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對秦簡中的兩個疑難詞語作新的考釋,作者認為: 1. 放馬灘秦簡“置鼠”的“置”無須破讀通假,“置鼠”可以結(jié)合文獻中“設(shè)鼠”“設(shè)禽獸”“張鳥”“張鳥獸”等的結(jié)構(gòu)方式與表意來理解,“置鼠”其實就是設(shè)置器具以捕取老鼠的意思,是一種語意表達的不完整縮略形式。2. 睡虎地秦簡“渡衖”的“渡”應(yīng)當讀為“塗”,近義復(fù)詞“塗巷”見于先秦文獻。
關(guān)鍵詞: 秦簡 置鼠 渡衖
出土竹書文獻中,有許多疑難詞語不太容易索解,若非采取適宜的研究方法,結(jié)合切實的證據(jù),便很難得出可靠的結(jié)論。這篇小文里,我們準備就秦簡中兩個爭論不定的詞語,提出新的解釋。所論如有不當之處,敬請學(xué)界方家不吝批評與指正。
一、 放馬灘秦簡“置鼠”新解
甘肅天水放馬灘1號秦墓所出《日書》甲種73號簡第貳欄:
凡可塞穴、置鼠、GF8D6(塈)囷日,雖(唯)十二月子。五月、六月辛卯皆可以為鼠□【方】。
【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甘肅簡牘博物館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肆〕》,武漢: 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圖版第262、383頁,釋文第34頁。所引釋文標點,今略有改動,在“塞穴”后加頓號,使之獨立?!?/p>
相同的文字內(nèi)容,還見于《日書》乙種65號簡第壹欄。
【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甘肅簡牘博物館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肆〕》,圖版第280、414頁,釋文第60頁。按: 因竹簡纖維開散,《日書》乙種該段簡文后半墨跡已泐損不顯。】
其中“置鼠”,應(yīng)該是治理鼠患的措施之一。“置鼠”如何理解,關(guān)鍵就在“置”義如何落實,這曾引發(fā)學(xué)術(shù)界一些討論。
由于竹簡字跡不夠清晰,“GF8D6”字曾被誤釋為“潞”,
【秦簡整理小組: 《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釋文》,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秦漢簡牘論文集》,蘭州: 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頁。】
導(dǎo)致早期一些學(xué)者斷句與理解歧誤。比如,何雙全先生斷句作“凡可塞穴置鼠潞,囷日雖十二月子……”,把“潞”屬上。
【何雙全: 《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考述》,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秦漢簡牘論文集》,第17頁。采用這種斷句者,又如徐海榮主編: 《中國飲食史》卷二,杭州: 杭州出版社,2014年,第250頁;馬新、賈艷紅、李浩: 《中國古代民間信仰: 遠古—隋唐五代》,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6頁?!?/p>
吳小強先生斷句作“凡可塞穴、置鼠潞囷日”,并注釋謂:“‘置鼠潞’,置,應(yīng)讀為‘窒’,意為阻塞?!骸础贰4司湟鉃椋?阻塞老鼠通往糧倉的道路?!?/p>
【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長沙: 岳麓書社,2000年,第276頁注釋⑩,第282頁譯文。孫占宇先生曾從之,見其《放馬灘秦簡日書整理與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西北師范大學(xué),2008年)第34—35頁?!?/p>
大概是曹方向先生第一次把“置鼠”獨立出來,他提到“這段簡文大概是講選擇‘塞穴’‘置鼠’‘潞囷’的日子”,但他主張把“置鼠”讀為“熾鼠”或“炙鼠”。其具體論述如下:
從“直”聲的字與從“戠”聲的字可相通,如“”與“樴”、“殖”與“職”、“植”與“膱”、“埴”與“戠”、“埴”與“熾”等。此處“置鼠”,疑讀為“熾鼠”或“炙鼠”,是熏鼠的意思。《詩經(jīng)·豳風·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戶?!笨追f達《正義》:“穹塞其室之孔穴,熏鼠令出其窟?!薄奥簢铩保勺x為“露囷”,指暴露囷倉,目的是為清除鼠巢。
【曹方向: 《讀秦漢簡札記(三則)》,簡帛網(wǎng),2008年11月11日?!?/p>
后來曹方向先生又讀“潞”為“略”,訓(xùn)為治,“潞(略)囷”為治理囷倉,周家臺秦簡“溉囷”為灑埽囷倉,“潞(略)囷”與“溉囷”意思相同。
【曹方向: 《試說秦簡“垤穴”及出土文獻所見治鼠措施》,簡帛網(wǎng),2009年8月4日?!?/p>
其前后對“潞囷”的解釋,都建立在釋字有誤的基礎(chǔ)上。
此后不久,《天水放馬灘秦簡》一書正式出版?!癎F8D6”字,在該書甲種釋文中被釋作“溉”,在乙種釋文中被釋作“朢”。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天水放馬灘秦簡》,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86、90頁?!?/p>
曹方向先生指出所謂“朢”其實是誤釋,應(yīng)改釋為“GF8D6”。至此,釋字得到校正。至于“GF8D6”的讀法,他提出兩說: 一是讀為“溉”;二是根據(jù)“GF8D6”從土,讀為《說文》“塈,仰涂也”的“塈”。兩說中他更傾向于前說。
【曹方向: 《讀〈天水放馬灘秦簡〉小札》,簡帛網(wǎng),2009年10月3日,正式刊載于《江漢考古》2011年第2期,第117頁?!?/p>
宋華強先生指出,當以讀為“塈”、訓(xùn)為涂的后一種說法為是,但他仍認為“置”疑讀為“窒”。其詳細解釋具引如下:
“置”疑當讀為“窒”?!吧鳌弊止盼摹皶Y”與“窒”通,“寘”“慎”并從“真”聲,“置”與“寘”通,故“置”可讀為“窒”?!对姟め亠L·七月》“穹窒熏鼠”,毛傳:“窒,塞也?!薄稏|山》“灑埽穹窒”,鄭箋:“穹,窮。窒,塞。穹窒鼠穴也?!焙單摹爸茫ㄖ希┦蟆迸c“塞穴”“窴(填)穴”應(yīng)該都是指“穹窒鼠穴”?!爸鲜蟆币娪诠艜?,如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八《賢達高風·于謙》:“謙曰:‘不可。如亨言,譬之窒鼠,是自斃也?!?/p>
“GF8D6囷”之“GF8D6”,我們認為當取曹氏所引第二說,訓(xùn)為“涂”。后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三《雜說》:“九月治場圃,涂囷倉?!薄巴繃飩}”即簡文“GF8D6囷”之義。
【宋華強: 《放馬灘秦簡〈日書〉識小錄》,簡帛網(wǎng),2010年2月14日,正式刊載于《簡帛》第6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宋華強先生對“GF8D6囷”的補充解釋顯然十分可信。由此,就更進一步明晰了“置鼠”確乎是一個獨立短語。
“置”的讀法與理解,除了以上所說讀為“熾”“炙”或“窒”外,白于藍先生曾疑“置”讀為“薶”,引《爾雅·釋言》“窒、薶,塞也”為訓(xùn)。
【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05頁。】
目前來看,以上各說中以讀“窒”最為流行,學(xué)者論著從此說者頗眾,
【如王輝: 《〈天水放馬灘秦簡〉標題小議》,《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第17輯,西安: 三秦出版社,2010年,第2頁;王輝: 《〈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簡帛》第6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5頁;王輝、王偉編著: 《秦出土文獻編年訂補》,西安: 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87、102頁;孫占宇: 《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蘭州: 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92、95、127頁;張倩玉: 《放馬灘秦簡〈日書〉文字編》,碩士學(xué)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8年,第83頁;包慧燁: 《〈天水放馬灘秦簡〉詞匯系統(tǒng)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xué),2013年,第149頁。張玉金、黃瑩先生《放馬灘秦簡〈日書〉匯釋今譯》(廣州: 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第31頁)釋文雖未括讀,但從其注釋、譯文看,應(yīng)是傾向此說?!?/p>
而且還常被引以為音韻通假方面的例證材料。
【如莫超、孫占宇、馮玉: 《放馬灘秦簡通假字56例》,《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第138頁;孫占宇、魯家亮: 《放馬灘秦簡及岳麓秦簡〈夢書〉研究》,武漢: 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60頁;馮玉、孫占宇: 《從放馬灘秦簡通假字看秦上古方音系統(tǒng)》,《簡帛》第16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86頁;邢華: 《簡帛日書用語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西南大學(xué),2020年,第21、34、52、311頁?!?/p>
不過仔細考慮,我們認為以上各種讀法與理解恐怕都是靠不住的。把“置”讀為“熾”“炙”或“薶”,實際上找不出彼此可通假的直接例證。把“置”讀為“窒”,可信程度就更低了。以下所引秦簡{窒}的確切例子業(yè)已表明,秦簡是以“窒”“垤”來表示{窒}這個詞的。
北京大學(xué)藏秦簡《雜祝方》1號簡中有“窒穴”:
窒穴: 己丑、辛卯、癸巳,禹步三,曰:“今日己丑,以塞鼠道。牡鼠死、牝鼠(朽)?!?/p>
【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 《北京大學(xué)藏秦簡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2冊,圖版第311、312頁,釋文第323頁。此前,本篇整理者田天先生撰有文章(參其《北大藏秦簡〈雜祝方〉簡介》,《出土文獻研究》第14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5年,第16頁),但或誤轉(zhuǎn)引為“窒鼠”(謝坤: 《里耶秦簡所見“鼠券”及相關(guān)問題》,《簡帛》第21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45頁)?!?/p>
又,周家臺秦墓簡牘371號簡:
以壬辰、己巳、卯GF8D6(塈)囷、垤(窒)穴,鼠弗穿。
【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荊州博物館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叁〕》,武漢: 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圖版第163、285頁,釋文第75頁?!?/p>
“垤”與“窒”都以“至”為聲符,張光裕、陳偉武先生讀此“垤”為“窒”,
【張光裕、陳偉武: 《簡帛醫(yī)藥文獻考釋舉隅》,《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1輯,長沙: 《船山學(xué)刊》雜志社,2004年,第117頁?!?/p>
這無疑是正確的。如果再把“置”讀為“窒”,在用字上就不免沖突,況且古音“置”與“窒”懸遠,
【上古音之、職部與脂部雖有通假之例,但終非常例?!?/p>
“置”通假為“窒”的可能性甚微。
實際上,古代文獻中“設(shè)鼠”“設(shè)禽獸”與“張鳥”“張鳥獸”等短語,其結(jié)構(gòu)方式與語意表達較為特殊,正可以為理解秦簡“置鼠”提供很好的參照。
“設(shè)”“張”“置”作動詞,它們本來都具有設(shè)置、張設(shè)、設(shè)立的意思。古代設(shè)置、張設(shè)器具以捕捉鳥獸,所以“設(shè)”“張”“置”可與網(wǎng)羅、機巧等組成動賓短語。如九店五六號楚墓竹簡《叢辰》31號簡:“GF8D7(埶—設(shè))罔(網(wǎng)),(得),大吉?!倍鼗蛻胰盟臅r月令詔條:“毋彈射蜚(飛)鳥,及張羅、為它巧以捕取之?!彼⒌厍睾啞肚芈墒朔N·田律》4—5號簡:“……毋□□□□□□毒魚鱉,置穽罔(網(wǎng)),到七月而縱之。”
設(shè)置、張設(shè)網(wǎng)具是為了捕捉鳥獸,古文獻中又可見到“設(shè)”“張”“置”之后直接以要捕捉的對象禽獸等作賓語的例子。比如,《管子·四時》“令禁罝設(shè)禽獸,毋殺飛鳥”,尹知章注:“謂設(shè)罝以取禽獸也。”從語法分析的角度看,“設(shè)”形式上的賓語是“禽獸”,但是“設(shè)禽獸”對譯的話,語意顯然又講不通。這是因為語意成分較多而茍省,以緊湊適應(yīng)語法形式,所以當按尹注,只有把有關(guān)語意成分完整還原出來,方可準確地理解短語的意思?!霸O(shè)禽獸”,作為一種縮略的、不完整的表達,非古漢語表達習慣的常態(tài),實較為特殊罕見,故容易造成歧見。
《商君書·外內(nèi)》:“是謂設(shè)鼠而餌以貍也,亦不幾乎!”蔣禮鴻先生謂:“設(shè)一物以有所招致,謂之設(shè),猶誘也?!?/p>
【蔣禮鴻: 《商君書錐指》,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128頁;蔣禮鴻: 《義府續(xù)貂》,《蔣禮鴻集》第2卷,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7—168頁?!?/p>
按其說,所設(shè)“一物”似指“雉媒”“囮/GF9AC”之類,此實不妥。仍當比照尹注,即“設(shè)”的對象應(yīng)是用以捕取鳥獸的網(wǎng)、弶一類器具。《淮南子·說林》:“設(shè)鼠者機動,釣魚者泛杭〈扤〉。”
【??眳⑼跄顚O: 《讀書雜志》,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14—915頁。】
又,同書《兵略》:“是故為麋鹿者則可以罝罘設(shè)也,為魚鱉者則可以網(wǎng)罟取也,為鴻鵠者則可以矰繳加也?!币陨蠋讉€“設(shè)”,顯然都是表示施設(shè)網(wǎng)具以捕取鳥獸。
“設(shè)”后加捕捉的對象,其表意重心其實在后一動詞捕捉上(即目的),而恰好表達捕捉的動詞因為適應(yīng)語法形式而被省略了,這就造成句意與句法錯位,語意重心捕捉,落在了動詞“設(shè)”上,所以此時把“設(shè)”直接翻譯為“捕捉”,這非但不會影響整個語意,反倒感覺更直接貼切。比如,《論衡·無形》:“人設(shè)捕蜃蛤,得者食之?!薄霸O(shè)”與“捕”已連言,有學(xué)者把“設(shè)”解釋為“捕”,
【楊寶忠、馬金平: 《論衡訓(xùn)詁資料纂輯》,保定: 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16頁;時永樂、孫小超: 《〈論衡〉同義復(fù)詞考釋》,《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第2期,第50頁。】
就感覺很直接。
下舉例子中“張”的理解與“設(shè)”很相似?!豆騻鳌冯[公五年“百金之魚,公張之”,何休注:“張,謂張罔罟障谷之屬也?!薄逗鬂h書·王喬傳》:“于是候鳧至,舉羅張之,但得一只舄焉?!边@兩個“張”,一些辭書就釋作設(shè)網(wǎng)捕捉。
【如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 中華書局,2000年,第288頁;梁東漢主編: 《新編說文解字》,太原: 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60頁;徐復(fù)等主編: 《古代漢語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1331頁;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纂: 《漢語大字典》第2版,武漢: 崇文書局,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065頁?!?/p>
王褒《僮約》:“黏雀張鳥,結(jié)網(wǎng)捕魚?!薄吨泄艥h語讀本》注釋說:“張鳥: (用羅網(wǎng)等)捕捉鳥雀?!兑琢帧肪硭摹秺ブ罚骸_網(wǎng)四張,鳥無所翔?!顿Y治通鑒·漢明帝永平七年》:‘勞勤張捕,非憂恤之本也?!∽ⅲ骸畯?,設(shè)也。設(shè)為機阱,以伺鳥獸曰張。’”
【方一新、王云路編著: 《中古漢語讀本(修訂本)》,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90頁注釋[15]?!?/p>
《玉篇》網(wǎng)部:“羂,罔(網(wǎng))張獸?!薄痘哿找袅x》卷六九“弶取”條注:“《字書》: 弶,施罥于道以取禽獸也?!本硭乃摹皬壷小睏l注:“《考聲》: 施罥于道曰弶也。今獵家施弶以取鳥獸,其形似弓也?!本硭氖拧傲\弶”條注:“《韻集》云施罥于道曰弶。今田獵家施弶以張鳥獸,其形似弓者也?!薄稄V韻》漾韻:“弶,張取獸也。”徐復(fù)先生按:“張取獸,謂張網(wǎng)于道以取獸也?!?/p>
【徐復(fù): 《〈廣韻〉音義續(xù)箋》,《徐復(fù)語言文字學(xué)晚稿》,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08頁。】
《太平御覽》卷八三四引《纂文》:“箄,流水中張魚器也?!薄稄V韻》支韻:“箄,取魚竹器。”《集韻》支韻:“箄,捕魚器?!薄肮u”稱“張魚器”,即張設(shè)以捕取魚之器具。“箄”又稱“取魚竹器”“捕魚器”,可知把“張”直接釋為捕捉、捕取,便宜于理解。
【余例還有李白《秋浦歌(十六)》:“妻子張白鷴,結(jié)罝映深竹?!薄端疂G全傳》第二回:“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張”的這種用法,在當今一些方言中還有保留,如閩方言“張鳥”“張老鼠”等,“張”義即“設(shè)機關(guān)等捕取鳥獸”(許保華、宮田一郎主編: 《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9年,第2954頁)。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分析“設(shè)”“張”“置”的詞匯系統(tǒng),并不能容納捕捉、捕取義。所以,對“設(shè)鼠”“設(shè)禽獸”與“張鳥”“張鳥獸”等語最為近真的理解,追溯根本,還其本舊,其實還是與“設(shè)”“張”“置”的設(shè)置、張設(shè)義有關(guān)?!?/p>
比照上述“設(shè)鼠”“設(shè)禽獸”與“張鳥”“張鳥獸”等短語的句法結(jié)構(gòu)與語意表達,則秦簡“置鼠”之意可謂十分清楚,其實也就是施設(shè)、張設(shè)器具以捕取老鼠。
【《說文》網(wǎng)部:“置,赦也。從網(wǎng)、直。”以為會意字,非是?!吧狻币喾恰爸谩钡臉?gòu)形本義。有的版本“直”后有“聲”字,則“置”是從設(shè)置網(wǎng)具的角度所造的形聲字?!?/p>
二、 談睡虎地秦簡“渡衖”中“渡”的讀法
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十二支占死咎》83號簡背第壹欄:
子,女也。有死,其后必以子死,其咎才(在)渡衖。
【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壹〕》,武漢: 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圖版第808、1229頁,釋文第484頁。】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21頁。】
吳小強先生《秦簡日書集釋》譯文以“渡口碼頭”對譯“渡衖”,這是取其第一說。
【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151、154頁。】
王子今先生《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按語:“‘渡衖’意義不詳。參看本篇文字下文‘其咎在四室’(八五背壹),……‘其咎在三室’(九四背壹)等,都說到‘室’與住宅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整理小組‘一說讀為巷’的意見可以參考?!?/p>
【王子今: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武漢: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62頁?!?/p>
可見其似比較傾向于第二說。
后來,孔家坡漢墓竹簡《日書》篇發(fā)現(xiàn)有內(nèi)容類似的占文,《死咎》篇300號簡第壹欄:“子死,其咎在里中,必見血?!?/p>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編著: 《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圖版第94頁,釋文第167頁?!?/p>
對讀之下,“渡衖”跟“里中”對應(yīng),這就為解釋“渡衖”提供了參照。據(jù)此關(guān)鍵信息,劉樂賢先生把“渡衖”讀為“宅巷”,
【劉樂賢: 《釋睡虎地秦簡〈日書〉的“渡衖”》,《漢語言文字研究》第1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1—225頁?!?/p>
趙平安先生則讀為“閭巷”。
【趙平安: 《睡虎地秦簡〈日書〉“渡衖”新解》,《出土文獻》第5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4年,第259—261頁?!?/p>
所述“衖”是“巷”異體字,而且提到“里中道”“里涂”,與《死咎》“里中”也恰好關(guān)聯(lián)。由此可見,整理小組把“衖”讀為“巷”的第二說是可信的。
【《釋名·釋道》:“涂,度也,人所由得通度也。”雖是聲訓(xùn),也可說明“涂”與“度”聲義密切。】
“塗巷”是個近義復(fù)合詞,見于古代文獻,比如:
《禮記·王制》:“山陵、林麓、川澤、溝瀆、城郭、宮室、塗巷,三分去一?!?/p>
《荀子·勸學(xué)》:“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p>
《文選·陸士衡〈辨亡論〉》:“束帛旅于丘園,旌命交于塗巷。”
綜上,我們把“渡巷”讀為“塗巷”,一則通假直接而自然,二則“塗巷”恰好是先秦文獻中已見的成詞。所以,相對而言讀為“塗巷”更為優(yōu)勝。
(責任編輯: 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