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可能源自《大宋宣和遺事》，這條由張?zhí)鞄熅幵斓墓适拢瑓s在明清時期的晉地有一定的影響力。明清時期，“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在山西解州一帶廣泛流傳。實際上在多重文化的背景下，解地流傳已久的關公信仰、蚩尤傳說便很自然地和解鹽開發(fā)的歷史簡單地嫁接。值得注意的是，晉地以外，有關公信仰的地方，基本沒有“關公戰(zhàn)蚩尤”傳說的流傳。由此獲得以下幾點認識：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并非一個歷史問題，只是一個神話問題；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最初是通過道教故事進行傳播的；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流傳不廣，也正說明創(chuàng)作者對各種素材并沒有進行高質量的加工。

明清時期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舉證

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較早可以追溯至《大宋宣和遺事》：

崇寧五年，夏，解州有蛟在鹽池作祟，布十余里，人畜在中者，輒皆嚼嚙，傷人甚眾。詔明嗣漢三十代天師張繼先治之。不旬日聞，蛟祟已平。繼先入見，帝撫勞再三，且問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繼先答曰：“昔軒轅斬蚩尤，后人立祠于池側以祀焉。今其祠宇頓弊，故變?yōu)轵?，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賴圣威，幸已除滅。”帝曰：“卿用何神？愿獲一見，少勞神庥。”繼先曰：“神即當起居圣駕。”忽有二神現(xiàn)于殿庭：一神絳衣金甲，青巾美須髯；一神乃介胄之士。繼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將關羽也。”又指介胄者曰：“此乃信上自鳴山申石氏也。”言訖不見。帝遂褒加封贈，仍賜張繼先為視秩大夫虛靖真人。

《大宋宣和遺事》作者不詳，學術界普遍認為，其為《水滸傳》祖本之一，為集體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上一段文字，本來出自道士張繼先的信口開河，在古代人神共居的世界里，各種各樣的神靈故事，全憑張繼先的自由想象和發(fā)揮。然而，這則由張?zhí)鞄熅幵斓墓适?，卻在明清時期的文獻中，尤其在晉地有一定的影響力。茲擇其要者，舉證如下：

明容與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九十九說：“殺氣橫時神鬼懼，好似武侯擒孟獲，恰如關羽破蚩尤。”

明顧起元撰《說略》卷七：“俗稱關羽死后為神，有破蚩尤于鹽池事，今山西解州是?！跺居钣洝吩疲骸坑戎庥?，有鹽池之利?！醣饵S帝經序》云：‘其血化為鹵，今之解池是也。’方百二十里，鹵色正赤，故呼解池，為蚩尤血，則俗稱云長云云亦有自來矣?！?/p>

明沈長卿撰《沈氏弋說》卷四說：“關羽之鹽池，顯赫陰擊蚩尤，始終以忠義著未有亂臣賊子，耿耿轟轟，千秋血食者也?！笔菚砦逡噍d：“真宗崇道教，晉中士大夫獻策，臣之鄉(xiāng)有漢將軍關羽者，正神也，庶可以治蚩尤?！?/p>

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卷一百四十九《神·破蚩尤》：“關忠義云長，初不聞為神，至隋世于荊州玉泉寺見靈跡。宋崇寧時，蚩尤神主鹽池，帝敕天師張?zhí)摼刚僭崎L，勝之鹽池，始復故因封為崇寧真君。今所傳祠廟尚有破蚩尤畫壁。按《黃帝經序》：黃帝殺蚩尤，其血化為鹵，今之解池是也，則蚩尤之主鹽池其說久矣。”

明王世貞撰《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七十四說部：“宋崇寧時，蚩尤神壤鹽池，帝敕天師張?zhí)摼刚訇P侯，勝之鹽池，復故封侯為真君。今所傳祠廟尚有破蚩尤畫壁。按《黃帝經序》云：黃帝殺蚩尤，其血化為鹵，今之解池是也，則蚩尤之主鹽池其說久矣?！?/p>

明謝肇撰《文海披沙》卷四《關王神》：“關王之神，自唐以前未聞威靈。至宋真宗祥符，聞解州鹽池忽為蚩尤所據，池鹽耗竭，祈禱無驗，帝夢城隍語其故敕龍虎山張?zhí)鞄熍e關王諭旨。果大風雷，一晝夜而池鹽俱溢，遂賜敕封，嗣后屢顯神靈。至今日則家祀戶奉，即兒童蠻貊，無不知崇信者?！?/p>

明汪玉撰《古今鹺略》卷八：“古記云：宋大中祥符七年，解州奏，解鹽出池，歲收課利，以佐國用。近水減鹽少，虧失常課，此是災異，不可不察。奏入，上遣使往視，使還報曰：臣見一父老，自稱城隍神，令臣奏云：為鹽池之患者，蚩尤也。忽不見，上怪而疑之，顧問左右，左右皆以災害之生，有神主之為言。上乃詔近臣呂夷簡至解池致祭，事訖之夕，夷簡夢神人戎衣，怒而言曰：吾，蚩尤也！上帝命我主此鹽池，今者天子立軒轅祠，軒轅，吾仇也，我為此不平，故絕池水。爾若急毀之則已，不然禍無窮矣。夷簡還白其事，侍臣王欽若曰：蚩尤，邪神也。臣知信州龍虎山張?zhí)鞄熣撸苁构砩?。若令治之，蚩尤不足慮也。于是，召天師赴闕上，與之論蚩尤事。對曰：此必無可憂，自古忠烈之士沒而為神。蜀將軍關羽忠而勇，陛下禱而召之，以討蚩尤，必有陰助。上問：今何神也？對曰：廟食荊門之玉泉。上從其言，天師乃即禁中書符焚之。移時，一美髯人擐甲佩劍，浮空而下，拜于殿庭。天師宣諭上旨曰：蚩尤為妖如此，今天子欲命將軍為民除害，如何？答曰：臣敢不奉詔！容臣會岳瀆陰兵。至彼，并力為圣下清蕩之，俄失所在。上與天師肅然起敬。左右從官悉見悉聞，莫不贊嘆。忽一日，黑云起于池上，大風暴至，雷電晦冥，居人震恐，但聞空中金戈鐵馬之聲，久之云霧收欽，天日竟晴明，池水如故，周匝百里，守臣王忠具表以聞，上大悅。遣使致祭，仍命有司修葺祠宇，歲時奉祀，立壽亭侯矣廟矣。”

明朱國楨輯《仿洪小品》卷二十：“山西鹽池在解州，云長所產之處也。相傳黃帝執(zhí)蚩尤于中冀，戮之。肢體身首異處，而名其地曰解。其血化為鹵，遂成池。宋崇寧中，池水數潰，張靜虛攝云長之神治之，池鹽如故?！?/p>

清袁枚編《新齊諧》卷一《蒲州鹽梟》載：“岳水軒過山西蒲州鹽池，見關神祠內塑張桓侯像，與關面南坐，旁有周將軍像，怒目猙獰，手拖鐵鏈，鎖朽木一枝，不解何故。土人指而言曰：此鹽梟也。問其故，曰：宋元間，取鹽池之水，熬煎數日而鹽不成，商民惶惑，禱于廟，夢關神召眾人謂曰：汝鹽池為蚩尤所據，故燒不成鹽。我享血食，自宜料理，但蚩尤之魄，吾能制之，其妻名梟者，悍惡尤甚，我不能制。須吾弟張翼德來，始能擒服。吾已遣人自益州召之矣。眾人驚寤，旦即在廟中添塑桓侯像。其夕，風雷大作，朽木一根，已在鐵索之上。次日，取水煮鹽，成者十倍，始悟。今所稱鹽梟，實始于此?！?/p>

清代以后解地仍流傳著“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基本素材和明清時期的傳說，大同小異。

明清時期關公戰(zhàn)蚩尤傳說生成背景分析

綜上可知，明清時期，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在解州一帶較為廣泛流傳?！洞笏涡瓦z事》的故事，基本可以視為明清時期關公戰(zhàn)蚩尤傳說的較早源頭?！洞笏涡瓦z事》之“宣和”，是北宋時期宋徽宗的第六個年號，也是最后一個年號?！俺鐚帯?，是宋徽宗的第二個年號，崇寧五年即1106年。有所不同的是，明人謝肇《文海披沙》卷四《關王神》、汪玉《古今鹺略》卷八、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六等則將故事置于“宋大中祥符七年”或“宋真宗祥符間”，宋大中祥符七年為1014年，較之宋徽宗崇寧五年，相隔92年。或《大宋宣和遺事》中關公戰(zhàn)蚩尤的故事，在流傳過程中，由于來源不同，時間發(fā)生了變化。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各種明清時期的文獻中，關公戰(zhàn)蚩尤的情節(jié)基本類似，故事都發(fā)生于古代解州一帶，都講到蚩尤神壞鹽池，張?zhí)鞄熣衼黻P神斬蚩尤，鹽池如故。部分故事增加了一些人物和歷史細節(jié)，其中較為明顯的，如汪玉《古今鹺略》卷八，在故事中增加了呂夷簡、王欽若等真實人物。又如，清袁枚《新齊諧》卷一《蒲州鹽梟》在故事中增加了蚩尤“妻名梟者，悍惡尤甚”，關公自益州召張翼德一起擒服蚩尤夫婦的內容，顯系關公戰(zhàn)蚩尤的故事流傳過程中不斷豐富擴大的結果。

應該說，以上傳說的發(fā)生、流變，并非古代文人毫無根據的憑空虛構，當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作為依托。自上古時期，就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之說。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祭祀被視為和戰(zhàn)爭同等重要的國之大事。這一古老傳統(tǒng)，在宋代仍延續(xù)未絕。《宋史·禮志八》記載：“自開寶、皇以來，凡天下名在地志，功及民生，宮觀陵廟，名山大川能興云雨者，并加崇飾，增入祀典。熙寧復詔應祠廟祈禱靈驗，而未有爵號，并以名聞。……故凡祠廟賜額、封號，多在熙寧、元、崇寧、宣和之時?！睂m觀陵廟、名山大川的祭祀，是宋代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并構成宋人社會宗教信仰的重要內容。據《宋史·真宗本紀》記載，大中祥符四年五月，“京兆旱，詔賑之。癸巳，詔州城置孔子廟。乙未，加上五岳帝號，作《奉神述》”，“（八月）己未，作五岳觀”，“冬十月戊午，延恩殿道場，帝瞻九天司命天尊降”。據文獻記載，宋真宗在位后期，任王欽若、丁謂為相，二人常以天書符瑞之說，蠱惑朝野，真宗也沉溺于封禪之事，廣建宮觀，勞民傷財，致使社會矛盾加深。以上基本史實，或即宋代以來廣為流傳的關公戰(zhàn)蚩尤的總的背景。

山西解地鹽池，開發(fā)歷史悠久?！端涀ⅰや乘酚涊d：“其水又逕安邑故城南，又西流，注入鹽池?！兜乩碇尽吩唬蝴}池在安邑西南。許慎謂之鹽。長五十一里，廣六里，周百一十四里，從鹽省，古聲。呂忱曰：宿沙煮海謂之鹽，河東鹽池謂之。今池水東西七十里，南北七十里，紫色澄，潭而不流，水出石鹽，自然印成，朝取夕復，終無減損，惟水暴雨澍，甘潦奔。則鹽池用耗，故公私共水徑，防其淫濫，故謂之鹽水，亦為水也。故《山海經》謂之鹽販之澤也。澤南面層山，天巖云秀，池谷淵深，左右壁立，間不容軌，謂之石門，路出其中，名之曰白徑，南通上陽，北暨鹽澤。池西又有一池，謂之女鹽澤，東西二十五里，南北二十里，在猗氏故城南?！洞呵铩こ晒辍罚瑫x謀去故絳，大夫曰：郇瑕地沃饒近。服虔曰：土平有溉曰沃，，鹽也。土人鄉(xiāng)俗，引水裂沃麻，分灌川野，畦水耗竭，土自成鹽，及所謂咸鹺也，號曰鹽田。鹽之名，始資是矣。本司鹽都尉治，領兵一千余人守之。周穆王、漢章帝并幸安邑而觀鹽池也?！本C上可知，早在先秦秦漢時期，解地鹽池已經得到開發(fā)。

與此同時，山西解地長期流傳著關公信仰和蚩尤的傳說?！度龂尽な駮りP羽傳》開篇很明確地說：“關羽字云長，本字生長，河東解人也?！弊蕴拼院?，經過不斷的神化，關羽成了忠義勇猛等形象的化身，而長期受到全國乃至世界各地人們的崇拜。解地為關公故里，關公信仰對當地的影響則更為深刻。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山西備錄》轉錄了解地流傳已久的有關蚩尤的傳說：“（安邑）縣南二十里距鹽池二里許，有蚩尤村，相傳黃帝殺蚩尤，身首異處，故別葬于此，而其跡已泯?！痹谶@樣多重文化的背景下，解地流傳已久的關公信仰、蚩尤傳說便很自然地和解鹽開發(fā)的歷史簡單地嫁接在了一起。

“關公戰(zhàn)蚩尤”傳說補論

盡管明清時期大量文獻中均有內容相似的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但不難發(fā)現(xiàn)，迄今為止，該傳說僅僅在山西運城一帶流傳。即使在晉地蚩尤村，村民對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也是持強烈的排斥態(tài)度。至于晉地以外，有關公信仰的地方，基本沒有關公戰(zhàn)蚩尤傳說的流傳。由此，很容易產生以下幾點認識：

第一，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并非一個歷史問題，只是一個神話問題。眾所周知，如果從歷史的角度而論，關公戰(zhàn)蚩尤，顯然為無稽之談，因為二者并非同一個時代的人物。如果從神話角度論，古代各種神靈并非都是實存的。既然他們并非生活在人的世界，自然也談不上所謂是否穿越問題。

第二，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最初是通過道教故事進行傳播的，所以，就不要苛責其是否科學的問題。我們今天很難用當代的價值標準，去評判這一傳說的是與非。關公的忠義勇猛等形象，尤其在其身上體現(xiàn)出的忠君愛國、舍生取義等精神，在封建時代被統(tǒng)治者積極提倡，其合理部分值得我們繼續(xù)弘揚，其中封建性的糟粕，則要剔除。

第三，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流傳不廣，究其原因，很容易看出，該傳說缺乏深厚的歷史底蘊，而只是解地關公信仰、蚩尤傳說和解鹽生產的簡單嫁接。文化藝術來自生活，又高出生活。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有一個藝術加工問題。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流傳不廣，也正說明創(chuàng)作者對各種素材并沒有進行高質量的加工。我們今天看到的大量粗制濫造的清宮戲、武打片，因為創(chuàng)作質量低劣，很多如同關公戰(zhàn)蚩尤的傳說，曇花一現(xiàn)，缺乏藝術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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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