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以住為地。吃飽了，有睡覺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有地種，有房子住，這是生存最起碼的條件。

蓋房子搭屋是一件大事。這件大事離不開3個人：石匠、木匠和瓦匠。

熱河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石頭，石頭是蓋房子的最好材料。

石頭多，石匠就多。蓋房子用石頭是有講究的。有錢的人家，要用鑿好的方子石下地基，牢固；沒錢的人家，就用一般石頭，砌進地槽里，也牢固，但比起方子石來，就差遠了。遇到好年景，建房的多，弄石頭的活也多，石匠就吃香了。

孫石匠在熱河一帶有點兒名氣，他祖父就是當年修建熱河離宮的石匠。離宮墻里墻外的大石條，就有他祖父的一份功勞。

成天跟大石頭打交道，孫石匠只有一個厚布袋，里面裝12把鏨子和一把錘子。就憑這，孫石匠就可以開山劈石。再大的石頭也不怕。

孫石匠混到30了，還沒能娶個婆娘。

不是他人熊貨囊，能當石匠的，得有一副好身板。

孫石匠五大三粗，體格確實棒，但他看中的女人，女人看不中他，女人看中他的，他又看不中女人，一來二去，就耽誤了。

蓋房子最先打地基，離不開石匠，一直到把石條上好，才可以立架。

立架是木匠的事。本來石匠是石匠，木匠是木匠，風馬牛不相及?？梢患疑w房子，石匠、木匠和瓦匠缺一不可。

這樣，就把這三匠捆綁在一起了。

比如，木匠定好的工期，哪天立柱，哪天上梁，哪天掛檁，木匠說了算?？墒巢荒蚰悖伤?，石條沒上完，木匠干著急。

李木匠是個好木匠。據(jù)說，離宮金山亭就是他祖父領(lǐng)著工匠修建的。

李木匠手藝好，孫石匠手藝好，還有個周瓦匠，活也可以，三人經(jīng)常在一起干活。

開始是有點兒不和睦。

李木匠是個性急的人，他說哪天立柱子，必須哪天立柱。

孫石匠一把鐵錘，一根鏨子，不緊不慢鑿著。

李木匠說：“老石，快點干，明兒立柱了！”

孫石匠說：“立唄。愛咋立咋立，跟我啥關(guān)系？”

李木匠說：“你不合攏石條，我咋立？”

孫石匠說：“后天吧。明天我出門有事！”

李木匠就罵：“就你事多！你出門，我就得窩工！”

后來，李木匠就去找東家。

李木匠告訴東家：“行有行規(guī)，家有家法，人家石匠有講究，石條合攏這天得吃喜?！?/p>

東家不明白：“我蓋房，他干活，吃啥喜？”

李木匠說：“你給他5斤豬肉就行了！”

東家有點兒舍不得：“3斤行不？”

李木匠說：“不行！就5斤！”

東家嘟嘟嚷囔給孫石匠提留去5斤豬肉。

李木匠問：“咋樣？明天立柱行不？”

孫石匠笑笑：“你說行就行！”

李木匠說：“有什么大不了的，5斤豬肉的事！”

其實，這確實是石匠內(nèi)部行規(guī)：房子的所有石條都應該鑿得平平整整，但就留最后一塊門檻石，兩頭不鑿。等東家送上豬肉，他只要三錘子兩錘子下去，立刻就嚴絲合縫了。

當然，這豬肉也沒具體規(guī)定，三五斤均可。大方人家也有給10斤的，最少也得3斤。

李木匠和孫石匠聯(lián)手蓋房的時候越來越多，覺得孫石匠這人不錯，就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紹給了孫石匠。李木匠的小姨子剛剛死了男人，沒有孩子，人長相也可以，孫石匠一眼就看上了。

李木匠和孫石匠成了連襟。

這以后，李木匠和孫石匠配合特別默契。李木匠說這活咋干，孫石匠就按李木匠說的去干，從不耽誤李木匠工期。

有一回，孫石匠使了壞心眼兒。

張財主家蓋一溜十間大瓦房，跟孫石匠定了120塊石條。呵呵，一般人家蓋房子也就用12塊，可見張財主家殷實富裕。偏偏，張財主這么大的工程，居然沒有請李木匠，是從外地請來的木匠。外地木匠李木匠認識，手藝一般。李木匠挑張財主的理了。

李木匠找到孫石匠：“這張財主目中無人??！”

孫石匠：“是呀，姐夫這樣好的手藝他不用，真是眼拙！”

李木匠：“咋樣？想個法？遛遛他？”

孫石匠點點頭：“好吧，那就遛遛他?！?/p>

張財主請的木匠緊鑼密鼓，很快，梁柱都已經(jīng)做好，就該立柱上梁，單等孫石匠的石條合攏了。

孫石匠卻不見蹤影。

張財主派人提溜10斤豬肉去請孫石匠。

孫石匠老婆說：“他夜里去了獨石嶺。那里有個大活，建廟呢。”

獨石嶺距熱河一百多里路，來來回回要四天。沒辦法，張財主只好雇了兩匹好馬，一匹找孫石匠的人騎著，另一匹準備給孫石匠騎著。

孫石匠回來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把石條鑿完了。

張財主知道了此事的來龍去脈，以后家里有啥木工活，就找李木匠。

孫石匠鑿了一輩子石頭，最得意的作品只有一件。

熱河羅家的兒子是屬馬的，抗擊八國聯(lián)軍犧牲了，孫石匠給他鑿了一匹威風凜凜的石馬，活靈活現(xiàn)，立在墓前。

熱河人見了，都伸大拇指：這馬神了，簡直就是真馬！

木匠

蓋房子，先打地基，那是石匠的事，而后就是木匠的活了。

房子的骨架就是柱子、大柁、檁子和椽子。李木匠就能把這些木料挖卯鑿榫組裝起來。李木匠本來拿手的活兒是雕龍畫鳳，能在木頭上弄出許多花樣來。

李木匠可以把窗欞做出一朵花來。

李木匠還能在門上鑿出許多好看的動物來。

熱河的很多廟宇都有李木匠的杰作。

李木匠和孫石匠、周瓦匠關(guān)系都不錯。誰家蓋房子，基本都要請他們這三駕馬車出山，如果不請他們，那就是太窮了。土坯房，茅草屋，用不著匠人。

李木匠為人仗義，窮人家請他，少給點兒工錢，他不嫌少，富人家多給點兒工錢，他也不嫌多。但他不論窮富，都要白幫工，有特別窮的還要多幫兩天。

張財主是熱河大戶，騾馬成群。

李木匠給他家干了半年多，結(jié)賬那天，張財主故意少給了工錢。

李木匠問：“張老爺，不對呀，差十個大洋呢?！?/p>

張財主就笑：“哎呀，李木匠，你咋也得幫我?guī)滋旃ぱ剑俊?/p>

李木匠臉子一沉：“幫不幫工，得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

張財主很尷尬：“這、這……好！”

張財主只好又從馬褂里掏出十塊大洋：“這回夠了吧？”

李木匠說：“嗯，不錯?！?/p>

李木匠從中拿出兩塊大洋：“我這人講規(guī)矩，只要請我干活，甭管生熟，一律幫工兩天！無一例外！”

張財主不高興，那兩塊大洋也沒接。

李木匠就把大洋裝進自己口袋里，出了張財主家的門，正有一個要飯的站在大門口，李木匠順手就把兩塊大洋送了出去。

李木匠朝著張財主家吐了一口唾沫：“嘻嘻，不要更好！”

熱河有一個大孝子，叫老根。老根出生時，母親55歲，父親59歲，也算是老來得子啦。

可惜的是，老根并不是獨子，他還有四個哥哥。父母生他那會兒，四個哥哥都娶妻生子分家單過了。而且，這幾個兒子沒有人管老根和父母。

老根20多歲了，父母也都80來歲了。有人給老根提親，女方一看老根的父母就搖頭。沒人愿意一過門就養(yǎng)活兩個老人。

有一個姑娘看中了老根的人品，跟媒人說：“只要結(jié)婚能單過，就愿意。”

媒人把姑娘的話跟老根一說，老根就急了：“誰沒有老的時候？這樣的女人我不要！’

父母歲數(shù)越來越大，體格越來越差。老兩口就是倆藥罐子，老根掙倆錢都送藥鋪了。老根的四個哥哥都躲開他們搬到別處去了，沒了來往。老根自己養(yǎng)活父母，那叫一個孝順。天天給父母洗腳，父母想吃啥了，半夜也要出去尋找。寧可自己穿破爛衣衫，也要讓父母穿得體面。老根成為遠近聞名的孝子。

眼看著三間破草房在風雨飄搖中就要倒了。

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見老根這樣孝敬父母，就在熱河募捐，為老根家翻蓋新屋。大家都挺感動，紛紛伸出援助之手，很快就籌集到了錢。

李木匠把孫石匠和周瓦匠召集在一起說：“咱們沒捐錢，但咱們得捐工。老根家的屋子，咱們別收錢了，咋樣？”

孫石匠說：“姐夫咋說我咋辦。

李木匠的老婆跟孫石匠的老婆是親姐倆。

周瓦匠說：“老大哥說了，我沒二話?！?/p>

周瓦匠平時跟李木匠就不錯，哥倆經(jīng)常在酒館里喝幾盅。

很快，老根的老屋就變成了新屋，這新屋比一般人家的新屋還氣派還寬敞。

周瓦匠的叔伯妹子是個踮腳，這女人心眼好，周瓦匠就張羅著給老根了。

老根結(jié)婚時，家里來了許多人。當著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老根的父母竟然給他們跪下了。老根的父母比他們的歲數(shù)還大不少呢。大家七手八腳把兩個老人給拽起來了。

老根就代替父母給大家下跪磕頭。

有了老根這個樣板，熱河鎮(zhèn)很少有不孝敬的人了。

后來，老根父母過世，孫石匠為他們刻了石碑，也是白幫工的。

熱河有一座廟，叫關(guān)帝廟，也有人叫關(guān)老爺廟。因為建造年代久遠，雖然香火不斷，但早已斑駁陸離，現(xiàn)出頹廢之狀了。

有人張羅要重修關(guān)帝廟。

李木匠說：“關(guān)帝廟的木工活我全包了！”

孫石匠說：“關(guān)帝廟的石條歸我！”

周瓦匠說：“磚瓦活計是我的！

三位匠人一出面，這事就好辦了。

他們每人手下都有徒弟，干活沒問題。

不過，就數(shù)李木匠的活最多。關(guān)帝廟的木梁上全是彩繪，門窗也都是鏤花雕刻的，工藝很復雜，這難不住李木匠。

李木匠帶領(lǐng)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徒弟每日在關(guān)帝廟里忙。

李木匠說：“關(guān)老爺最重一個義字，我們熱河人也最看重情義二字。這次我們都是白干，一分報酬沒有，白干的日子還挺長。不過，這關(guān)帝廟修好了，香火會更旺盛，香火越旺盛，關(guān)老爺?shù)臍夤?jié)和仁義就傳得越廣。

關(guān)帝廟修葺一新，三位匠人也學了“桃園三結(jié)義”的樣子，磕頭成了三兄弟。

李木匠為大，周瓦匠為二，孫石匠老三。

自此，熱河三匠很出名。熱河鎮(zhèn)大部分的房子都是他們蓋的。

沿著熱河大街走，一看房子方正的石條，精巧的窗欞，平展的磚瓦，就知道這是三匠的聯(lián)袂之作。

瓦匠

說起熱河三匠，大家都知道，老大李木匠，老二周瓦匠，老三孫石匠，人家是義結(jié)金蘭的好哥們兒。

周瓦匠這人手藝好，卻犟，他認準的理兒，九頭牛拉不回。

那回，給張財主瓦房子，張財主讓后天開工，周瓦匠說啥也不干，非得明天就開工。

俗話說，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

張財主不高興：“誰是東家？”

周瓦匠答：“你是東家，可干活這事，誰是瓦匠？我是，得聽我的！”

張財主只好說：“聽你的。真犟！”

第二天大清早周瓦匠就張羅人干活，四個人，從房子兩頭開瓦，一面坡兩個人，周瓦匠和大兒子把一面坡，二兒子和徒弟把一面坡。第四天就瓦完了，第五天下起了瓢潑大雨。

張財主這回服氣了，好酒好菜招待周瓦匠他們一回。

其實，周瓦匠心里有底。

有啥底？

周瓦匠曉得最近有大雨，他找羅瞎子給掐算過。

周瓦匠每次開工瓦房子，都要請羅瞎子掐算。這羅瞎子也神，坐在臺階上掰弄著十根手指，嘴里嘟嘟囔囔，磨叨一陣說：“四天后必有大雨！”

周瓦匠就把手里的一只燒雞放在羅瞎子手里說：“吃吧，剛出鍋的?！?/p>

羅瞎子說：“沒準啊，別聽我瞎掰掰?！?/p>

周瓦匠就笑：“沒準你把燒雞給我吐出來?！?/p>

說著玩笑話，周瓦匠就敢跟張財主叫板。

瓦匠這行也有規(guī)矩，合攏那天，東家得好好招待一頓。

所謂合攏，就是瓦瓦的最后一壟瓦瓦完。蓋房子整個瓦匠的活就算基本交工了。為感謝瓦匠這些天的辛苦，就要大擺筵席，以表謝意。有錢的人家還會悄悄塞給瓦匠一兩塊大洋。

周瓦匠最好的搭檔李木匠對張財主有意見，就偷偷告訴周瓦匠：“這家伙太不是東西了，你想點兒法，讓他吃點兒苦頭?！?/p>

周瓦匠記住了李木匠的話。

李木匠給張財主做木工，按理說，上梁那天要“吃喜”的。

那會兒．蓋房子講究風水，選宅基地。張財主都請人看了，宅基地不錯。開槽那天，還請人放了羅盤，房向也特別正。但上梁這天，張財主卻忽略了。

李木匠等了好半天，張財主也沒啥表示，甚至連香都沒有燒，只是把中間那根大梁的立柱貼上了“姜太公在此安家”的對聯(lián)。

按常理，張財主應該給李木匠兩塊大洋“吃喜”。

當然，李木匠也不能自己要，會領(lǐng)著大家去吃一頓燒雞喝一頓老燒酒。

李木匠一見張財主這回是鐵公雞，一毛不拔了，就賭著氣喊一聲：“人和大梁正，世盛家業(yè)興，起架！”

眾人喊著號子，把木架用大繩立了起來。

也是奇怪，立第二架大梁時，大繩斷了，木架轟的一聲，摔下來，摔斷了立柱。這不吉利啊。

后來李木匠到底又多搭了幾個工，重新做立柱。

李木匠一想起這事來就窩火。

李木匠就找周瓦匠想主意。

周瓦匠說：“老兄放心，這事好說。”

張財主家的房子蓋好了，真是氣派。青磚灰瓦，墻面平整，四角像拉線一樣直溜；灰瓦排列有序，看著舒心；房脊造型美觀古樸，這都是周瓦匠的手藝啊。

看著張財主家的新房子，李木匠心里五味雜陳。

周瓦匠和李木匠喝著小酒，說著話。

李木匠：“嘿嘿，你這活真不善?！?/p>

周瓦匠：“等著吧?！?/p>

李木匠：“哪天見真章？”

周瓦匠：“七月?！?/p>

七月下了連陰雨。張財主來找周瓦匠：“我家新房漏雨了，挺厲害的！”

周瓦匠：“不能??？我這手藝。咋能漏雨？”

張財主：“不信你去瞅瞅！”

周瓦匠就隨張財主來到新房，果然漏雨。

周瓦匠撐著雨傘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嗯，不是我的毛病，是瓦的毛病。”

周瓦匠又說：“燒瓦的沒燒熟，生瓦，水一泡，就爛了?！?/p>

張財主晴天找人一看，可不，有好幾塊瓦被雨水泡爛了，成了一攤泥。

張財主很鬧心。好好的房子，漏雨稀里嘩啦地。

李木匠請周瓦匠吃燒雞喝燒酒。

周瓦匠說：“一窯瓦燒出來，有熟有不熟的。啥樣瓦熟了，啥樣瓦沒熟，除了窯匠，都在我心里裝著呢。

李木匠就伸大拇指：“你都快成精了！厲害！”

周瓦匠有個小毛病，喜歡看小美人。按理說，這可是大毛病，但周瓦匠也就是喜歡看而已，有色心沒色膽。周瓦匠的老婆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五大三粗，修理周瓦匠就像收拾小雞子。周瓦匠喜歡看小美人，也就是飽飽眼福罷了。

劉三柱家蓋房子，請了周瓦匠。劉三柱的小媳婦故意扭著豐滿的小屁股在周瓦匠面前走來走去，周瓦匠眼睛走神，不小心就把磚墻砌歪歪了。

兒子走過來一看墻歪了，就看爸．爸正看小媳婦呢。

兒子問：“爸，你瞅啥呀？墻都砌歪歪了！”

周瓦匠不好意思了，忙說：“風大，瞇了眼！這活干的。

兒子說：“我媽在家呢?！?/p>

兒子說完就去忙自己的活。

周瓦匠不敢再心猿意馬了，好好砌墻。結(jié)算工錢時，小媳婦嘴甜甜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口一個大哥叫著，周瓦匠就沒魂了，到底少收了人家一塊大洋。

周瓦匠蓋了多少間房子，人們不曉得，反正，熱河街的房子沒有幾家不是周瓦匠瓦的。但大家真正知道周瓦匠手藝厲害，還是羅公子的墓。羅公子是抵抗八國聯(lián)軍入侵時壯烈的，羅公子的父親是羅瞎子。

羅公子的墓就是周瓦匠給砌的，沒用別人，就他一個人砌，足足砌了三天。

平時，也就是一天的活，周瓦匠心甘情愿白干。

那是一個一丈見圓的隆起的青磚墓，高五尺，一圈一圈地拱起，人們無法想象這些磚石怎么砌起來的，嚴絲合縫。

這手藝真是絕了。

再加上孫石匠給雕刻的石馬，羅公子的墓地在熱河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