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埃里克·歐林·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理論旨趣是重建馬克思主義，為社會主義辯護。分析哲學、馬克思主義、博弈論、解放社會科學是其思想的理論來源。賴特的目的是：以“現(xiàn)實的烏托邦”將理想與現(xiàn)實統(tǒng)一起來，為社會主義建構現(xiàn)實的基礎；延續(xù)激進的理論取向，為現(xiàn)實變革提供理想和理論指導；對抗反對人的能力的犬儒主義，為社會主義變革提供系統(tǒng)的理論指導；提供現(xiàn)實可行的制度設計，為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和現(xiàn)實性辯護。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理論一方面闡釋了他對當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看法，具有鮮明的社會主義方向；另一方面忽視并否定共產主義，具有鮮明的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

[關鍵詞] 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12.005

[中圖分類號] B089.1?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12-0040-0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思政專項“‘大思政課視域下新時代大學生廉潔教育研究”（21VSZ049）；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新冠大流行以來西方左翼學者的資本主義批判研究”（20KDC008）；北京市教工委項目“如何正確認識‘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ZGTESHZY0201）。

作者簡介：陳美靈（1988—），女，博士，北京工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埃里克·歐林·賴特（Eric Olin Wright）早期與約翰·羅默（John E.Roemer）提出了著名的“羅默—賴特”階級分析框架，并充分闡釋了“中間階級”理論。20世紀90年代后，賴特的研究中心轉向了“現(xiàn)實的烏托邦”（real utopias）。這與20世紀80年代后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內部部分人員的“規(guī)范性轉向”相關，與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在重建馬克思主義和為社會主義辯護方面保持了某種內在的一致性。賴特力圖結合理論與現(xiàn)實、政治與行動的矛盾，建構關于社會變革的宏大理論，提出現(xiàn)實可行的變革性建議。

一、“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理論旨趣

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形成與賴特的理論旨趣、其所處的社會背景和理論來源密切相關。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是其重建馬克思主義、為社會主義辯護的理論成果。

（一）重建馬克思主義

賴特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成員，具有與該學派一致的理論抱負和理論旨趣，即重建馬克思主義和為社會主義辯護。佩弗指出：“雖然我不確定他們每個人是否會將自己劃歸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們似乎或多或少地都具有以下特征：（1）扎根于哲學上的語言分析傳統(tǒng)；（2）是研究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學者；（3）對馬克思主義或者至少對社會主義帶有基本的同情。”[1]（p9）如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科恩（G. A. Cohen）以《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一書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了辯護，重建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羅默的《社會主義的未來》探討了可能的社會主義形式，為民主的市場社會主義辯護[2]。重建馬克思主義也是賴特一貫的理論旨趣。20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90年代是賴特思想研究的早期階段，其思想主要圍繞階級分析展開，旨趣是重建馬克思的階級理論。賴特在1985年出版的《階級》一書中闡述了當代發(fā)達資本主義中階級關系的新變化，并力圖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框架內對馬克思主義的許多基本概念加以澄清并重新闡述。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賴特力圖根據(jù)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一些觀點和預見做出修正和補充，實現(xiàn)其所期待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在這一時期中有所發(fā)展。”[3]（p10）20世紀90年代及其后是賴特思想研究的第二個階段，其思想主要圍繞“現(xiàn)實的烏托邦”展開，工作旨趣是重建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論或者說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在“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中，賴特對資本主義的定義是以其階級關系和經濟協(xié)調機制為依據(jù)的，他提出了“中間階級”問題，強調階級在社會主義轉型中的重要地位和主體性作用。但賴特也指出，在當代資本主義中階級斗爭和階級政治實現(xiàn)的可行性很小，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戰(zhàn)略主體除了工人階級之外，還有新社會運動主體、各種社會力量和勞動的聯(lián)合主體，階級的主體地位和中心作用逐漸被取代?！半A級分析”和“現(xiàn)實的烏托邦”是賴特重建馬克思主義的兩個理論陣地。托塞爾指出，賴特“力圖以一種嚴肅的方式參與到當代資本主義的現(xiàn)實中”[4]（p99），沒有忽視激增的社會不平等問題和階級政治。

（二）為社會主義辯護

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世界的發(fā)展風譎云詭、波瀾起伏，各種“歷史終結論”層出不窮，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隨著德國柏林墻的轟然倒塌和蘇聯(lián)陣營的解體，當今世界似乎進入了一個‘后馬克思主義時代。所謂的‘后馬克思主義時代，一方面是有人要徹底地清除馬克思和最終埋葬馬克思，另一方面也有人要重新思考馬克思和選擇繼承馬克思?！盵5]（p296）福山在20世紀80年代末提出的“歷史終結論”最為鮮明地表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在當時遭遇的挑戰(zhàn)和困境。福山認為，歷史在自由中達到了頂峰，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也許是“人類意識形態(tài)演化的終點”和“人類政體的最后形式”，并因此構成“歷史的終結”[6]（p9）。21世紀以來，福山仍然堅持這種觀點，認為：“民主依然挺立在‘歷史的終結處”，“二十五年之后，歷史終結論最嚴重的威脅，不在于出現(xiàn)了一個更高級、更好的模式，有一天將取代自由民主制度……問題在于，是否所有國家都必然會登上這部電梯”[6]（p6），“縱然我們會質疑要多久之后全人類才能抵達那個終點，但我們不應懷疑某種社會形態(tài)就挺立在歷史的終結處”[6]（p7）。賴特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提出了“現(xiàn)實的烏托邦”，力圖回擊歷史終結論，為社會主義辯護。

二、“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理論來源

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形成與闡釋是多種理論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中分析哲學、馬克思主義、博弈論、解放社會學在其思想體系中占據(jù)突出位置。

（一）分析哲學

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在方法論方面的一個突出特征是對分析哲學的運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性人物科恩指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構成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那些方法的信奉是絕對的。”[7]（p9）正如國內學者所言，分析的馬克思主義作為英美分析哲學以及各種實證社會科學與馬克思主義聯(lián)姻的產物，體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德法傳統(tǒng)的鮮明理論風格與致思路徑，即反對目的論傳統(tǒng)的思辨哲學思維形式，強調表達清晰和論證嚴密 [8]（p160）。分析哲學對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亦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賴特十分強調理論概念的準確性，在理論論證過程中使用了大量的圖表性分析。賴特指出，“我的策略是：盡量寫清楚，定義我所使用的所有關鍵概念，并以合乎邏輯的方式仔細地陳述我的論點中的步驟，希望這些步驟能夠讓熟悉的和不熟悉這種討論的人都能理解”[9]（pⅹⅷ）。 賴特對社會經濟結構的劃分十分依賴概念的澄清，因而他在厘清權力、所有制等概念后，才轉向梳理資本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定義。在此基礎上，賴特強調，確定經濟結構的類型就是在辨識其中的主導性或統(tǒng)治性權力。不過，其他受到分析哲學影響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很不喜歡賴特以經濟組織內的統(tǒng)治性權力來劃分經濟結構的做法，而如何定義一個復雜的關系結構中的特定因素的“統(tǒng)治”也成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但總體來說，賴特對概念的細致梳理以及邏輯上的嚴謹對于闡明其思想是有利的。

（二）馬克思主義

馬克思主義無疑是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重要來源。正如科恩所指出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對于馬克思主義是“信奉而不敬畏”[7]（p1）。他們的“九月小組”，即“非胡說的馬克思主義”（Non-bullshit Marxism）力圖以一種批判的嚴謹?shù)姆绞饺パ芯狂R克思主義。值得一提的是，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并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思想體系，其內部成員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和致思路徑。大體說來，科恩以分析的方法為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了辯護，羅默以分析的方法對馬克思的剝削理論進行了重建，埃爾斯特以博弈理論詮釋馬克思的思想。在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方面，科恩“熱愛并相信馬克思主義的理想”[7]（p5），認為“到目前為止，不讀馬克思的著作我們就不會取得進步”[7]（p13）；威廉姆·H.肖（William H. Shaw）①和埃爾斯特（Jon Elster）等人對馬克思主義抱有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賴特則對馬克思理論持一種辯證的態(tài)度，肯定馬克思理論的解釋力和生命力，認為馬克思的理論為理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提供了一個優(yōu)雅而有力的論證，但也指出馬克思理論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如階級理論對中間階級、自我雇傭和小雇傭者、大量的女性勞動力的探討不足?？梢哉f，馬克思的理論為賴特的思想提供了重要的問題域、理論框架、核心概念和范疇。

（三）博弈論

博弈論是應用數(shù)學的一個分支，也是運籌學的重要內容，主要運用數(shù)學模型研究參與互動博弈的理性決策者的策略選擇，以及他們之間的沖突和合作關系[10]（p235）。其基本的重要概念有零和博弈和非零和博弈：前者指博弈雙方一方損失而另一方獲益，二者的總和為零；后者指博弈雙方可以得利或受損，其與零和博弈相對。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博弈論逐漸成為具有影響力的理論和方法，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對博弈論的運用是其代表性的方法論特征。在這種運用中，博弈論也可以被視為在個人主義方法論下的一種理性選擇理論[7]（p2）。如張一兵所言：“在方法論個人主義的指導原則下，埃爾斯特、羅默等人具體運用的解釋方法包括：決策論、博弈論以及其他更一般意義上的理性選擇理論。”[8]（p171）賴特在分析具體的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問題時，也如羅默和埃爾斯特一樣采用了博弈論的方法。他使用了規(guī)則、游戲、游戲者、零和博弈及非零和博弈等博弈論術語和原則來分析問題。比如，他將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看作擁有著不同規(guī)則的游戲[9]（p96）。在定義社會主義時，他這樣談權力：“以這種方式理解，權力不需要是一種零和現(xiàn)象?！盵9]（p112）在談到階級關系時賴特指出：“這里存在一種可能性：工人與資本家是非零和博弈的關系，在這種游戲中，兩者的政黨都可以通過各種積極的相互的合作提高他們的地位?！盵9]（p338）

（四）解放社會學

賴特作為社會學系教授，其專業(yè)知識或視域對其“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影響因素包括社會學的公共哲學、數(shù)理分析、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等。此外，解放社會學①也是賴特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維度。一般而言，解放社會學強調對壓迫的減緩和消除，為公正和解放而斗爭。喬·費金（Joe Feagin）指出：“解放社會學的要義不僅僅是研究社會，而且是要按照民主和社會公正的方向去改變它。解放社會學關心的是減少各種社會壓迫，創(chuàng)造一個更為公正和平等的社會”[11]（p102），“解放社會學……為那些被壓迫者和為解放而斗爭的人服務”[11]（p103）。賴特也指出：“‘解放一詞確定了知識生產的中心道德目的——消除壓迫和創(chuàng)造人類繁榮的條件?！鐣辉~意味著人類解放取決于社會世界的轉變，而不僅僅是人的內在生活?！盵9]（p10）二人對解放社會學的理解異曲同工，但不同的是，賴特具有更加宏大的理論抱負：他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理論試圖建構的是一種“解放社會科學”，強調思想的準確性、系統(tǒng)性、指導性和變革性。賴特指出，展望“現(xiàn)實的烏托邦”是更廣泛的智力事業(yè)，即解放社會科學的中心組成部分，“解放社會科學試圖產生與挑戰(zhàn)各種形式的人類壓迫的集體項目相關的科學知識。把它稱為社會科學，而不僅僅是社會批評或社會哲學，是認識到它對于系統(tǒng)科學認識世界如何工作這項任務的重要性”[9]（p10）。

賴特思想混雜的理論來源體現(xiàn)了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在方法論、概念范疇以及思想視域方面的特征。但如前所述，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不是一個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思想的思想體系。因而，具體到個人而言，賴特的理論來源與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內部成員的理論建構方法、概念范疇或致思路徑既有相同之處，也有區(qū)別。

三、“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理論內涵

通常認為，烏托邦是不可實現(xiàn)的幻想，與現(xiàn)實內在地沖突。賴特恰是通過這個術語中蘊含的沖突感嘗試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土壤，來為現(xiàn)實社會和政治活動提供理論指導和理想支持。

第一，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與行動是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力圖整合的矛盾。賴特指出，“現(xiàn)實的烏托邦”似乎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說法。烏托邦是幻想，是要在道德上激發(fā)設計一個和平與和諧的人道主義世界，它不受人類心理和社會可行性等現(xiàn)實考量的約束。賴特認為，“現(xiàn)實的烏托邦”包含夢想和實踐之間的緊張關系。理想信念對于社會實踐、政治實踐具有重要的激勵作用和先導作用，激進的理論能夠為社會變革提供重要支持。賴特的想法基于這樣的信念：實際上的可能性并不是獨立于我們的想象力而被固定下來的，它是由我們的愿景塑造的[9]（p6）。賴特強調，烏托邦理論要系統(tǒng)清晰，因為模糊的烏托邦幻想非但無法發(fā)揮先導作用，反而可能導致我們誤入歧途。這樣一來，可行的選擇就是“現(xiàn)實的烏托邦”，即“植根于人類的真正潛力的烏托邦理想；有無障礙驛站的烏托邦目的地；可以告知我們在一個不完美的環(huán)境中，社會變革的實際任務是什么的烏托邦制度設計”[9]（p6）。賴特強調：“對現(xiàn)有制度的激進替代方案的可能性的信念在當代政治生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盵9]（p8）在賴特看來，他的理論之所以是“現(xiàn)實的烏托邦”，正是在于它提供了關于社會變革的真正潛力、目的地、設計任務，沒有忽視人的作用以及“非意愿性后果”的影響。對社會安排進行漸進式修補的政治條件，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對可能轉變的更激進的設想。具有堅實理論基礎的激進替代方案的合理愿景，是解放性社會變革的重要條件。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既肯定社會主義理想信念和理論的重要作用，也強調現(xiàn)實的制度設計、戰(zhàn)略步驟、戰(zhàn)略任務，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激烈碰撞，是力圖結合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與行動的理論。

第二，建構關于社會變革的宏大理論是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理論旨趣。在賴特看來，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激進的愿景被嘲笑而非被認真對待的世界中。當代世界中的大部分人，尤其是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已經不再相信社會變革或社會主義的可能性，資本主義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然的秩序。意志的悲觀主義取代了意志的樂觀主義，而后者對于社會變革具有關鍵性作用。而且，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對宏大敘事的拒斥，一些政治上的左派人士也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拒絕了宏大設計。賴特將這種拒斥解釋為人的能力的犬儒主義，他指出：“這并不意味著放棄深刻的平等主義的解放思想價值觀，而是反映了對大規(guī)模實現(xiàn)這些價值觀的人類能力的犬儒主義。這種犬儒主義反過來又削弱了進步的政治力量?！盵9]（p8）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是對這種犬儒主義的抵抗，他提出了一個系統(tǒng)探索替代方案的一般性框架，這個框架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首先，規(guī)范性理論是賴特建構“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基礎，他以社會正義和政治正義為主要內容，闡釋了一種激進民主平等主義正義觀，奠定了批判資本主義和建構社會主義的價值基礎。其次，賴特以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為其“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起點，以規(guī)范性價值為基礎，批判地指出了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論證了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和合意愿性。最后，對社會主義的系統(tǒng)建構是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的重點，他從體現(xiàn)或實現(xiàn)規(guī)范性價值的原則、路徑和戰(zhàn)略系統(tǒng)論證了社會主義的合意愿性、可行性、可實現(xiàn)性。

第三，提出可付諸實踐或具有變革性影響的建議是賴特思想的重要內容。賴特提出了若干重要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如參與型城市預算、維基百科、蒙德拉貢工人所有合作社和無條件的基本收入。就參與型城市預算而言，賴特提出這是另一種可能的城市預算方法：城市的預算不是自上而下制定的，而是將城市分為若干社區(qū)，每個社區(qū)都有一個參與式的預算大會；此外，還有一些全市性的預算大會，它們是與整個市的利益相關的各種主題大會，例如文化節(jié)或公共交通。參與式預算大會的任務是制定具體的預算建議，特別是對各種基礎設施項目進行預算提案，并將它們提交給全市的預算委員會。在批準這些社區(qū)和主題性的預算后，大會選出代表參加全市預算委員會，直到一個連貫一致的綜合城市預算被采用。他認為，這個模型實際上是巴西阿雷格里港市（Porto Alegre）的現(xiàn)實。就維基百科而言，賴特認為它是反抗資本主義的有力方式[9]（p3）。在賴特看來，維基百科已經演變出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來處理內容上的沖突，它保有絕對最低限度的監(jiān)控和社會控制，并隨之發(fā)展起來；它的內容質量通常很高；維基百科建立的原則是“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沒有人會因為編輯條目而得到報酬，沒有人會因為訪問條目而被收取費用；它是平等主義的，是在橫向互惠的基礎上產生的，而不是受等級控制的。蒙德拉貢工人所有合作社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區(qū)的工人所有的合作社集團，它成立于20世紀50年代弗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期，現(xiàn)在是西班牙第七大商業(yè)集團，也是巴斯克地區(qū)最大的商業(yè)集團，擁有四萬多名員工。賴特認為，蒙德拉貢工人所有合作社在今天的全球化市場中面臨著相當大的挑戰(zhàn)，但是高層管理人員仍然是由工人選舉產生的，而主要的公司決策是由代表成員的董事會或成員組成的董事大會作出的。就無條件的基本收入而言，賴特認為它可能是社會主義的基石。賴特的想法是：國家的每一個合法居民每個月都應有生活津貼，使其足以生活在貧困線之上。賴特將其稱為“文化上沒有褶邊的值得尊重的生活標準”[9]（p4）。

第四，系統(tǒng)論證社會主義的可欲性、可行性是賴特思想的核心內容。一方面，賴特系統(tǒng)地揭露和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賴特指出，資本主義是一種特殊的經濟結構，從一種激進民主平等主義的規(guī)范性價值來看，資本主義具有一系列非正義性弊端。而且，資本主義的弊端是其內在固有的，解決資本主義問題需要轉向社會主義尋找答案。盡管賴特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tǒng)批判，指出了相關理論的不足，但他對資本主義的未來發(fā)展趨勢較為樂觀。賴特認為，無論如何，在可預見的未來，資本主義仍將生存下去[9]（p366）。在賴特看來，緊隨2008年經濟危機而來的中斷可能給許多人帶來巨大痛苦，對市場放松管制的狂熱產生了災難性影響，這可能揭示了資本主義的不合理性，但痛苦和不合理性從來不足以產生根本的社會轉型。實際上，賴特呼吁將一個積極的資本主義替代方案提上歷史議程，并將對此議程的支持（廣泛的群眾支持、政治運動）轉化為政治權力。他認為，這種方案涉及對作為一種經濟結構的資本主義的診斷和批判，并指向社會轉型理論的核心要素。另一方面，賴特提出了他關于“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觀點。賴特總結了幾條關鍵教訓：資本主義阻礙著社會正義和政治正義的實現(xiàn)，這是尋求替代品的根本出發(fā)點；經濟結構總是混合物[9]（p123），所有實際存在的當代經濟體系都是資本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復雜配置；社會主義是混合物[9]（p128），因而問題的關鍵是強有力地擴大激進民主平等主義，以社會正義和政治正義的手段超越資本主義，因此需要對經濟進行社會賦權；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制度是多元與異質的，社會主義不應被視為組織經濟的統(tǒng)一制度模式，而應被視為有許多不同的制度途徑來實現(xiàn)共同的基本原則的多元模式；社會主義是為社會正義和政治正義效力的地域，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戰(zhàn)略是不確定的[9]（p364），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可能性。

四、“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理論特征

賴特是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的代表性人物，其理論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和科學性，為我們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理解社會主義提供了有益視角，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具體來說，賴特思想的特點如下：

第一，鮮明的社會主義方向。賴特提出了對資本主義內在問題的系統(tǒng)診斷或批判，指出了實現(xiàn)社會賦權的具體原則、路徑和戰(zhàn)略，這蘊含著賴特對激進民主平等主義價值觀的追求。在賴特看來，資本主義內在地與這種規(guī)范性價值觀相矛盾，且不能靠自身解決非正義性問題；而社會主義是體現(xiàn)或實現(xiàn)這種規(guī)范性價值的最有力的手段，雖然社會主義中仍然存在著一些矛盾，但社會主義將不斷擴大規(guī)范性價值的實現(xiàn)領域。有學者指出：“賴特社會主義新規(guī)劃是對馬克思主義基本立場的堅持……賴特為我們提供了一整套關于社會主義的理論新構想”[12]，賴特“既澄清了我們的情況，也繪制出構思變革的新思想途徑”[13]。社會主義的理論追求和理論主旨是賴特思想的突出特點。

第二，對社會權力的強調。具體到如何證明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方面，賴特提出了三種重要的權力形式——國家權力、經濟權力、社會權力，進而提出了三個主要的權力關系交互領域——國家、經濟、公民社會，最終確立了國家主義、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對比分析框架。以此為基礎，賴特提出其關于社會主義的定義、原則、路徑和戰(zhàn)略的思想。在賴特看來，社會主義就是生產資料由社會所有，資源的分配和使用通過社會權力的行使而實現(xiàn)的經濟結構；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原則是“認真將社會帶入社會主義”；存在著增強社會賦權的七條具體路徑和增強社會權力的三種戰(zhàn)略。他認為，社會權力具有實現(xiàn)社會主義轉型的真正可能性[14]?！霸诋敶Y本主義條件下，如何使社會權力實際增長和動員起來，是賴特現(xiàn)實烏托邦思想的目的?！盵15]對社會權力的強調、對社會權力深化擴展，是賴特思想的重要支點。

第三，對民主、平等、團結的重視。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賴特的社會主義思想需要深刻擴大和加強民主”[16]，“賴特試圖重振激進的民主運動”[17]。而且，民主、平等、團結實際上是蘊含在賴特的規(guī)范性價值中的三個突出原則。所謂平等即所有的個人廣泛享有繁榮生活所需的物質和社會資料，民主即所有人廣泛而平等享有對關乎自身利益的事項做決定所需的物質資料，團結即個人基于對他人的真摯道義而非出于利益與他人合作。因而，賴特將其思想表述為激進民主平等主義的正義觀，強調社會主義的民主、自愿、團結協(xié)作、平等、民主審議、共同體等?？导{認為，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目標是在今天的世界中建立一個平等的世界[18]。薩耶爾·安德魯認為，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是“道德經濟”的努力[19]。

第四，對突破資本主義制度的限制的悲觀。對資本主義的系統(tǒng)批判是賴特思想的起點，但賴特對于具體的社會主義實現(xiàn)路徑與戰(zhàn)略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對突破資本主義制度限制的悲觀。正如克雷格所言，賴特的思想是懷疑論和希望的混合體[13]。在賴特看來，資本主義制度是強而有力的，因而他預期普通人的物質利益在資本主義下的未來將是持續(xù)增長或得到維持的狀態(tài)。賴特認為，資本主義的制度可以有效維持其制度再生產，以至于起碼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斷裂型的轉型戰(zhàn)略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盡管賴特強調實現(xiàn)社會主義三種戰(zhàn)略的綜合運用，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對于那些已經轉向影響國家政策的人來說，賴特提供了很大的洞察力，但是指導意見不足。”[20]

第五，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征。賴特的思想具有鮮明的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他強調多元、異質性和不確定性。在賴特看來，現(xiàn)實的社會經濟結構并非純粹的單一體，而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國家主義的混合體。將某種經濟結構確定為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或國家主義，依據(jù)的只是其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權力形式。此外，在賴特看來，社會主義或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社會賦權過程，是一個異質性或多元主義的過程，是他所謂的七條路徑和三種斗爭戰(zhàn)略的多元集合。最重要的是，賴特強調，社會主義并不保證消滅剝削壓迫或排他，未來充滿了不可知性，有的只是“不做保證”的社會主義。有學者認為，“賴特的討論是令人敬佩的多元化”[17]；也有學者認為，賴特提出的混合體概念具有誤導性作用，其方案無法激發(fā)個人和指導社會運動來尋求社會主義經濟建設[21]。

第六，忽視并否定共產主義。賴特對社會主義持有一種悲觀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他在肯定社會主義的同時，卻忽視并否定了共產主義。在賴特看來，如果說社會主義是“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話，那么共產主義就是“純粹的烏托邦”[9]（p99）。賴特將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解釋為：社會主義的逐步發(fā)展將加強社會團結，進一步摧毀占有生產資料的不平等，最終階級和國家將會消失，遵循“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分配原則的共產主義社會將會出現(xiàn)。賴特認為，共產主義是對激進平等的規(guī)范理想的烏托邦式肯定，將其視為對我們行為起指導作用的規(guī)范性理想或道德觀更為恰當。他指出，雖然在社會主義經濟中社會團結的增進和生產資料不平等的下滑是可信的，但是沒有持續(xù)的理由說明為什么在這樣一個社會中政府會枯萎；同時，沒有強制性的權力，沒有約束力的規(guī)則，社會秩序將會完全通過自愿合作和互惠來確保。賴特指出：“這并不是一個合理的說法，而且馬克思沒有對此提供任何系統(tǒng)的辯護。”[9]（p99）賴特最終認為，共產主義的現(xiàn)實性是毫無根據(jù)的。賴特的合作者麥克·布洛維也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是他們共產主義設想中最原初的烏托邦居民?！盵22]（p68）賴特并沒有系統(tǒng)闡釋共產主義的相關理論，原因就在于他對共產主義的這種偏見。

五、結語

賴特“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集中探討了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可行性和現(xiàn)實性。鑒于此，可以說羅默對框架性問題的思考同樣適用于賴特的理論：“當今，有三個問題應當引起我們當中那些從事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研究的人的注意……第一個問題是，我們想要什么？……第二個問題是，為什么我們想要這種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究竟錯在哪？社會主義又對在哪？第三個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實現(xiàn)社會主義？”[23]這是賴特的理論力圖探討的問題，可以說賴特從這些方面“重建”了馬克思的理論，并為社會主義進行了辯護。賴特作為身處西方世界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其“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對于我們審視西方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邁爾對賴特的思想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認為賴特給出了一個在成熟資本主義社會中，關于社會主義前景的最清晰、最好的論證和最全面的分析，賴特的思想“對所有有思想的社會主義者、所有有思想的進步主義者都有用，不管他們的理論傾向如何”[16]。

當然，我們也要警惕賴特理論中對馬克思思想的僵化理解以及其中蘊含的歷史虛無主義。雖然賴特堅信社會主義，但他否定共產主義，強調未來的不確定性，對革命或無產階級專政基本持懷疑和否定的態(tài)度。我們不能因為實現(xiàn)共產主義的艱巨性、長期性和復雜性就忽視并否定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由一個又一個階段性目標累積而成的歷史過程，要科學認識馬克思“兩個決不會”的科學論斷。就理論的科學性而言，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剝削、利潤和異化在賴特改良的馬克思主義中消失了?！盵24]對于轉型戰(zhàn)略和方式而言，正如列寧所指出的那樣：“向前發(fā)展，即向共產主義發(fā)展，必須經過無產階級專政，不可能走別的道路，因為再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道路能夠粉碎剝削者資本家的反抗”[25]（p190），“‘量轉化為質，因為這樣高度的民主制度，是同越出資產階級社會的框子、開始對社會進行社會主義的改造相聯(lián)系的”[25]（p201）?？茖W社會主義主張用革命的方法去改造資本主義社會，但同時這也并不意味著科學社會主義只要革命而排斥一切改良?？傊q證地看待賴特的“現(xiàn)實的烏托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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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雨澤

①威廉姆·H.肖于1948年7月31日出生，是圣何塞州立大學（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哲學系的教授和前主席。他的著作有《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和商業(yè)道德》（Marxs Theory of History： A Defense， Business Ethics）、《商業(yè)中的道德問題》（Moral Issues in Business）以及《當代倫理學：考慮功利主義》（Contemporary Ethics： Taking Account of Utilitarianism）。

①與此相關的英文表述有所不同。如喬·費金使用的是liberation sociology，而賴特使用的是emancipatory social science。但英文術語或單詞的不同使用不影響其思想的內在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