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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皚皚

2024-01-12 01:16:44張秀楓
美文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二弟小弟

張秀楓

陰郁的天空,紛紛揚揚、沒完沒了地飄著雪花。遠山、樹木和建筑都被大雪覆蓋,世界一片銀白。

2022年1月11日的太陽還沒有出來,稀稀拉拉的幾顆寒星,有氣無力地掛在天上,發(fā)出瑟縮的光芒。凌晨在此地被稱為“鬼呲牙”,寒冷異常,滴水成冰、吐氣成霜。

小弟穿著嶄新的羽絨大衣,靜靜地躺在木板上。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有一滴眼淚,不知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和留戀,還是對命運最后的一絲不甘和抗爭。樓下的靈車已經(jīng)等在那里,即將把他帶到永恒的黑暗。

小弟的妻子撫尸痛哭,撕心裂肺地對小弟傾訴:“你一輩子在外邊奔波,沒在家待幾天,剛剛買了房子,你卻走了,你這一輩子,太苦了……”

眾人凄然無語。我形同槁木,心如刀絞。

從市區(qū)開往殯儀館的公路空空蕩蕩。汽車的輪胎碾壓在皚皚的白雪上,發(fā)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仿佛從我的心上碾過。

在這條路上,我送走了母親、父親和妹妹,這次是小弟。路上有一座小石橋,它目睹了權(quán)貴們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也閱盡了孤苦人家的傷心和凄涼。小石橋啊,你能挑得起人世間多少苦難和悲愴?小石橋從不回答,也從不動容。

小弟曾對我撂過“狠話”,還自稱為“惡人”。然而,這條路雖然很長,卻沒有我對小弟的懷念更為漫長。大悲無淚,大慟無聲。我只想讓時光把我的思念釀成一杯傷感而溫暖的苦酒,然后慢慢地緬懷和回味我們一起走過的時光和人生。

小弟退休后閑不住,從黑龍江輾轉(zhuǎn)山東,后來到了吉林長春。我女兒介紹他到一所培訓學校做勤雜工。他的任勞任怨和認真負責,贏得了師生的好評和尊重。有了二千多元的收入,他很滿足。他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后來,我女兒發(fā)現(xiàn)他明顯消瘦,就動員他到醫(yī)院去檢查。或是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慮吧,他一直拖著。我女兒在醫(yī)大一院為他預交了一千元,要他去做全面體檢。他只進行了簡單的檢查,將剩余的六百元交還了我女兒。我埋怨他,他卻說:“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明明不僅是你閨女,也是我侄女。她多累呀,貪黑起早掙那點錢,夠難的啦。你不在意,我還心疼呢!”

一周后醫(yī)大一院的體檢報告出來了。血液篩查和超聲波顯示,腹部有個腫瘤,疑似肝癌。五雷轟頂,始料不及,我們都蒙了。好在是“疑似”,尚有一線希望。事情發(fā)生在2021年7月9日,星期五。那是炎炎夏日一個燥熱的上午。

小弟卻出奇地平靜。在大家的勸說下,他辭去了培訓學校的工作,回到了黑龍江省的一個縣級市鐵力。那里有他的妻子、兒子和孫子,那是他的家。鐵力市的醫(yī)院建議小弟到省城哈爾濱去確診。他獨自一人來到哈市,住進一家沒有窗戶小旅館的房間里。電話信號不好,他只好跑到大街上接聽我的電話。他說,哈醫(yī)大腫瘤醫(yī)院因沒有家屬陪同不給掛號,“大力是玻璃飯碗,打了咋辦?我沒讓他來。”大力是他兒子,在一家公司開貨車。第三天哈醫(yī)大確診了。所有不幸的數(shù)字和影像資料都到齊了,明確而殘忍地宣布:肝癌晚期。如不想辦法,只有半年或更短的存活期。

癌癥像一只躲藏在黑暗中的野獸,用它陰森而恐怖的眼睛盯著小弟,隨時準備撲過來將他帶走。小弟六十八歲,辛苦操勞了一生,熬到退休才相對穩(wěn)定下來,卻遭此大難,我感到天崩地裂,無法接受。冷靜下來后,我勸他到北京、上海去治療,卻被他毫不含糊地拒絕了。他說,大哥,我哪也不去,也不用打針吃藥,花那么多冤枉錢也就是多活幾天,最后還是人財兩空。我意已決,不要再勸了。

我知道,小弟不愿意把家里那點積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燒光,更不愿意連累任何人。遇事的冷靜和理性,是他性格的底色,而善良的天性又使他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這或許跟“偉大”不沾邊,但一生特別是在生死關(guān)頭能夠這樣,也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

我每天都在微信里觀察小弟的行動。他還在堅持散步,不過每天的步數(shù)都在減少。他一直注意個人衛(wèi)生和身體保健,每天生吃洋蔥和蒜瓣,雖然抽煙,每次只抽半支;盡管喝酒,卻能節(jié)制。從不暴飲暴食,每頓飯只吃到八分飽。每天都堅持快走萬步以上,風雨不誤。他是個珍惜生命、熱愛生活的人。

小弟還是一個心存感恩并大聲說出這種感恩的人。去年春節(jié)過年,我女兒為他買了一件長款羽絨服,他頗為得意地和我開玩笑,這是明明孝敬他老叔的,羨慕嗎?要不,借你穿兩天?他的羽絨服故事,幾乎傳遍了親友,我女兒聽說后,趕忙制止。

小弟更是一個剛強而自尊的人。為父母在家鄉(xiāng)買墓地時,由于我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于弟妹,于是提出由我獨自出資。爭執(zhí)到最后,我還是沒有拗過小弟,接受了他的那份錢。

小弟被人請吃飯時能夠婉拒的他一概不去,必須出席的他也時時記著“回請”,幾乎成了一樁心事。他選擇的飯店一定要非常非常地“接地氣”,例如“四元拉面”之類的大排擋。他的真誠和熱情幫助了他,粗茶淡飯竟吃出了大酒店的味道,同時也維護了他與生俱來的尊嚴。

小弟的感恩和自尊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區(qū)別在于前者他選擇說出來,后者則從不流露,也許是下意識的“應(yīng)該如此”或“必須這樣”吧。

我的外孫女蘇玄負笈英倫求學,臨行前他在四海飯店隆重地為她餞行,然而,他只喝了一點酒就難以為繼了。后來才明白,潛伏在肝區(qū)的病魔已經(jīng)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了猙獰的獠牙,發(fā)出了低沉的警告。他的熱情和深情,變成了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和永遠的記憶。

小弟總說自己“啥也不是,大老粗一個”,深知自己的“斤兩”,因而一生低調(diào)、謙虛、謙卑。他從不羨慕權(quán)貴,更不懂、也不會攀高結(jié)貴,并且自覺或不自覺地遠離幾乎所有人都難以擺脫的怪物、魔鬼——妒嫉。

絕境中的小弟使我牽腸掛肚,每次打電話時,反倒是他來寬慰我:“還是那樣,沒事,放心吧。”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問我“小黃”怎么樣了?有沒有人照顧它?“小黃”原是我女兒從街上撿回的一只流浪狗。抱回來后,小弟給它清洗干凈,黃色的身軀嬌小玲瓏,招人喜愛,從此它就被稱為“小黃”。小弟精心地照料它,它也很乖并且善解人意。每當早晚小弟帶它出去散步時,它都興奮得又跑又跳,圍繞著小弟撒歡,親昵。有一次我去看小弟,“小黃”趴在小弟為它準備的毯子上,眼光溫和、柔弱、無助而凄楚,使人頓生憐惜。我準備過幾天到培訓學校去看看這只小生靈。

小弟越是平靜如水,我越是心如刀割、寢食難安,經(jīng)常用抽煙來緩解焦慮。在裊裊的煙霧中,我似乎看到了時間,很遠很遠的時間陸續(xù)向我走來。

我們兄弟三人。我是兄長,九歲離家跑到省城長春去讀書。二弟、小弟和妹妹則與父母在家。我的家鄉(xiāng)是松遼平原上的一個村莊。幾間土坯房建在一個廢舊的窯址前面,房后種有十數(shù)棵櫻桃樹和杏樹。每到春天,粉紅色的櫻花和潔白的杏花便綻滿枝頭,淡淡的幽香和貧困的生活一樣,人們習以為常,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小弟在村小讀書,品學兼優(yōu),從小懂事,孝敬父母,總是想方設(shè)法幫助他們分擔生活的重壓。每年櫻桃和杏子成熟后,小弟便一顆一顆地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籃子里,蓋上南瓜秧的大葉子,挑起來走村串鄉(xiāng)去叫賣。莊戶人家沒錢,沒錢的媽媽或疼愛孫兒的奶奶便會拿出仍然溫熱的雞蛋,換來嫩紅的櫻桃或金黃的杏子,給娃兒們一個天大的驚喜。小弟把雞蛋挑回來,賣給供銷社,然后一分錢不差地將錢交給媽媽。有了這些散碎的票子,媽媽的心里就有底了,上秋時腌菜買鹽的錢就算有了著落。

這就是小弟的童年和少年。沒有糖果,沒有玩具,沒有生日蛋糕,更沒有歌聲和寵愛。他的開心就是拿到了一百分的考試卷子,他的獎?wù)戮褪强吹綃寢寣λ洫剷r的笑容。

小弟小學畢業(yè)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的狂飆席卷中國。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是農(nóng)家子弟的唯一通道?,F(xiàn)在,這個通道被蠻橫地堵死了。學業(yè)從此結(jié)束,一生的命運亦從此被定格。

即使在農(nóng)村,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也不甘寂寞,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中盡情地撲騰翻滾。小弟卻心如止水,置身事外,既沒有當“紅小兵”,也沒有驕傲地戴上“紅衛(wèi)兵”的臂章。他以“半拉子”的身份開始在生產(chǎn)隊干活。每天掙點工分也就是幾毛錢吧,幫襯家里。

就這樣打發(fā)了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小弟心有不甘。當然,這種“不甘”,是經(jīng)過血汗磨礪的現(xiàn)實和緩慢而凝滯時間的發(fā)酵,才逐漸變得清晰明確的。小弟要脫離土地和稼穡,尋找不一樣的活法,他要改變。遠方輻射出了強大的磁力,構(gòu)成了堅不可摧的感召。小弟提出要搬家。父母對此大驚亦不解,幾輩子都是在這里過來的,怎么能離開呢?小弟不吃不喝也不去生產(chǎn)隊干活,他用這種“冷暴力”,表達自己的倔強和決心。父母最終沒能擰過小弟。準確地說,是深沉而強大的愛,使兩位老人遷就了小弟的執(zhí)著。

家人和小弟選擇的是黑龍江省鐵力縣。那里有一位家族的“遠房”親戚。遙遠的深山老林,惡劣的自然條件,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很少有人“飛蛾撲火”。然而,正因為遠、因為偏、因為冷、因為苦,解決城鎮(zhèn)戶口便會相對寬松。與貧窮的家鄉(xiāng)相比,遠方雖然是虛幻甚至藏著兇險,但它會開啟人生的另一行書寫?!傲硪恍小币苍S就是萬里江山。燃燒的希望之火,使小弟義無反顧。

就這樣,父親、母親、妹妹、小弟和二弟一家三口,離開了幾代人賴以生存的家鄉(xiāng),帶著捆綁的被褥和衣物,帶著五味雜陳的壇壇罐罐,帶著舍不得扔下的幾只雞和鴨,穿著媽媽做的布鞋或已經(jīng)破舊的膠鞋,1971年11月8日,他們告別了住了幾代人的老屋,告別了留給鄉(xiāng)親們笨拙的農(nóng)具和老邁的果樹,告別了西下洼的湖水和蛙鳴,告別了鄉(xiāng)親們粗糙而憨厚的笑臉,告別了紛亂往日里的大愛大恨和歌哭笑罵,隆重而凄然地上路了。

我一直有一個隱秘的疑惑:小弟和親人們的背井離鄉(xiāng)是否與我有關(guān)?“文革”中,我是一名二十多歲的高中語文教師,造反派像對待逃亡地主那樣,將我押解回鄉(xiāng),在全村鄉(xiāng)親們面前批斗,歷數(shù)我的“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罪行”。這種空前而巨大的殘忍和不堪,對小弟、二弟和父母有何影響?他們的心理是否從此種下了揮之不去的羞恥和陰影?我從未問過。小弟也從未說過,所有的親人也從未提起過。

小弟和親人把理解、體貼和尊嚴默默地給了我,也將寬容和自尊無言地留給了自己。一種難以言說的愧疚,像鞭子一樣抽響在我人生下半場的時光里。

“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中國也難獨善其身。到處封城、封區(qū)、封村、封社區(qū),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我與小弟身處兩省,來往多受阻礙。行路難,難于上青天。不過,我和老伴、二弟還是想方設(shè)法,兩次成行去鐵力看望小弟。

小弟一如既往地安詳和平靜。吃飯時,盡管他已滴酒不沾,還是熱情地勸我和二弟喝酒,強調(diào)要“喝好”“喝透”。他還微笑著勸慰我們:“我沒什么感覺,也不怎么疼。沒事。疫情這么緊張,不用來了。”看著他那苦澀的笑容,我心像針扎般難受。小弟的臉龐上皺紋縱橫,溝壑深重。他那雙樸實而善良的眼睛時而注視著我們,時而凝視著縹緲的遠方。他很少吃東西,只是疲憊卻又強顏歡笑地陪伴我們。

小弟再次問起了“小黃”。小弟離校后,“小黃”就奇異地失蹤了,至今杳無消息。我岔開了話題,沒把這個哀傷的故事告訴小弟。

小弟退休后,到處找活兒干。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在長春北四環(huán)附近兌了一家小旅店,雖然掙不到幾個錢,卻很高興。每周日,我和老伴以及二弟就相約前往。一進門,雞塊燉土豆?jié)庥舻南阄逗托〉艿臒崆榭畲闶刮覀兂磷砹?。我們緬懷兒時無憂無慮的往事,回憶走過來每一步的艱難歷程,感恩父母親人和遇到的貴人和好人,也針砭一些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或不知廉恥的小人。散裝的劣質(zhì)白酒,在我們“每周一歌”的暢飲中,竟成佳釀,千杯不醉。

這種“幸福時光”持續(xù)了兩三年,終因小旅店虧損出讓了事。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兩件事,刀刻斧鑿般鐫刻在我的記憶中,至今難以釋懷。

小弟不止一次地在酒桌上說,咱們哥仨,我最顯老,我肯定要走在大哥和二哥前面。我和二弟都連說,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最小,還注重鍛煉和保健,而且剛剛安頓下來,神明不會收留你的。他并不爭辯,只是抿嘴苦笑,不再說什么。孰料竟然一語成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人間悲劇,真的就拉開了黑色的大幕。

有一次——只有一次,小弟靜靜地看著我,鄭重地說,我有毛病,大哥二哥批評我,都是對我好。我今天給大哥提一條,你是兄長,我覺得你沒有盡到你該盡的責任。一向溫良謙和的小弟,毫無掩飾撂下這等“狠話”,使我震驚,同時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堪。雖然受到“冒犯”因而不悅,但我還算平靜地質(zhì)疑道,太籠統(tǒng)了,說具體點,好嗎?小弟喝了一口酒,張張嘴又閉上了,低下頭,沉然無語。二弟趕忙“圓場”,烏云很快散去,太陽重回大地,我們又無所顧忌地談天說地,臧否人物,共話桑麻。

事后我們再沒有涉及這個話題。就像完全忘記了,也像它壓根就沒發(fā)生過。不過,它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我也實實在在地難以忘卻。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努力破解小弟留給我的疑問和困惑:如何做兄長?怎樣盡到兄長的責任?

粉碎“四人幫”后,中國從空前混亂、破敗和荒蕪中重新出發(fā),大動蕩、大變革中涌現(xiàn)了很多機會、變數(shù)和人間奇跡。那是一個令人無限緬懷和神往的偉大時代。小學畢業(yè)生通過自學最終考上中?;虼髮W的事例并非傳說,農(nóng)家子弟到城里打工通過自身努力或借助外力而改變命運的佳話也時有發(fā)生。

我作為一個教書匠混跡于社會,與權(quán)力不沾邊,也沒有任何“有用”的人脈,還是個窮措大。然而,在熱氣騰騰的時代里,我也不甘寂寞,也想改變。跟頭把式地掙扎,磕磕絆絆地前行。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說到底,是為自己,為自己的小家和子女。此外的一切,包括小弟的前程,是不是就都顯得虛幻而模糊了?在小弟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我?guī)缀蹙褪且粋€旁觀者,總是以“愛莫能助”來寬慰并麻痹自己。在痛苦的反思中,我漸漸意識到,我是個自私的人。是的,作為人生角逐場的弱者,我沒有實力和能力幫助小弟改變命運,這或可原宥。然而,我為小弟做過雖然失敗卻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了嗎?我為此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殫精竭慮過嗎?捫心自問,我沒有做到。這是不可原諒的。

人到晚境,經(jīng)常反躬自省,叩問良知:我做到“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了嗎?結(jié)論應(yīng)該留給時間和他者。然而,我要對天和地說,我對不住自己的胞弟。我既沒有很好地盡力,也沒有到位地盡思??絾栰`魂的鞭打聲劃破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世間真的沒有后悔藥嗎?未必。我以為,把自己真實的反思和誠懇的愧疚說出來,能不能得到對方的原諒是一回事,自己的靈魂從此不再忍受煎熬,可以稍安,不就是一劑后悔的良藥嗎?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與小弟所說的“責任”是不是一回事,但我要把這一切原原本本地面告小弟。然而,這些話一直憋在心里,而且一拖再拖。直面自己的心里陰影并把它大聲地說出來,是需要勇氣的。小弟罹患重病后,我痛下決心,一定要盡快完成這個疼痛的夙愿。

最后一次見到小弟時,他已臥床,骨瘦如柴,紙一樣的皮膚松松垮垮地搭在骨頭上,人已“脫相”,持續(xù)的疼痛折磨著他,不斷地發(fā)抖抽搐。一陣哀痛滾過心頭,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點點滴滴地汪在橫七豎八的皺紋里,閃爍著晶瑩的微光。我無法抑制自己,一下子泣不成聲,二弟則嚎啕痛哭起來……

一周后小弟便撒手人寰,與我從此陰陽兩隔。他到底也沒有聽到我的懺悔。關(guān)鍵的時刻,我還是個懦弱的人。

搬遷到黑龍江省鐵力后,小弟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過?;蛘哒f,干的都是苦活和累活。開始在林業(yè)局貯木場抬圓木,幾年下來,腰壓壞了,求醫(yī)找藥半年多才能正常生活和工作。接著到運輸社趕馬車,運輸社升級為運輸公司后,他開始駕駛載重汽車。退休后開過小飯店、小旅店、企業(yè)設(shè)備的看守,人生的最后一站是在長春做校役。

小弟始終處于社會底層,被生活擠壓揉搓,流著汗,含著淚,滲著血,一個人獨自體會自己的人生。我并沒有真正走進小弟的內(nèi)心世界,但我知道,很多人都渴望改變命運。小弟也有自己的夢,夢中有躁動有不安,對改變有著謎一樣的好奇和永恒的向往。卑微的人生,就是這樣由一個又一個對改變的追逐然后是失望接著又是追逐的往復循環(huán)吧。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千千萬萬勞苦大眾的悲哀無奈和難以改變的宿命?

時代的大潮有起也有伏,小弟們的命運卻是一條不變的直線,只能在泥濘的谷底里掙扎跋涉。

小弟一輩子干得最多、時間最長的工作是貨運司機。他的一生都在奔跑,追求時間和效益,追求速度和多拉快跑,追求信守合同讓客戶滿意,也追求自己的腰包鼓一點兒再鼓一點兒。他不斷地離開又不斷地出發(fā),只要在路上,就不能停。身后仿佛有支鞭子,晃動的鞭影使他披星戴月,玩命地追求奔跑。

無論是求生還是謀生,小弟都能竭盡全力,吃苦耐旁,心里裝著良知、公平和他人。如果車載的是水果、蔬菜,他就會爭分奪秒、晝夜兼程,經(jīng)常提前交貨,客戶很受感動。路上餓了渴了,他也決不動車上的東西,貨主拿給他,他也婉拒。他的自律和慎獨,在業(yè)界留下了好名聲,贏得了客戶的放心和尊重。

小弟的生活十分節(jié)儉,吃最簡單的飯,抽最便宜的煙,住最差的小旅館,有時干脆就睡在車上。小弟跑遍了華夏神州,可是當我和他談起這里或那里的風景名勝時,他卻一臉茫然,然后實話實說,“跑車的”到哪都是“過路神仙”,有空兒還睡覺呢,哪有心思扯閑篇?。∮紊酵嫠悄銈兊氖?,跟我們這些大老粗無關(guān)!

常年在外,面對難熬的孤獨和寂寞、躁動的荷爾蒙以及路邊店花花綠綠的誘惑。小弟卻能克制欲望,潔身自好,白璧無瑕。是宗教給了小弟力量,還是良知賦予的道德,遏制了自然迸發(fā)的感情,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仰和仁慈天性的引導,則使他臻于超塵脫凡的境界,在本質(zhì)上接近了宗教的精髓。

辛辛苦苦干了四十多年,熬到了退休年齡,小弟終于從漫長的公路上走下來了。聽信一位親戚介紹,他跑到河北高陽,加盟了一家私企。他總是以自己的善意揣度天下人。不幸的是,不久這家企業(yè)就破產(chǎn)了,一生積蓄的血汗錢,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打了水漂,瞬間化為烏有。他雖然懊悔自己的輕信和無知,卻不接受親友們起訴老板的建議,他欲哭無淚地說,人家也不是有意騙我,再說老板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我還能投井下石、趕盡殺絕嗎?

善良和寬厚的另一面,比如軟弱、忍耐以及缺乏在大風大浪中駕馭生活的能力,是不是小弟性格和人生的短板?我沒有與他討論,也永遠無法與他討論了。

在小弟坎坷的一生中,有幾位至交好友,都是一生的托付。憨厚的邢君子,快人快語的陳廣新,交心而仗義的發(fā)小徐超,我都曾不止一次地見過,為他們的真情、溫暖和友愛而感動。他們卻說,你弟比我們做的更好,他是個可交的人。

對朋友如此,對親人更是如此。在“文革”動亂的年月里,為了貼補家用,我妻到哈爾濱準備幫人做衣服。小弟知道后,就把家里的縫紉機拆開,從鐵力坐火車送到了哈市。因為機器很重又不好拿,下火車后走在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臉上出了血,膝蓋磕壞了,衣服也撕破了。我妻見狀很不好意思,他卻羞澀地抱歉說,都怪我,太笨了。我妻為他補好衣服,他則把自己洗涮得干干凈凈。無論干多苦多累多臟的活兒,小弟都不忘以干凈清爽示人。從里到外,干干凈凈,是他的習慣,也是他一輩子的堅守。

小弟并不笨,笨的人是我。小弟有一段時間與我同居長春。我家的燈線折了,鎖頭壞了,水龍頭不出水了,諸如此類的“技術(shù)活”,我都束手無策。于是一個電話打過去,與小弟相約幾點幾分來我家。不管是陰晴雨雪,還是酷暑嚴寒,小弟都會準時出現(xiàn)。從不遲到,早到也不會超過五分鐘。我想,這大概與他跑車時,與客戶打交道重諾守信的職業(yè)素養(yǎng)有關(guān)吧。說到底,這也是對他人和對自己的尊重。

小弟每次前來的情景,都像一幅溫馨的圖畫,鮮亮地存活在我的記憶屏幕上,永不磨滅:按照我與小弟約定的時間,我會提前幾分鐘到門口等他。很快,就會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穿著樸素卻干凈的男人,邁著輕快而勻速的腳步,穿過籃球場,經(jīng)過小區(qū)的林陰路,帶著親切的笑容,沙沙沙地向我走來……

如今,小弟走了。永遠地走了。然而,平凡而難忘的情景卻經(jīng)常再現(xiàn)于我的心中。有時我在斗室枯坐發(fā)呆,神情恍惚中,就會聽到遠處響起了沙沙沙的腳步聲。有時在夢中,我站在門口迎接小弟,看他的笑容,聽他說的話。每當這時,我就會肝腸寸斷,淚流滿面。

五馬河距離黑龍江省伊春市區(qū)五六公里,是個邊陲小鎮(zhèn)。距離五馬河又五六公里,有一個無名小村,四面環(huán)山,小興安嶺莽莽叢林脫盡了綠葉鐵桿般兀自挺立在遠方。千頃萬頃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滿蒼茫大地,更顯天高地闊和人的孤獨渺小。大雪履蓋大地,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天氣里,干凈得纖塵不染。

2013年元月,二弟因家庭變故而使情緒降到了冰點,憂郁成疾。我笨嘴拙腮,難以紓解他的痛苦。這時,小弟搭乘親友的汽車,顛簸了七八個小時后,將我和二弟拉到了五馬河旁的無名小村。我和二弟受到了小弟的盛情款待。

住在五馬河邊上的無名山村,仿佛被世界遺忘了。遠離喧囂煩雜的人世間,寂寥而安靜。小弟陪著我們在茫茫無垠的雪地上散步,步行到五馬河鎮(zhèn),體會那里淳樸的民風和低廉物價帶來的愉快消費。小弟盡其所有,準備得很充分,每餐都由他一人操持,干凈利落,花樣翻新。我們每次都吃得杯盤狼藉,喝得云山霧罩,痛快淋漓。平常話語不多的小弟,奇跡般地能說會道起來。他從不觸碰二弟的痛點,而是以他的所見所聞,講述這個世界上比我們的遭遇更為痛苦的故事,也繪聲繪色地帶領(lǐng)我們重新定義并認識生活的美好。我發(fā)現(xiàn),二弟冰封雪埋的心情漸漸開始溶化,久違的笑容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那蒼老的臉上。

小弟在此看守一家建筑公司的設(shè)備已有兩年。留守的房子一大排,孤零零地佇立在雪原上。沒有電視更沒有網(wǎng)絡(luò)。從日出到日落,從早春到隆冬,只有小弟一個人打發(fā)時間和捱著歲月。

我問小弟,長時間見不到人,這種孤獨是不是比挨餓還難以忍受?小弟回答說,是。我好奇地刨根問底兒,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小弟想了想說,不知道。我說,長時間不與人交流,會有心理疾患的。小弟苦笑著說,我哪有那么嬌貴?我說,聽說監(jiān)獄里的犯人不怕挨餓挨打,就怕關(guān)“小號”。你守著這些破設(shè)備,每月還不到二千元,不值,別干了。小弟卻堅定地說,我挺知足的。過了六十歲,不好找工作。這個活兒還是大力托朋友才弄到的,我得珍惜。

三年后,老板在五馬河的房產(chǎn)項目下馬,設(shè)備拉回到了鐵力。小弟的工作結(jié)束了。

時間不聲不響、不管不顧地悄然前行。

六月,進入初夏,黃河流域已是稻菽千里,麥浪滾滾。然而在黑龍江鐵力,卻似早春時節(jié),霪雨霏霏,乍暖還寒。縣城的遠郊,時而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我妹妹因腎衰導致并發(fā)癥,臥床月余,沉疴日益嚴重。我和二弟從長春趕過來,目睹妹妹被病痛折磨卻又毫無辦法,只恨造化不給機會,否則我寧愿代替妹妹,哪怕是一天或一時。

妹妹不能進食已經(jīng)四天了,衰弱得目光呆滯,大聲喘氣,時而凄慘地呼喚“疼啊”,打一針杜冷丁后又昏睡過去。親友和鄰居守在屋子里,憂傷地為她祈禱。妹妹的女兒已經(jīng)幾天幾夜不曾合眼,精心地伺候著媽媽。黃昏時分,妹妹的精神似有好轉(zhuǎn),提出要吃冰糕,吮了一口后便搖搖頭表示不要了。過了一會兒,妹妹艱難地翻了身,突然開口說話,聲音雖然微弱卻很清晰。她是對小弟說的:“弟弟呀,你把姐姐放棄了嗎?”妹妹長小弟四歲,姐弟兩人情深意篤。這是苦難的姐姐對自己無比信賴的弟弟最后的呼喚嗎?

我實在無法克制自已的悲痛,離開房間站到了院子里。二弟、小弟和妹妹的女兒女婿也都跟了出來??粗麄儩M含淚水的眼睛,我說,找一輛120急救車,把病人拉到哈醫(yī)大,不能放棄治療啊。所有的費用由我承擔。沒有人接我的話茬,他們泥塑木雕般的沉默不語。西方的天際一片血紅。遠方布谷鳥的叫聲,像一把鋸子一下又一下地鋸著這個黃昏。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小弟。父母去世后,小弟和他的姐姐同居鐵力,小弟自覺地承擔起兩個家庭的重擔,成為依賴和主心骨。妹妹有病后,跑醫(yī)院、找醫(yī)生以及家庭的大事小情,都由小弟跑前跑后,盡心盡力。這時,小弟說,我姐現(xiàn)在是回光返照。我姐的病已經(jīng)沒有治療價值了,好幾家醫(yī)院都這樣說。一時沖動換不回我姐的命。我今天做一個“惡人”,就這樣吧,別折騰了。小妹的女兒失聲痛哭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老舅說的是實話。

兩天后,2016年6月4日,在這個苦難的日子里,妹妹撒手人寰,終年65歲。

小弟做了自己姐姐生命的“惡人”,后來,他又做了自己生命的“惡人”。前者比后者更難,它不但需要清醒、理智和坦率,更需要勇氣和擔當。這樣的“惡人”,既是不與規(guī)律違杵死磕進行無望地較勁和掙扎,更是體察每一個人的不得已,對所有人的心懷慈悲。“惡人”的背后,是巨大的痛苦、真摯的感情和廣袤而深邃的人間大愛啊。

小弟的告別儀式簡潔而素樸。沒有花圈,沒有挽幛,只有親友們隆重的告別、真誠的祈禱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痛和憂傷。

最后看了一眼靜臥的小弟,歷盡了苦難卻能始終從容始終安詳。我知道,這就是與小弟的永別。燃燒的火焰不動聲色地接納了他。小弟還有他珍惜的那件羽絨大衣,瞬間與火焰結(jié)為一體,然后化成縷縷的白煙,從高高的煙囪緩緩地飄出來。飄得很高,很高,與藍天和白云一起永遠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弟走了,就在這個雪天,就在這個天寒地凍、冷徹骨髓“鬼呲牙”的凌晨。他的一生都在下雪都在忍受寒冷吧。潔白的雪花,潔白的大地,接走了一個潔白而干凈的靈魂。

大力的車開過來了,將我扶上了座位。大力保持了應(yīng)有的堅強,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爸在的時候,大事小情都不用我操心,現(xiàn)在我必須把這副擔子接過來。我爸沒留下什么財產(chǎn),但他教我做人的道理,卻夠我學一輩子的了。上秋以后,我就回吉林,按我爸的遺愿,將骨灰埋在老家,埋在我爺爺和奶奶的身旁……

是的,小弟沒有什么遺產(chǎn),卻以自己的一生經(jīng)歷,將如何做人,做個好人,也做個“惡人”,做個隨和而溫和的人,也做個直率而理性的人,留給了大力,也留給了人世間。

小弟選擇了回歸故土,正如他當初執(zhí)拗地離開故土。他要用善良、溫潤而清澈的眼睛,注視這個紛紛擾擾、痛苦而迷惘的世界,祝福他的親人和一切普通而干凈的人。

陰郁的天空,紛紛揚揚、沒完沒了地飄著雪花……

(責任編輯:龐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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