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含“名家特稿”“法國舊制度時期的日常與治理”等專題專欄,專題導語之外,刊文凡17 篇。
美國學者安樂哲(Roger T. Ames)目前就職北京大學哲學系。哲學衍諸萬端,大要落在對“人”的探討上。作為一個自在自適的群體,人類的含義兼具明晰性和模糊性,其明晰性容或會再度模糊,而從模糊走向明晰的旅程則往往十分艱難。哲學探究的無止境,給人的思考本身確實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人是自足的存在,人也是關系的存在,前者可謂之“人”,而后者可謂之“成人”,似乎很難在這兩者之中做出一種永恒不變的選擇,因為這既涉及學術史上層層疊疊的糾葛,也體現(xiàn)在相關觀念在其他觀念中的受容與兼容情況。主體性總是令人動容的概念,但如何契合作為關系性存在的人的觀念,就頗費思量了。這大概是一般人雖然生活在哲學之中,卻難以靠近哲學的原因所在。安樂哲《重思關系構成的“成人”的主體性》一文展現(xiàn)了他最新的思考,值得一讀。
關于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區(qū)別,爭相發(fā)言者往往是人文學者。但另外一個事實是:無論人文學者怎樣強調自己的科學特色,而這種特色被忽視、被輕視仍是一種常態(tài)。這種不同科學之間的不平衡現(xiàn)象究竟是如何形成并成為一種較為強固的樣態(tài),實在是一件極有意味的事情。巴赫金曾經大致說,自然科學學者面對的是一種無言的客體,彼此之間是主客體的關系;而人文科學學者面對的是文本,文本背后是另一主體。前者的關系大體屬于認識論,而后者的關系則屬于對話論。主客體之間容有比較明顯的強勢與弱勢的不同,而兩個主體之間雖也有一定的強弱區(qū)別,但彼此更在乎的是協(xié)調與溝通,其冷熱不同如此。21 世紀的中國學術對漢學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關注較為深入,但在何以對話、如何對話等方面仍存在諸多夾雜和模糊之處。學術史、學科史總有令人困惑之處,就好像哲學系致力培養(yǎng)哲學家,歷史系造就歷史學家,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中文系居然對是否要培養(yǎng)作家展開討論,就未免令人啼笑皆非了。金惠敏守護人文科學的精神既辛苦又可貴,但洗去“常識”的塵埃,豐富并升華“常識”的精神,從來是需要兼具一雙慧眼和一顆關切人類文明責任感之心。朱熹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比祟愑辛斯猓拍苷樟吝@個世界。
今夏的蘇軾有點熱,有的是自然熱,有的是蹭熱度。有的是專家說,話語自然謹慎一點;有的是媒體說,調子不覺高昂一點?;腥徽嬗悬c開口不談蘇東坡、縱讀詩書也枉然的感覺。蘇軾果然是屬于整個中國的。但蘇軾研究卻是一件極具挑戰(zhàn)性的事情,需要有如金圣嘆“犯之而后避之”的膽識和策略?,F(xiàn)任職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衣若芬今次在本刊發(fā)表有關《東坡笠屐圖》的考訂與論說文章,從有關蘇軾在海南謫居時戴笠穿屐的文本和圖像故事以及日本、韓國等對此的接受情況,論述其在東亞文化圈的形象流變,便是別開一途。中國的蘇軾如何變成東亞的蘇軾,此文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嘗試。海南是蘇軾貶謫生涯的最后一站,也是其生命臨近結尾的時刻。他曾經在海南感嘆說:“吾始至海南,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這樣的蘇軾當然精神強固,來去自如了。只要還能行走在天地之間,便是蘇軾的生命意趣已然自足自在的狀態(tài)了。
詩歌之于中國,亦如星辰之于蒼穹,是一種悠久而璀璨的存在。格律一方面為具有節(jié)奏與韻律的中國詩歌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也因設置了基本的門檻而成為爭議的對象。西方詩歌的原生體式與中國格律詩也應有著大致的審美追求,如果這一前提能確立的話,西詩中譯應遵循的路徑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大凡詩歌詞語、意象、結構等的言外之意,往往建立在各自深厚的文化淵源和現(xiàn)實土壤中,從這一意義上而言,詩歌幾乎是不可翻譯的,除了譯者對對譯的兩種語言都精通到近乎“母語”的程度;否則,顧此失彼就在所難免。但是,文化的交流總是不可阻擋,翻譯也就難以回避。而一旦直面詩歌翻譯,則將西方詩歌的原來韻律精準地翻譯出來,至少應該成為一種方向。王東風近年的努力和思考皆在于此。
在政治學領域,福柯兼具觀念意義和方法論意義。他的權力觀念以及權力研究的理念,都對后來的研究格局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是他從權力的“毛細血管”切入,對權力的彌散結構和流動機制進行研究,確實打開了一個新的學術視界。在這一理論觀照之下,我們回到法國舊制度時期的治理史,日常生活及其底層視野就變得十分重要,從司法君主制到行政君主制這一君主制的轉變,就意味著民生和民間的意義得以凸顯。本期周立紅主持的“法國舊制度時期的日常與治理”專題,從流行病與15—17 世紀法國城市治理體制的轉變、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理念與實踐、啟蒙時代巴黎小人物的世界等角度展開研究,沉到了歷史的底部,也沉到了歷史的深處,然而從學術史而言,卻又提升了歷史的高度和精度。不僅如此,熊芳芳和周立紅的文章還從底層回溯到權力的中樞,考察了近代早期法國的治理權從城市向王權轉移的過程和趨勢,是對??聶嗔τ^的發(fā)展和補充。
儒家思想以“仁”為核心,而“為仁之本”則在于孝??鬃诱f詩歌的作用“邇之事父”還在“遠之事君”之前,可見“孝”更具有基礎意義。傳統(tǒng)的看法是“仁”具有發(fā)散性,可以指向廣泛,而“孝”則更偏向血緣的內攝性。這一看法無需顛覆,但確實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從生生和萬物一體的角度來說,把仁和孝截然二分,倒是局限了思維的空間。“四海之內皆兄弟”,情感的張力有時并沒有生硬的邊界感,所以惻隱何嘗不能包容親親?這種同體連貫的特性更契合儒家思想的本然。趙金剛朝花夕拾,舊題新論,讀來別有意味。
大凡學術研究,總以守正為第一,而創(chuàng)新為第二,不以守正為前提的創(chuàng)新,很可能如過眼云煙,稍縱即逝。故青春銳氣之文,關合多方,意趣橫生,自可一時玩賞;而老輩作文,則往往如老僧入定,多是一心探本,而不管身邊風云,可知老境例多趨正者。今年八月初,曾與諸生同游肇慶七星巖、鼎湖山,正可謂“山水之間有清契;林亭以外無世情”,因感賦一絕,或可對應文章新境與老境之關系,錄以為小記之煞尾。詩云:
平生萬物作芳鄰,從此湖山我主人。
往事皆從心上過,周旋自在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