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當主流社會還在急切地為適婚青年不婚不育現(xiàn)象“問診”的時候,年輕人已經(jīng)從親密關系中撤退得更遠了一些,甚至連戀愛都不愿意談了。
雖然沒有權威的數(shù)據(jù)對“戀愛率”進行統(tǒng)計,但年輕人對談戀愛這件事變得愈發(fā)消極,卻是不難把握的心態(tài)。
現(xiàn)實層面,越來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和難測的前途,令很多人把戀愛看成一項麻煩事,無暇戀愛、不敢戀愛成為普遍情形。觀念上,“戀愛腦”“性緣腦”等概念的發(fā)明和流行,表明年輕人對于進取的戀愛心態(tài)的反思。
目前的分歧似乎大于共識。成立于2018年的豆瓣勸分小組,致力于讓人“下定決心分手”,如今已有37萬余名成員,以可見的組織形態(tài)展現(xiàn)了分離觀念的興盛。
猶豫大過堅決、問題多于答案,但能夠因此認為年輕人對愛情失去了興趣嗎?似乎也不能。傳唱度高的流行歌,仍然多以愛情為主題。《心動的信號》等戀愛綜藝的火爆以及嗑CP、紙片人戀愛等“戀愛代餐”的普遍流行,無一不在表明年輕人對愛情的密切關注和旺盛需求。
關注并渴望愛情,卻又拒絕與人進入真實的戀愛關系,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提示我們,在理解“年輕人不談戀愛”的現(xiàn)象時,除了關注心理、情感等因素,亦不可缺失“關系”的視角。
想起去年,我曾就“中國社會的關系范疇”話題,采訪了人類學家袁長庚。他提到,當前中國社會的人際關系正面臨一場全新的價值重估。
傳統(tǒng)的關系范疇,包括親人、夫妻、朋友乃至我們即將展開討論的戀人關系,在劇烈的社會轉型和多元的關系實踐面前,愈發(fā)難以適應時代的需求。張力是空前的,但新的關系實踐還沒得到梳理和概括,“每個人都將面臨關系的意義問題”。
這代年輕人進入一段戀愛的審慎與猶疑,恰好說明,戀人關系已經(jīng)率先走到了需要重估的十字路口。年輕人為什么不談戀愛?以關系的角度可以轉譯為:戀人關系對于年輕人還有什么意義?理解這個,可以幫助我們更加貼近當代年輕人情感的真實境況。
僅憑喜好和感受決定進入一段戀愛,對中國人來說是一種很新的關系實踐。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人對愛情的理解,建立在以家庭為單位的觀念結構之上,家庭大于個人,戀愛的雙方通常不是個體的自由結合,而是家長意志左右的結果。當目光指向家庭,戀人關系自然也不能獨立存在,而是步入婚姻前的過渡階段。
甚至在很多時候,個人進入婚姻之前沒有所謂的戀人階段,更遑論愛情。
一切的最終目的,都在于組建家庭。
直到改革開放后,自由主義與個體主義的思潮在大眾層面蔓延開來,尊重人情感和意志的自由戀愛觀,成為了一種普遍的文化結構。此時,談戀愛變成了個體的選擇,因此也不必然按照傳統(tǒng)的規(guī)定,以婚姻和家庭為歸宿。
“戀愛—結婚”的遞進關系被打破,對戀人關系來說,是一項影響深遠的觀念革新。在自由戀愛的觀念盛行之前,戀愛、結婚、組建家庭,鑲嵌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秩序之中。戀人關系雖不自由,但因為處在一個完整的秩序之中,擁有了穩(wěn)固的內核和意義支撐。這也就是所謂的“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就是耍流氓”。
開啟一段戀愛關系時,人們就能知道談戀愛的終點和意義是什么。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的是:我能從對方那里獲得什么?
但是,當戀愛成為一種個人自由,原本朝向婚姻的戀人關系因此失去了內在的發(fā)展動力和方向,進入了一種“毋需前進”的狀態(tài),進入既然是完成,起點便是終點。
那么,因為什么人們要進入一段戀人關系?這個問題被重新提了出來。
也許我們會說,進入一段戀愛關系的理由有很多,因為愛與激情產生的結合意愿、合乎道德地滿足生理需求、舒緩孤獨和寂寞的心情、以排他性宣示感情的獨特性等等。
但在以個體的自由選擇為最高道德的“自由戀愛”中,這些理由只是戀人關系發(fā)生的條件,而不必然導向戀人關系的發(fā)生。
歸根到底,在脫離了傳統(tǒng)秩序之后,中國人的戀人關系變成了沒有目標的關系。這種目標感的喪失與矛盾,往往在戀愛中的雙方遭遇“談了這么久戀愛,怎么還不結婚?”這類問題時暴露出來。
從關系范疇的角度來看,當代年輕人的戀愛實踐,就是圍繞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與回答展開的。
正如思想的譜系總是混雜著斷裂與延續(xù),存在于年輕人心中的自由戀愛的新觀念,仍拖著長長的傳統(tǒng)的影子。
將戀愛視作婚姻的過渡,從根本上講是一種功利主義的思考方式。雖然現(xiàn)在年輕人早已接受戀愛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觀念,但是這種功利主義的思考方式并沒有真正得到揚棄。
自由戀愛的理想圖景,指向的是愛情的完成,它發(fā)生于兩個人因愛而結合的意愿,在彼此接納和奉獻中進行,達至圓滿。它對戀愛雙方提出的問題是:我能為對方做些什么?
如今,更復雜的局面出現(xiàn)了。當代年輕人的戀愛,在保留了功利主義觀念之后,同時發(fā)生了方向性的變化:由朝向他人變成了朝向自我。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的是:我能從對方那里獲得什么?
這里也需要結合大環(huán)境的變化。在整個社會朝氣蓬勃、飛速向前的時期,“我”仍有余力為他人、愛情做點什么。但當社會發(fā)展陷入滯緩,年輕人生存壓力越來越大時,功利主義便愈加凸顯。于是,在考公、考研熱流行的近年,出現(xiàn)了“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人們對門當戶對的考量,也從婚嫁階段提前進入戀愛階段。
哪怕這戀愛與婚姻無關。
除此以外,現(xiàn)在的戀愛關系中被忽視的還有一面—退出的自由。這將戀人關系的不穩(wěn)定推向更深的程度。
在自由主義的旗幟下,退出,不僅不會被施予道德上的負面評價,而且會被視為一種進步,是個體獲得更大程度自由的證明,以至于,頻繁的結合、分手,成為戀人關系中常見的景觀,甚至,戀愛的雙方在關系的開始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終結。
分開變得輕易,功利主義盛行。兩相結合的結果,便是經(jīng)濟上的富裕對維持關系的穩(wěn)定變得越加重要了。
當戀人關系變得愈發(fā)不穩(wěn)定,人們便失去了一個能夠安全、持久、可靠地開展戀愛活動的關系形態(tài)。這時,就像人們開始討論性與愛是否可以分離一樣,現(xiàn)在更多被討論的是:談戀愛是否必須要在確定的關系中發(fā)生?
于是我們看到,以戀人關系為代表的深度關系,開始被有意識地分解。一些流動的戀愛關系便開始出現(xiàn),如炮友、情感搭子、一日情侶等,分別安放人們對于激情、陪伴和愛的需要。
而或許是對關系的警惕和失望愈發(fā)深重,如今,關于愛的嘗試被推向一個更遠的境地:愛情是否必須建立在與人的聯(lián)結之中?由是,人們開始分離自我與他者的聯(lián)結,戀愛活動的開展進入了自我空間之中。例如,crush從一種愛情的萌芽階段發(fā)展為一種獨立的情感范疇,它完全能夠在自我的空間內發(fā)生和消失?!凹埰藨賽邸币源罱ㄌ摂M關系的方式,使關系從自我與他人的聯(lián)結,變成與二次元的游戲。嗑CP、看戀綜,也是借由旁觀、想象他人的愛情,獲得情感上的滿足。
諸如此類的“戀愛”實踐,令“我”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并最終推導出了這樣一個觀念:談戀愛,不一定要在現(xiàn)實中,真正進入一段戀人關系。
戀人關系已經(jīng)從戀愛活動得以展開的前提,降級成了戀愛活動的選項之一。“我”可以戀愛,但不必進入一段關系。就像戀愛與婚姻的遞進關系被打破之后,婚姻成為戀愛的選項之一那樣。
也就是說,年輕人無法找到一個非得進入戀人關系不可的理由。在走進戀人關系的壓力逐漸增大,戀愛代償途徑又十分豐富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年輕人可以選擇不進入戀人關系。
年輕人不進入戀人關系,是一個值得擔憂的問題嗎?從考量結婚率和生育率的社會工程學來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要真正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跳出功利主義的思考方式,從關系本身入手。
承認一份責任,意味著個體走出了存在之孤獨。
既然這種“不用前進”的戀人關系肇始于自由戀愛,那么它存在的理由也必然要從自由戀愛中找尋。
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于自由戀愛的分析都指向了戀人關系的崩解,但在自由戀愛之中,仍然留存著保存戀人關系的動力。
哲學家齊澤克對愛情有過一段精辟的分析,他認為,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被愛之境,是極具暴力性甚至創(chuàng)傷性的。他的意思是說,對于一個“自成一體”的自我來說,自我對于他人之愛的生成是無能為力的,在對此進行回應之前,他人之愛首先是作為一種負擔涌向我們。
來自他人之愛是一種負擔,使得投向他人的愛成為了一份責任,這是以自由為名的自由戀愛觀常常忽視的維度。
忽視并非意味著不存在。當建立起真實的戀人關系時,關系中天然蘊含的責任面向便會顯現(xiàn),進入一段關系,意味著承認一份責任。承認一份責任,一方面意味著失去一份自由—從這角度來說,戀人關系是自由戀愛天然的“敵人”;但另一方面,意味著個體走出了存在之孤獨。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可以找到戀人關系存在的價值。
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有關自我與他者的論述,也可以作為討論關系的起點。在列維納斯看來,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為我們作為存在者,可以與他人交換一切,而唯獨不可交換存在本身。
此時,若通過各種欲望的享受來排遣孤獨,只會令欲望以某種方式獲得滋養(yǎng),從其不斷被滿足中日益增強。這是一個永不抵達的過程。
而在他看來,要想走出存在之孤獨,只有將主體建立在他者之上才能實現(xiàn),而與他人的關聯(lián),只能作為責任而締結。
承擔他者的責任能夠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除了神性的昭顯。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存在者才能超越存在之孤獨。
從這個意義上講,步入一段戀人關系,承擔起一份為了愛人的責任,才能讓主體走出孤獨提供契機。承擔責任自然是困難的,但在列維納斯看來,“真正的人的生活不可能是一種將自身等于存在的那種自滿自足的生活”,而會喚醒自身走向他者。
朝向他人的戀人關系,即是這樣一個“不斷醒來”的過程。這是功利主義的戀愛實踐所無法抵達的地方,也是發(fā)展深度的戀人關系存在的獨特價值。
問題僅在于,我們的年輕人會選擇哪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