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詞人的雙腳突然空靈,御風神仙一般,隨心所欲地跋山涉水,領(lǐng)略大宋朝的無邊美景。青山疊翠處,碧水婉轉(zhuǎn)流,數(shù)葉小舟從水面劃來,伴隨女子甜潤的歌喉:
“輾轉(zhuǎn)數(shù)更寒,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詞人聽得女子所唱正是自己的創(chuàng)制,激動得不行,手作喇叭朝水面高呼:“妹妹們,你們吟唱誰的歌???”
女子竹篙輕點,穩(wěn)住行舟,“不知道!”
“不知道,唱什么唱!”詞人相當掃興。
女子嚶聲嗤笑,“唱什么?唱妹妹的喜好,不行嗎?”
詞人不屑搭理,繼續(xù)前行,又遇綠樹繞郭,炊煙裊裊,一群少婦坐水邊搗衣,邊忙碌邊低聲吟唱: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打擾姐姐!”詞人躬身施禮,“唱誰的歌呀?”
“柳七郎啊——柳七郎知道嗎?”
詞人驚喜,“姐姐們可認識柳七郎?”
“這跟認識有關(guān)系嗎?”少婦們回答?!八母韬?,就足夠了——你一路往前走,無論哪灣水,哪條道,都能聽到他寫的歌!”
少婦所言的確不差,隨后詞人足跡所至,千山萬水,春花雪月,在大宋浪漫的陽光下,凡有井水處,都有唱他歌的人。其中不少懷鄉(xiāng)段落,觸動了詞人的愁緒,尤其“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更讓他產(chǎn)生了回武夷山的沖動。
九曲溪邊遇了幾位長衫少年,“這不是柳三變嗎?”
“我是三變。”詞人拱手,“眾位是——”
“在下皆為朱門弟子!”少年們邊說,邊毫不客氣開始發(fā)難:“堂堂柳三變,不在汴京城陪青樓歌女,跑五夷山水間何干?”
“對啊,當今圣上殿試時不是御批準許三變‘且去填詞’,你也不是白紙黑字宣誓‘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嗎?”
詞人無言以對,落荒而逃。一路走一路傷心,回想自家先祖,也位列河東士族,三變年少之時,亦立志飽讀圣賢,功名濟世,誰知闖蕩汴京幾十年,最終落得被人恥笑的地步。
悲不自勝的詞人,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雙目微瞬,立即頓住,不讓飽含的淚水溢出。身體輕輕蕩悠,旋起旋落,如浮云隨風,像絲竹伴樂……猛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眠于行舟之上——進而想起,想起之前的都門帳飲。
淚珠兒一下斷了線,從詞人眼角滾落。
酒不過是擺設罷了,誰有心思飲得!真實的長亭邊,虛幻的夢境中,驟雨初歇,寒蟬哀鳴,黃葉飄舞,在腦海中肆意妄為。
起錨的時辰到了,欸乃一聲,桅桿揚帆,木船離岸。惜別的姐妹,個個肝腸寸斷,珍重的話兒咽凝在喉;視線模糊中,唯見裙袖舞動,如彩云飄飛。輕揾腮邊淚水,詞人狠著心回了艙,猛灌兩杯濁酒,喊過船小二,鋪紙研墨,即興揮毫,書寫感慨:“……今夜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琵琶凄清,歌喉婉轉(zhuǎn),將夢境與回憶中掙扎不清的詞人徹底喚醒。凝神端詳,最初約乘的大船,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被掉了包,換成紗帳懸垂的蘭舟,魂牽夢縈的姐妹,就朦朧于咫尺之隔的帳外,盛妝演奏詞人墨跡未干的新作,“……此去經(jīng)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詞人翻滾下床,喜極而泣。
重新洗漱,臨風把酒,強作歡顏,互訴衷腸。無盡的流水,比不了相互的情誼;徘徊的蘭舟,載不動彼此的離愁。一曲接一曲的歌喉,述說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一杯復一杯的濁酒,代表此刻的萬語千言……可“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無盡的纏綿處,最知心的綠竹姐姐,第一個起身,款款移步,向詞人施禮,道來日方長,前路珍重。其他姐妹,也不得不在船頭擺成雁字陣形,吟唱自編自導的新曲,“不愿君王召,但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
耳聞驚世駭俗的歌聲,詞人咬住熱淚,毅然離船,抬腳上岸,不復回頭。清秋的天空一藍如洗,詞人高昂頭顱,想到了汴京城數(shù)十載的江湖風險,想到大宋天子道貌岸然的御筆親書,想起武夷山下朱門學童的無情的嘲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如婉約千古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