一
老周一直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這么多年來從沒間斷過。這雙眼睛以前長在前妻馮雪身上,現(xiàn)在好像又長在李靜茹身上。至于他和李靜茹是什么關(guān)系,老周自己也說不清楚。在外面,李靜茹喊他老公,他是默許的,有時還會答應(yīng),但他從來沒在別人面前說她是自己的“愛人”或“妻子”,甚至私下里連“老婆”的稱謂都沒有過。
“一會兒把藥吃了。”李靜茹端來一杯熱水放在老周面前,說完轉(zhuǎn)身走進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傳出洗衣機“轟隆隆”的聲音。這些年,如果沒有李靜茹,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指不定過成什么樣兒,說不定就撐不到現(xiàn)在了。這一點老周很清楚。兒子豆豆低著腦袋,一遍又一遍地撕扯自己衣服角上的一根線頭。兒子患有“唐氏綜合征”,下個月就滿十六歲了,卻不及人家六歲的孩子。這十多年里,兒子從來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上周,這個神奇的小東西卻突然開口,對李靜茹叫了一聲媽媽。李靜茹的眼淚當(dāng)時就下來了,她上前抱著豆豆半天不松手,這讓老周站在一旁很尷尬。老周明白李靜茹的眼淚不僅僅是咸的,還有別的味道。
兒子豆豆就像一顆發(fā)了芽卻長不開的豆子。當(dāng)年,老周和馮雪商量,想再要一個孩子,馮雪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他鬧不明白。后來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推到他面前,算是給了他明確答案。他幾經(jīng)挽留,好話說盡。最終,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從夫妻,變成了前夫和前妻。
兩個月后,馮雪和她的科室主任結(jié)婚了,老周罵了一句“狗男女”,之后他和兒子的日子就開啟了“手忙腳亂”的生活模式。這樣持續(xù)了四年。直到李靜茹的出現(xiàn),他和兒子豆豆才終結(jié)了這種不堪的狀態(tài),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
李靜茹比老周小三歲,是同事劉姐的表妹,當(dāng)然也是劉姐介紹認(rèn)識的。對于李靜茹,老周挑不出一點兒毛病。在一起生活七個年頭了,還和當(dāng)初剛認(rèn)識的時候一樣,把他和兒子的生活料理得妥妥帖帖的。自從李靜茹走進這個家門,熱湯熱飯沒缺一頓。老周回想一下,別說洗衣服,就連一雙襪子,他好像也沒洗過。老周聽別人說過,性格脾氣和血型有關(guān),他和李靜茹都是A型血,李靜茹的脾氣卻比他好很多,從來沒見她起急過。
和馮雪剛離婚的那幾年,老周心里窩火,看什么都不順眼,脾氣上來了就拿豆豆撒氣,有幾次還動手打了他。打完之后,心里更加難受,又特別心疼豆豆。孩子是無辜的,他自己也不想這樣,這么大了,還不能認(rèn)清世界的樣子,已經(jīng)夠可憐了。他一個智力不全身體殘疾的孩子,打死他又能怎樣?有了李靜茹,老周好像沒再對豆豆發(fā)過脾氣,李靜茹更像伺候一個三歲孩子一樣,精心照顧著豆豆。老周為此感動過。感動過后,心里多少又有那么一點兒缺憾,李靜茹什么都好,就是沒有學(xué)歷,沒有工作,心甘情愿地在這兒做一名家庭主婦。
說是老周,其實老周不老,剛過四十七歲。他三十一歲那年豆豆出生,那時年輕,吸口空氣都是甜的。沒想到豆豆降臨他面前,他的生活從此發(fā)生變化。這十六年他真的老了很多。他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單位的年輕人開始喊他老周。特別是這幾年,他與“老周”的稱謂越來越契合了,頭發(fā)像霜打的,皺紋像刀刻的,身體經(jīng)常出現(xiàn)狀況,頭暈乏力,單位組織體檢,結(jié)果很多化驗指標(biāo)不合格。醫(yī)生提醒他注意,做進一步檢查,他嘴上答應(yīng),可哪顧得上啊?一個不能自理的孩子,還有工作、家務(wù),根本抽不開身。
還有一點,老周是不完全相信醫(yī)生的話。他經(jīng)常聽到身邊有人抱怨,說有些醫(yī)生為了利益,小病大治.一點兒小毛病,各種檢查,最后沒事。他認(rèn)為自己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實在難受,老周就去醫(yī)院門診找醫(yī)生開點兒藥。醫(yī)生還是讓他再做檢查,老周就說:“這段時間太累,您先給我開點兒藥,有時間了再做檢查?!崩现芤睬宄@是給自己找理由,說到底是自己不敢再做什么檢查,萬一真的查出問題,豆豆怎么辦?現(xiàn)在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再多出一個心理負(fù)擔(dān),日子還怎么過?
老周不相信自己那么倒霉,自己的身體是剛離婚那幾年糟蹋的,生活的壓力、焦慮和抹不去的挫敗感,讓他呼吸都感到困難?,F(xiàn)在有了李靜茹,他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一度很滿足,整個身心都比過去好很多。
年前,老毛病又出現(xiàn)了,還經(jīng)常性感冒。李靜茹生拉硬拽把他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白細(xì)胞異常升高。老周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許真的有問題了。此后經(jīng)常跑醫(yī)院,中藥西藥沒斷過,效果好像不是那么明顯。最近兩個月,還出現(xiàn)過幾次流鼻血。老周知道,問題真的來了。
病人心事多,老周也不例外。自己身體沒事還好,如果有個萬一,豆豆怎么辦?能托付給李靜茹嗎?憑什么?老周后悔沒和李靜茹結(jié)婚。細(xì)想起來,老周覺得愧對李靜茹,暗罵自己心眼小,太雞賊。
那時李靜茹剛走進這個家,有一次老周和朋友喝酒,兩個人都喝多了,喝多了之后那個朋友提醒他:“二婚家庭問題多,特別是雙方都有孩子的。就你現(xiàn)在的情況,經(jīng)不起折騰。要多觀察,多了解,多問幾個為什么?!?/p>
最后還拍著他的肩膀,大著舌頭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那晚,老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走出飯店,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吐得一塌糊涂,好像吃進去和喝到肚子里的東西全吐出來了,除了那根刺。他搖搖晃晃往家里走,嘴里喊著李靜茹的名字,你這個女人,自己的孩子不要了,不找工作,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能一輩子當(dāng)保姆呢?
第二天酒醒,老周看了李靜茹半天,說:“昨晚喝多了?!?/p>
老周住著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是單位的集資房,還有十多萬的存款,這就是他和兒子的全部家當(dāng)。沒有金銀玉器,沒有古玩字畫,簡單日常陳設(shè),著實一個普通家庭。和前妻離婚的時候,馮雪什么都沒要,包括孩子,像是逃離這個家庭。老周可以不為自己考慮,不可以不為豆豆著想。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會解決,就是找不到那個充滿希望的突破口。
這個沒有生存能力的孩子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擋在他前面,搬不動,挪不開,又不能放棄。老周生活節(jié)儉,好在李靜茹也是勤儉持家的女人,吃飽穿暖就行,從不大手大腳花錢,每個月給她的生活費,月底多少還有一些結(jié)余。
夜里睡不著的時候,老周無數(shù)次地盤算過,假如有一天拜拜了,自己能給豆豆留下多少遺產(chǎn)?這些少得可憐的遺產(chǎn)怎么能夠讓豆豆度過余生?老周有時也覺得自己神經(jīng)質(zhì)了,像個精打細(xì)算的家庭主婦,有時又覺得這是現(xiàn)實問題,不可逃避。
在認(rèn)識李靜茹之前,老周也聽說過一些二婚家庭磨合的事,有順利也有不順利的,更何況自己這樣的條件。他曾打算就此帶著豆豆過完一生,但生活的蹂躪扒掉他一層皮,他實在應(yīng)付不起這個孩子和日?,嵤?。劉姐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多次勸他再找一個,后來干脆把表妹李靜茹介紹給他。與其說是老周轉(zhuǎn)變了當(dāng)初的想法,不如說是生活所迫。
李靜茹的老家在本市河源縣下面的一個小鎮(zhèn)上,男人在建筑工地因違章操作出現(xiàn)意外,不多的死亡賠償金和孫子都被公公婆婆抓住不放。她獨自一人在這里打工,主要做家政服務(wù),說直白一點兒就是在別人家當(dāng)保姆。老周能感覺到,李靜茹走進這個家以后,剛開始就像保姆一樣,每頓吃什么飯都得請示他,后來逐漸放松,參與到家庭管理。他們在一起生活半年后,李靜茹提出和他辦理結(jié)婚登記,老周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沒想過要這么快履行這個程序,就胡亂應(yīng)允一下。
其實,那時的老周完全沒有思想準(zhǔn)備,突然而來的舒適生活,讓他徹底放松,好像生活中不再有他應(yīng)該考慮的事情。
直到一年后,李靜茹第二次提出結(jié)婚登記的事,老周突然又想起那位朋友的話,覺得生活中有很多事還需要認(rèn)真考慮。他不明白,就自己這樣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能不嫌拖累,一而再地要和他結(jié)婚?李靜茹生活的小鎮(zhèn),自然比不上這個三線城市,她是用他的家中止了自己的漂泊生涯。除此而外呢?老周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靜茹,像不認(rèn)識她,一直看到李靜茹低下頭。他唯一的拒絕理由是:等一等,還不到時候。
從那以后,李靜茹再沒提起結(jié)婚的事。
窗外,一群鴿子在天空中盤旋,老周一直看到它們消失在樓群的那邊。不遠處的建筑工地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這個城市在日夜不停地長大。電話鈴響起,老周才想起來,藥還沒吃,水涼了。
隨手抓起手機,是醫(yī)院的電話。
二
已經(jīng)確診快兩個月了,白血病。老周聽說過這個病,他從沒想過這個病會和自己扯上關(guān)系。那天早起刷牙,老周看見洗手間在旋轉(zhuǎn),腦袋嗡嗡響。他不確定是昨夜沒休息好,還是老毛病又上來了。
李靜茹已經(jīng)做好早餐,牛奶、雞蛋、面包片,還有幾樣精致小菜。他剛坐到餐桌前,兩條紅色蚯蚓爬出鼻孔,滴落在牛奶碗里,像雪地里盛開的兩朵紅梅。李靜茹嚇壞了,抓起幾張餐巾紙捂住他的鼻子。他看見李靜茹飄起來,房屋天花板在向后倒。李靜茹又把毛巾用涼水沾濕,敷在他的額頭上。然后撥打120。
那次,他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星期。醫(yī)生告訴他,看來目前用藥和化療效果不好,只能起到延緩作用,最好的治療方案就是移植造血干細(xì)胞。醫(yī)生的話像兩座大山聳立在面前等著他去攀登。先不說錢,能夠配型的造血干細(xì)胞去哪里找?醫(yī)生說他們可以幫助聯(lián)系,老周需要等。等到什么時候?能不能等到?沒有人敢給老周保證。不想說錢也得說,這是繞不過去的坎。主治醫(yī)師讓他先準(zhǔn)備三十萬。他像一下子掉進了無底深淵,一直向下墜落,陰冷黑暗。老周懷疑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從五臟六腑到四肢,冰冷異常。他甚至覺得呼出來的氣都是涼的。他只有一個念頭,就這樣了。
李靜茹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家里醫(yī)院兩頭跑,有時還給老周講個笑話。老周實在沒心情聽,他不相信這個女人沒心沒肺。李靜茹也嚴(yán)肅地告訴過他,沒什么大不了的,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老周有時想,說著容易,事情不在誰身上誰輕松。
臨出院的頭一天,李靜茹突然對老周說:“我去做個配型化驗吧?”
老周又是直愣愣地盯著李靜茹半天,說:“不行。”
“我是認(rèn)真的?!崩铎o茹拍拍老周的胳膊說:“能不能配型成功還不一定呢。不過萬一成功咱就不用等了,你也能盡快好起來。說不定還能省一些費用呢。”
老周看著李靜茹,腦袋里一片空白,他從來沒有想過讓李靜茹配型。他不自覺地?fù)u搖頭說:“不行?!?/p>
聽完李靜茹的話,老周一陣心痛。他無法說清當(dāng)時的心情,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和李靜茹一起生活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出院以后,李靜茹又多次和老周商量這件事,都遭到反對。
老周沒想到會這么快接到醫(yī)院的電話,問他造血干細(xì)胞移植的事準(zhǔn)備好了沒有?準(zhǔn)備?怎么準(zhǔn)備?一沒有配型成功的骨髓,二沒有錢,何談準(zhǔn)備。
老周一頭霧水,但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一定是醫(yī)院為他找到配型了。他在電話里對醫(yī)生千恩萬謝。電話那邊,醫(yī)生半天沒說話,然后問了一句:“你不知道嗎?”
老周還在蒙圈,電話那邊又說:“和你愛人好好商量吧?!比缓髵炝穗娫?。
李靜茹從廚房里端出來水果盤,里面有蘋果、香蕉和青提,紅黃綠搭配得很是好看。豆豆坐在餐桌前,伸手抓起一根香蕉,不扒皮,不吃,顛過來倒過去看,好像香蕉身上藏著秘密。老周嘆了一口氣,如果豆豆是個健全的孩子,如果自己沒病,他也許能和李靜茹把日子過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他朝廚房里看一眼,李靜茹還在忙活。老周有病,需要營養(yǎng),李靜茹變著花樣做一些他愛吃的,讓他多吃一些。李靜茹把所有飯菜端上桌,還專門給老周燉了一盅烏雞湯。
“你知道配型的事?”老周問。
李靜茹給豆豆的碗里盛飯、夾菜,淡淡地說:“這是好事啊?!?/p>
然后扭過頭問豆豆:“豆豆說是不是?”豆豆不說話,伸手抓碗里的菜,李靜茹趕緊攔住。
老周不同意李靜茹做配型,李靜茹不再說這件事,不說這件事好像可說的話變少了。老周休息幾天后去單位上班,李靜茹和以前一樣守在家里照看豆豆。他們像是一起等待醫(yī)院的通知。
今天醫(yī)院的電話很明顯,有些事情李靜茹清楚,老周稀里糊涂。“你知道醫(yī)院找到配型了?”老周再次問。
“醫(yī)院剛才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嗎?只要有適用的配型,就剩下錢的事兒了,至少問題解決了一半?!崩铎o茹沒有看老周,把豆豆掉在胸前的米飯捏起來。
“配型從哪兒找到的?”老周繼續(xù)追問?!皬哪膬赫业降牟恢匾?,只要能用就行。”李靜茹說。老周看著李靜茹,把喝進嘴里的一口湯使勁咽下去,他喉頭發(fā)緊,像咽下去一只蒼蠅。
不說就不說吧。這段時間,李靜茹就像一只行走的悶葫蘆,沒話。不問不說,有時問了也不說。老周不知道這只“悶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他想和李靜茹好好談?wù)?,談?wù)勱P(guān)于自己的病,關(guān)于豆豆,關(guān)于她和豆豆的將來,但看見她這個樣子,老周又提不起興趣。
“你其實不用擔(dān)心什么,只要有合適的配型,不就是三十萬嗎?咱不是還有……”李靜茹的聲音突然弱了下去,很快又接著說:“咱不是還有醫(yī)保嗎?”老周知道,李靜茹的話轉(zhuǎn)了彎。
這個問題老周不是沒合計過,三十萬,還不至于到砸鍋賣鐵的地步,老周就是邁不開去醫(yī)院的步子,好像向前跨一步會跨進一個未知領(lǐng)域,會把生活踩一個窟窿,豆豆就會從這個窟窿里掉下去。
老周沒有想到,周五晚上,李靜茹突然跟他說:“這個周末你自己在家照顧豆豆,我想出去兩天?!?/p>
“去哪兒?”李靜茹不想說。老周不再追問。他沒有底氣再問,愛去哪兒去哪兒吧。過了一會兒,李靜茹主動告訴他:“想回老家一趟。”老周沒說話,只是用眼睛盯著她的臉。那眼神,李靜茹明白。她沒再說話。
三
陽光和煦,像灑滿一地金子,每一步都踩得“咯咯”響。雖已深秋,卻無半點涼意。老周帶著豆豆出去轉(zhuǎn)。這幾年,照顧豆豆的事他幾乎沒再做過,在生活日常里,李靜茹幾乎把他和豆豆劃了一個等號,用雙手編織了一個看似溫馨的網(wǎng)把他們罩住。在這個網(wǎng)里,他和豆豆生活在一起,卻好像在并行的兩條軌道上,很少有那種撕扯的交集。這個周末,李靜茹把似乎久遠了的感覺又還給了他。
老周拉著豆豆的手,一片一片黃葉在眼前飄落,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周想,其實能做草木也很好,像這些葉子春來秋去,皆由季節(jié)安排,無牽無掛,由青到黃便完成了生命旅程,來年春天依然滿樹新綠,周而復(fù)始。
從春到秋,不過半年,彈指即逝,短得讓人來不及去感悟生命的昂揚,品味生活的味道。他和馮雪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不用算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個春秋,豆豆出生之前全是春天,之后他們經(jīng)歷了幾年夏季酷暑的炙烤,很快便進入秋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寒涼滾滾來。在他焦頭爛額的日子里,他還時常懷念那幾年屬于他們的春天,即便現(xiàn)在,在夜深入靜的時候,這種念想有時還會從心底泛上來。他和豆豆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當(dāng)年是他去找馮雪的必經(jīng)之路,不知道這條路上重疊了他們多少足跡,如果這些足跡可以摞起來的話,說不定比他還高。老周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個滑稽的想法。
這條路比過去寬多了,前面路邊的“藍貓咖啡”小屋還在,那是當(dāng)年他們常去的地方。他還記得第一次在這里喝咖啡,他學(xué)著她的樣子,用勺子攪,攪了半天沒喝一口,她問他為什么不喝?他就喝了一大口,扭頭想吐出來,她笑了,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吐,他只得把滿嘴苦味咽下去。他不明白,這種苦不拉幾的東西有啥好喝的?馮雪就是喜歡喝。馮雪有時看著他喝咖啡時,擰著眉頭的苦瓜臉,挖苦他是個土老帽。后來,他漸漸明白了,那個時候,能在咖啡屋里要一杯咖啡,臨窗細(xì)品,就是享受人們所說的“小資情調(diào)”。馮雪喜歡這種感覺。
結(jié)婚以后,他們?nèi)タХ任莸拇螖?shù)大幅度減少。在各自單位里,他們都只是普通職員,工資不高,馮雪舍不得花錢。有時要一杯咖啡能坐上兩個小時,他屁股坐得生疼,她陶醉在那種感覺里。豆豆出生后,他們好像沒再去過咖啡屋。在老周的意識里,一切正常,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馮雪不認(rèn)同,除了工作還應(yīng)該享受生活,只有過得精致才不負(fù)一生。有時說著免不了抱怨,說自己現(xiàn)在硬是活成了家庭主婦,要是知道這樣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每當(dāng)這時,老周特別愧疚。他曾暗自發(fā)誓,想通過努力實現(xiàn)升職加薪,改變現(xiàn)狀,給馮雪滿意的生活。老周沒有和馮雪說過,他能感覺到馮雪知道他的想法,這種默契還是有的。
老周每一天都能感覺到,馮雪期盼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他為此努力過,拼搏過,遺憾的是最終沒有達到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后來,馮雪什么都不再說了,沒有抱怨,也沒有激情。她不再說享受生活,好像生活里只有工作,不僅早出,還時常晚歸。老周不敢說什么,生為男人不能給心愛的女人想要的生活,就是無能?;叵氘?dāng)年的生活,老周仍像在喝一杯咖啡,不僅有苦味,也有幾分醇厚的香味?;榍?,因為馮雪他慢慢接受了咖啡的味道;婚后,因為馮雪他慢慢接受了生活的單調(diào)乏味、酸澀和不足,也接受了豆豆的殘疾,和馮雪因為工作經(jīng)常不著家的日子。準(zhǔn)確地說,那時老周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有時候他感覺自己是馮雪的丈夫,又好像不是,豆豆是馮雪的孩子,也好像不是。后來一切明了,他認(rèn)為生活的樣子,別人的家庭里未必是這樣的。那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改變了他對生活的認(rèn)知,扭轉(zhuǎn)了他人生的軌道。
在轉(zhuǎn)折后的軌道上,老周遇上了李靜茹。經(jīng)歷了兩個女人,和兩個女人帶來的不同生活,老周明顯感知兩個女人的不同。細(xì)想一想,老周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也變了,在這幾年的日常生活里,自己越來越像婚后生活里的馮雪,李靜茹變成了過去的老周。老周捫心自問,他知道馮雪要什么,可他真的知道李靜茹要什么嗎?只從生病開始,他對生活多了一份恐懼和擔(dān)心,甚至有一份不信任。這份不信任是生活也是馮雪種在他心里的。
豆豆掙脫他的手,去追逐前面飄落的一片樹葉,一股風(fēng)起,地上的黃葉旋轉(zhuǎn)起來。老周告訴自己.什么都別想了,生活由它去,以后李靜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過去,他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自己,其實,自己何嘗不是有一雙同樣的眼睛,在盯著李靜茹呢?他決定閉上這雙眼睛。今天李靜茹不在家,他不打算做飯,帶豆豆出去吃,就是想徹底放松一下,不知不覺又走到這條路上。藍貓咖啡屋門開著,碩大的藍貓頭對來往的行人微笑著。一對青年男女走進去,就像當(dāng)年的他和馮雪。老周拉著豆豆,在門前停了一下繼續(xù)向前走。他想,要是李靜茹在旁邊的話,他也許會請她進去喝一杯咖啡,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四
老周沒想到馮雪會約他,而且在藍貓咖啡屋。這是離婚后第一次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咖啡屋里人不多,老周進來的時候,馮雪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聽說馮雪的老公——原來那個科室主任已經(jīng)升遷到外地市工作。很長時間沒見,馮雪精神狀態(tài)不好,雖然有化妝,還是能隱約看見黑眼圈。你過得怎樣?老周想問,張開嘴,把話又咽回去了。
“給你要杯咖啡吧?”馮雪問。
“謝謝,不用?!崩现軘[擺手,緊接著又問:“什么事?”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抓緊時間治療吧?!瘪T雪說。
老周抬頭看著馮雪,沒說話。馮雪知道老周的意思,說:“你想問我怎么知道的吧?我也不瞞你,前兩天李靜茹找過我,讓我勸你趕緊做骨髓移植,她這兩天就是回去給你籌錢呢?!?/p>
馮雪說完停頓一下,接著說:“她可能把老家的房子賣了?!甭犕赀@話,老周像挨了一記重拳,心口發(fā)悶。
“你也不用怪她,她知道你的心思?!瘪T雪說:“你在為豆豆考慮,她這幾年又沒有收入,所以不好說什么?!?/p>
“這不僅僅是錢的事,還要有合適的骨髓配型。”老周說。
“聽李靜茹說,醫(yī)院給你打過電話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嗎?李靜茹沒跟你說嗎?”一連串的問題,老周像在云里霧里,找不到方向?!爸朗裁??”老周問。
“配型呀。”馮雪說完,又?jǐn)[擺手:“不說這個了,看來李靜茹真的沒跟你說,她一定也不希望從我的嘴里說出來。不過,醫(yī)生也許會告訴你的?!庇钟幸蝗蛟诶现苌砩?。這個女人,這個什么都不說的女人!老周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活得這么窩囊。
“你要是真心為豆豆著想,就趕緊把病治好?!瘪T雪說完,從包里掏出錢包,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推到老周面前:“卡里有五萬塊錢,不多,你拿去用吧。”
“不需要?!崩现馨芽ㄓ滞苹厝?。
“別犟了,這不是給你的,是為了豆豆。一切為了豆豆!”馮雪說完,起身掂包走出了咖啡屋。
一切為了豆豆!一切為了豆豆!老周呆坐在咖啡屋里,腦海里盤旋著這句話。他想把這句話抹去,卻怎么也抹不掉,直到他做完骨髓移植。一切都很順利,做完骨髓移植一個星期了,除了有點兒腹瀉以外,沒有其他排異反應(yīng)。老周躺在病床上,從來未有過的輕松。排異期還沒有度過,但他對自己充滿信心。他想起一句話:只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雖然歷經(jīng)坎坷,也曾一地雞毛,終歸老天對他不薄。老周突然意識到,對他來說,李靜茹就是神奇般的存在,他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為什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茫茫人海,老天竟把李靜茹推到他面前,是給了他一個寶,是對他多年不堪生活的補償嗎?老周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厚重與珍貴,并為自己過去錯誤的認(rèn)知而羞愧,包括對李靜茹的深深愧疚。
李靜茹為他熬了雞湯,送到病房里。老周讓李靜茹先喝一碗,說:“你和我一樣,也需要補的?!?/p>
李靜茹說:“我沒事。
“你不喝,我就不喝?!崩现苷f完還裝出生氣的樣子。
心里沒有負(fù)擔(dān),日子過得就快。老周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或者說獲得了重生。醫(yī)生說,只要過完一百天的排異期應(yīng)該就沒事了?,F(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了,復(fù)查指標(biāo)一切正常。李靜茹還是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和豆豆的生活。他想吃什么,李靜茹就為他做什么,整天家里屋外沒有停歇。老周有些心疼李靜茹。吃完飯,李靜茹把盤子和碗筷歸攏在一起,堆在餐桌上,她用左手不停地?fù)崦苟沟暮蟊?,看著老周似乎有話想說?!霸趺戳??”老周問她。
“你現(xiàn)在身體基本康復(fù)了,你看要不要找個人照顧豆豆?”李靜茹問老周。
“你……你……”老周突然腦子短路,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囫圇話。
“我需要出去工作?!?/p>
老周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說什么都感覺沒底氣。他又是怔怔地看著李靜茹,然后一字一句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p>
李靜茹抬眼看著老周。老周卻沒有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任何答案。李靜茹什么也沒說,站起身,端著盤子和碗筷,走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