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莫里斯·庫珀
西爾維斯特·漢森唯一一次來看托尼·布龍的時候,他尚有三年刑期。他服刑兩年來,還是頭一遭有人來探監(jiān),也算是新鮮事了。
托尼·布龍坐在探視窗的一側(cè)等來訪者開口。眼前,是個干癟的老人。他看了看坐在桌子末端的看守,抱歉似的笑了笑,才又轉(zhuǎn)過頭來看托尼。
“我叫西爾維斯特·漢森。”老人瞟了托尼一眼,仿佛希望這名字能在托尼那兒喚起點兒什么,“你父親和我在老家時是好朋友。”老人平滑的嗓音讓托尼不禁想起小時候家里那個老家伙的告誡來。
“好的。”托尼說。他猜不出這個老笨蛋安的是什么心,甚至有點兒后悔自己竟同意見他。
“我找了你父親好久。可惜,等我找到時,已經(jīng)太遲了。”他朝托尼笑了笑,“墓挺好,就是少塊碑。所以,我給立了一塊。”他注視著托尼,“你不反對吧?”
“不,我不反對?!蓖心峁緡伒馈?/p>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你在這兒。”漢森說,“走太遠的路我吃不消。今天,醫(yī)生本不想讓我來,但我說一定得來。我想再見見老朋友的兒子?!?/p>
托尼煩躁起來:“我怎么這么倒霉……”
漢森舉起一只手,說:“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犯錯以后我們該怎么做?!蓖心岣械娇扌Σ坏?。這老家伙好像準備要對他進行說教了。
“你出來后,想來找我嗎?”漢森問道,“也許,我能幫你一二?!?/p>
“我會的?!蓖心峄卮穑缓笃鹕??!拔业米吡耍視浀媚愕?,”托尼在門口轉(zhuǎn)過身朝老人揮了揮手,“后會有期?!蹦翘斓恼麄€下午,每每想起老人,托尼都忍不住想笑。這幫人都一樣,都喜歡在別人無權(quán)反駁的時候指手畫腳。
一周后,托尼收到一封信。信里雖是些閑話,但寫滿了忠告。此后,每月都會有一封信寄來,信里還夾帶著幾張鈔票。
從信的字里行間,托尼發(fā)現(xiàn),漢森在世上沒有親人,只有一個女管家照看日常。另外,從一些只言片語中,他推斷出老人在銀行有筆可觀的存款。他十年前就退休了。
離服刑期滿還剩三個月的時候,托尼突然有了個主意。他把信拿到德爾·索格斯面前,問:“看看,能不能仿?”
索格斯笑道:“當然。分我多少?我出去的唯一可能,就是被抬出去?!?/p>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道,”托尼說,“說不定,我能搞條路子讓你翻過這道墻?!?/p>
索格斯用手指摸了摸信,說:“要是我還妄想……”
托尼打斷他:“事若成了,我就會輕松撈到一大筆錢。要沒成,你又有什么損失?”
索格斯定了定神,說:“我干!”
“這才像話?!蓖心嵴f,“我要一份遺囑,手寫的那種,懂嗎?老家伙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掛掉,根本沒空請律師。”
“你能未卜先知?”索格斯反唇相譏。
“日期留著別填?;顑阂傻闷??!?/p>
索格斯哼了一聲:“別對我頤指氣使。快說,你想讓漢森寫什么?!?/p>
“說他要把自己的一切財物留給托尼·布龍——他的老朋友奧托·布龍的兒子。”
刑滿釋放的前一天,托尼從索格斯那里拿到了遺囑:“你寫上今天的日期,就像那晚我告訴你的那樣?!?/p>
索格斯咧嘴笑道:“這個不在場證明不錯吧?寫遺囑的那天你還在服刑呢?!?/p>
“保險之道,”托尼拍了拍信封,“不止一種?!?/p>
老式門環(huán)上掛著一個花環(huán),托尼不得不把它撥到一邊才能敲門。門內(nèi)傳出一個疲憊的聲音:“進。”
托尼推開門,看見漢森坐在走廊右邊起居室的安樂椅上,正對著一段通向樓上的樓梯。
“托尼,”漢森伸出一只手,指著身邊的一把椅子說,“坐?!蓖心嶙吡诉^去,發(fā)現(xiàn)老人的皮膚又干又皺。
“我答應過,刑滿釋放后來看你?!蓖心嵴f完,搓了搓雙手。
“你來了很好?!睗h森回答,“我想給你拿些點心,可惜沒有力氣?!?/p>
“沒關系。”托尼說,他覺得老人的這句話讓兩個人的關系又近了一步。
“你來是有事求我,對吧?”老人捋了一下胡須。
托尼點點頭:“我想重新開始,也許可以做個小買賣——”他停下等著。如果老人愿意給他一大筆錢,那可是天上掉餡餅,他就用不著那份遺囑了。
“我摸過你的底細,托尼。你壞透了。你爸爸早早就被你氣死了?!蓖心嵩噲D插話時,漢森伸出手來示意他安靜,“我不想對你說教。每個人都會犯錯,但犯過錯以后,或許我們會后悔?!彼麑徱曋心?。
“我想我也是有悔意的,”托尼說,“若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正琢磨這事呢?!睗h森說,“那我給你一份工作。農(nóng)場的活兒,很辛苦,報酬也不高,但至少會讓你衣食無憂。男人多干活是好事。”
托尼點點頭。與老家伙多說無益。他不得不繼續(xù)推進先前的計劃了,而且越快完事越好。
“聽起來不錯?!蓖心嵴f,“我今晚能在這兒留宿嗎?我還沒來得及找落腳的地方。”
“沒問題。臥室在樓上?!?/p>
這話正合托尼的心意,而且和他的計劃嚴絲合縫。他站起身,說:“我去車站取包。”托尼走向漢森,并伸出手。在老人伸手之際,托尼掄起左拳擊打老人的下巴。
這拳并不算太重,但足以將老人打倒在地。托尼本就不想出重拳——因為不想留下老人遭到襲擊的證據(jù)。
托尼將孱弱的老人搬到樓梯口。他把漢森放在地板上,用手托著漢森的腦袋,就像托著一只籃球,然后將它摔在樓梯的最后一級臺階上。頭顱碎裂的聲音,讓托尼想到西瓜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沒有法醫(yī)他也能判斷出老邁的漢森死了。托尼抱起尸體走到樓梯的一半處,放下尸體,隨后讓尸體滾下樓梯。他看著尸體緩慢地滾落,直到在樓梯口停下。
等警察發(fā)現(xiàn)老人時,情節(jié)將再明顯不過。漢森上樓睡覺,結(jié)果腳下一滑,甚至,老人可能感到過一陣眩暈。若警察在漢森的下頜看到一道傷口,他們只會認為那是老人滾下樓梯時下頜撞到臺階所致。
托尼從信封里抖出遺囑,用手帕捏著塞進漢森的口袋。他從前門離開,手插在兜里,快活地吹起口哨。前方,仿佛有無限的光明正等著他。
托尼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去漢森家造訪。手觸到門環(huán)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花環(huán)不見了。出來開門的人身穿便服,但托尼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警察身份。
“有事嗎?”
“我找西爾維斯特·漢森先生?!蓖心峄卮?。警官示意他進屋。他跟隨警官來到起居室。
“你找漢森先生是有什么事嗎?”
“私事。”
警官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說:“我是惠特警長,負責兇殺案的調(diào)查?!?/p>
“噢,”托尼說,“漢森先生讓我——呃——有空來看他。我是托尼·布龍。”他試著讓聲音流露出一絲不經(jīng)意的驚訝,“出什么事了嗎?”
惠特警長站著,背朝壁爐,說:“漢森先生死了?!?/p>
“死了?!”托尼伸手去拉椅子,猛然記起那是漢森生前坐的那把,想換卻來不及了。
“你認識漢森很久了嗎?”惠特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只見過一次,”托尼答道,“但他給我寫過很多封信。”他坐了下來,“我昨天剛從州監(jiān)獄出來?!?/p>
“假釋?”惠特問。
“是刑滿釋放?!蓖心嵴f,“漢森先生曾去監(jiān)獄看了我一次——他是我父親老家的一位朋友?!?/p>
“你覺得,如果你來找他,他可能會幫你?”惠特問。
“我確實是這么想的。”托尼回答,“老人到底怎么了?”
“看樣子是他爬樓梯時摔下來了?!?/p>
“真不幸!”托尼咕噥道。
“我們在老人的口袋里找到一份遺囑?!被萏鼐L端詳起托尼的指甲,“老人把一切都留給你了?!?/p>
“??!”托尼站起身來,“這可是大事?!?/p>
“奇怪的是,”警長繼續(xù)說,“他的律師告訴我,一周前,他起草過一份遺囑,把所有財產(chǎn)都留給了一家孤兒院?!?/p>
“孤兒們運氣不好,”托尼說,“但我很幸運。”
“你說你在服刑期間收到過老人的來信?”
“沒錯,”托尼把手伸進胸兜,“這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大約是在三周前。”
警長看了看信,把它折疊好裝進自己的口袋。托尼本想抗議,但又改了主意:“我想,漢森先生的律師一定會聯(lián)系我的?!闭f完,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走廊那邊挪了挪。
“遺囑的筆跡模仿得挺像的,”警官說,“連日期都能證明你不在場。”
托尼盯著警長,問:“你什么意思?”
“托尼,這份遺囑是你自己寫的,還是你讓獄友幫忙偽造的?”
“聽著,警官,隨你怎么說,”托尼咆哮道,“我服刑期滿,你抓不到我的把柄!”
“托尼,難道你不知道老人病了,只能睡在樓下的書房里嗎?他的醫(yī)生告訴我,老人現(xiàn)在吃喝拉撒都在一樓,他不可能爬樓梯。”
“你不要冤枉人,警官。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
惠特警長走近托尼:“我敢打賭,你甚至不知道老人只會寫自己的名字?!?/p>
托尼笑道:“這么說,那些信也是我憑空捏造的?再說,這跟他會不會寫字有什么關系?”
“遺囑,托尼,跟遺囑有關系。看來你忘記遺囑是手寫的了。”
“胡說!”托尼急了。
“漢森先生的女管家為他代寫一切文字。”
托尼舒了一口氣:“這或許是她代寫的遺囑?!?/p>
“不過漢森還得自己簽名。”
托尼聳了聳肩:“那么,我猜,這意味著孤兒們運氣不好。想必漢森后來又有了新想法,改變了遺囑。”
“這也說不通,托尼。女管家從沒寫過這份遺囑。”
“可你剛才還說——”
惠特傷感地搖搖頭:“昨天你來時沒看見門上的花環(huán)嗎?”
“我昨天沒來過這兒——”托尼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花環(huán)是老人為女管家掛的,托尼。她是在你偽造的這份遺囑所寫日期的兩天前去世的?!?/p>
托尼忽然想到索格斯。索格斯的預言似乎成真了,他將會被抬出去——唯一不同的是,就目前的情形看,自己要搶在索格斯的前頭了。
(懷 沙摘自《譯林》2023年第6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