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哲學家兼詩人的海德格爾在其代表性著作《存在與時間》中說,我們每一個“被拋”入到世俗世界里的人,既是情緒性的存在,也是哲思的存在。我們需要追問存在的意義,依據(jù)“時間性”來思考存在的價值,將存在置于歷史性的和時間性的維度當中。存在者就是在不斷的生成與創(chuàng)造中,完成自己的使命。作為重慶專業(yè)作家、著名詩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和博物旅行家,李元勝以其獨特的詩性語言和獨有的詩歌意象,對生活世界里的人的存在意義進行了追問與反思,以“留白”的方式,重置了生活世界與生活意義的內(nèi)在價值,豐富了存在和時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給予了時間未完成性的新思索,為我們營建了一片內(nèi)涵豐富、思想悠遠、質(zhì)地飽滿的精神高地。與海德格爾憑依哲學的理性與抽象的表達方式不同的是,詩人李元勝采用的則是詩性之思的感性與直觀,來實現(xiàn)他的哲學闡釋。
對一個敏感的、嚴肅的、富于哲思的詩人來說,“時間”永遠都是一個無法繞開的永恒課題。而且,對于大多數(shù)詩人來說,在表現(xiàn)形式上,詩人善于用敏感的觸角,去感喟或嘆惋時間的流逝,生命短暫以及自我的渺?。辉谒枷胫黝}上,大多數(shù)詩人希冀寄予的,就是人們對于易逝時間的珍視。這種珍視,在詩人李元勝的詩里,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在《給》中,“墻外的樹/它沉默的時候很像我/它從樹干里往外看的時候很像我”“它幾乎每分鐘都在長樹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它長樹葉”“你想我的時候它長樹葉/沒想我的時候它也長樹葉”。時間是既定的,也是鮮活的,更是蘊含豐富意義的。以“就在你向這邊走來的時候/那片樹葉/落在離我的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作為結尾,凸顯了這首詩的思想主題:“這個秋天最后一片樹葉”,恰如其時,不偏不倚,將“我”“樹”“房屋”以及世界,詮釋成一幅生動、具象、充滿想象空間的立體畫面。其中,“你不知道的”“就我知道”的部分,已然在時間的流逝里,以即時的方式存在,也以打破即時的方式,永遠存在。
僅僅將“存在”置于時間的流逝里,把時間的流動性視為存在的宿命,這并不是詩人的真實意圖。存在者的命運,始終與時間相連接,更與存在者自身的生存結構相關聯(lián)。這也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竭力要表達的核心內(nèi)容。也就是說,比起感喟時間特性,存在者的過程性和生存機制,更值得濃墨重彩地書寫?!耙话训蹲蛹毤毜毓沃雇?讓天邊逐漸發(fā)亮/但直到正午/那些黑色粉末仍未運走?!睆倪@句詩里,我們可以捕捉到諸多具體的意象:關于夜晚的催生與衍生,關于正午的遺憾與無奈,關于陽光的交談以及交談之后的懸殊與發(fā)軔……當然,更多的內(nèi)容是我們無法捕捉到的。這讓我想起赫爾博斯在《你的肉體只是時光》的詩句:“你不是別人,此刻你正身處/自己的腳步編織起的迷宮的中心之地?!薄澳愕娜怏w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只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p>
語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斷言:“凡是不可言說之物,我們都應該保持沉默?!边@既是對語言界限的認定,也是對美、對生死、對意義之深度思考的宣揚。中國哲學家莊子也說:“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對于不能說的東西,我們保持沉默;對于意境能夠捕獲到的內(nèi)容,語言是可以忘卻的。但這絕不意味著,不能說出或者未能說出的,以及語言無法企及的部分,就是不重要的。相反,語言不能企及或者忘卻的部分,更為意味深長。著名詩歌評論家謝冕先生說:“詩的語言是要求最高的一種語言,是需要經(jīng)過提煉的。好的詩歌是從優(yōu)美的漢字中提煉出來,把普通的口語變成經(jīng)典的句子?!爆F(xiàn)代詩的“自由”,的確表現(xiàn)為寫作風格的多樣化,在語言上主要表現(xiàn)為個體性。但是,不管怎樣,只有擁有對語言精練的感知力,才會讓詩歌充滿美感和質(zhì)感。語言能夠承載的東西,我們可以仔細聆聽、用心體悟,語言不能承載的東西,則交給存在和時間,或者,交給時間里的存在者。
對于生存在時間里的人們來說,他們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性和變數(shù),呈現(xiàn)出多種可以言說和不可言說的形態(tài)?!白叩锰斓娜?有時會走到自己前面/速度給它摻進了/幻覺和未來的顏色?!薄巴瑯?,走得太慢的人/有時會掉到自己身后/他不過是自己的陰影?!憋@然,詩人所想要表達的,遠遠不止于我們在“走得太快的人”身上看到的表象的東西,而是通過對“走得太快的人”的哲思性追問與探究而啟發(fā)我們,“幻覺和未來的顏色”以及“自己的陰影”可看可聞,可聽可塑,甚至可歌可泣,但是,走到自己前面的人以及掉在自己身后的人,該如何處置“有時坐在自己左邊、有時坐在自己右邊的自己”?該如何安頓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在時間的匆忙里,走得太快的人,終究會“坐在自己的附近”,這是值得慶幸的。然而,更大的問題是,身處一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對于現(xiàn)實中太多太多走得太快的人來說,如何能夠做到不迷惘不迷失,固守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不疾不徐地“坐在自己附近”,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與時間和解?其中,時間究竟寄予走得太快的人哪些東西?那些更加嚴肅的、內(nèi)在的、深刻的東西,正是在“未能說出”的地方,熠熠閃光。
對時間的敏銳感知和精到把握,體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哲學思維。在時間中把握存在者的喜怒哀樂,體悟存在者的悲歡離合,對于詩人來說,的確重要,但并非易事。如果沒有深厚的語言功底和深刻的哲學思維,要想做到這一點,在我看來幾乎不可能。一個詩人的情懷和熱愛,胸懷和抱負,在他的詩里,可以得到完整的體現(xiàn),抑或,在他的詩里,可以找到完美的“遺憾”。當然,這里的“遺憾”不是從字里行間可以直接讀到的東西,用阿爾都塞的話說,如果你可以直接獲得自己想要獲得的東西,你的閱讀一定是“有罪的閱讀”。而一個讀者,如果屢屢用“有罪的閱讀”去理解別人,他或她就喪失了作為真正的閱讀者的身份或地位。按照布羅茨基的說法,進入現(xiàn)代詩歌,需要擁有一套“感官加速器的裝置”。這無疑是對作者與讀者提出的共同要求。我想,正是在這個角度上,詩人惠特曼才說,偉大的讀者造就偉大的詩人?!赌仙健分械摹澳仙健笔恰坝袝r順著小路來看看我的南山”,而“看過我的南山,沒有回到以前的位置”。在《空氣》里,詩人這樣寫道:“那個死去的人/還占用著一個名字……那個離開的人/還占用著機場和道路/占用著告別,占用著我的疼痛/所有雨夜?!币驗榇?,“其他的人/只能擠在一起”“每天,每天/我眼前擁擠著空白/我穿過他們就像穿過層層空氣”。讀《身體里泄露出來的光》,你讀到的是“我縫上線的皮膚/像墻的裂縫/刺眼的光從里面泄露出來/把四周照亮”,這是身體直接呈現(xiàn)給讀者的東西,這顯然遠遠不夠。詩人于是在此提問,“為什么是這新鮮的傷口/為什么是這陣陣襲來的疼痛”?“為什么我喋喋不休/卻沒說出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眼眶里/轉(zhuǎn)動著的始終是一塊石頭”?圍繞著這一絲光,其實還可以繼續(xù)問下去:為什么這光亮可以如此悠長?為什么我要挪用我的眼眶?為什么我卸下了一些憂傷卻依舊憂傷?……
對于一個“永遠無法獲知自己的邊界”的人來說,無論什么都不能使我否定現(xiàn)實。生活在日常世界的我們,終究需要去正視真實生存境遇的自己。存在的天命就是存在的歷史。詩人提醒我們,“盲目的蜻蜓”縱使在“生活的邊緣”和“迅速變黑的田野上”飛著,但終究無法避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終極性問題的糾纏。這一點在海德格爾看來,是生活在世俗世界里的每一個人都無法繞過去的問題,一個人如果沒有擁有“天命”之思的能力,他或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據(jù),畸變?yōu)榇嬖诘摹半x棄”狀態(tài)。人之所以“被拋”到這世界,是因為“天命”的力量,而人之所以是深邃的存在者,是因為人可以從存在論的意義上去發(fā)問和發(fā)現(xiàn),開掘和深思?!肚帻埡狞S昏》《飛云口偶得》和《黃河邊》的表述和立意亦是如此。“我們飛著/自己卻一無所知”“我們只是無關緊要的閑筆/那是多好的一個黃昏啊/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個黃昏”“沒有準備地,突然看到這么多黃昏/而我們的黃昏不在其中”“有一個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轉(zhuǎn),它必須經(jīng)過我/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這讓我想起了里爾克的詩句:“我是孤獨的,但我孤獨得還不夠,為了來到你的面前?!睂ψ约阂粺o所知卻被作者視為奇跡,這當然不是自謙之詞,而是詩人使用的獨特的寫作方法。要表現(xiàn)出一個圓滿而完整的心靈意象,絕不是用盡所有的遣詞,拼命展示給別人看。正因為語言是有邊界的,詩意的魅力才愈加多姿多彩?!拔以谝粋€詞和另一個詞之間/猶豫,它們的距離有多遠/我心中的深淵就有多深?!边@依然是能夠說出來的部分,這部分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想象得到,但更多的是未能說出來的部分,與季節(jié)無關,與詞語無關,與距離無關,也與深淵無關。雖然“秋天太短,短得就像一個人的轉(zhuǎn)身”,雖然“同樣短的還有春天/就像一個耀眼的信封/里面沒有任何具體的內(nèi)容”“多數(shù)時候,我是沒寫出的部分/不在信紙也不在信封里”。我是空白,我是沉默,我是時間更迭中你無法看到的存在,是時間輪回里你可以感知的存在者。在面對時間的空間和地標里,在生活嬗變的瞬間和氣息里,我的存在是我的自由,我的自由又是我的存在,它們在空白和沉默處會合,又在空白和沉默處分別。因此,那些未說出來的,就是“我”作為天命而存在的堅實奠基。
《尚書·瞬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薄爸尽笔侵溉说乃枷牒透星椋案琛笔侵竿ㄟ^語言把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詩歌是表達思想和感情的載體,除卻思想和感情,詩歌的存在則無價值。也就是說,真正的詩歌必然是“言志”與“載道”的統(tǒng)一。詩人認為,存在與時間之間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的、必然的關系,它們共存于一個未能完成的精神氣象里。詩人在語言的內(nèi)斂中放大自己的思想,再慢慢收縮,而后再無限地擴充。在《容器》里,詩人又一次使用了“留白”的方式,表達自己對于故鄉(xiāng)的懷念、眷戀和熱愛?!爸挥袕奈措x開故鄉(xiāng)的人/才會真正失去它?!弊髡?6歲開始離開故鄉(xiāng),人到中年,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會“偏執(zhí)地丈量著那些已不存在的事物”,而且斷言,“仿佛只有我在這里/故鄉(xiāng)才是完整的,它們不是消失”“而我,是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只容器”。于細微處見思想,詩人是自然之子,更是故鄉(xiāng)手里牽著的風箏。詩人與故鄉(xiāng)相互照應,在情感的最深處之處。成為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只容器,是“我”最為傾情最為滿足的事情。顯然,那些未能說出的部分,既在“容器”之內(nèi),也在“容器”之外,它們彼此交融,又彼此成就,共同幫助作為游子的“我”,成為完整而堅定的自己,在故鄉(xiāng)的孕育和光照里。《不確定的我》中,詩人把“短暫的留白”寫得更加精彩:“每次醒來,都有著短暫的空白/身體在耐心等待著我回來/從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從虛空,從另一個身體里回來?!痹娙撕我詳嘌宰约菏遣淮_定的存在者?與此相對應的問題是,作為不確定的存在者,何以在時間的輾轉(zhuǎn)里,不斷地轉(zhuǎn)換自己?詩人在睡與醒、動與靜、虛與實、顯性與隱性、確定與不確定的辯證法中,所努力追問的問題依然是:我是誰?在時間的慰藉和歲月的蒼茫里,我如何能夠擁有而不至于丟失自己?我在哪個層面上回歸一個確定的自己?那個不確定性的我,究竟如何才能以確定的方式,精準地表達自己的心理變化和情感指向?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碑旚斞赶壬眠@句話來指向自己心中懷念的故人時,時間依舊在飛速流逝,不分晝夜。當詩人李元勝用詩歌的方式鋪展和表達出自我內(nèi)心的精神世界時,他指向的同樣也不僅是對時間流逝的感喟,更是對在時間的歷史性中不斷掙扎、抗爭、追尋、奮進和思索的存在者的命運的客觀書寫,以及對于思之天命的存在者的真實境遇的敏銳捕捉和深刻洞察:
你讀到愛時,愛已經(jīng)不在
你讀到春天,我已落葉紛飛
一個人的閱讀,和另一個人的書寫
有時隔著一杯茶,有時,隔著生死
著名詩歌評論家謝冕先生說:“詩歌的‘無用之用’非常偉大,詩歌作用于人心,造就人格,給予人心撫慰,豐富人的內(nèi)心世界?!弊非笮撵`的自由,是詩人共同的特征。好的詩歌一定是震撼人心的,它讓人的存在感、生命感和質(zhì)感一點點凸顯出來,并將其帶入一個無比豐富的心靈意象當中,帶入一個非常遼闊的境界中。讀詩人李元勝的詩,你一定會在意猶未盡之感里,擁有探究“未能說出”部分的沖動和愿望?!?/p>
程廣麗 河南唐河人,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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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是表達思想和感情的載體,除卻思想和感情,詩歌的存在則無價值。也就是說,真正的詩歌必然是“言志”與“載道”的統(tǒng)一。詩人認為,存在與時間之間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的、必然的關系,它們共存于一個未能完成的精神氣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