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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房間

2024-01-11 10:04歐野
牡丹 2024年1期
關鍵詞:碗柜紅毛爺爺

1

趙婷婷懷孕了。她在床上告訴我這個事。我說,是不是搞錯了?她說,人民醫(yī)院的B超。我側身抱她,把頭摁進我胸里,使勁聞濃密頭發(fā)上的香氣。她開始抽泣,哭得很克制。這不是我希望的狀態(tài),我寧愿她大哭一場,把多少年的委屈都宣泄出來。

交代好修車廠的事情,我還是睡不著,有些話怎么說,需要準備。天還沒亮去了菜市場,各種肉、菜、水果裝在紅紅綠綠的塑料袋里,堆滿了車后座。回到家,趙婷婷正在煎蛋。我說,你繼續(xù)睡。她說,吃完還得上班。

我倆一起出門,沒讓她開車,送她到公司樓下,拐個彎開進家樂福的露天停車場。來早了,超市9點才開門。點了支煙,拿出手機,撥通老媽的電話。我說,媽,趙婷婷懷孕了。老媽在電話那頭愣了兩秒,說,確定嗎?我說,檢查過。我聽到老爸在一旁說,好事!媽又說,反正是懷上了。我說,如果有人照顧,會好些。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我爸說,是不是跟她爸媽說說,畢竟照顧女兒,還是自己父母更合適。我說,你們又不是不了解情況。我爸說,這是大事,該說還得說,如果他們不去,我們就去。我說,好吧。

中午吃了剩下的早餐,下午去了趟修車廠,5點回到家,趙婷婷正在張羅晚餐。電視開著,播放電影《飲食男女》,臺灣老頭給女兒們準備大餐,殺雞宰鴨,蒸炸鹵燉。趙婷婷手腳麻利,雪花丸子和蛋餃的餡加荸薺碎末,泡椒牛蛙用啤酒煮,三合湯里的牛百葉和牛血快速焯水,保持鮮嫩,炒雞配紅椒,必須辣,猛火收汁,萵筍炒肉老家做法,不勾芡,另外還配了個蒜蓉紅菜苔。我看著電視,由她折騰,她也不叫我。

熱菜擠擠挨挨擺了滿桌,趙婷婷開紅酒,給我倒上,自己倒了半杯橙汁。我說,夸張了點。她說,好久沒做了,嘗嘗。我吃了兩碗飯,然后一起收拾。洗碗的時候,我看著手里的碗,說,家里需要人照顧,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她停了一下,說,不需要了。我繼續(xù)問,那我爸媽過來?她說,再想想。

睡覺前,她抱著我說,怕。我說,別怕,有我在。她說,叫你爸媽過來吧。我緊了緊懷里的身體,很久很久,才等到她逐漸沉重的呼吸,黑暗中,我半夢半醒,思緒陷入了那段年少的時光。

2

我給趙婷婷的第一封情書是這樣寫的。

趙婷婷:

我之所以要給你寫這封信,是因為今天下雨了。雨水澆灌在窗外的草地上,滋生了我對你的思念。天空陰沉,遠山朦朧,就連煤黑的房子也變成流動的灰色,一切都模模糊糊,這像極了你對我的態(tài)度。天天見面,卻那么遙遠,明明太陽經(jīng)常出來,可你卻從未給我光亮,以至于我只能茫然地思考和探索你的態(tài)度。記得你上次跟我說話是大半年前,那時我們剛上初二,我莽撞地在你后面喊你的名字,你連看也沒看我,發(fā)出了一聲“啊”的驚呼,就跑了。難道這就是我們的交流方式?聽說喜歡上一個人就會在她面前變得羞怯,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不敢直接跟你說話,不敢去市場的魚檔找你,不敢去三班的教室看你,甚至每次去上晚自習,你在訓練跑步,我也只敢偷偷地望你幾眼。今天給你寫信,我真是鼓足了勇氣,多么期待這個勇氣能帶來收獲,哪怕只是你的只言片語,或者你對我笑一笑也好,那都會是一個好的開端,然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向遠處起飛,手拉手。好了,就寫到這里。還有,我覺得你應該來看看你外公。

思念你的:歐野

信紙是同桌的,一個印花日記本,我扯了兩頁,細細疊好,裝進信封,第二天一大早,溜進三班教室,塞進了趙婷婷的書桌。

當天10點,我被叫去教務處。教務處長姓彭,同時也是我的語文老師。彭老師把門關上,從厚厚的眼鏡片后面看了我10秒鐘,拉開抽屜,取出信,說,寫得不錯,比你的作文好一百倍,我早就說過,寫作文一定要有真情實感,當有了真情實感,看景物的情緒自然就不同,你看這句,就連煤黑……咳咳。這次不叫你家長,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打擾趙婷婷,聽明白了嗎?我愣了,不叫家長當然明白,少挨頓揍,不打擾趙婷婷?什么是不打擾,我搖了搖頭。他說,那就叫你家長來。我又搖了搖頭。他想了想說,你這個成績,能考上高中嗎?不分心的話,考個中專還是有希望吧,人家趙婷婷學習成績好,訓練成績也好,肯定能考上高中,再次也是師范學校,你以后想挖煤嗎?他抖了抖手里的信,說,你這點小心思先放一放吧。我有點分神,看著窗外。他說,要不叫你爸來?我驚了一下,立馬表態(tài),明白了。

下午放學回家,爸爸在跟鄰居幾個叔叔打跑胡子,妹妹嚷著肚子痛,媽媽胡亂炒了個青椒魔芋,打了個雞蛋西紅柿湯,我扒了幾口飯,逗了逗妹妹,出門上晚自習。

六月雨后的傍晚是橙色的,我走在學校的操場上,早早就聽見體育生們訓練短跑的哨聲,遠遠一聲哨響,從起點飛奔過來兩個,然后又是兩個,終于,那個穿著寬大灰色T恤,黑色運動短褲的女孩開始起跑,一開始她重心很低,奮力地蹬著地面,迅速跑入中途,馬尾辮在腦后揚起,T恤緊緊地貼著身體,緊繃出丘陵般隆起的胸部和平坦的小腹,兩條雪白的大長腿快速交替抬起,彈性十足的腳尖和手臂把整個身體送進了飛快的軌道,在變幻的霞光里留下一道虛影。逆光了,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她在奔跑的過程中腦袋似乎朝我這邊歪了一下,這是個若有若無的動作,我已經(jīng)樂開了花??隙ㄊ且驗樵缟系男?,她一定看了那些“真情實感”。我高興得直想蹦,眼睛一毫秒都離不開她的身影。我往前走著,頭一直偏向左邊,極力捕捉她的每一個動作和逐漸能看清的表情。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操場中間有條橫向的下水道,平時都用水泥板蓋著,那天可能是維修,有一塊板沒有蓋,露著個黑乎乎的空洞。隨著趙婷婷跑動的位置,我逐漸變成倒退著走。突然右腳猛地一空,踩進了下水道。這條該死的水溝并不太深,我右腳剛好踩進溝里的爛泥,頂住了身體,可是,左腳還留在地面上,與頭平齊,結結實實來了個抬腿一字馬。我整個人卡在了洞口,背脊頂住下水道口產(chǎn)生的劇痛跟胯下的撕裂感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卡得很緊,劇烈的疼痛讓我沒法呼吸,喊不出聲,我試著用右腳尖把身體頂起來,下水道里的淤泥軟塌塌,根本不受力。路過的學生發(fā)現(xiàn)了我,起初他們只是被我奇怪的姿勢吸引,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研究我是怎么做到的,然后才明白我的痛苦,開始一起拉我,兩個人扯胳膊,兩個人扯左腳,叫著號子把我從下水道里拔了出來。當他們看到我一字馬的雙腿逐漸合攏,就哄笑著散了。我坐在地上,忍著劇痛,仔細搜尋趙婷婷的身影,那個穿著寬大灰色T恤的女孩,正在遠處奔跑,根本沒有留意這邊的熱鬧。我內(nèi)心轉而詫異,感嘆她訓練時的專注,進而又為她的專注著迷,豐富了我早戀的內(nèi)涵。

3

曹爺爺是趙婷婷的外公,住在我家隔壁。雖然是鄰居,我們兩家相互不怎么理睬。如果我跟他多說兩句,媽媽就會生氣,原因是很多年前,曹爺爺斗過我外公,聽說把外公打得很慘。我從大人的閑談中得知,其實曹爺爺也可憐,他以前有個老婆,在那個分派系的年代,曹爺爺加入的是“東方紅”,可老婆卻是“風雷疾”的骨干,兩口子在家里斗,把房子中間砌了墻,曹爺爺后兩間,他老婆前兩間,劃清界限,各過各的。后來不興這套了,他老婆就帶著10歲出頭的兒子跑了,據(jù)說跟了一個廣東賣磁帶的,再沒回來。留下個大女兒,就是趙婷婷的媽媽。她跟曹爺爺感情不好,幾年前嫁給了礦上的工人,搬到了靠近菜市場的平房里,在市場最末尾用磚頭砌了個魚池,擺起了魚檔,一般不過來看她老爹。

曹爺爺身材干瘦,背脊佝僂,一頂深藍色的列寧帽緊緊扣在頭上,把蒼白的臉遮了一半,最熱的夏天也會穿兩件衣服,給人一種怕冷的印象。記憶中我很少進他家的門,可他說,我小時候,半夜到門口撒尿,誤入了他家,在廳屋里的大床上睡到天亮,直到我爸把我抱回去。這件事我一點都不記得,只是他每每說起,都對著我笑,有時連大鼻子里流出的青鼻涕都忘了擦。

1997年的夏天,暑假剛開始,礦上來家屬區(qū)安裝閉路電視,我家的韶峰牌黑白電視機后面多了一條白色的粗線,聯(lián)結到墻上的一個小盒子。電視里有了那些打打殺殺的香港電影、電視劇,每天從早到晚不間歇播放著《義不容情》《我本善良》《包青天》,我簡直癡迷了,大人們也愛看。從此,門口葡萄棚下的“乘涼夜談會”徹底散伙,各自在家看電視。

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英雄本色》,戴蛤蟆鏡的周潤發(fā)正在用美鈔點煙,電視突然沒了影像,常用的拍打修理法也不能讓它恢復,急得我直跳腳。走出門外,大人們都去上班了,只看到曹爺爺坐在門口扇扇子。我顧不上許多,說,曹爺爺,我家電視壞了,讓我在你家看看電視唄。曹爺爺撐著椅子站起來,邊走邊說,好嘞,小野想看電視啦。他打開電視機,調(diào)到閉路電視頻道,讓我沉浸在滿足中??赐旰?,我還不想離開,看接下來放啥,結果電視里開始唱老戲,然后出來四個字,霸王別什么,曹爺爺說那個字念姬,講的是楚漢爭霸,大英雄項羽被漢朝第一個皇帝劉邦逼死的故事。我問,打仗嗎?他說,打仗。我繼續(xù)看,并不打仗,一個女的用菜刀切了小孩的手指,接著是一群孩子學唱戲,被師傅揍,還吊死一個。有些情節(jié)我看不懂,但覺得很有趣,曹爺爺坐在了我旁邊。后來那些唱戲的人涂著大花臉,被一群穿軍裝的年輕人綁起來打,邊打邊山呼海嘯地喊口號,我不懂他們在干什么,偶一回頭,發(fā)現(xiàn)曹爺爺眼淚鼻涕都黏在了胡子上。

那時外公還在,愛喝疙瘩湯,帶得我和妹妹也習慣了這種北方飯食。一次,我咕嚕咕嚕地吸著面疙瘩,輕聲問外公,曹爺爺以前是不是打過你?外公愣了一下,說,打人不好,但不全是他的錯。

4

暑假剛過,趙婷婷意外地來到了我身邊。因為她的外公,曹爺爺病了,病得很重,以至于多年不搭理他的女兒也要過來照管。趙婷婷的媽媽叫曹紅革,我叫她紅姨。

那段時間,紅姨經(jīng)常帶著趙婷婷來這邊,有時晚上會住下來。在夏熱已消,秋涼未至的時候,我多了個在家門口晃悠的毛病,偶爾能看到趙婷婷進出的身影。我甚至可以尾隨她去上學,跟她在同一條隊伍里排隊接水,欣賞她晾曬出來的寬大T恤,隔壁那個黑乎乎的門洞,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

體育生要在清晨訓練,當他們在奔跑和跳躍中汗流浹背,迎來朝陽時,上早自習的同學才陸陸續(xù)續(xù)走進校門。我決定也要清早去學校跑步。當我在飯桌上宣布這件事時,爸爸的醉眼里投來欣喜的亮光,正在夾菜的媽媽深深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妹妹在椅子上蹦,叫著說,我也要跑步。我說,別吵。

第二天早晨5點半我就掙扎著起床,穿上球鞋,天剛變成深藍色。隔壁門窗緊閉,我等了十來分鐘,沒動靜,趕緊往學校去。校門半開,門衛(wèi)大爺已經(jīng)上班。操場還處于半黑暗狀態(tài),沒見有人訓練,我來得太早了。那就跑吧,一會讓趙婷婷看到我在跑步,多帶勁!我開始圍著操場慢跑,跑到靠職工食堂那邊,隱約聽到有人聲,停下來細聽,一個脆脆的聲音在食堂門口的小花園里讀英語。這時有體育生進來了,我繼續(xù)跑。天亮起來時,我遠遠看見趙婷婷從食堂那邊走過來,放了本書在操場旁邊的草地里,開始做熱身運動。

后來我就5點起床,也拿本英語書,趙婷婷在食堂那邊讀,我就在操場這邊讀,既不打擾到她,又讓她知道我的存在。時間長了,有過幾次同路的機會,都是默默地走,沒有說話,但我臉很熱。

轉眼中秋節(jié),初三不放假。早晨已經(jīng)冷得不像話,我穿上毛衣毛褲,裹著爸爸胖起來前的工作服,把皮帶系得很緊。快到學校門口時,遠遠看到馬路邊點了堆火,有些人在火邊說話。走近一看,背對著我的明顯是趙婷婷,幾個二流子拎著酒瓶,擋住了她。這些二流子大概在火堆旁歡度中秋,喝了個通宵。

小妹妹,幾年級了?領頭的紅毛歪著頭說,長得很乖嘛。一個黃毛說,跟我們一起,保準你不會受欺負,想揍誰就揍誰。趙婷婷往左,被擋住,往右,又被擋住。來,喝口酒,暖暖,另一個黃毛把酒瓶遞到趙婷婷前面,趙婷婷扭頭避開。不給面子啊,紅毛伸手去抓趙婷婷的胳膊。趙婷婷側身一閃,右手突然一甩,啪地一聲脆響,正中紅毛的左臉。紅毛捂著臉,好半天才罵道,媽的,給我上!

看到趙婷婷動手時,我沖了上去,大叫了一聲。飛腳踹在了一個黃毛身上,他向后摔了個四腳朝天。我的出場固然勇猛,可實在沒有打架的經(jīng)驗,嚇了他們一跳之后,我再也使不出什么招式,被他們圍起來一通捶,接著就是一通踢,我抱著頭,身上這里痛一下,那里痛一下,嘴里叫,趙婷婷,快去叫人。趙婷婷往學校方向跑,被一個黃毛拉住。幾個人繼續(xù)揍我,紅毛見我不堪一擊,撿起個啤酒瓶,準備給我開瓢。住手!門衛(wèi)大爺出現(xiàn)在晨光里,手里握著條橡膠警棍。

老頭,這里是學校外面,你不要多管閑事,紅毛說。學校外面,他們也是我的學生,老頭毫不示弱。紅毛大聲喊,連他一起打。幾個人的拳頭沖著老頭砸過去,瞬間把老頭打翻在地。趁著他們暫時沒空理我,我把系在腰里的皮帶解了下來,這條礦工的工作皮帶,扎實沉重。我爬起身,揚起皮帶,沖著紅毛的后腦勺抽過去,碩大的皮帶金屬頭直接砸在紅毛的腦殼上,紅毛啊地一聲,蹲了下來,雙手捂頭,鮮血從他的手指縫里滲出來。

那天上午我們都在保衛(wèi)科。紅毛縫了3針,他父親是煤礦旁邊七里沖的農(nóng)民,我家賠了200塊錢醫(yī)藥費,雙方家長簽字畫押,兩不相欠。媽媽心疼地數(shù)了20張10元的鈔票放在桌上,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出門時,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滿口酒氣噴在我臉上,悄聲說,干得不錯!

5

通常情況,男生為女生打過一架,女生就得乖乖服軟。可趙婷婷依舊對我無視,反倒是我的戰(zhàn)友,門衛(wèi)大爺甚解風情,只要看見我跟在趙婷婷后面,就對我擠眉弄眼,滿臉菊花,老不正經(jīng)。

初三的生活枯燥而痛苦,大量的課業(yè)如泰山壓頂,偏偏這個時候,我身體的某些機能愈加旺盛,經(jīng)常半夜驚醒,無奈地去沖洗濕漉漉的內(nèi)褲,焦躁不安。我像只發(fā)情但不叫春的家貓,壓抑自己,生怕被成年人貼上叛逆的標簽。大人們并不明白,哀嘆一個青春期的孩子叛逆,就像批評一個抑郁癥患者矯情,那是找錯了問題的根源。很多年后,有一部廣受歡迎的喜劇片,男主點燃了課本,扔向教室的窗簾,喊出了一句著名的臺詞:燃燒吧,我的青春!

所謂燃燒其實就是發(fā)泄,青春的爆裂能量,必會有宣泄的出口,只是各自方式不同而已,有的是游戲,有的是運動,有的是煙酒,有的是打架斗毆,甚至有的是學習,人人都在燃燒。如果一個青春期的孩子,特別是男孩,一點都不狂躁,溫潤平和,那他一定是找到了讓自己心滿意足的發(fā)泄途徑,在燃燒中得到了釋放。而那時的我,卻還沒有找到。

有些雜志、書本,如《家庭醫(yī)生》《今古傳奇》《啄木鳥》《倚天屠龍記》之類,上面的關于男女情愛的只言片語,根本滿足不了我那顆狂亂的心臟,更加壓不住臉上瘋長的青春痘,反而火上澆油,撩撥得我處于爆炸的邊緣。直到有一天,在家里的最后一個房間,我這顆人形炸彈的引信終于被點燃。

煤礦家屬區(qū)的平房,每戶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有房間一貫到底,不分左右,俗稱筒子房。如果家里的門都開著,從大門口就能一眼看到最里面的屋子,也就是廚房和洗澡間,因為只有那里才有下水道。關于洗澡,我夏天在外面的水龍頭下沖,冬天去井口旁邊的職工澡堂,基本不在家洗,但很多家屬并不喜歡赤裸相見的職工澡堂,他們會在廚房燒水,盆浴。所以,我家跟曹爺爺家的洗澡間只隔了薄薄的一堵磚墻。

煤礦到處都是黑色,看膩了,人們就特別喜歡白,喜歡冬天的雪。一天傍晚,爸媽還沒回家,我跟妹妹在門口玩雪,妹妹把墻邊的一長溜積雪踩實,然后在上面滑,發(fā)出笑聲和尖叫。我用手指捅開積雪表面的硬殼,掏出里面松軟的部分,捏成團,等待路口有人經(jīng)過,朝大梧桐樹上扔,枝丫上的積雪嘩嘩往下掉,砸中行人的腦袋,引發(fā)混亂,如果灌進脖子里,就是最好玩的事。

這時趙婷婷披著件紅色的羽絨服從遠處走來,她剛訓練完。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她的表情比我手里的雪團還冷,但挨了凍的鼻子紅撲撲,很好看。她進門后,我聽見紅姨說話,水燒好了,洗澡。

我懵了一下,隨即想到了什么,渾身緊張起來,她要洗澡,就在我家廚房的隔壁。我感覺血直往頭上沖,呼吸急促。我趁妹妹沒注意,回到家里,輕手輕腳鉆進廚房,把門帶上,插上插銷,繃在原地,大口喘氣,豎起耳洞聽隔壁的動靜。

先是舀水的聲音,然后又沒了動靜,我猜是趙婷婷在脫衣服,脫衣服!我為我的想法感到羞恥,同時又焦躁得發(fā)狂,眼睛灼痛,在廚房里打轉,我痛恨這堵墻,痛恨豬油壇子,痛恨水缸,痛恨灶臺,痛恨成堆的煤球,痛恨碗柜……不對,我不應該痛恨碗柜,碗柜嵌在墻上。

我迅速靠近碗柜,握住柜門把手,輕輕一拉,發(fā)出咯吱一聲,嚇得我停下來,緊張地聽了幾秒,那邊繼續(xù)傳來水聲。我把柜門稍稍提起,減少門軸的摩擦,緩緩拉開。柜里的飯碗、菜碗、筷子筒整齊擺放,擋住了背板。我端起一摞菜碗,轉身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每次碗和碗之間發(fā)生的細微碰撞,都迫使我停頓下來。菜碗搬開后,我赫然發(fā)現(xiàn)碗柜的背板上有一條透著亮光的裂縫。我迫不及待地伸頭去看,可空間不夠,頭伸不進去。我又把一摞飯碗搬開,然后順利把頭伸進了碗柜,一股陳年的油垢味差點嗆得我咳出來。我使勁屏住呼吸,從縫隙里看過去,一片霧氣蒙蒙,看不清楚。正當我瞪起眼睛尋找期待中的身影時,對面吱呀一聲,門開了,接著霧氣散開,我看見趙婷婷已經(jīng)穿好衣服,走來走去。我趕緊把頭退出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發(fā)軟,幾乎要坐在地上。

外面響起了爸爸和妹妹的說話聲,我趕緊把兩摞碗搬回去,關上碗柜門走出廚房,掩飾地坐下來假裝看書。爸爸沒注意我,走進廚房開始做飯。

自從發(fā)現(xiàn)了碗柜的秘密,我就心神不寧,只要家里沒人,不管趙婷婷在不在,我都會站在那里發(fā)呆,我期待自己不要這么無恥,又期待下一次機會的到來。

6

倏忽已是寒假,離過年也只有幾天了,家家戶戶都在釀甜酒、炸豬油、熏臘肉。我家過年必備的幾樣大菜也要開始做了,其中最耗時的當屬虎皮肘子。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媽媽興沖沖地提著條新鮮豬肘子回來,父親動手刮毛洗凈,燒油開炸,在金黃的豬皮上涂抹冰糖醬汁,改刀再蒸,我和妹妹在旁邊偷冰糖吃。媽媽興頭很高,忙里忙外,看見門口紅姨正在曬臘肉,兩人還笑瞇瞇地聊了幾句??斓街形鐣r,我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曹爺爺。他被安放在門口的竹圈椅里曬太陽,裹著厚厚的棉被,腿上還加了層毛毯。他縮著脖子,本來清瘦的臉頰已經(jīng)完全凹陷下去,露出牙床的形狀。他的頭盡力抬起,渾濁的眼睛從列寧帽下看著紅姨把廚房里的臘肉掛出來曬。沒見到趙婷婷,她應該在菜市場看魚檔,這幾天生意好。

晚上是職工大會,一年了,職工們都去俱樂部聽礦長作報告。晚飯后,父母抱著妹妹,跟鄰居的大人一起吆五喝六地出了門,四處都是手電筒的光,我獨自留在家里看電視。

趙婷婷過來了,曹爺爺需要有人看著。紅姨跟她說了幾句話,也出了門。等一切都安靜下來后,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會不會洗澡?

我來到了廚房,豎起耳朵聽,有動靜!木頭挪動的聲音,肯定是澡盆。我再次打開碗柜門,穩(wěn)穩(wěn)地把兩摞碗搬出來,聽了一下,沒有水響。突然咚的一聲,隔壁什么東西倒在地上。我把頭探進了碗柜,從縫隙里看過去,沒有水霧,沒有木盆,地上有一條翻倒的凳子,一堆衣服。什么情況?我往上看,竟然看到一雙腳在半空中踢騰,嚇得我心臟一縮,再往上看,我看到一具干瘦的身體在擠擠挨挨的長條臘肉間掙扎,是曹爺爺!他的頭伸進了一根掛臘肉的繩子,赤裸的身體呈焦黃的半透明狀,跟旁邊滴著肥油的臘肉宛如同類。讓我一輩子不能忘記的,是那扭動著的身體中部,一條巨大而松軟的肉蟲正在左右搖擺,仿佛那是曹爺爺全部生命的最后舞蹈。

我嚇得猛地一抬頭,狠狠撞在碗柜的隔板上,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心臟嘭嘭跳,胯下一松,尿了出來。我這時才知道,被嚇尿褲子的人并不是控制不住下面那個器官,而是渾身上下哪里都控制不住。我坐在尿里喘氣,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想哭,可大人們都走了,哭有屁用。我該做點什么,對,叫人!我沖出廚房,來到大門口,正要扯嗓子喊,突然想到碗柜,那兩摞碗還沒收,大人來了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我在干什么。我趕緊跑回廚房,把碗放進去,關好柜門,再次沖出家門,還沒喊出聲,就聽到隔壁傳出一聲女孩的尖叫。

我沖進曹爺爺家,趙婷婷迎面跑出來,讓我意外的是,她一把抱住了我,放聲大哭。隨后鄰居的一些人來了,他們手忙腳亂地把曹爺爺放下來。我強作鎮(zhèn)定,在趙婷婷肩上拍了拍,要上去幫忙,剛要進廚房門,一個阿婆呵斥道,小孩子,出去!我退出來,發(fā)現(xiàn)趙婷婷正淚汪汪地看著我。

7

曹爺爺死了。

辦喪事那幾天,老人們在煙霧繚繞的靈棚里排排坐,通宵跟著道士唱些含糊不清的經(jīng)文,并指點紅姨和趙婷婷什么時候該哭,什么時候該跪,要磕幾個頭。發(fā)喪前一天晚上,紅姨和趙婷婷開始爬棺,圍著棺材在地上爬,道士唱一大段,她們就爬上三圈,據(jù)說爬夠九九八十一圈,就算盡孝道。我看著趙婷婷在地上爬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家里,翻出我打籃球時戴的護膝,趁趙婷婷起身站在旁邊時,悄悄塞進了她手里。

喪事結束后,隔壁就空了,再沒有人來。

開學前一天,我回學校參加大掃除,走到教學樓下面,有人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趙婷婷,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張紙條,飛快跑上了樓。我展開紙條,上面寫著:我們在一起吧。

我嘴角牽動了一下,沒有笑出來,站在原地發(fā)呆。之前日思夜想的事情,現(xiàn)在反而引出內(nèi)心的一股跟我年齡不符的悲涼。自從那晚后,我一直覺得當時我是可以救曹爺爺?shù)?,如果不是我回去收拾那些碗,哪怕早十幾秒,他都可能不會死。我的虛偽和懦弱害死了他。同時我覺得自己欺騙了趙婷婷,齷齪得像廚房里的蟑螂。那股填充在心里的勁頭如煙云消散,我不再覺得那些愛意、欲望是真實而有意義的,我甚至不再做夢。

我沒有給趙婷婷任何回應,每天都像個老人家,步履緩慢,若有所思,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不過有一樣事情卻堅持了下來,就是每天5點起床,去學校讀英語。只是,我不再關注她在哪里。

半年后,中考來臨,我意外考了高分,進了市一中,而趙婷婷卻發(fā)揮失常,體育和文化分數(shù)都低得離譜,沒能考上高中,也沒有進入師范學校,就此結束了她的學生生涯。

很久很久以后,我都確信還愛著她,不論離多遠,但我不確信還能跟她在一起,即使相遇。我變成了一個消極的人,消極得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歲月。

另外,我有了兩個后遺癥,一個是我再也不吃臘肉了,還有就是在廚藝方面成了永遠的白癡。

時間來到今天,我必須要感恩老天,讓我和趙婷婷雙雙受盡磨難之后,又走到了一起。我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這個懷了我孩子的心愛的女人,回憶像一個無底深淵,那些摧殘是否都已消失不見,還需要繼續(xù)走下去才知道。

責任編輯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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