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倩 劉洪強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解讀巴赫金理論時指出:“任何文本的建構(gòu)都是引言的鑲嵌組合;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zhuǎn)化?!雹倏梢娢膶W作品中的各個因素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往往是作者借助觀察外物,在自身加工理解之后再以不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張愛玲在《紅樓夢魘》的序言中寫道:“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雹谶@其中之一便是《金瓶梅》。因此,本文擬探討《金瓶梅》與張愛玲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影響關系,觀照張愛玲小說對古典文學的繼承與創(chuàng)造,深入理解張愛玲小說“融匯古典”的文學特質(zhì)。
張愛玲的文學素材主要來源于中國古典文學,這已是學界的共識。2007 年《文匯報》刊載《張愛玲讀〈金瓶梅〉〈紅樓夢〉》一文中談到大多數(shù)文章主要強調(diào)《紅樓夢》與張愛玲的關系,進而導致《金瓶梅》與張愛玲的論述總是以片斷式的文字存在于著述之中。像劉志榮的《言情與世情:張愛玲與中國傳統(tǒng)人情小說在精神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中指出,張愛玲的小說與《金瓶梅》在敘事瑣碎上是一致的,都是在描繪平凡的世界生活;臺灣學者高之全的《飛蛾撲火的盲目與清醒——比較閱讀〈金瓶梅〉與〈第一爐香〉》曾指明二者之間的相似性,其亦直言現(xiàn)存的文獻不能直接滿足這項需要,由于二者之間的關系探討亦是一個大工程,材料少且難度大使該專題的研究成果較少。
將張愛玲與《金瓶梅》作為研究對象的期刊亦不少,如曹亞瑟的《張愛玲、胡蘭成論〈金瓶梅〉》、袁益梅的《曹七巧與潘金蓮比較研究》、劉增城的《從潘金蓮到曹七巧看中國女性的性悲劇》、張敞的《初嗅〈第一爐香〉——〈金瓶梅〉的一縷遺脈》等等。其中張敞的《初嗅〈第一爐香〉——〈金瓶梅〉的一縷遺脈》論述了兩者共同直面女性的性需求,同時指出喬琪喬像陳經(jīng)濟、葛威龍像韓愛姐、姑媽是潘金蓮、春梅、林太太的合體,文章論據(jù)充足且旁征博引,但他僅僅是從人物形象的塑造入手談《第一爐香》,對于語言的承襲并沒有涉及。劉芳彤的《張愛玲小說與金瓶梅》雖然系統(tǒng)地從小說的淵源、思想、藝術(shù)等幾個方面論述二者之間的血緣關系,但該論文細致比對的地方比較少。
直到2022 年曹亞瑟的《張愛玲未詳 〈金瓶梅〉》一文以宋淇1988 年的書信內(nèi)容推斷張愛玲對《金瓶梅》并不熟悉,這一書信材料的發(fā)現(xiàn)似有力地推翻了前期學人的推測,但張愛玲在對宋淇的回信中云:“《金瓶梅詞話》有許多古色古香的生活細節(jié),時代氣氛濃厚,是好更多,似乎又多出幾回妄人添寫。”③這一論斷其實可以證明,張愛玲是對《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風格等內(nèi)容是十分熟悉的,以沒有創(chuàng)作出如《紅樓夢魘》般的巨著而推測張愛玲未詳《金瓶梅》是不足信的。細觀張愛玲小說的語言表達、人物塑造、格調(diào)手法等內(nèi)容,其不乏對《金瓶梅》的再現(xiàn)。故本文擬對二者進行比較對照,從文本本身觀照張愛玲小說成書材料的來源與加工,探尋《金瓶梅》與張愛玲小說之間的血緣關系。
語言是文學作品的門面,作品形象的塑造和意義的闡發(fā)都離不開語言的表達。白先勇說:“張愛玲當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她的文字風格很有趣,像是繞過了五四時期的文字,直接從《金瓶梅》《紅樓夢》那一脈下來的,張愛玲的小說語言更純粹,是正宗的中文,她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造詣其實很深?!雹苌钍苤形鹘Y(jié)合模式教育的張愛玲,其駕馭文字的能力堪稱一絕,其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方言俗語與文言四字并用的特點,可謂俚俗與典雅兼?zhèn)洹S^照張愛玲小說與《金瓶梅》的語言表達,可見其在語言表達上存在借用與滲透的關系。
統(tǒng)觀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散文等,有極為鮮明的證據(jù)指向張愛玲是十分熟悉《金瓶梅》的,且極為偏愛《金瓶梅》的語言表達。張愛玲在《道路以目》中言:“世上很少‘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人物?!雹荨督鹌棵贰分袇窃履锟磁私鹕彆r,小說這樣描述:“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⑥除了散文中的從容化用,同年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至于《連環(huán)套》里面有許多西方襲用舊小說的詞句——五十年前的廣東人與外國人,語氣像《金瓶梅》中的人物?!雹叽搜约醋C明其已自主地將《金瓶梅》的語言表達納入借鑒取材的范疇中。擁有深厚古典文化修養(yǎng)的張愛玲在語言表述上以文雅莊重為主,但亦不乏粗俗之語,《金瓶梅》語言同樣兼?zhèn)溲排c俗的風格。在《金瓶梅》中“作死”一詞反復出現(xiàn),如第三十回中“這兩日作死也怎的”⑧,第五十八回中“賊作死的短壽命”⑨,第五十九回中“賊作死的強盜”⑩?!白魉馈币辉~在歷代比較常見的小說中僅出現(xiàn)于91 篇文獻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是《紅樓夢》,其次是《金瓶梅》,因《金瓶梅》相較《紅樓夢》更早,故推斷張愛玲與該詞最早結(jié)緣于《金瓶梅》,后延用至《心經(jīng)》中“你們作死呢”?。
除了“雅俗相結(jié)”的承襲,一些關于人物形象的表達亦為張愛玲所用。如《浮花浪蕊》中,“但是男的實在三寸丁”?,“三寸丁”在《金瓶梅》中是用來形容武大郎的外表,“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衰,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張愛玲筆下的男性形象幾乎都是猥瑣丑陋的,但其形容描繪都各有不同,豐富的表達陳述能力或與其善于對古典文學進行加工化處理有關。再有“銀盆臉”的表達,《金瓶梅》中,“銀盆臉”主要是用來形容吳月娘的,如第九回“生的面若銀盆,眼如杏子”?,還有第二十一回“粉妝玉琢銀盆臉”?,當然也曾用“銀盆臉”形容過潘金蓮與鄭愛月,但凡《金瓶梅》中所形容的人物:中庸不擔當?shù)睦^室吳月娘、兇惡狠心的潘金蓮以及“前門接客后門送客”的鄭愛月,這些人物身上都存有一定的劣質(zhì),滲透著作者主觀上的厭惡之情。在《浮花浪蕊》中,形容范妮是“面如銀盆,五官在一盆水里漾開了,分得太開了些?!?“分的太開”就直接表達了張愛玲對范妮這一人物的諷刺之情,可見,張愛玲直接沿襲了《金瓶梅》中的語言表達,連感情色彩也直接借鑒。在《多少恨》中形容秀娟也是銀盆臉。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少有關于女性腳的描寫,在《怨女》中“吳家嬸嬸去替她拎起袴腳來,露出一只三寸金蓮?!?這與《金瓶梅》中的表達有一定相似之處,第七回中云:“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cè)缜“氩妫粚饧廒堏埥鹕從_來?!?其實,通觀張愛玲小說中的三處借鑒,并非一味的全盤搬用,而是選用部分古典化用詞,可見張愛玲在行文時對用詞是十分考究的,而且有意借用被賦予情感義的名詞表達,張愛玲把“三寸丁”“銀盆臉”的描述插入于現(xiàn)代文本中,獨特的用詞給予文本別樣的藝術(shù)魅力。
張愛玲一直用“自由”的語言塑造著“不徹底”的人物,針對其新奇獨特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學界多認為張愛玲是對于西方陌生化理論的借鑒與使用,但早在中國16 世紀作品《金瓶梅》中早已存在類似于顛覆人類常識的搭配,其主要表現(xiàn)為詞語搭配的獨特性。《金瓶梅》有“把婆子喜歡的屁滾尿流”?的說法,“屁滾尿流”一般指被打時的狼狽樣子,這里卻形容婆子高興,兩者前后顯然是矛盾的,但這種獨特的用語不失為語言表達的特色,在張愛玲小說中存在頗多類似的使用情形。如《花凋》中形容佘美增的衣服是“爛醉的顏色”?,“爛醉”是指人酩酊大醉,而張愛玲卻用來形容衣服的顏色,這種反常的表達給人想象、思忖的停頓,直接瓦解了文本的清晰性,造成了文字意義的滑動與變化,“爛醉”本身無色,這便給了讀者自我定義的空間,讓讀者更加融入文本。此外,“爛醉”在世俗傳統(tǒng)觀念下并非一個褒義詞,可見作者代替川嫦表達了對云潘新女朋友的厭惡之情。
再如《年輕的時候》中“口袋里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的“押韻”以及該文中形容臉紅時,“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還有《多少恨》中“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等等,諸如此類的語言表達新奇別樣。本著“寫真”的張愛玲近乎實現(xiàn)語言能指的自由,雖異于常規(guī)但卻頗具風味,給予讀者解讀回味留置足夠的空間與余地。而且這種習慣性的借鑒從早期《年輕的時候》,到后期《多少恨》等文章中均有體現(xiàn),雖然不可否認西方文學對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是這種自始至終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中國古典《金瓶梅》的關系是擺脫不開的。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鮮活有力,像圈攏侄女的梁太太、玩世不恭的范柳原、掙扎不休的曹七巧等,這些人物透射出大量的“金瓶梅素”。此外,張愛玲并不局限于《金瓶梅》人物的特性,而是以客觀立場審視古今人物形象,將《金瓶梅》人物特質(zhì)與現(xiàn)代表達相融合,從而申發(fā)作品的主旨意蘊。
針對人物特質(zhì)的借鑒,尤以《金瓶梅》中潘金蓮最為典型,其生平經(jīng)歷被肢解為張愛玲小說中的不同人物。一是《金鎖記》中地位不高的曹七巧。夏志清曾言:“《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jù)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這篇小說的敘事方法和文章風格很明顯地受了中國舊小說的影響?!?七巧嫁給殘廢的姜二爺,生下了長白與長安,這像極了嫁給丑陋的武大郎的潘金蓮,有了繼女迎兒,而且她們二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癖好——折磨子女。潘金蓮對待繼女迎兒,是用“尖指甲掏了兩道血口子”?,曹七巧則是逼迫女兒裹腳,裹腳一年多之后,只因自己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也就漸漸放松了”?,在文中還保留了一個細節(jié),“親戚們勸著”?,這說明當時大都不裹腳了,七巧是“為折磨而折磨”,借細節(jié)描寫可見二人有相似的經(jīng)歷和惡癖。值得注意的是二人都有一個遲遲未得到的人,潘金蓮是武二郎,曹七巧是姜季澤,雖然季澤風流,但與七巧卻嚴守大妨。從整體的情節(jié)構(gòu)思上來看,《金瓶梅》與《金鎖記》在敘事上有承襲之跡。二是《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其身邊有兩個仆人——睇睇和睨兒,如同潘金蓮身邊的春梅與秋菊,稍愚笨的睇睇和秋菊都是挨打的對象,充當著梁太太和潘金蓮的出氣筒。三是《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其有著機警的直覺和靈機應變的能力,她與湯姆生之間的欲拒還迎,在竇老板去世時的鬼哭狼嚎以及識別玉銘的娶妻事件,像極了潘金蓮與西門慶在王婆家的相熟,在武松面前的求情以及識別西門慶次次奸淫女人的把戲。四是《小艾》中的五太太。五太太與排行老五的五娘潘金蓮皆具備“養(yǎng)貓”與“打丫頭”的特質(zhì),在毆打行為上也具備一定的相似性,在第七十二回中,寫道:“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心頭火起,粉面通紅,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頭發(fā)扯住,只用手摳他腹?!?在《怨女》中,寫五太太的行為,“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兩人的行為目的皆在于謀害腹中的孩子??偠灾粋€潘金蓮被張愛玲分散在許多作品中,散發(fā)著自身的生命張力。
在曹亞瑟先生的文章中曾提及胡蘭成講述張愛玲能隨口即提孟玉樓的的行坐走路,張愛玲對《金瓶梅》的熟悉即可見一斑,并且其對孟玉樓的熟悉也化作素材被納入到創(chuàng)作文本中。《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與白流蘇,二人相識結(jié)合的模式與西門慶、孟玉樓的結(jié)合有極大的相似性,無父無母、家中經(jīng)商且生性風流的西門慶與范柳原的身份背景相一致,年輕喪夫、頗有錢財且母家主嫁的孟玉樓與出身白公館的白流蘇的身份背景相一致,只是在《傾城之戀》中增加了白流蘇家中兄弟消耗其金錢殆盡的情節(jié),經(jīng)過薛嫂兒,亦是張愛玲小說筆下的梁太太的說和,二人最終成為伴侶。《傾城之戀》中談到范柳原將白流蘇視作妻子,俏皮話在二人之間不復存在,而屬于別的女人,這種結(jié)局與孟玉樓和西門慶婚后相敬如賓的狀態(tài)亦是相似。除此之外,《小艾》一文中記:“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豐富。”?甚至在行文之后點明“實際上還是他靠著她”?。景潘喜歡老女人與否未可知,但是其與老女人之間的金錢關系在文本中被點明,張愛玲自有其現(xiàn)代實況的折射,但是其與李瓶兒、孟玉樓二人皆備厚重的嫁妝身份極為相似,而且西門慶娶孟玉樓主觀意識上多為其錢財,因為娶孟玉樓間插于西門慶與潘金蓮恩愛之時,且薛嫂說媒首提孟玉樓頗具錢財,另在第二回以及第七十回中強調(diào)西門慶是因近時發(fā)跡才有錢至“殷實”,并非有極大財富,從其幾次買賣姬妾就可知其并非富貴,連娶孟玉樓與李瓶兒都是“倚靠”心理。這與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極為相似的。
張愛玲小說大多因自身生活經(jīng)歷而鑄成,在其加工之后的故事情節(jié),許多可稱為《金瓶梅詞話》的“現(xiàn)代影子”,其根本在于張愛玲抓住了古今人物思想與行為的共性,正如郭玉雯《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指出:“張愛玲小說的背景大都是四十年代的中國都會,但是她筆下的女人往往超越時空,和其他年代的女性互相呼應?!?
在行為舉動上,《小艾》中億妃“隔著幾間屋子”?破口大罵,與潘金蓮隔著屋子暗罵李瓶兒十分相似。在《金瓶梅》第五十三回中,“走過卷棚照壁邊,只聽得潘金蓮在那里和孟三兒說我自家沒得養(yǎng),倒去奉承別人。扯淡得沒要緊!我氣了半日的,飯也吃不下。”?在《第一爐香》中便有近乎原場面的再現(xiàn),“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雖然語言的表述不大一致,但是潘金蓮與睇睇二人口氣與行為卻是一致的。劉芳彤與張敞都認為《第一爐香》中的睇睇更像春梅,以《金瓶梅》第四十六回中春梅罵眾人作為例證:“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象甚腔兒!”?但夏志清曾言張愛玲受舊小說之益最深之處就是“她對白的圓熟和對中國人脾氣的摸透”?,春梅此刻罵語是見眾人尤其是蘭香跑脫了鞋,十分不合禮節(jié),張竹坡亦旁批為此細節(jié)是在襯春梅,點出其不悅之情,但這份不悅中缺乏酸氣,潘金蓮看到吳月娘奉承別人與睇睇看到其他丫鬟奉承別人,是酸氣占多。
夏志清曾詩意化地總結(jié)張愛玲的寫作題材是把虛榮心和欲望拿走以后人的樣子,這種人性的解讀在張愛玲戲謔的親情、愛情態(tài)度上便清晰可見,這與《金瓶梅》有一定相似之處。在第七十八回潘姥姥索要車費時潘金蓮的表現(xiàn):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薄鹕彽溃骸拔夷堑勉y子來?人家來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后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艘换?,大眼看小眼。外邊抬轎子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拏出一錢銀子來,打發(fā)抬轎的去了。?
潘姥姥索要車錢并沒有得到潘金蓮的應允,只因為潘金蓮心中認為討錢會被人小看,這是虛榮心支配下的行為,這與《半生緣》中顧家老太太毫無二致,顧家母親內(nèi)心已不由自主地因為曼璐的工作性質(zhì)而嫌棄曼璐,這歸根到底還是虛榮心作祟。此外,白流蘇、許小寒等與母親的隔閡問題都可見人與人血緣關系的淡漠。在《金瓶梅》中,西門慶與眾多女人之間是沒有愛情的,李瓶兒與西門慶之間的感情可能是作品中最大的爭議點,僅從西門慶于李瓶兒喪禮期間即與奶媽勾結(jié)便可見西門慶并不深愛李瓶兒。張愛玲作品中的男人與女人之間亦無愛情,大多是因金錢等外在因素而在一起的愛情模式。正如唐文標指出:“在‘張愛玲世界’是沒有小孩子的,沒有新一代,也沒有慈愛的老年,只有精刮上算、自私、工心計的成人,只有金,只有欲,只有‘一種人’的世界?!?這與《金瓶梅》中所寓意的“金瓶中的梅花,春光無幾”相一致,可見在古今兩部作品中皆表現(xiàn)著對親情與愛情的漠視,滲透著對人性的剖析與警示。
張愛玲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就直言過去留下了許多“公式”,在《金瓶梅》中皆可見張愛玲作品中意象的繁雜以及喜愛參差對照的寫法。其“金瓶”技法貫穿于文本的細節(jié)描寫與作品的宏觀布局,使張愛玲的文學作品天然形成悲哀蒼涼的美感。
“花插金瓶”是《金瓶梅》點題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金瓶梅》中兩次出現(xiàn)“花插金瓶”?,乃至有對聯(lián)“瓶梅香筆研,窗雪冷琴書”?。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也出現(xiàn)了較多類似的環(huán)境描寫,如《多少恨》中“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百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再如《創(chuàng)世紀》中“旁邊的茶幾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金”“瓶”“梅”已然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成為一個重要的集合體。
另外文中“杜鵑花”意象的采用,將《紅樓夢》與《金瓶梅》比較而言,《紅樓夢》更多的是詩詞中出現(xiàn)杜鵑花意象,而在《金瓶梅》中直接借潘金蓮之口點明“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的內(nèi)涵,與張愛玲小說中運用意象的意蘊相對照而言,借鑒《金瓶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第一爐香》中“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表面是梁太太家門前的杜鵑花,實際上杜鵑亦象征著葛薇龍本不屬于這個糜爛的世界,她是純潔的,但野生的她卻自愿進入金錢世俗的牢籠,這鮮活的生命便不再純潔。再如《第二爐香》中的環(huán)境描寫中寫道:“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里紅著?!?美好與純潔躍然紙上。還有在《茉莉香片》中講道:“那枝枝椏椏的杜鵑花便伸到后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向往窗外的杜鵑花卻被捧在手中,一個本應擁有美好人生的少年,卻因命運的玩笑而變得內(nèi)心陰郁,純潔即摧毀于人手。張愛玲沿襲了古代小說中某些特殊環(huán)境所彰顯的意蘊,其看似直接寫環(huán)境,卻亦在思想上別具匠心。
從篇章與行文的結(jié)構(gòu)看,張竹坡言:“《金瓶》以‘冷熱’二字開講,抑孰不知此二字為一部之金鑰乎?”?《金瓶梅》開創(chuàng)的“冷熱金針”手法在熱起冷結(jié)中映襯人倫富貴之真假,進而揭示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崇禎本《金瓶梅》開篇即是“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此為熱,而至“西門慶貪欲喪命”此為冷,場景遙相映襯,即顯假兄假弟假倫常之意,樹倒猢猻散的意味躍然紙上。張愛玲是頗認可此創(chuàng)作手法的。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談到會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xiàn)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其《第二爐香》開篇即是羅杰安白登與傃細之間的難舍難分,二人都處于期待婚姻的狀態(tài),甜蜜是熱,而結(jié)尾卻是以“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本是彼此相愛的一對佳人卻因為蜜秋兒太太對傃細教育的誤導,而導致羅杰安白登的自殺,同時蜜秋兒太太亦毀滅了其兩個女兒的幸福,張愛玲以結(jié)婚開場,以分散并自殺的結(jié)尾收場,采用冷熱對照的手法,借人生悲劇真實地顯示當時社會的扭曲,展現(xiàn)出當時國民的劣根性。此外《色戒》以富太太打麻將作為開端,討論著鉆戒的克拉數(shù),最后以“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漠然收場,同是麻將桌場景,但王佳芝已不在,在對比映襯下展現(xiàn)出人的情感與理智的糾纏。
從作品局部細節(jié)來看,臺灣學者高之全《〈金瓶梅〉與張愛玲的〈第一爐香〉》中指出兩部作品之間的交接一直缺乏人們的討論,觀照這兩部作品突出的環(huán)境描寫,直接可見其內(nèi)在手法的一致性?!督鹌棵贰纷钕矊ξ鏖T慶的家中情況進行事無巨細的表達,在第三十四回中,借應伯爵的眼睛講述了西門慶書房的裝潢:
伯爵見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
西門慶家的裝潢全是不菲之物,“東坡椅”與“山水畫”是雅,“螳螂蜻蜓腿”的桌是俗,雅俗相雜糅的情狀與書房之名全不匹配,可見西門慶的低俗,亦可見西門慶家的富貴。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亦有類似的表達,《第一爐香》中對于葛薇龍姑媽“家”的描寫,張愛玲在自己作品中給出了最精煉的總結(jié):“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diào)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边@部小說中大篇幅都在敘述家中的裝潢與環(huán)境,其中有一段完整的敘述家中內(nèi)內(nèi)外外的環(huán)境:
山腰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形的,幾何圖案式的構(gòu)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瓘淖呃壬系牟AчT里進去是客室,里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fā)前圍著斑竹小屏風……
同樣考究且精心的裝潢,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是東方之色,但其亦充滿了西方的白柱子與碧色琉璃瓦的西方之光,中西相雜糅的設計風格,雖見梁太太家境殷實之狀,但亦可見其品味與審美的低下。兩部作品都借環(huán)境的表達彰顯了人物的畸形審美,在環(huán)境描寫上插入對照手法的運用,在居住的人文環(huán)境中反襯出人物精神上的空虛。簡而言之,大到篇章布局,小到細節(jié)描寫,《金瓶梅》冷熱對照手法與張愛玲小說如出一轍,可見張愛玲對《金瓶梅》藝術(shù)手法的化用和吸收。
總之,從語言、人物和手法三個維度來觀照張愛玲小說與《金瓶梅》之間的血緣關系,可見兩者之間還是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證明《金瓶梅》對張愛玲的影響絕非不著邊際的推測,在對照的過程中亦可見張愛玲并非對《金瓶梅》文本照搬照用,而是存在一定程度的加工利用,利用古今共性為文學創(chuàng)作服務。由此可見,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除了對西方理論的學習,古典文學《金瓶梅》亦是其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
注釋:
①〔法〕克里斯蒂娃著、史忠義譯,《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87 頁。
②張愛玲,《紅樓夢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第5 頁。
③曹亞瑟,《張愛玲未詳〈金瓶梅〉》,《書屋》,2022 年第8 期,第64-65 頁。
④伴隨編輯部,《絕代風華:民國名媛的華麗與蒼涼》,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第32 頁。
⑤⑦?張愛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分別引自第33 頁,第97 頁,第94 頁。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分別引自第31 頁,第3 頁,第4 頁,第252 頁,第256 頁,第213 頁,第214 頁。
????于青,《張愛玲研究資料》,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 年版,分別引自第137 頁,第415 頁第136 頁,第167 頁,
?〔明〕蘭陵笑笑生著、張道深評,《張竹坡批評金瓶梅》,齊魯書社1991 年版,第1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