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浣 魏雨萌
內容摘要:中國藏黑水城文獻M1·1460版畫圖文并茂:上部是“金剛索菩薩尊像”,中間及左下方為“隋文策持誦《金剛經》還生記”,右下角為“隋文策持誦《金剛經》還生記”感應故事畫。此畫上部當為“閻王查審文策善惡圖”,下部則是“二僧導引文策返生圖”。中間“隋文策奉持《金剛經》還生記”的文本風格接近于晚唐盧求《金剛經報應記》。整體來看,M1·1460與傅增湘藏《宋刊〈金剛經〉》中的“八金剛四菩薩”系列尊像插圖高度同源。這種套中套、字包文的版式插圖深刻影響了后世圖繪《〈金剛經〉靈驗記》的風格。
關鍵詞:《金剛經》;黑水城文獻;慕容文策;感應故事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6-0074-09
A Textual Research on Chinese Manuscript M1·1460
Unearthed from Khara-Khoto
YANG Huan1 WEI Yumeng2
(1. College of Nationalities and History,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Ningxia;
2. College of English,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1620)
Abstract:Document M1·1460, a manuscript from the Khara-Khoto documents collected in China, is an illustrated block print with an image entitled “Portrait of Vajrayana Bodhisattva” on the upper edge, a text describing the “Record of Wence Reciting the Diamond Sutra and Being Reborn in the Sui Dynasty” in the middle and lower left, and a painting of a retribution story in the lower right corner. The story painting consists of three parts: an image depicting “the King of Hell examining Wence’s sins and virtues,” an image of “two monks leading Wence back to life” in the lower part, and the text of the “Record of Wence Reciting the Diamond Sutra and Being Reborn in the Sui Dynasty” between the two. The textual style of the writing exhibits clear similarities with that of the Records of Retribution in the Diamond Sutra written by Lu Qiu in the Later Tang dynasty. Generally speaking, M1·1460 shares many similarities with serialized illustrations of the “Eight Guardians and Four Bodhisattvas” in the Diamond Sutra Published in the Song Dynasty collected by early 20th century collector and academic Fu Zengxiang. This style of illustration in which texts and pictures are nested with each other deeply influenced later illustrated versions of the Miraculous Stories of the Diamond Sutra.
Keywords:Diamond Sutra; Khara-Khoto documents; Murong Wence; retribution stories
一 著錄與文本
中國藏黑水城文獻M1·1460(圖1),出自1983、1984年內蒙古額濟納旗黑城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原始編號為F280:W101。李逸友于1991年出版的《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最早對其有文字敘錄及圖版刊布。杜建錄于2008年出版的《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第8冊《印本佛經》首度擬題為《金剛索菩薩版畫》[1]。孫繼民于2016年出版的《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書的整理與研究》題作《元刻本金剛索菩薩版畫》。孫著還在前賢基礎上對M1·1460做了更詳細的題解,并附上了按原格式排列且標點的錄文:
元刻本金剛索菩薩版畫
本件《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中原始編號為M280·W101,出版編號為M1·1460,收于第八冊《印本佛經》第1766頁,擬題為《金剛索菩薩版畫》,并記其尺寸為17.5cm×30.2cm。本件還收錄于《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第223頁《佛教類·佛經印本》。其所記文書編號與《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原始編號同,并列出文書諸要素為:竹紙,線裝本殘頁,29.5cm×17.2cm,版心高26.8cm,上下雙欄,上半面刻菩薩像一尊,榜題“□剛索菩薩”;下半面右下角繡像,內容為中隔一門及院墻,上方為隋文榮念《金剛經》圖;下方為二僧執(zhí)燭導引隋文榮返生圖,并在上下兩側刻文解說。按:據(jù)文書下部解說文字推斷,其似為《金剛經》前所附版畫。
錄文標點:
上部榜題:
1. □{1} 剛索菩薩
下部文字:
隋文榮
常持此
經,身死。
王問文
榮在生
善惡。對
云:一生
已來,常
持《金剛經》。王聞敬嘆,賜言:“放汝卻{2}
歸?!焙鲇卸畧?zhí)燭、錫引至一橫坦
塞路,僧以錫扣即開,示云:“從此而去。”
遂即活矣。
{1}據(jù)文意推斷,所缺文字應為“金”。
{2}文書第1—8行下及第9行右為下部繡像。[2]
仔細對照圖版,可以發(fā)現(xiàn)孫著關于M1·1460下方右起第一行的錄文中有一字屬形誤。這個字就是所謂的“榮”,其實原字寫作“筞”,是“策”字的異寫,所以錄文中的人名“文榮”當作“文策”。此外,孫著錄文中還有幾處標點也有疏漏。為便于后續(xù)討論,茲將訂正后的M1·1460下方文字以簡體橫排形式呈列如下:
隋文策常持此經,身死。王問文策:“在生善惡?”對云:“一生已來,常持《金剛經》。”王聞敬嘆,賜言:“放汝卻歸。”忽有二僧執(zhí)燭、錫引,至一橫坦塞路。僧以錫扣,即開。示云:“從此而去?!彼旒椿钜?。
著錄方面還應該補充的信息是,M1·1460局部有斷裂和磨損現(xiàn)象:其右邊框處有一明顯的上下貫穿的裂縫;下方繡像右邊角至對角線居中處均有程度不等的磨損,有的嚴重到紙面白底都暴露出來。
M1·1460下方文字提到的“隋文策”即隋人文策,其全名為“慕容文策”,事跡最早見載于唐初蕭瑀所撰志怪小說集《〈金剛般若經〉靈驗記》[3]。蕭書久佚,今人據(jù)唐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及僧詳《法華經傳記》對其作了輯校,現(xiàn)將其中的文策事跡略引如下:
秦州上邽縣人慕容文策。年十七誦持《金剛般若經》。齋戒不闕。隋大業(yè)七年四月十五日夜,忽有兩鬼來至床前,手持文牒,云:“王今遣取公來。”文策即甚忙怕,乃逐使者而去……王當?shù)疃?,所將男夫婦女、僧尼道士及女等外國六夷不可稱數(shù)。策在后行,典唱名而過。王一一問其在生福業(yè)。有福效驗者,在西而立。無福驗者,在東而立。末后始唱策名。王問:“一生作何福業(yè)?”策即分疏:“一生已來,唯誦持《金剛般若》、《法華》八部?!栋闳簟窌円罐D讀,又持齋戒一日不闕?!蓖趼劥搜?,合掌恭敬,嘆言:“功德甚深。付主司細撿文簿,不錯將來?!逼涞鋱?zhí)案咨王:“未合身死?!蓖跫捶胚€,且遣西行。而立未去之間,有一沙門可年十五六。手執(zhí)一明炬于策前而過。續(xù)后又一沙彌執(zhí)明炬而過。策即捉袈裟挽?。骸霸笌熅鹊茏印J拐咤e追將來,蒙王恩澤檢文簿放還,不知去處。愿師慈悲救護弟子,示其來路?!倍Z策:“檀越持《般若經》,轉讀大乘經典,好牢持齋戒,故來救之?!睅熢疲骸拔覉?zhí)明炬在前,檀越但從我后?!边€于六重城門而出,還詣黑暗二門。二僧手執(zhí)明炬,喻如日出,光明皆現(xiàn)。出于六重門外,二僧即語策云:“檀越知地獄所以否?”報云:“不知。”二沙彌即舉手指城西北角,更有一大城相去四里,此是地獄之城……策見心中怕懼,唯知念佛。心中恒誦《般若》不絕。二僧即將策出城門至于本來之道。五個道相近,意中荒迷,不知本從家之道。二僧即欲別策而去。禮拜求請:“五道之中,不知弟子從何道去?愿師慈悲示其道處?!倍从谥械酪?,可行十里許有一大門,塞其道口不得而過。二僧以錫杖開之。即語策云:“努力勤修功德,誦《般若經》莫生懈怠,必得長壽?!辈邉e師至家,體中醒悟。父母親知,并悉忙怕,以禮慰喻。說其因緣,蒙放還家。功德之力,聞者欣悅,心意泰然。以此誦經齋戒功德,勸化一切,各各發(fā)心。讀誦《般若經》一日不闕。更加精進,又得長年。[4]
蕭書“凡十八則,皆述奉持《金剛經》之靈異故事”[4]117。因此,這段關于文策死而復生的傳奇當可擬題為“文策奉持《金剛經》延壽故事”。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僧詳《法華經傳記》中,文策所誦持的除《金剛經》外,還有《法華經》。
從內容來看,M1·1460的下方文本很像是對蕭書“文策奉持《金剛經》延壽故事”的縮寫或略寫,唯刪去末段“父母親知……又得長年矣”。據(jù)此或可進一步定其名為“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這也證實孫著錄文中的“文榮”確系“文策”之誤。
蕭書之后,文策等奉持《金剛經》的靈異故事傳抄甚廣,如前述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僧詳《法華經傳記》,還有晚唐盧求《金剛經報應記》、宋初《太平廣記》、南宋宗曉《法華經顯應錄》,等等。邵穎濤認為《法華傳記》等前期傳抄“大多保持故事原貌”,而《金剛經報應記》等后起的則“縮略甚多”,“僅存原故事之梗概,遠無原故事情節(jié)之曲折復雜”[5]。
盡管《金剛經報應記》全書也已佚失,但其中若干則感應故事的文本在宋初成書的《太平廣記》中得以保存下來。關于“慕容文策”,它是這樣寫的:
慕容文策,隋人,常持《金剛經》,不吃酒肉。大業(yè)七年暴卒,三日復活,云:“初見二鬼,把文牒,追至一城門,顧極嚴峻。入行四五里,見有宮殿羽衛(wèi),王當?shù)钭?,僧道四夷,不可勝?shù)。使者入見,文策最在后,一一問在生作善作惡,東西令立。乃唱策名,問曰:“作何善?”對曰:“小來持《金剛經》?!蓖趼?,合掌嘆曰:“功德甚大,且放還?!焙鲆姸瑘?zhí)火引策。即捉袈裟角問之,僧云:“緣公持經,故來相衛(wèi),可隨燭行?!彼斐龀情T,僧曰:“汝知地獄處否?”指一大城門曰:“此是也?!辈卟蝗炭?,求速去。二僧即領至道,有一橫垣塞路,僧以錫扣之即開,云:“可從此去?!彼旎?。(出《報應記》)[6]
顯然,相較蕭書的細致風格而言,盧求《金剛經報應記》中的簡潔描寫與M1·1460“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的文本是較為接近的,兩者的時代或相距不遠。
二 內容與名稱
M1·1460第1—8行下及第9行右邊是“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繡像。以正中的院門和院墻為界,可以把這幅版畫分為上下兩部分。學界通常認為上部為“隋文策念《金剛經》圖”;下部為“二僧執(zhí)燭導引隋文策返生圖”[7]。這個判斷有一點問題,需要修正。M1·1460下方“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繡像上部的場景為:院內大堂上,幾案處存有兩人,一人居中端坐,戴高冠,著官服,身體前傾,似在問訊;一人側立一旁,兩手平舉,似在翻閱幾案上的書卷。大堂下臺階前有一弧狀黑邊(影)。對應的文字是:
隋文策常持此經,身死。王問文策:“在生善惡?”對云:“一生已來,常持《金剛經》?!蓖趼劸磭@,賜言: “放汝卻歸?!?/p>
可知這部分圖像刻繪的是閻羅王審問文策的情景。學界過去認為院內共有兩人,高冠華服、居中端坐的是閻羅王;側立一旁、手捧書卷的是慕容文策。其實不然,院內至少有三人。大堂上坐著的是閻羅王,他身邊站著的未必是文策。順著閻羅王探身問訊的方向看,其目光所及之處正是那堂下的弧狀黑邊(影)。因此,我們懷疑這個磨損嚴重的黑影其實是一個受審的人犯,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文策。彎弧狀的身形表明他正在向閻羅王跪拜或叩首。這兩個人,一個在審判,一個在申訴。那么站在閻王身旁翻閱案卷的人又是誰呢?答案就在蕭瑀的《〈金剛般若經〉靈驗記》中:
王問:“一生作何福業(yè)?”策即分疏:“一生已來,唯誦持《金剛般若》、《法華》八部。《般若》晝夜轉讀,又持齋戒一日不闕?!蓖趼劥搜裕险乒Ь?,嘆言:“功德甚深。付主司細撿文簿,不錯將來?!逼涞鋱?zhí)案咨王:“未合身死。”王即放還,且遣西行。
可知,閻羅王邊上立著的應當是正在“細撿文簿”的“主司”,他負責查驗人犯生平表現(xiàn)的檔案記錄等事。閻羅王的另一側,也就是“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版畫上部右邊框裂縫上方,似乎也有物件的殘跡,看起來很像衣褶。這也就意味著該圖像實際上還有第四個人,他應該就是蕭文提到的“典執(zhí)”。在隋代,典執(zhí)是伺候皇帝的內官,負責執(zhí)掌扇傘燈燭。在這里典執(zhí)是閻羅王的參謀,他拿著案卷研究,認為文策(虔誠)不該死。閻羅王聽了他的建議,決定將文策放還陽間。綜上,則“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版畫上部當擬作“閻羅王查審文策善惡狀”。至于這里是否刻繪四個人,后文還將有更直接的證據(jù)。
學術界對于繡像下部圖像的判斷“二僧執(zhí)燭導引隋文策返生圖”是正確的,刻繪的具體場景為:庭院外大門口處三人邊走邊談,前為著僧服者兩人,一秉錫,一執(zhí)燭,作指引狀;后為一位有須俗男子,拱背作揖,呈叩謝狀。
此即M1·1460“文策持誦《金剛經》還生記”刻文后半段所講的“忽有二僧執(zhí)燭、錫引,至一橫坦塞路。僧以錫扣,即開。示云‘從此而去?!旒椿钜印钡那樾?。
三 隸屬與源流
大致而論,M1·1460版面樣式屬于上圖下文式。這種圖文布局的版畫最早見于五代時期雕印的各類“供養(yǎng)受持箋”,著名的如后晉開運四年(947)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元忠刊施的《大圣毗沙天王像》以及《大圣文殊師利菩薩像》等(圖2)。這些單幅版畫的上部通常是天王、金剛或菩薩尊像,下部是對應的題記、愿文或經文,圖文之間的空間占比關系大致為2:1或1:1[8]。
但是,M1·1460的版式顯然不全是這類“供養(yǎng)受持箋”的照搬照抄。其文本并沒有布滿整個版面的下半部分,而是整齊地排列成半包圍結構的“廠”字形狀,由此騰出空間插入了一幅與文本內容互為說明的刺繡故事畫。這種“畫中畫”兼“文包圖”的版式被黃士珊形象地稱為“盒中盒”樣式[9]。
孫繼民按語說“據(jù)文書下部解說文字推斷,其似為《金剛經》前所附版畫”,無疑是很有見地的。M1·1460的確是某種《金剛經》的組成部分。換言之,這張殘圖僅僅是某部經書中的一個折(頁)面。抗戰(zhàn)時期,傅增湘先生曾收藏到一本版面樣式極為相似的經卷,題名正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圖3)。傅先生《宋刊〈金剛經〉跋》一文有如下描述: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宋刊,大字經折本,半葉五行,每行十三字。分目三十二。第三行標《法會因由分第一》,下注云:梁昭明太子加其分目。凡字音及訓釋小字附本字下,間有校正之處。如據(jù)某寺、某譯、某碑補入字句者,亦綴本句下。以通行本校之,增改亦得數(shù)十事。如《法受持分》第十三即《非般若波羅蜜》下有“是名般若波羅蜜”一句;《離相寂滅分》第十四《非忍辱波羅蜜》下有“是名忍辱波羅蜜”一句;《化無所化分》第二十五《如來說即非凡夫》下有“是名凡夫”一句。卷前有圖十幅,題“奉請黃隨求菩薩”及“奉請金剛索菩薩”等,上繪菩薩諸像,下錄歷代持誦經文靈應故事,亦附小圖。第十圖左角有牌子兩行,文曰“行在棚前南街西經坊王念三郎家志心刊印”,字細如蠶。余得此于保古齋殷姓手,經坊刻經,亦諸藏家所稀見也。[10]
這本傅先生的舊藏一說在今上海博物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二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圖錄》曾刊布了其中的四葉,有兩葉正好是菩薩尊像(圖4),其著錄云:
《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后秦)鳩摩羅什譯 宋臨安王念三郎家刻本
經折裝。高28.3厘米,廣13厘米。半頁五行,行十三字,上下單邊。有“行在棚前南街西經坊王念三郎家志心刊印”牌記及“傅增湘”、“沅叔審定宋本”等印。傅增湘跋。傅增湘舊藏。上海博物館藏。[11]
除了沒有標示刻印場所的“牌記”及“請四菩薩”“發(fā)愿文”等字,從版式到雕刻再到構圖,M1·1460與傅藏《宋刊〈金剛經〉》卷前版畫如出一轍。兩者之間不管誰是誰的翻刻品,但其翻刻的年代風格必定不晚于傅藏牌記所說“行在棚前南街西經坊王念三郎家志心刊印”,即“南宋杭州棚刻本”[12]28?!芭朴洝薄罢埶钠兴_”“發(fā)愿文”等文字的缺失,或許是因為M1·1460位于這種《金剛經》經前系列版畫中的排序導致的。
另有一說,傅藏《宋刊〈金剛經〉》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版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版畫全集》刊布了其中的兩葉版畫,是八金剛像中的兩張。筆者通過多方途徑查找,還是沒有看到傅藏原璧,它到底現(xiàn)在何處,還是疑案。《中國版畫全集》敘錄者還認為“鄭振鐸藏元杭州路眾安橋楊家經坊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圖5),或為傅藏宋本《金剛經》的翻刻本[12]28。
無論怎樣,可以確定的是,M1·1460與傅藏《宋刊〈金剛經〉》中諸靈驗圖是同源的,是這種版式《金剛經》的卷前插圖之一。所以M1·1460上方的“金剛索菩薩尊像”,學界的榜題應作“奉請金剛索菩薩”。此圖刻繪的金剛索菩薩尊像為:菩薩作女身像,盤腿趺坐于多層六角塔基蓮花寶座上,祥云繚繞;周身背景為輻射狀水波紋樣舉身光,有圓形雙邊頂光和雙環(huán)套邊背光;菩薩戴寶冠,著衫裙,體形豐潤,髻發(fā)垂肩,披帛繞臂,雙手合十,念誦有詞,呈慈眉妙目之態(tài)。
金剛索菩薩(Vajra-pā?a)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奉請四菩薩”之一,以大悲之索,主牽引眾生之德,住成身曼陀羅之南門?!睹夭赜洝肺哪┰弧鞍S色,右手取索”[14]。
在《金剛經》的念誦儀軌中,還有另外七位菩薩,與金剛索菩薩一道構成了成系列的“誦經前需要召喚的神靈”[9]311-350,這就是所謂的“八金剛四菩薩”。在文本和儀軌中,他們“出場”的順序依次是青除災金剛、辟毒金剛、黃隨求金剛、白凈水金剛、赤聲火金剛、定持災金剛、紫賢金剛、大神金剛、金剛眷菩薩、金剛索菩薩、金剛愛菩薩、金剛語菩薩。由此可知,M1·1460所在的足本的這種類型《金剛經》,構成這一系列的菩薩尊像插圖至少有十二幅。前述傅藏《宋刊〈金剛經〉》資料披露了其中的四個圖樣。
黃士珊認為“南宋是圖繪《金剛經》靈驗記傳統(tǒng)的初始時期”。他列舉了五套顯而易見的“帶有相似視覺傳統(tǒng)”的古代《金剛經》插圖作品,其中三套不完整,分別藏于英國木版基金會、上海博物館與北京國家圖書館,“可能都來自南宋,出產于杭州”;兩套明代的,一套來自宣德時期(1426—1435),另一套時間為1470年,“可能都產自北京”?!斑@些‘大雜燴式’的《金剛經》刻本與一般的《金剛經》抄本不同,因為它們不僅收錄了經文,還加入頌揚《金剛經》的諸多靈驗故事及其插圖?!保?]311-350前文已經揭出了上海博物館及北京國家圖書館的相關藏品圖像。關于英國木版基金會的藏品,黃士珊在其文章中也做了圖示。為便于討論,現(xiàn)將《中國版畫全集》中已刊布的這件藏品的部分圖像展示于此(圖6)。
與黃士珊對此經卷南宋時代的認知不同,《中國版畫全集》敘錄者認為這是北宋作品,其版畫說明這樣寫道:
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
北宋(公元九六〇—一一二七),尺寸未詳。
圖見北宋德寶二〇〇七年秋拍品第二七七號。卷首版畫占兩折面,與敦煌發(fā)現(xiàn)的唐咸通九年王介為二親敬造的《金剛經》版畫相比較,有極明顯的借鑒傳承關系,畫面極為相似。除了說法圖外,還有奉請的八金剛像和四菩薩坐像,各占一折面的上欄,繪刻的非常雄健有力。特別是每折面的下欄,刻有《金剛經》感應故事……版畫較阿英先生介紹的周叔迦先生所藏《金剛經感應傳》宋刻版畫,繪刻的要好得多。全經整體風格,雄健渾厚,充滿著生命活力。[12]19
從這個印本的版畫風格及其文本內容來說,它與傅藏的南宋棚刻本《金剛經》及M1·1460并不一致,甚至在雕刻技藝和藝術水準上遠勝后兩者。但這也并不能表明此印本一定是晚出的作品,否則就很難解釋,早在唐咸通九年(868)就能雕印非常精細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扉頁畫了。事實上,將佛傳中的《金剛經》感應故事融入繪畫題材的做法并非始于南宋,而是至晚出現(xiàn)在北宋后期。
“周叔迦先生舊藏北宋神宗元豐七年刻印的《金剛經感應傳》,每故事一圖,若今日的連環(huán)圖畫,刻成版畫,極為難得?!保?2]7從《中國佛教版畫》刊示的殘頁來看(圖7),該書為經折裝,版式當為自右至左,先一行縱書題目,其后為版畫,再后為文本,基本上屬于左圖右文型。這與英國木版基金會藏品、傅藏及M1·1460這種套中套加字包畫的版式完全不同。雖然如此,但北宋已有圖繪《金剛經》靈驗記的傳統(tǒng)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英國木版基金會這件藏品確為北宋刻本的話,則傅藏南宋棚刻本《金剛經》及M1·1460的版式淵源或粉本更可以追溯至北宋后期甚至更早。
后世關于傅藏南宋棚刻本《金剛經》感應故事畫的翻刻和摹刻作品較多,前述鄭振鐸藏元杭州楊家經坊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或許就是其中一種。黃士珊舉出的明宣德版本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模仿佳作。在這部保存完整的佛經中,不僅可以看到和傅藏南宋棚刻本《金剛經》及M1·1460一模一樣的版式及一字不差的文本,而且還可以看到全部十二幅圖像即“八金剛四菩薩”的內容及其布局(圖8、9)。
按照《金剛經》文本儀軌中奉請順序,這些神靈的尊像畫自右至左一字排開,前八幅為金剛,后四幅為菩薩,畫面對稱,氣勢壯觀。其中,“金剛索菩薩版畫”下方“文策誦持《金剛經》還生記”繡像的上半部分即“閻羅王審查文策善惡狀”圖中,明顯是四人,即堂上的閻羅王、主司和典執(zhí),還有堂下跪著的文策。這正是M1·1460磨損不清的地方。也就是說,M1·1460的下方繡像如果沒有磨損的話,其“閻羅王審查文策善惡狀”圖像中的人物不會只有兩位。在稍晚的明萬歷年間彩繪的《金剛經》中,也能看到類似的金剛索菩薩尊像畫,其下半部繪制的依然是M1·1460中的那些文字和同樣版式的故事畫,而故事畫的上半部還是文策等四人(圖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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