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父母
牧人會認識更多的好人。
因為駿馬
牧人會去到更多的地方。
——草原諺語
他們到草原時,我還沒出生。我是倒掛在草尖上的一團虛無,也是牧人命運中必然到來的未來?;ǖ耨R的蹄聲劃過草甸,比六十度的“悶倒驢”辛辣。在這里,萬物的速度是有味道的。狼在奔跑時,就像它的皮毛一樣臊臭。云朵緩緩滑過草原,你的舌尖會嘗到一絲甘甜。下大雨的時候,雨點漫天墜落。你撞破雨幕,草原的空氣中仿佛漂著細細的鹽。而這匹花雕馬奔跑時,風就變成了酒。
疾馳的馬通體金黃,除去脖子上那塊如同閃電般的雪白斑紋,沒一根雜毛。它像是陽光和雨水融成的奇跡。雪白斑紋更是馬族的尊貴象征。在草原上,有這樣幾何紋路的駿馬被牧人們稱為“花雕馬”。據(jù)說,哪個草場的馬群若是生下一匹花雕馬,它家的主人將會世世代代交好運。可惜啊,如今真正的牧人越來越少,血統(tǒng)純正的花雕馬更是難得。
花雕馬身后跟著一輛吉普車,這玩意哇哇叫喚,輪胎甩濺出的泥點子亂飛。開車的是位年輕的母親,她叫張雪,戴著防曬袖套。我為這個女人感到難過,為什么她就不能像一匹母狼、一只雌蟲般擁抱陽光呢?
張雪的丈夫李星比她大兩歲,騎著馬在慢慢向前方踱步,身子歪歪扭扭,在真正的騎士眼中,這樣子比剛會爬就要走路的孩子還可笑。李星剛剛學(xué)會騎馬,或者說,只是他胯下這匹老馬可憐他,不想再折磨他。李星不自知,皺著眉,圓臉上的皺紋讓他顯得像一團半風干的馬糞。
李星的兒子暖陽今年五歲。李星夫婦之所以從北京來我們這兒,就是為了這孩子。暖陽躺在父親的懷中,眼睛像葡萄一樣又黑又圓,隨著圍繞在他身邊飛舞的蝴蝶滴溜溜亂轉(zhuǎn)。他喜歡蝴蝶,但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但又著急,只能“哇哇”亂叫。
暖陽的耐克鞋,在市場上見不到,是李星花高價從鞋販子手里買來的。孩子頭上戴的遮陽帽也是名牌,一千多塊。李星舍得給兒子花錢,自從暖陽查出病來,李星在心里就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從小到大,暖陽不能過得比別家孩子差。這么跌跌撞撞一路過來,暖陽倒是營養(yǎng)極好,皮膚雪白,像個洋娃娃,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孩子有病。只是此刻頭發(fā)被草原上的風吹亂了,面頰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顯得有些狼狽。
李星總覺得,兒子長相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就連暖陽害怕時的眼淚汪汪,都讓他有種好像是自己上輩子突然撲到自己面前一般的恍惚。再想想暖陽連什么是狼狽,什么是害怕都不明白,李星的心就會像被兒子的小手攥住一樣絞痛。
李星回頭問巴桑,生命樹還有多遠?巴桑只是揮揮手,皺眉說,走吧,繼續(xù)走。該到的時候自然就到了。
在草原上,誰是外人,誰是牧人,一眼就能瞅出來。那些游客左顧右盼,鬼鬼祟祟,自己都知道自己不屬于草原。他們恐懼我們。只有巴桑這樣真正的牧人,才會像花雕駿馬一樣筆直前行,去往水草豐盛的希望之地。草原雖然大,卻是萬物的家。牧人生與死,都是回到了家。
“生命樹”,在草原盡頭連著的那片大沙漠里,方圓百里寸草不生,但是這棵大樹卻枝繁葉茂,郁郁蔥蔥,人們因此給它取了這個名字。
在草原上有一個傳說,誰能找到那棵樹,就能學(xué)到關(guān)于萬物的學(xué)問,躲過所有的災(zāi)禍與疾病,活得像沙礫一樣長久。人們將這種人叫“博”,無論博去誰家,都會得到最尊貴的對待。
在大樹下,生活著一個可以和馬說話的博。這里的人們都說,這個人在沒有成為博之前,和暖陽一模一樣。李星想見見這個人,至于見面之后會怎么樣,他還沒想到。這些年,為了給暖陽治病,李星和張雪什么招都用過。李星看著這片浩瀚的草原,心里有些茫然,如果這次再失敗了,可怎么辦?
寶音醉醺醺地騎著馬晃蕩到李星身邊,他是巴桑的兒子,很魁梧,因為宿醉未醒,面孔紅撲撲的。他傻笑著對李星說,放心吧城里人,我阿爸經(jīng)常說,馬跑了能找回來,食言了再沒人信。這些老家伙把信譽看得比命都重,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帶你們找到生命樹。李星皺著眉苦笑,說你今晚少喝點吧寶音,我真怕你猝死。寶音笑,你不知道吧?對我們宇航員來說,酒是火箭。酒越烈,我就飛得越有勁。就能早點飛出銀河系,飛出獵戶座……
寶音見李星不想搭理自己,尷尬地笑了。他扯起嗓子,唱起草原上的古如歌。寶音今年四十歲,嗓音像是在酒精里浸泡了四百年,這歌聲在草原上顯得格外悠遠和遼闊……
在那積雪的源頭
慢跑的銀褐馬多好看
在春節(jié)的頭幾天
正好騎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雛鳥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運
梳單辮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運
……
暖陽突然哭了。他晃動著屁股,李星聞到一股臊味,他看到暖陽的尿滲出褲子,流到身上,流到草地上。暖陽干脆咧著嘴大哭,手舞足蹈,聲音像是用刀子磨黑板一樣刺耳??蘼暣驍嗔藢氁舻母璩?,他嘟囔一句“又開始了”,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半瓶“悶倒驢”,結(jié)結(jié)實實灌了兩口,然后繼續(xù)嚎叫著那首他未唱完的歌。
花雕馬一直停在隊伍的最前面,保持著安全距離,靜靜地看著這群手忙腳亂的人。它在等待著暖陽。
這匹野生的駿馬未被任何人馴服過,但它喜歡暖陽,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伙伴。否則,它不會等任何生靈,任何生靈也追不上它,就連風都不能。
張雪給暖陽換了干爽的褲子,這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寶音的歌聲一直沒有停過,吵得大家腦袋發(fā)蒙。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白天,也像兩個發(fā)出刺眼藍光的探照燈。這個家伙很狡猾,哪怕是巴桑,也覺得他眼睛之所以亮晶晶的,是因為酗酒過度??伤难劬ζ鋵嵰恢痹谕得橹栃厍皰熘聂浯鋻炫?。
那掛牌刻著觀音,暖陽的小手般大,晶瑩剔透,溫潤如脂。寶音窺伺了這塊寶石一路,想從這傻孩子身上偷走它。這個狡猾的家伙啊,連我見了都愁。寶音的心思,只有我和花雕馬知道。可惜,我倆誰都說不了人話,沒法提醒他們。
花雕馬打了個噴嚏,馬蹄聲輕輕響起,敲在我心里,我變成了一片時間里的漣漪……
我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成為什么。在這里,每一株野草都亮晶晶的,那是我生命中億萬個瞬間里的朝陽、雨露和燈火。
我在野草間尋覓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株野草,它隨風搖曳,草尖濕漉漉的,像是在流眼淚。我想起來了,那是十天前,暖陽在街頭哇哇大哭……
那時正是早高峰,人們擠在一起,汽車尾氣讓這個城市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黑胡椒味。李星他們剛下飛機,暖陽就犯病了。這孩子一遍遍像狼崽一樣嗥叫著,張雪不斷地小聲說我是媽媽,張開懷抱想抱住兒子,安慰他,手卻一陣鉆心的疼痛,原來是暖陽狠狠咬了她的手一口。雖然很痛,張雪卻沒有叫,她已經(jīng)習慣了。
暖陽哭得都快要休克過去,李星無奈地沖圍觀的路人們攤開手,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塊木板。人們圍成的圈卻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大了。李星問大家,附近哪兒有醫(yī)院,我們得去醫(yī)院。
沒人敢搭話。這一家子人看著都不正常。就在李星急得拼命揪頭發(fā)時,巴桑從人群中走出來,用不標準的漢話說跟我走,去醫(yī)院。
李星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牧人,他大概六十歲,雄壯得像一頭熊,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煙油子、羊皮和青草夾雜在一塊的味道,熏得李星不由得緊皺眉頭,也讓李星感到安全。
巴桑邁步奔跑,像一匹老馬。李星抱著孩子,張雪緊緊跟隨,像兩匹迷路的馬。奔跑的人穿過人流熙攘的街道,路人們紛紛讓路,像是一群群受驚的白麻雀。
巴桑也沒有想到,本來只想幫這家人找個醫(yī)院,沒想到這個忙越幫越深入,大早上進來,等再抬頭,月亮上了樹梢。今天肯定是來不及找寶音了。他有些擔憂,害怕兒子闖出什么禍來??煽粗呀?jīng)平靜下來的暖陽,他蜷曲在被窩里,臉蛋紅撲撲的,偷偷瞄巴桑,眼睛亮得像泉水一樣。巴桑心里一陣溫暖。他不喜歡進城,早上那個時候,他站在街頭,噪音像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撲到他身上,他快要發(fā)瘋了。就在這時,他聽到這個孩子在哭叫,呼喊著草原在哪里。他感到不可思議,暖陽喊出了他的心里話,于是,他擠開圍觀的人群,走到了暖陽的面前。
靜悄悄的醫(yī)院病房,六張病床,只有暖陽一個病人。晚霞打在疲憊的李星和張雪身上。孩子折騰這么久,他們累得渾身像骨頭都斷掉了,李星想,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
暖陽呢喃著,望遠鏡,草原。巴桑壯起膽子,問起了那個他憋了一天的問題,這孩子究竟咋啦?李星小聲說,我兒子有自閉癥。巴桑撓撓頭,啥是自閉癥?
李星苦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老巴桑,我知道。大城市的孩子愛鬧這種毛病,不聾不啞,但咱聽不到他說話,他也聽不到咱說話。治不好,一輩子就這樣……
巴桑心一沉,看著暖陽,暖陽臉蛋紅撲撲的,一看就是個好孩子。李星沉默。巴桑的表情以及這表情里的意思,從暖陽被確診之后李星已經(jīng)見過成百上千次,他早就麻木了。
巴桑說,那你們來這兒干啥?李星揮揮手,苦笑著說都是命。巴桑嘆口氣,拍拍李星的肩膀,他說活在世上,誰是容易的?說這話的時候,巴桑想起自己。暖陽正在從張雪的手中搶香蕉吃。巴桑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他希望這孩子一生都要平安幸福。
大夫說,老巴桑,病房馬上要熄燈了。你放心忙你的去吧。這里有我照顧。李星點點頭,說巴桑老爹,耽誤你一天時間,真不好意思。謝謝你啊。巴桑揮揮手,匆匆忙忙走了。
李星幫著張雪給兒子擦拭完身子,走出病房。走廊里靜悄悄的,一陣夜風吹過,李星長出一口氣,心想終于能松快松快了。他一屁股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想抽煙。剛叼嘴里,才發(fā)現(xiàn)護士惡狠狠地看著他,李星把煙揣回兜里,護士嘆了口氣,走過來小聲說,去衛(wèi)生間,把窗戶打開……
李星尷尬地搖搖頭,這么久了,他還是不習慣別人同情他。護士無奈地走了,他這時才察覺自己累到全身骨頭疼,一屁股坐在長椅上,看著對面的病房。走廊的微光透到病床上,妻子抱著兒子打起微鼾。走廊里靜悄悄的,夏天的夜風吹過,窗臺花盆里的假花在風里“嘩啦啦”響。
過了一會兒,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李星抬頭,竟然是巴桑又回來了。李星不解,巴桑徑直走進病房。暖陽被腳步吵醒了,巴桑笑著把一個望遠鏡放在暖陽枕頭旁邊。
巴桑說,這是最好的望遠鏡,把它賣給我的人說,用它夜里能看到月亮上的坑。暖陽看著巴桑,似乎聽不懂巴桑的話。他拿起望遠鏡,玩了一陣,突然暴躁地扔到了地上。望遠鏡的鏡片碎了。張雪苦笑,撿起散架的零件,交給巴桑。巴桑的臉都綠了。
李星說,巴桑老兄,謝謝你。可你理解錯了。暖陽想要的不是真的望遠鏡,是他的朋友,名字叫望遠鏡。巴桑說,咋有孩子取名叫個望遠鏡?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李星說,不是孩子,那是匹馬。巴桑更不解了,撓頭看李星。李星打開手機上的短視頻,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上,那匹通體金黃,唯有脖頸上有白色閃電斑紋的花雕野馬在疾馳。巴桑不由得低聲贊嘆一句,好馬。
張雪說,暖陽在電視上看到這匹馬,就覺得是自己的朋友。還取名叫望遠鏡,非要來這里看它。
巴桑道,你們瘋了?就因為這匹馬,全家要去草原?你們不了解草原,那里和電視上面一點都不一樣。不僅有藍天白云,還有暴雨,烈日,低溫,還有蚊蟲和毒蛇,你們受不了的……
張雪說,你也不了解我們的苦。只要他愿意,我們刀山火海都可以去。張雪說這話的時候,抱著暖陽,想讓兒子半坐起來松快一下身子。她的背弓著,巴桑覺得,這個女人像一個溺水者,任何幻想,哪怕只有一點點真,對她來講都是彼岸。
巴桑沒再說話,走出病房去打電話,來回踱步。李星和張雪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知道他笑起來沒心沒肺,有股豪爽勁兒。過了片刻,巴桑探頭進來,把李星叫出病房。
在走廊的窗邊,巴桑小聲說,我知道你們找的那匹馬在哪里。李星聽這話,眼睛亮了。巴桑心想,是不是天下所有父親的眼睛都這個樣。巴桑說,幾天前,牧民在草原上抓住了一匹金色閃電紋的花雕馬。李星說,在哪兒,我們明天就去。
巴桑搖頭,告訴李星,這匹馬已經(jīng)被賣到了一座馬場,是個老板在草原上開的。過幾天,就會有世界各地的買家出價。李星握住了巴桑的手,發(fā)白的嘴唇哆嗦著。巴??粗睦镫y受,他說,我可以給你馬場的地址和電話,等孩子好點,你們?nèi)ヒ娔瞧ヱR。
李星說,求求你,帶我們?nèi)ツ莾骸0蜕Uf,可我自己也有事啊。李星說不出話,雙眼通紅,看著巴桑。
巴桑聞到一股臭味,他皺著眉說什么味。張雪小聲說對不起。她掀開被子,原來暖陽把屎拉在了床上。
巴桑心一疼,說好吧,我陪你去找那匹馬,但你們要先和我去找兒子寶音。
七年前的一個夏夜,李星在朋友組織的攀巖局上認識了大學(xué)講師張雪。在李星的記憶中,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張雪是少女模樣,笑吟吟地,打量著遲到的自己,好像很好奇。暑氣彌漫的北京一下子變得黑白分明,讓李星心里“咯噔”一聲,覺得這輩子就是她了。
后來,李星每個周末都會約張雪出來玩。最初兩次,也會精心設(shè)計路線和項目,邀幾個朋友。又過幾個月,張雪不再拘謹,兩人就是簡單地看個電影,或者去游樂場玩過山車,最后吃個環(huán)境好些的晚飯。那時李星三十出頭,北京金領(lǐng),月薪四萬,這些消費對他不是問題。和張雪在一起,花錢時有快感,空氣都是甜的。有天晚上,兩人吃完飯,李星把張雪送到她家樓下,張雪下車時突然回頭想了想,慢慢說,以后咱倆不用吃這么貴的飯,咱省出錢來,干點什么不好呢?
張雪在學(xué)校主講心理學(xué),說話很有水平,李星每次都要拐好幾個彎才能猜出來她的真意。張雪下車之后,李星忐忑了半小時,給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打去電話,確認了張雪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利益共同體之后,在車里聽著歌傻笑了二十分鐘。
又過了半年,張雪成了李星的新娘。婚禮上,穿婚紗的張雪美得讓李星鼻尖發(fā)酸。兩人動用了全部的積蓄,在東五環(huán)外買了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裝修和布置完全按照張雪的意思。住進去的第一天,兩人站在大落地窗前,能看到一片樹林,小鳥在枝頭蹦跳。張雪說,這是不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時候?李星說,只會越來越好。
如今在去往草原的路上,李星再回憶起那個時刻,百感交集?!霸絹碓胶谩?,這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被現(xiàn)實擊成粉末。張雪最早發(fā)現(xiàn)暖陽不對,是因為這孩子從不會在拉屎前像同齡人一樣哇哇大叫或手舞足蹈,他想拉就拉。家里到處都是污漬,張雪那些精心的布置在暖陽的屎里看著就像個笑話。李星一直不愿承認兒子有問題,直到暖陽兩歲,李星扛不住了。當那個戴無邊框眼鏡的醫(yī)生對李星夫妻平靜地說出“自閉癥”這個詞時,張雪一下子就哭出了聲,李星緊握著拳頭,卻不知道這拳該揮向哪里。他咬牙,心一陣一陣揪著痛。
李星聽到車廂外的叫聲,他睜開眼,兒子一直坐在自己的身邊,靜靜看著自己。李星親親暖陽的額頭,那一刻他感受到兒子的心跳,它有力得如同一頭小小的野獸,卻又和自己的心跳同頻。這讓李星覺得無比溫暖。一切都有了意義,無論接下來要去哪里,要發(fā)生什么。他輕輕握住了兒子的手。
在天那邊的草原上,年輕的牧民寶音正駕車疾馳。他開著一輛都快要散架的皮卡,喇叭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是一個女人唱給戀人的。在歌里,女人向戀人發(fā)誓,即使所有的星星隕落,即使銀河系熄滅,她也會忠貞不渝,守護愛情。寶音戴著口罩,跟隨那女人的唱腔鬼哭狼嚎。寶音喜歡這首歌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這首歌里有關(guān)于宇宙的描述。在這里,就連孩子都知道,寶音是草原上最熱愛宇宙的牧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個宇航員。連巴桑都不明白,他這股勁頭究竟從哪里來。
皮卡駛到了草場上,幾座氈包相連,寶音跳了下來。擠奶的女人們和劈柴的男人們看著他,眼神里有些厭惡,像是看到了狐貍。寶音不理會這些,微笑著對每個人說嘉!嘉?。銈兒冒?。)
沒人理他。寶音很尷尬。他看到一群孩子正在向一個哇哇大哭的小胖子扔石子,于是他走了過去。那些頑童并不懼怕寶音,用鼻孔對著他,臉上掛滿冷笑。寶音也不說話,猛地摘口罩,怪叫一聲。
寶音的左半邊臉在八歲時燒傷了,如今疤痕密布,沒有臉皮,褐色的肌肉像一條條蟲子般扭曲在一起。他看上去就像個鬼。孩子們被嚇跑了,寶音“嘿嘿”笑著,想把那個小胖子扶起來,可沒想到小胖子哭得更厲害了。寶音急忙用口罩遮住面孔,小胖子說叔叔你讓我走吧,別把我吃了。寶音咬牙,揮揮手說滾滾滾。小胖子連滾帶爬,回到了那群朝他丟石子的玩伴當中。
寶音一陣懊惱,撓撓頭說不認好賴人。草場的男主人放下斧子,用毛巾擦擦汗。他說寶音,你還是這樣。一個牧民沒牲口沒草場,不是好男人。寶音嘿嘿傻笑,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糟糕透頂?shù)娘L評。男牧民說,要不,你來我的草場吧,幫我放羊。我給你羊羔和奶牛做工錢,過不久你就能成個家,怎么樣?寶音說,太空在等著我,前段時間上面下來通知了,我就快去做宇航員了,誰給你留在這兒做羊倌。牧民的妻子撇撇嘴道,人家寶總是干大事的,咱這破草甸子人看不上……
寶音冷笑著走了。
寶音不知道,巴桑帶著李星一家正在心急火燎趕往草原尋找自己。一路上除去上廁所,這行人沒有歇息過。到了晚上,璀璨的群星刺穿天幕,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草原的腹地。草的影子在月光下漂浮在空中,仿佛深海中的魚群一般劃過越野車。
巴桑騎著馬疾馳,蜿蜒的公路伸向了天的盡頭。越野車在后面跟著巴桑。李星踩了腳油門,車趕了上去,與馬并行。這時車廂里的暖陽突然激動地把手伸向窗戶,大聲哭嚎著。李星吼道,他怎么了?張雪懊惱道,不知道啊。就在這對父母一籌莫展的時候,巴桑示意張雪放下了車窗。巴桑騎著馬靠過去,暖陽笑了,伸出手摸摸那匹馬肥碩的屁股。馬只是瞥了眼這孩子,繼續(xù)向前。巴桑說,你兒子就是想摸摸馬。張雪沒說話,她內(nèi)心有些羞愧,為什么自己還不如一個牧民懂兒子啊。看著滿臉鼻涕的暖陽,張雪有些害怕。這孩子的未來就像眼前的草甸,被埋在黑夜里。
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停在一個湖邊休息。巴桑一直沒說話,只是看著湖面發(fā)呆。李星聽到一連串的爆炸從遠方傳來,那里是個巨大的礦場。這一路上,他們路過了幾十個這樣的露天煤礦。這些天坑袒露在世間,像是死者的眼睛。
張雪來到巴桑身邊,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愣住了。湖水已經(jīng)干涸,里面落滿了尸骨。有魚的,也有鳥的。密密麻麻,大骨頭上摞著小骨頭,像是一片雪花。
張雪想起有次問大夫,為什么自己的孩子會得自閉癥,為什么如今會有這么多的孩子得這種病。大夫苦笑著搖頭,說主客觀原因都有。主觀上,可能是父母某一方家族的基因突變導(dǎo)致??陀^層面,是因為個體的生活環(huán)境。那個時候,張雪還想不明白,臭氧層空洞也罷,南極冰川融化也好,和自己一個小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暖陽就要遭受不幸。現(xiàn)在她站在天坑邊,看著這一地骨骸,好像有些懂了。
天邊出現(xiàn)了朝霞,萬物披上一層薄薄的金光。新的一天要來了,蟲子和小鳥在叫。
咒罵聲從遠方傳來,巴桑循聲望去,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寶音正在被幾個牧民追趕,他們大喊“站住”“騙子”。有位牧民騎在疾馳的駿馬上,用套馬桿套住寶音,把他放倒在草地上。牧民們怒罵,你一點都不像個草原人。
寶音哇哇叫著,臉憋得通紅。受騙牧民舉拳想打他,巴桑拉住了那只握緊的拳頭。巴桑問究竟是怎么回事。牧民嚷嚷,三千塊買來的手機,怎么摁都摁不著,打開一看,就是個空殼,里面灌滿了沙子。
巴桑臉紅了,說我賠你。他踹了一腳寶音,說快站起來。大家望著寶音,眼神憎惡。寶音像看不見,卻抬頭看天——朝霞鋪滿了天空。
臨走時,那牧民對巴桑說,巴桑老爹,今天要不是你,我真把寶音揍了。你怎么會有這么個不成器的兒子!
他們走后,巴桑說你一個牧民,四處行騙,你是不是不想過了?信譽在草原上比天還重要??!寶音踢著草,不爭辯,他只是想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都逃到這里,還是被他抓住了。巴桑說,天天想著去太空,去做宇航員,你就是瘋了……
這時,寶音看到車上有個孩子在好奇地觀察自己,故意拉下面巾,露出臉來做怪樣。張雪和李星被寶音的模樣嚇得驚叫,張雪用手遮住了暖陽的眼睛。巴桑狠狠給了寶音屁股一腳,可寶音感覺不到疼痛。這么多年來,他臉上的傷疤奇癢無比,從未消散半分。奇癢奪走了他的痛覺。他甚至為這個惡作劇感到得意。誰也想不到,暖陽扒開了張雪捂著自己眼睛的手,沖著寶音笑了。
寶音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他第一次遇到不害怕自己的陌生人。他推開父親,來到越野車邊,打開了車門。他說小孩,你笑什么?張雪通過后視鏡看著兒子,她很緊張,生怕寶音傷害他。
暖陽卻不說話,只是伸出手來要摸寶音,好像在摸一匹馬。寶音躲避不及,小手碰到了他的額頭。寶音哆嗦了一下,小手很溫暖,像陽光一樣。一只藍蝴蝶落到了窗邊,暖陽的眼睛亮了。寶音輕輕捏住那只蝴蝶,送到暖陽的手里。寶音說小孩,我們交個朋友吧!我叫寶音,是個宇航員,快要上太空了。你叫什么?暖陽只是笑,將藍蝴蝶放飛回空中。
寶音笑了,摸摸暖陽的腦袋,對目瞪口呆的李星和張雪說,這孩子格局大,將來能成大事兒。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座草場。草場的主人隔著很遠就走出氈包,大笑著張開了懷抱。巴桑催馬過去,兩個老牧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草場的主人說,老巴桑,今天老鷹在我腦袋上飛一天了。所以早早就備下了手扒肉。張雪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寶音說,草原上的人崇拜鷹,鷹從蒙古包上掠過的時候,人們要向它彈灑奶或酒。見到鷹,預(yù)兆著貴人要來。
手扒肉熱烘烘的,塞進嘴里,像是小羊在舌頭和牙齒間跳舞,咽進胃里,像是小羊親吻你的胃壁。張雪為了讓兒子使筷子,急得滿頭大汗。巴桑詫異道,這孩子就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李星放下碗筷,小聲說,我們和他之間隔著一堵透明的墻,他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巴桑擔憂地說,這病會不會越來越嚴重?
李星說,他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得看他生活在什么環(huán)境里。他可能越來越嚴重,一輩子癱在床上,變成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植物人。也有可能就是一個不愛和人說話的教授罷了。我們這么辛苦,就是想讓他接受墻外面的世界……
巴桑說,你們這父母做得不容易啊。李星說,每次去動物園,他都能和動物打成一片。這是他和外界唯一的交流。所以在家里,我也掛滿了動物的圖片,看電視只看自然紀錄片。那次他看到新聞里那匹花雕馬,非常開心,指著那匹馬大叫望遠鏡。那是他給馬起的名字。我和他媽媽都嚇著了,長這么大,他第一次這么主動……
他們正說著,暖陽因為用手抓飯,張雪說了他兩句,暖陽不痛快了。氈房里一股惡臭,暖陽又拉屎了。張雪想把他抱出去,暖陽大聲尖叫,向人們身上抹自己的大便。李星安慰兒子好一陣,暖陽才平靜下來。李星給他換了衣物,張雪帶著臟了的桌布和衣物去氈房外面清洗。李星滿臉通紅,向氈包里的牧民們賠禮道歉。寶音大張著嘴巴,對父親說,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啊。
女人在清洗衣服,男人們無所事事。寶音從兜里掏出一副撲克,逗暖陽玩。寶音很喜歡自己的撲克。一是因為這副撲克每張牌上都是一種動物,很特別。二是因為憑借打牌,寶音從草原上的賭棍們手里騙了不少錢。
巴??粗舸舻呐?,心中滿是憐憫與震驚。他問李星,你為什么非要暖陽用筷子?這話把李星問愣了,他想想,回答道,我希望自己兒子能和別人一樣。
巴桑說,人為什么要一樣?在草原上,每根草都是不一樣的。李星說,你想過死后的日子嗎?巴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星說,同齡人都在想怎么生活??墒俏覀円嫠牒苓h,想到我們死了以后他怎么辦。等我們死了,就沒人照顧他了,怎么辦?還用手抓飯吃嗎?我們費這么大勁兒,只是求老天爺,等我和他媽死了,他能自己上廁所,不會一把年齡還拉在褲子里。
兩個父親都說不出話了。暖陽還在玩撲克,他什么都聽不到。
得知巴桑的意思,寶音著急了,說自己的時間很寶貴,帶這么個傻孩子瞎溜達,會遇到很多危險。巴桑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去。你不是害怕危險,你就是想要錢。明明是可以幫助別人的。你這樣不像個牧人。
巴桑和寶音都板著臉,不理對方了。
李星很尷尬,走出氈房。草原這么大,星星懸在半空,像明亮的眼睛。可他似乎無路可走,于是慢慢踱步到了河邊。張雪正在那里洗孩子被屎弄臟的褲子??吹嚼钚?,張雪趕緊擦干自己臉上的眼淚。
李星說,寶音不想幫我們。張雪說,他沒錯。我也不想去。你瘋了,我也跟著你瘋了。就因為兒子說自己喜歡動物,在視頻上看到一匹野馬,你就要帶著我們來這兒??伤械暮⒆佣枷矚g動物啊。
李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緊緊攥著拳頭。張雪拉著他的手說,李星我求求你,咱們收拾回家吧。這件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經(jīng)驗范圍。那么多醫(yī)生都治不好暖陽,一匹馬就可以嗎?別做夢了。他只要能學(xué)會拉屎,能活下去,我這輩子就值了!
見李星不理自己,張雪站起來走回了氈房。在氈房里,她聽到寶音在沖巴桑怒吼,你總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總是把自己當成救世主,這太蠢了。
巴桑不理他們,只是陪著孩子玩撲克,暖陽在為撲克歸類,巴桑笑了。他的笑容讓寶音突然感到嫉妒,父親很久都沒有對自己微笑了。上一個微笑,似乎都是前世的事。寶音喊道,為什么我想去看宇宙,所有人都說我是瘋子,連你也這么說我?一個傻瓜要去看馬,你愿意幫他。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嗎?
寶音激動了,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暖陽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些大人。因為恐懼,他揪扯自己的領(lǐng)子和頭發(fā)。聽到聲音,李星沖了進來,他憤怒地瞪著寶音。
這個時候,巴桑說你們不要吵了,快看。
巴桑指著桌上。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暖陽已經(jīng)按照撲克上動物的綱目把牌歸好類。鳥和鳥在一起,牛羊在一起,虎豹在一起。暖陽的眼神發(fā)亮,得意地笑。
張雪驚嘆,兒子啊,誰教過你這些?暖陽像聽不懂,只是在笑。巴桑說,看吧!這小子和草原有點緣分。
暖陽什么都不知道,脖子上戴著的翡翠牌子此刻露了出來,寶音貪婪地望著它。
巴桑拍拍寶音的肩膀,說這事定了。寶音嘆氣,說我也不想再吵,誰讓你是我的父親呢。張雪握著寶音的手,連聲說謝謝。寶音“嘿嘿”笑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翡翠。
第二天一大早,巴桑就帶著李星一家人在草原上跑了幾十公里路,找到了那座馬場。馬場很大,有幾條寬闊與漫長的土制跑道,在馬場中央,還有一片被高高的木頭柵欄圍起來的空地。幾個光著膀子的馴馬師騎著駿馬奔馳,無論是馬是人,在朝陽下就像一團野火。暖陽的眼睛亮亮的,他在尋找那匹花雕馬。寶音笑嘻嘻地跟著他。寶音說,記住,見到野馬第一面要緊緊盯著它的眼睛。你要看到它的心里去,也要讓它看到你的心里去。要是成功了,這匹馬會跟著你一輩子,因為你們的兩顆心變成了一顆心。暖陽沒有理他,只是沖著駿馬呼喚,“雪地”“火石”!
跑道上的兩匹馬聽到暖陽的呼喚,都朝他跑過來。一匹馬潔白無瑕,好像真是新雪覆蓋的大地。一匹馬黑得發(fā)亮,好像真是身姿能在空氣中引起火星的火石。寶音塞給暖陽一把麥子,兩匹馬湊到暖陽身邊,寶音示意暖陽伸過手去,暖陽有樣學(xué)樣,兩匹馬舔著暖陽手中的麥子。它們的舌頭帶著粗糙的肉刺,舔在手心上,引得暖陽“咯咯”地笑。寶音笑著說,你小子有一套,天生招馬喜歡。
李星感嘆道,這些馬太厲害了,我從沒見過這么野的馬。我見過的馬都像是摩托車一樣,人要去哪兒,它就跑去哪兒。巴桑不屑地說,你見過的馬都不是馬了,是機器人。這是純粹的蒙古野馬。它們從小生活在草原。沒有舒適的住處,也沒有精美的飼料,白天黑夜地,要躲避野狼出沒。夏天要忍受酷暑蚊蟲;到了冬天,零下40℃的嚴寒,就那么凍著,挺不過去就是死。這些蒙古馬皮厚毛粗,牧人叫它們“草原小坦克”。它們能抵御西伯利亞暴雪,能揚蹄踢碎狼的腦袋。蒙古馬自古是良好的軍馬。當年成吉思汗就是騎著這樣的烈馬,走遍了整個世界。
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野馬身上,寶音這個卑鄙的家伙,將他骯臟的手偷偷伸向暖陽脖頸上戴著的翡翠掛墜。我氣得大喊大叫,你們都是瞎子嗎?你們看不到這有見不得人的事情要發(fā)生在一個傻孩子身上嗎?
可任憑我喊破喉嚨,都沒有人聽到。
就在寶音的臟手碰到翡翠的時候,李星大叫一聲,兒子快看。暖陽興奮地一晃身子,賊娃子寶音魂飛魄散,急忙收回了手。
金黃色的花雕馬出現(xiàn)了。它被馬廄外鐵板隔成的巷道帶進了柵欄環(huán)繞的馴馬場里。它金色的皮毛亮得發(fā)光,像是根根都被油浸透了一般,健碩的肌肉完美地分布在它的每一個部位,讓這具狂野的身體有著古希臘大理石雕塑般的精美曲線。
花雕馬的眼睛血紅,瘋了一樣掙扎和嘶鳴,十幾個富有經(jīng)驗的馴馬師想攔住它,可是它沒讓任何人得逞,每個敵人都摔在地上摔了個屁墩兒,哎呦哎呦叫。巴桑喊道,馬兒不對,究竟出什么事了?馴馬師個個面色鐵青,卻沒有人愿意回答他。
李星和張雪看著眼前這充滿野性的生靈,都驚呆了。花雕馬向他們沖來,就在此時,響起一連串犬吠。馴馬師為阻止發(fā)狂的花雕馬,竟然放出來兩只比狼還要兇猛的德國黑貝?;ǖ耨R像是風一樣掠過李星和張雪,躍出柵欄,在驚叫聲中,它向人群沖去,似乎要與馴馬師們同歸于盡。黑貝追上了它,剛想阻攔,這匹花雕馬揚起后蹄,將張嘴向它后腿咬去的黑貝彈飛,那頭惡犬撞到墻上,哼都沒哼一下,就折斷脖頸死了?;ǖ耨R看著另一頭緊追到自己胸前的黑貝,這條狗沒想到同伴慘死,再看到馬眼中的殺意,全身像被灑了冰水。黑貝慘叫一聲,想要逃走,馬掉轉(zhuǎn)方向追過去,張口就叼住黑貝的腦袋。那狗哀嚎一聲,被花雕馬咬碎了腦袋。
烈日下,兩條狗的尸體在蒸騰的暑氣里仿佛漂浮在水面,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味,像是一個極其古怪的夢。
寶音大喊快跑,這匹馬想殺人。
話音未落,馬像射出的箭鏃一樣沖向巴桑。巴桑來不及躲閃,只好閉上眼睛。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作為牧人,我死在馬蹄下,也算沒白來世上一回。
這個時候,他聽到孩子稚嫩的哭聲——暖陽嚇壞了……
馬蹄聲漸漸變緩,停下。巴桑輕輕睜眼,看到花雕馬在和暖陽對視。馬和那孩子一樣悲傷,一樣滿是憐憫。這對視仿佛是照鏡子?;ǖ耨R悲鳴一聲,突破李星夫妻的阻攔,沖到孩子面前。
馬好奇地看著孩子,它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似乎那匹調(diào)皮的小馬駒還活著,正在孩子的眼中雀躍。暖陽笑了,伸出手。馬沒有閃躲,伸出舌頭,舔舔暖陽的手。馬探出頭,輕輕蹭著暖陽的臉。暖陽流淚了,淚水干凈得像是還沒有被人翻過的書。他一邊哭,一邊撫摸著這匹狂馬的鬃毛。沒有人敢上去打擾他們。
寶音說,這小子能一眼看到馬的心里去。馴馬的人都很驚訝,竊竊私語。巴桑問暖陽,孩子,你哭什么?暖陽的手指向馬廄的一邊,他說,我為“望遠鏡”難過。
順著暖陽的指向,巴桑瞪大眼睛,發(fā)出一聲哀嚎。那里掛著一張完整的馬皮,在太陽下滴著血水,散發(fā)臭烘烘的熱氣。馬皮的毛是金黃色的,脖頸處有一道小小的雪白閃電。那匹被剝皮的小馬駒還沒有死透,倒在地上彈著蹄子,大睜著眼睛。
金色的花雕野馬流著淚走到兒子身邊,俯下身來,伸出舌頭輕輕驅(qū)趕著落到小馬駒眼中的蠅群,直到它鮮紅的軀體漸漸變黑,僵硬不動。
寶音指著那幫馴馬師,說你們真是群畜生啊。光天化日這么害馬,我要是這匹花雕野馬也得殺了你們。你們也配馴馬?馴馬師們不敢反駁,“嘿嘿”笑著。
憤怒的巴桑沖過去,對著這群青年人拳打腳踢。雖然他們一個個光著上身像是小山一樣健壯,可沒人敢對巴桑還手,只是嘟囔著讓人去叫老板,老巴桑發(fā)瘋了。
李星問寶音,你不去攔下你父親?寶音只是冷笑,不說話。李星又問,他們?yōu)槭裁催@么干?寶音說,有些老板對收藏花雕馬沒興趣了,他們只想要完整的馬皮,或是花雕馬的標本,擺在他們莊園的客廳里做掛毯,做燈架。從活馬身上剝皮,皮毛最鮮亮,賣的價格也更高……
寶音問這話時,花雕馬臥在小馬身邊,不再理會周圍發(fā)狂的人。
大腹便便的馬場老板趕來,看到眼前的景象,皺起了眉頭。他說,你們買不買馬,這匹花雕馬我花了大價錢,掏得起這個錢再說話,不買馬趕快走。
巴桑氣得胡子直抖,想要沖過去揍那馬場老板,寶音死死抱著父親,苦笑著喊快走吧,不要丟人現(xiàn)眼了。人家這兒就論錢。
暖陽抱住李星的腿,看著李星。孩子皺著眉,輕輕顫抖,滴血的馬皮讓他恐懼。李星緊緊攥住拳頭,不知道該怎么對暖陽解釋。
李星血一熱,大喊,這錢我出了!人們都不說話了,偌大的馬場靜悄悄的,唯有風聲。眾人看著這個手足無措的男人。李星的臉直發(fā)燙。
你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問自己,明明是個很冷靜的人,受過高等教育,經(jīng)過腥風血雨混到今天的位置,怎么一遇到這匹馬,就不是自己了?
暖陽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暖陽不哭了。馬場老板豎起大拇指,表示對李星的認可。然后另一只手豎起兩根指頭,二十萬。
李星刷卡的時候,巴桑帶著寶音和幾個馴馬師把小馬駒埋葬在了一片草甸里。花雕馬始終躲在遠處,躲著人群。在張雪的陪伴下,暖陽輕輕摸它,它也只是晃晃尾巴,似乎接受孩子的安慰。
看到李星過來,張雪不由得苦笑。她說,這匹馬你要帶回家嗎?養(yǎng)在哪兒?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
李星看到巴桑在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匹馬,想把它引進籠子。李星大聲叫巴桑,叫聲驚了花雕馬,它跑到離籠子更遠的地方。巴桑懊惱地看著李星。
李星說,明天我們要走了。巴桑說,你的馬怎么辦?李星不說話。巴桑說,這是條命啊,你就不管了?巴桑望著李星,花雕馬臥在草地上,也望著李星。張雪小聲替李星說,巴桑老爹麻煩你了,我們能力也有限。
聽到暖陽要走,寶音著急了,他大喊別走啊,你們現(xiàn)在不能走。李星說,為什么?寶音拽著暖陽一家人,沖到花雕馬身邊?;ǖ耨R站起來,看著李星和寶音,眼是紅的。
寶音說,孩子,你摸摸花雕馬。
張雪不安地搖頭,緊緊拽著暖陽的手。那馬打了個噴嚏,眼神溫柔,輕輕將頭伸過來,碰了碰暖陽肩頭。暖陽竟然笑了。李星嘆口氣,能接受外界信息,對兒子太不容易。寶音說,如果說這匹馬在世上還相信一個人,那就是你們的暖陽。因為他們能看到彼此的心。如果暖陽走了,這匹馬會死。只有靠暖陽,才能把這匹馬送回草原,送回到野馬群里。萬事萬物講究個緣分,你們也講究這個吧?
他的話把李星張雪唬得一愣一愣的,就連巴桑都連連點頭。其實,寶音心思都在暖陽的翡翠上。
那匹花雕馬在草地上打了個滾,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暖陽對自己的父母說,叫它望遠鏡,是因為它的毛像我的望遠鏡。
李星蒙了,兒子生下來后,這是第一次主動和自己交流。
李星問,兒子,你在和我說話嗎?暖陽在笑,就是不說話。張雪眼圈都紅了?;ǖ耨R站在暖陽身邊,驕傲地看著人類們,像一個神秘的神靈。
李星虔誠地對花雕馬說,我們送你回草原。寶音對李星豎起大拇指,說你們一定不會白去草原的。張雪白了寶音一眼,拽著李星,說我覺得你瘋了。你想過嗎,兒子在草原上犯病怎么辦?李星想想,說顧不上那么多。他來這世上一遭,可能什么都不是。這輩子能救一匹馬,就算不虛此行。
那天下午,在草原上游蕩著一隊古怪的人馬:花雕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巴桑陪伴著它,防止它發(fā)瘋;后面跟著李星一家人的越野車;在隊伍的末尾,是騎馬的寶音。
巴桑一邊走,一邊撫摸著這匹花雕馬,唱起了蒼涼遼闊的蒙古長調(diào)……
趁著兩匹鐵青馬膘好
把它們安慰好再走
這輩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
車廂里的暖陽聽到歌聲,笑著搖晃腦袋。李星陪著他笑,從兒子確診以后,他感到自己從沒有這么放松過,李星小聲地對張雪說,我一定要讓兒子在離開草原時學(xué)會騎馬。張雪嘆口氣,說我們離開草原的時候,兒子能學(xué)會脫下褲子拉粑粑,就是老天眷顧我們了。別逼自己,也別逼他……
他們在草原上走了兩天,連野馬群的毛都沒摸到一根。每次李星問巴桑,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野馬,巴桑都會說,往前,往前就會遇到了。不知道問過第幾遍后,張雪提醒他,不要再問了,你沒發(fā)現(xiàn)嗎,巴桑說起野馬群,總是說“遇到”。這意思,就是他也找不到。
剛下完一場雨,草浪翻滾,李星暈暈乎乎。風小了些時,他們遇到了一群羊,那幾個放羊的牧人和他熟識,于是他讓一行人停下休息,自己去找那群牧人交談。大人們喝水的時候,暖陽蹲在草坑邊,逗小草中的爬蟲。不一會兒,巴桑興沖沖走了回來。
巴桑告訴李星,牧人們說,在草原深處有片金色的納敏,那里有野馬群,有不少金色的花雕馬。這應(yīng)該就是“望遠鏡”的家族。
張雪說,什么是納敏?寶音插話道,就是又厚又軟的大草甸。巴桑看到暖陽正在野草里玩耍,皺起眉頭。他說,這片草陰,小心有蛇。張雪說,陰?草怎么會陰,怎么會有蛇?
張雪話音未落,一條小蛇鉆出草叢,巴桑眼疾手快,抱走暖陽,連連跺腳,那條色彩斑斕的小蛇被他的步伐嚇得急忙躲回了草中。暖陽這傻小子,不知道自己差點丟了小命,只是在陽光下被巴?;蝿又苁娣?,咯咯笑著。
李星說,你怎么會知道那里有蛇?寶音走過來,冷笑道,我爸就是草原里的老神仙,每一陣風、每一株草他都認識……
寶音的語氣戲謔,暖陽輕輕伸手想去摸寶音的臉。他問寶音,為什么你的臉是這樣?張雪急忙說,這孩子,別瞎說!
人們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就像幾尊石像。寶音摸著自己的臉,笑著說,這要問草原老神仙,我的好爸爸。李星這才察覺,巴桑不敢看寶音,更別提回答了。寶音上了越野車,用力摔上了車門。
巴桑將暖陽放回草地上,說我們走吧,去那片金色的納敏。他語氣平淡,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張雪偷偷地對李星說,要小心寶音這個人。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又要投宿在牧人家里。巴桑好像認識所有的牧人,每個人見到他,都會大笑著和他擁抱,然后端上豐美的食物招待巴桑和他帶來的這些陌生人。
寶音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可沒有人回應(yīng)他。人們冷冷地看著他,甚至守在自家的氈房前不愿讓他進去。寶音大罵,你們都是瘋子。草原上的人現(xiàn)在就這么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嗎?不怕雷劈嗎?
有個牧人氣憤地揪著寶音的領(lǐng)子說,老巴桑是尊貴的客人,可你就是個騙子。上次你賣給我假手機,我父親心梗要送醫(yī)院,你差點害死一條人命!
寶音推開那人,繼續(xù)向前走。沒人愿意和他說話。這個時候,他感覺有人在輕輕拉自己的褲腿。寶音低頭,不由得苦笑,是啊!這個草原,這個人間還有誰愿意搭理被人嫌棄一生的寶音呢?只有傻不拉嘰的暖陽。
寶音從兜里掏出一個蘋果,用刀子把它切成一塊一塊,遞給暖陽。暖陽舉起蘋果塊,那花雕馬聞聞,吃進了嘴里,嘴巴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甘甜的果汁流入胃里,花雕馬沖孩子眨眨眼,孩子咧嘴笑了。
暖陽的笑聲吸引了氈房里的巴桑和老牧民。巴桑聽到老朋友用一種很古怪的腔調(diào)問自己,老巴桑,你兒子還是一門心思想去太空?還是想當宇航員?巴桑點點頭。那老牧民嘆口氣說,你這兒子就是天生要和你討債的……
巴桑揮揮手,像是在驅(qū)趕煩人的蒼蠅。他說欠債,就得還啊。
在草場的另一邊,張雪看著寶音教兒子喂蘋果,小聲對李星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這里沒人喜歡他。我不想帶著他。我害怕他。李星說,可是兒子很喜歡他。張雪說,兒子有病,你也有病?李星一時不知道再怎么為寶音反駁,畢竟他也剛認識寶音。
這時寶音把暖陽抱起來,貼著花雕馬的臉?;ǖ耨R先是一驚,然后伸出舌頭,親熱地舔了舔暖陽的臉。暖陽哈哈大笑,寶音也跟著大笑,像是一個孩子。
巴桑在那一刻跟著他們笑了,然后他立刻變回了之前那個沉默的老頭??衫钚歉惺艿搅税蜕5目鞓?,他想了想,小聲對妻子說,我決定了,就讓寶音留下吧。張雪冷笑道,這個地方誰都沒病,就是你有病。
我覺得張雪說得沒錯,李星遠不如他老婆機靈。就在李星認為自己留下寶音,是做了一件好事的時候,抱著暖陽的寶音已經(jīng)偷偷抓住了那塊翡翠,就在他想要下手的時候,突然臉上一涼,暖陽哈哈大笑。原來是花雕馬吐了寶音一臉嚼碎的蘋果沫子。所有人都看向這邊,寶音只好放開翡翠。他擦著臉,大罵不知好歹的畜生,你逃回草原也早晚讓狼叼死。花雕馬不理他,掉轉(zhuǎn)身體,用屁股對著寶音。
寶音在晚飯時又喝醉了。他溜出氈房,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大喊一氣。那時黑暗來臨,草原像在海底,寶音抬頭看天,星星仿佛一群群順著洋流旋轉(zhuǎn)的魚。他大睜著眼睛,努力辨認著天上四方的星座。這時他聽到身后傳來了笑聲。
寶音回頭,是那個罵他是騙子的牧人。這人帶著幾個同伴不懷好意地包圍了他。寶音心里“咯噔”一聲,這群人都從自己手里買過沙子做的假手機。
寶音說,我回去找我爸,讓他給你們退錢。為首的牧人說,我們不是為錢來的。話音未落,寶音一頭撞倒這人,想沖出包圍,卻被身后的人踹倒在地。寶音起先還手,后來只是躺在草地上抱著自己的腦袋。他聽到那個牧人在罵他:
臉被燒壞了不怕,你心也被燒壞了?怎么總騙人……
有著山巖的顏色
騎上那匹花雕馬
大顛小跑地來吧
青春年少的你
……
寶音聽到歌聲傳來,看向四周,發(fā)現(xiàn)草地消失了,敵人也消失了。氈房、牧人和傻孩子統(tǒng)統(tǒng)不見。自己漂浮在虛空之中,群星像燃燒的火球環(huán)繞自己。這時他聽到了笑聲,從銀河的深處緩緩飄來一個女人,戴著碩大的氧氣頭盔,穿著宇航服,看似透明,身體表層卻散發(fā)著一層微光,好像琉璃的光芒一般絢爛。寶音哭了,他對那女人說,是你在唱歌嗎?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究竟在哪里……
他感到臉上一涼,然后醒了過來。歌聲來自遠方氈房里,是被風帶到了這里。那明明是首很歡快的歌,可在寶音聽來,這歌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悲傷和孤獨。
那群剛剛在毆打自己的家伙,他們面色蒼白,像是被嚇著了。寶音笑了,擦干自己臉上的血淚,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巴桑和草場的主人聞訊而來,看到兒子的模樣,巴桑面色一沉。他想扶著寶音,卻被兒子一把推開。草場主人舉起馬鞭,想抽打那幾個動手的牧人,寶音攔住了他。
寶音一瘸一拐走到那帶頭的牧人面前,說我欠你的,算還了吧?牧人驚懼,不敢說話。寶音說這個地方欠我的,誰也還不了。巴桑說:你擦擦血吧,這樣就像個瘋子。寶音沒有理他,朝草地上啐口痰,推開人們走了。
寶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這時他聽到草叢里有聲音,回頭,是暖陽,張雪跟在他身后,像守護雛鳥的母鳥,非常緊張。寶音說別看你是個傻子,跑起來倒挺快。暖陽說,你要去哪兒?寶音撿起一根樹枝,說我要撿柴火。暖陽笑了,學(xué)著寶音撿起一根樹枝,說柴火。寶音點點頭,風吹過他的傷口,還很疼痛。
暖陽捧著一堆樹枝,來回念叨著柴火,柴火。他看著寶音笑,似乎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成績。寶音說,你多撿那些被雷打過的樹枝。暖陽問,為什么?寶音說,在草原上,用雷劈木點燃的火是最潔凈的,最神圣的。暖陽說,能打妖怪?寶音說,再大的妖怪也能打敗。暖陽開心地大喊,打妖怪!打妖怪!
他的笑聲在空曠的草地上回蕩,四面八方傳來一陣陣回聲,像是一群孩子向?qū)氁粲縼怼?/p>
后來,張雪和李星用暖陽撿回來的木柴點起篝火,本意是想讓暖陽開心,可火苗升騰的時候,暖陽已經(jīng)睡著了。挨一頓毒打的寶音也扛不住了,抱著暖陽回氈房休息。牧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到了夜里三四點,篝火邊圍坐的人只剩下了李星和張雪、喝醉了的巴桑,以及誰都看不見的我。木柴在火堆里發(fā)出陣陣“噼里啪啦”的響聲,仿佛一場小雨。篝火上坐著茶壺,李星和張雪一邊喝著茶,一邊聽爛醉的巴桑念叨。
巴桑說,我的老婆是知青,寶音快四歲的時候,她回北京了。我不恨她,她是個好女人,像故事里的仙女一樣。草原上的女人干的活,她都會去干。草原上的女人不懂的道理,她都懂??上膳亲⒍ㄒ氐教焐先サ?,對吧?就像我巴桑,注定要像一匹老馬一樣在草地上數(shù)星星。只是寶音太可憐了,他媽媽說,要搞自己的事業(yè),就不能帶著這孩子。我說我?guī)?,她就走了。寶音那時候已經(jīng)懂事了,天天讓我?guī)ケ本┱覌寢尅N姨焯旌染?,每次醒來,半邊臉是麻的,必須灌一大口酒,血才能流通。有次我手一軟,寶音掉在了火堆里,成了現(xiàn)在這樣。我被嚇醒了,從那天起,我再沒碰過酒??捎钟惺裁从媚?。說起來,老天真是沒法琢磨。都是父母,你們?yōu)榱藗€傻兒子,可以丟下一切跑到這兒?我和我老婆,一個毀掉了兒子的命,一個毀掉了兒子的心………
張雪說,巴桑大哥,每個人都會犯錯誤。巴桑揮揮手,說你不用勸我,你們能勸我的話,我都在自己心里過了無數(shù)遍。最后我才明白,我犯的錯不容原諒。寶音懂事以后,無時無刻不想離開我。他就好像被鬼纏上了,一門心思想去太空。一個牧民要去做宇航員,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這都成牧民們之間的笑話了。他為啥一路坑蒙拐騙?就是想賺學(xué)費,去上那些培養(yǎng)宇航員的學(xué)校,我這可憐的傻兒子啊……
巴桑一邊說,一邊喝。李星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他喝了多少酒。巴桑實在撐不住了,無力地擺擺手,滑下了椅子,在草地上醉成一攤爛泥。李星扶起巴桑,把他送回帳篷。
張雪見四周無人,偷偷地哭了,夜風都是咸的。
第三天下午,他們終于到達了草原深處的金色納敏。這里的草足有半人高,風吹過,綠浪翻滾。在太陽照射下,這塊廣袤的草甸上鋪著一層淡淡的金光,與天相連。在這里,大地與天空交織在一起,野鳥翩翩飛舞,野兔縱情奔跑,似乎金色的天堂。
寶音伸出手探進車窗,摸摸暖陽的腦袋。他說小暖陽,這里離沙漠很近,等把你的朋友送回家,我?guī)闳ツ抢锊鹅F。
暖陽興奮地大叫,張雪把暖陽拽回了車廂,說寶音叔叔就愛騙人,霧是氣體,不是固體,看得見摸不著。人怎么能抓住霧呢?寶音笑笑,沒有說話,去追那匹有著閃電斑紋的花雕馬。自從來到這片金色納敏,這匹馬就很亢奮,晃著四處亂竄。
天空飄起雨點,草甸開始顫抖,那匹花雕馬越來越激動,它在草地上蹦跳,轉(zhuǎn)圈,高高抬起前蹄,嘶叫高亢。陣陣馬蹄聲從遠方傳來,暖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花雕馬群的人,他沖著那團沖來的塵霧揮手,尖叫。煙塵散去,大概四五十匹馬站在人前。它們目光警覺,像一群從天上下來的武士。
那匹有閃電斑紋的花雕馬沖進馬群,它和同伴們蹭著對方的臉?;ǖ耨R竟然流淚了,像在傾訴自己被抓走后的遭遇。
馬群們警覺地回頭,那匹花雕馬也在其中,它的目光也很冰冷。暖陽心里一驚,詫異地將身子縮回母親的懷抱。
花雕馬甩甩尾巴,溫柔又回到了它身上,它帶領(lǐng)著野馬群慢慢靠近暖陽。孩子很開心,笑著迎過去,他的父母跟在他身后。野馬群邁著輕輕的腳步來到暖陽身邊,紛紛低頭,蹭著他的臉。
李星把暖陽舉到花雕馬背上,暖陽騎在馬上,他看到了更遠的草原,更亮的太陽。這從未看到的景象,讓世界變得愈發(fā)廣闊?!巴h鏡”馱著暖陽疾馳而去。暖陽在笑,在吶喊。風從李星身邊掠過,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道閃電……
雨水打在暖陽的臉上,打破了他的幻想。馬群注視著他們,沒有一點情感,然后掉頭嘶鳴,向遠方的草原奔去。暖陽的“望遠鏡”跟隨它們,連頭都沒回,轉(zhuǎn)眼就消失在了野草之間。
暖陽傷心地尖叫。草原上空空蕩蕩的,像個做到一半醒來的夢。李星失望地想,動物永遠是動物。指望著一匹馬能救自己的兒子,真是一廂情愿。寶音倒是松了口氣,這匹馬走了,自己終于可以安心地下手偷翡翠了。
不論是破碎的夢想,還是傷心的離別,我和巴桑在草原上見過太多了。等待暖陽平復(fù)的時候,老巴桑閑得無聊,在雨中唱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歌聲像風一樣,劃過我們的頭頂,也劃過在雨中疾馳的蒙古馬群頭頂,向遠方飛去……
在那蘆葦叢中
竹葉黃的駿馬徘徊奔騰
穿起錦緞的袍子
出嫁的姑娘使人心疼
……
回去的路上,孩子一直在哭,在尖叫,有一群附近的牧人追上他們,邀請巴桑去草場做客。為了哄兒子開心,李星問那些牧人,騎馬好不好學(xué)。暖陽不哭了,他偷偷瞄父親。牧人們壞笑著對李星說,騎馬好不好學(xué),得問馬。李星只好拜托寶音開車,自己硬著頭皮借來一匹馬,努力想爬到馬背上。這馬不耐煩地搖晃著身子,把李星摔在地上。暖陽哈哈大笑,李星夸張地揉著屁股,說好疼好疼。
暖陽推推身邊的母親,說你也去學(xué)騎馬。張雪看著兒子,他似笑非笑,一臉認真。張雪害怕暖陽心中惦記那匹花雕馬,路上犯了病。寧愿自己吃些苦,也別再讓兒子受罪。她笑著說,媽媽聽你的。張雪跳下車,找到了一個愿意教自己騎馬的人,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名叫托婭。今晚他們要借住在托婭家的草場。
托婭壯得像頭牛犢,不像城里那些為了苗條漂亮變成皮包骨的女孩,和她同行的牧人都有些怵她??蓮堁┑淖⒁饬Χ荚谕袐I奶奶的身上。這老太太騎著馬,緩緩地走在隊伍的邊上,一臉慈祥地看著張雪,時不時微笑。她讓張雪渾身上下不自在,一來是在炎熱的夏天,托婭的奶奶還是穿著鷹羽做的袍子,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只古怪的大鳥。二來是因為這老太太的注視,張雪總覺得她能看進自己的心里去,看見自己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秘密。
張雪聽到老太太自稱是博,覺得新奇。她問托婭的奶奶,博真的能和動物交流?為什么?托婭的奶奶說,人成為博之前,會經(jīng)歷天大的考驗。通過考驗后,草原會為每個博找一種同伴,幫助博去為眾生做善事。有人的同伴是鹿,也有人的同伴是狼,而我的同伴就是草原上飛翔的鷹。暖陽插話道,那有能和馬說話的博嗎?托婭的奶奶笑了,說我聽說,的確有這樣的人。暖陽的眼睛一下亮了,哇哇亂叫著,似乎說在哪里。托婭的奶奶說,孩子,你不要著急。草原已經(jīng)給你指明了方向,只是需要我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
他們涉過一條小河后,停在河岸邊休息。李星扶著張雪下馬,騎馬時間長了,兩人走路一瘸一拐。暖陽看著笨拙的爸爸媽媽,咯咯地笑。張雪走兩步路,就會倒吸口涼氣。李星說,你怎么了?張雪苦笑地搖頭。李星把妻子扶到一棵大樹下坐穩(wěn),張雪這才偷偷告訴李星,我讓馬顛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沒有一根骨頭不疼的。李星心疼地看著眼前冷汗直流的妻子,是啊,她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父母都是公務(wù)員,從小到大,從沒來過這么遠的荒原,更別說吃這么多苦頭了。
李星說,我哄兒子就得了,你上車吧。張雪咬牙看著笑嘻嘻的兒子,使勁搖頭。她說我不能讓暖陽發(fā)現(xiàn)我害怕騎馬,害怕這個草原。課上講過,父母是孩子的鏡子。他會和我們學(xué)習怎么生活。我拒絕這里,草原上的一切他都會害怕。
休息夠了,眾人繼續(xù)前行,馬每向前一步,張雪就覺得似乎一陣刀子雨落到自己身上。托婭的奶奶來到她身旁,說你雙腿要放松。你緊張,馬就會緊張,它走起來就會用力。你全身繃得太緊了,肌肉就會痛上加痛。張雪試著放松下來,果然接下來的路程好了很多。
到黃昏時,他們終于來到托婭家的草場。幾百匹駿馬組成的馬群像烏云一樣劃過草場。李星和張雪從沒有離馬群這么近過,它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好奇地掃視這群陌生人。李星的內(nèi)心一陣戰(zhàn)栗,他感到彌漫的塵煙中,人們只是過客。觀察自己的馬群,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暖陽卻并不像父親這樣害怕,他好像是回到了家,見到了家人。他沖著馬群拼命揮手,對父親說,我要給每匹馬起一個好聽的名字。李星擔心暖陽過于興奮,被馬撞著,說我會騎馬了,咱們不看馬群了,爸爸給你表演好不好。暖陽根本沒聽父親在說什么,他指著馬群,認真地給它們起名字。
李星對暖陽說,兒子,你真會取名字。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來的嗎?暖陽沒有理他,仍然在喊叫一匹匹駿馬的名字。李星說,你一哭喊,爸爸媽媽就覺得好冷好冷,像是活在冬天。可是你的笑容很甜,就像冬天里的一縷暖陽,你一笑我們的心就化了,所以叫你暖陽。
這時,暖陽開心大笑,他的手指向遠方。李星抬頭,和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匹花雕馬站在夕陽下的天盡頭,陽光把它的金色皮毛染成橘紅,仿佛一團溫暖的火焰。暖陽掙脫了李星拽著他的手,向前奔跑著,呼喊著望遠鏡,望遠鏡?;ǖ褚榜R似乎聽到他的呼喚,向孩子奔來。
李星對巴桑說,真是見鬼了。巴桑笑呵呵地說,馬有靈性,你兒子這一路從沒有忘記它,所以它回來了。這匹花雕馬會陪著你們走出草原。
花雕馬跑到了孩子面前,低下頭,像是在和這個天真的老朋友寒暄。孩子一把抱住花雕馬的頭,親吻著它的鼻梁。雖然花雕馬的短毛粗糙,扎得他生疼,可孩子并不在意。
張雪從沒見過兒子這么開心,就像一個普通孩子在和玩伴玩耍時一樣開懷大笑。她想這孩子終于有朋友了,即使朋友是一匹馬,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己和李星總有一天會死的,可這孩子懂得了交朋友,他這一生就不會再孤單。想到這里,淚水劃過她的面頰。寶音走到了她身邊,看到她流淚,詫異地問她怎么了。張雪急忙擦拭淚水,問寶音有什么事。
寶音說,托婭告訴我,這附近有座月牙溫泉,也許能幫到你們。張雪瞄了眼寶音,皺起眉頭。寶音像是什么都沒察覺,托婭走過來,說那座月牙溫泉很靈驗,我們這里不少人喝了太多酒,或是從馬上摔下來,變瘋變傻,要么忘了自己是誰,去那里用溫泉水洗臉,會漸漸好起來。張雪和李星看看彼此,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張雪說,靈不靈,我們都去。
天黑了,太陽落下的同時,月亮升起,野草一片片地被月光刷成雪白,像是銀子鑄成的。人們?nèi)计痼艋?,托婭燉了手扒肉,備下馬奶酒,巴桑帶著大家圍坐在篝火旁,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大聲唱歌。
花雕馬帶著馬群在遠方的草原上疾馳,嬉戲。月亮下,它們流著汗的身體像是披著群星。
寶音和暖陽坐在草地上,看著駿馬奔馳。寶音說,你說做馬好,還是做人好?暖陽看著寶音,他聽不懂這話,只是沖著寶音傻笑。
遼闊的草原很明亮,像個美好的夢。寶音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覺得自己這一刻身處太空。寶音興奮地跳起來,對暖陽說,看我給你表演一個宇航員登月。寶音緩緩地抬動著胳膊和雙腿,擠眉弄眼,仿佛自己身處太空,身體失重一般。暖陽咯咯直笑。
寶音說,你一起來!暖陽跳起來,笑著有樣學(xué)樣,揚起一陣塵土,花雕馬打了個噴嚏。寶音抱著暖陽,一大一小兩個人沒心沒肺地大笑,在草地上打著滾。寶音看到了那塊翡翠,它近在眼前。寶音閉上了眼睛,他說,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去太空。
暖陽說,太空里有什么?寶音看著無盡夜空,那里有一個穿著宇航服的女人在漂浮。
李星和巴桑坐在篝火邊,李星睡著了,巴桑獨自喝酒,他覺得喝完這杯是極限,否則就要醉了。一陣抽泣聲傳來,李星睜開眼,看到托婭的奶奶和張雪坐在氈房前的燈光下正在竊竊私語,張雪張開嘴,似乎被托婭奶奶的話語震驚了,兩行淚順著張雪面頰流了下來。
李星想過去,巴桑拉住他的胳膊。巴桑說,讓你老婆哭一陣吧。女人就像野草,下下雨,活得更旺盛。李星苦笑。這巴桑身上的酒味,即使狂野的草原夜風也吹不散,濃郁得仿佛凝固了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露珠還未從草尖上滴下來,他們就上路了,向著托婭所說的月牙泉前進。在路上,李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問妻子,昨天你為什么會哭?托婭的奶奶究竟和你說了什么?張雪搖搖頭,輕輕笑道,就是一些女人之間的話,你別打聽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星再說不出來什么,他無奈地聳聳肩,繼續(xù)專心開車。暖陽在張雪的膝頭睡著了,像只小獸一樣輕輕打著呼嚕。張雪輕輕摸著兒子的頭,心中還在回想昨天和托婭奶奶的談話,那是她心中的隱秘。
張雪有次去醫(yī)院,和醫(yī)生聊起自閉癥的起因,醫(yī)生說自閉癥和家族的基因很有關(guān)系。張雪心里猛地一驚,她想起自己的姥姥,還有二姨,她倆在四十歲左右都瘋了。自己的家族有遺傳的精神病史,會不會是自己害了兒子?她不敢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訴任何人。從此之后,這個想法一直纏繞在她心頭。
張雪就是在和托婭奶奶說這些的時候哭了,夜風吹過淚水,她像是掉進了秋天的河。這時,托婭的奶奶說,這不怪你。也不怪你的家人。張雪說,你怎么知道?
老人不說話,只是輕輕笑了,然后唱起一首歌。火光中,張雪輕輕抽泣,托婭奶奶伸出手,輕輕撫摸張雪的頭顱,似乎這首歌里藏著所有答案……
一只天鵝
生下三十三顆蛋
三十三顆蛋里
孵出一只孤單的小天鵝
有心把它
放在山巖上
又怕蒼鷹飛來
把它攫走
……
月牙湖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波光粼粼的湖面像一彎月牙。暖陽在湖邊聽到各種各樣的鳥叫,甚至看到一只身姿優(yōu)美的水鳥從湖里叼出了一條魚。
湖邊停留著不少游客。李星夫婦坐在車里,艷羨地看著湖邊玩耍嬉戲的孩子們。李星對張雪說,剛才有路過的牧人告訴我,這附近有片沙漠,那兒住著傳說中會和馬說話的人。據(jù)說再烈的馬,他都能馴服。我想,暖陽和他聊聊天,一定很開心。
張雪緊緊握住李星的手,迫切地看著李星。李星握了握張雪的手。車窗外突然傳來爭執(zhí)聲,還有孩子的哭聲。兩人臉色一變。張雪說,是暖陽。
在湖邊,巴桑正在和幾個游客爭執(zhí),哇哇大哭的暖陽拽著巴桑的腿。巴??雌饋砗苌鷼猓婕t脖子粗。李星急忙一把抱起暖陽。
李星說,怎么回事?游客說,哪兒來這么個老傻瓜,要不是看他年紀大了,我大嘴巴抽丫的。巴桑說,你們這些沒有敬畏的人,褻瀆了草原。
寶音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觀,笑嘻嘻的,似乎那并不是自己的父親。
李星問寶音,究竟怎么回事?寶音說,這幫人脫了鞋下湖洗腳,這是我們用來治療腦病的神湖,我父親當然就生氣了。草原上的一切都是牧人的命啊……
巴桑和對方爭執(zhí)得越來越激烈,一個年輕人揮起拳頭打倒了巴桑。寶音打不過他們,暖陽怪叫不斷,花雕馬受驚,沖到岸上,把兩個拉扯暖陽的游客撞到了水里。
李星趕緊跑過來,一把摟住了暖陽。張雪拉起被花雕馬撞入水中的游客,連連道歉。游客一把推開了她,憤怒地說這事沒完……
游客還想罵暖陽,卻突然不說話了。一股惡臭在空氣中蔓延,原來,暖陽把屎拉褲子里了,他蹲在了地上,捂著自己的臉。人們議論紛紛,原來這是個傻子。
李星盯著暖陽,突然說,你的翡翠哪兒去了?
張雪這才發(fā)現(xiàn),暖陽的脖頸上空空如也。張雪望著眾人,說求求你們別開玩笑,誰拿了還給我們。本來不依不饒的游客們聽說丟了東西,都怕沾上事,紛紛說別亂說啊,我們可啥都沒見。游客們轉(zhuǎn)身跳上了自己的車。轉(zhuǎn)眼間,湖就空了。
李星和張雪商量,寶石肯定是不見了。當務(wù)之急,是找到那個能和馬說話的牧人。走出那片湖,他們與托婭祖孫倆告別。巴桑正準備帶著李星一家人去往沙漠,寶音咬牙,突然勒馬站住。
巴桑說,怎么了?寶音說,我回城去報警。巴桑說,你瘋啦?報警有用嗎?寶音說,我不能讓壞人得逞,暖陽不該這樣離開我們草原。
寶音跑到暖陽面前,說等你再來,我?guī)闳ド衬锊鹅F啊。暖陽說,怎么捕???寶音笑著說,這是個秘密。等我們再見面,你就知道了。
暖陽看向車窗外,沙丘都靜悄悄的,猶如坐在地上休息的孩子。路兩邊分布著零零星星的沙蒿。天似乎被清水洗過一樣,藍得很透徹。他們的車是一輛開了快十年的陸地巡洋艦,足有三噸重,行駛在穿沙公路上寂靜無聲,就像潛行于水中。
又走了一陣,天越來越暗,風越來越大,沙塵遮擋住了太陽,沙漠里一片黑暗。巴桑摸了把臉,都是塵土。巴桑撿起一把沙子,聞聞味道,嘆口氣說,我們運氣不好,要刮沙暴了。
為了趕在刮起沙暴前趕到地方,李星加快了行進速度。因為慌不擇路,越野車的前胎陷入到一小片流沙里,油門踩到底,也掙脫不出。張雪抱著暖陽,這孩子很害怕,喃喃自語,太陽好燙,太陽好燙。李星滿臉都是汗,他們手足無措。巴桑和花雕馬站在沙丘上,在肆虐的狂風中俯瞰著這片昏沉的沙漠,尋找著出路。
巴桑說,這風會越來越大。等沙暴起來,會有危險。李星說,那怎么辦?巴桑說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棄車,騎馬進沙漠。
李星看看張雪,兩人無奈,只能棄車?;ǖ耨R溫順地低下頭,任憑巴桑給它上了馬鞍、韁繩和腳蹬。李星抱著暖陽,騎上花雕馬,張雪獨乘一騎,一家人跟隨巴桑繼續(xù)向前。
暖陽被狂風吹得睜不開眼,在父親的懷中拼命地哭叫??墒俏⑿〉穆曇粼陲L中轉(zhuǎn)瞬即逝。巴桑對暖陽說,孩子不要哭了,在咱們草原上有個講究。當你的父親把你扶上馬背,意思就是你是一個獨立的大人了,你要自己掌控生命了。
巴桑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第一次自己騎馬的寶音。想到那時寶音明亮的眼睛,想到他跳下馬撲進了自己懷里。即使這沙漠的風暴也遮擋不住,讓他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
沙暴完全遮住太陽,花雕馬不再前行,晃著屁股,要把李星父子趕下身去,不管巴桑怎么勸解。李星只好抱著兒子下馬。暖陽哭到小便失禁。李星急了,一拳砸在花雕馬的臉上。巴桑推開他,怒吼著你要干什么?
花雕馬像閃電一樣從人們身邊竄出去,沖入風沙。暖陽拼命呼喚著望遠鏡,逃走的花雕馬身影已被沙塵吞噬。
張雪在說什么,可是風聲太大,李星只能看著張雪嘴巴一張一合。巴桑在兩人耳邊拼命大喊,現(xiàn)在我們只能往前,不能往后,回不去的。
李星背著暈過去的兒子,他們繼續(xù)前行。茫茫風沙中,他們不知又走了多久,巴??吹角胺接幸黄谟?。巴桑喊,那邊有房子!
走近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村莊的廢墟,想必是沙進人退,居民都走完了。這里像個戰(zhàn)場,傳來人的怒罵,風沙中有兩個影子在搏斗。他們靠近了,發(fā)現(xiàn)竟然是寶音和花雕馬。
巴桑呼喊兒子,寶音見是父親,轉(zhuǎn)身就要走。花雕馬攔住他,咬著他的后脖領(lǐng),不讓他離開半步。寶音氣得臉都紅了,那被毀容的半邊面孔上的肌肉因為憤怒仿佛蠕動的蟲子。寶音對花雕馬又踢又踹,那匹馬就是不動。它干脆一用力,把寶音拖倒在沙地上。
巴桑扶起寶音,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城里的派出所和這兒是反方向啊。寶音說,我迷路了,又遇到沙暴。跑到了這兒,遇到這個畜牲,它瘋了,咬著我拽著我,就是不讓我走……
暖陽聽到爭執(zhí),醒了過來。張雪急忙給他喂水,暖陽抱著水壺,看著寶音,連連揮手。他說寶音,你是來教我怎么捉霧嗎?寶音狼狽地低下頭,不說話?;ǖ耨R一直憤怒地盯著寶音。巴桑說,這匹馬為什么和你過不去?
寶音惡狠狠地罵了句臟話,轉(zhuǎn)身離開?;ǖ耨R想去追,暖陽哭了?;ǖ耨R停下腳步,舔舔孩子的手,嘶鳴一聲,再次消失在風里。風小了很多,沙暴漸漸停息。太陽重新露面,李星松了口氣??墒鞘ヅ笥训呐枀s面色灰白,一直愣愣地看著沙地。對父母來說,這比哭嚎還要嚇人。無論李星和張雪怎么安慰,暖陽像是丟失了魂魄,變成了一塊木頭。巴桑的臉色煞白,憤怒地攥著拳頭。
李星說,你怎么了,巴桑大哥?巴桑嘆口氣,不回答李星,急匆匆地沖進了風沙中。
寶音在風沙中苦行,迷失了方向,正像一只沒頭蒼蠅般亂轉(zhuǎn),突然被人從后面拽住。寶音回頭,竟是父親。還沒等寶音反應(yīng)過來,巴桑一拳打翻了他。
寶音抬起頭,他的臉上都是血和沙。他說,你瘋了?巴桑伸出一只手,說這是剛才你丟落的。巴桑張開手,是暖陽丟的翡翠掛牌。
巴桑的臉白得像一張新紙,他說要不是花雕馬,就讓你得逞了。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你還不如一匹馬。
巴桑一拳把寶音打倒。寶音不敢說話,也不敢反抗,像一條死狗一樣癱在沙地里。巴桑抓著寶音的衣服,在沙地上拖行。在風中,這個父親喊著,我?guī)闳フ宜麄兲拱?,你得求人家原諒?/p>
寶音聽到這話,掙脫巴桑,站了起來。他跳著腳喊,你瘋了,你想把我送去坐牢?巴桑說,你怎么能去向一個可憐的傻孩子下手?總是想著去太空,太空吃了你的良心,坐牢好啊,坐牢你能靜下來。
寶音慘笑,指著自己的臉,手指都在哆嗦。父親氣得呼呼直喘,可知道自己有虧欠,不敢再說話。
寶音問父親,草原又給過我什么?
大地無聲,風沙猛烈。寶音心頭一驚,他聽到李星和張雪在焦急地呼喚暖陽。呼喚聲由遠及近,夫妻倆穿過風沙來到他們面前時已是淚流滿面。巴桑問,怎么回事?暖陽呢?張雪抽泣,他爸去找你們,他說他要拉粑粑,不讓我看。我太累,靠在墻上睡著了。等醒過來,孩子就不見了。還未等他說完,父子倆對視一眼,沖出去尋找暖陽了。張雪癱倒在老公的懷里,放聲大哭。
寶音走了很遠很遠,早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在一片流沙邊,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穿過風沙,寶音看到了暖陽。他的一只腳陷入流沙,寶音知道,那不斷塌陷的小小漩渦里有著大人都無法掙脫的力量,正在把小暖陽往地心深處吸。
寶音顧不上再多想什么,他使勁拽著繩子,將暖陽拽到自己身邊。暖陽被他拽出沙子,他自己卻用力過猛,向地底陷去,沉浸在流沙漩渦里,仿佛被千萬匹野牛擠在中間。寶音用盡力氣,把暖陽舉到頭頂,大聲呼喊著花雕馬。他越陷越深,在沙塵中,他隱隱約約聽到了馬蹄聲傳來。他感到一股力量揪住了暖陽的衣領(lǐng),把暖陽往上拽。寶音心中想,孩子得救了。寶音說,孩子,我說話不算數(shù),沒法帶你去捕霧了。
我心中一片澄明。
原來,他就是我。我是寶音,此刻我在半空中,俯視著這人間。我看到流沙邊哭泣的暖陽,花雕馬輕輕舔著他的面頰。
沙暴徹底停了,沙漠的天空上,云彩一朵朵白得像是被水洗過。大地上的沙粒閃閃發(fā)光,每一粒沙子都仿佛剛剛誕生在這世上的新生兒。巴桑帶著李星和張雪跑到了流沙邊,是暖陽的哭聲引來了他們。李星和張雪抱著兒子,一刻都不愿再離開。
巴桑通過暖陽的比畫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他面如死灰,癱坐在流沙邊。
那匹花雕馬敬畏地看著那片流沙,似乎里面埋葬的不是小偷,而是它的兄弟?;ǖ耨R一聲嘶鳴,遠方響起了野馬群的回應(yīng)。它們跑到人類身邊,跟隨花雕馬,親熱地蹭著巴桑的面頰,我知道它們是在安慰巴桑,告訴他,從此你是我們花雕馬家族的一員。巴桑將繩子拴在自己身上,另一頭交給李星。他跳入了流沙,李星拼命拽著繩子,野馬群拼命拉著李星,他們合力幫我父親把我的尸體從沙底打撈上來。
沙暴停后,李星看到了遠遠的地平線上有一棵樹露出一片翠綠的樹尖。他想,這就是那棵生命樹吧。牧人們從大樹所在的方向趕來,自打我被巴桑找回來后,他就一直坐在我身邊,除去呼吸,就像石像一樣不聲不響。牧人們圍住他,他才回過神來,號啕大哭。
李星對巴桑說,巴桑大哥,我們跟他們走,就能找到和馬說話的人。您帶著寶音回家吧,把他好好安葬。我們帶著暖陽去看您和寶音。張雪連連點頭,她一直在哭,說不出話來。巴桑拍拍暖陽的腦袋,看著這個一直在輕輕撫摸寶音怪臉的傻孩子,說我?guī)е鴮氁艉湍銈円黄鹱?。我兒子要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希望陪著暖陽去找那個會和馬說話的人,走完這條路,我會埋葬寶音。
于是,他們帶著尸體,繼續(xù)向生命樹前行。大沙漠風和日麗,細沙組成的沙丘和沙壕溝壑萬千,像是鋪著一層厚厚的金子。
暖陽問巴桑,大樹為什么叫生命樹???
巴桑說,每一座大沙漠里都有一棵參天大樹,方圓幾十里寸草不生,可這棵大樹卻郁郁蔥蔥,能活千萬年。有它,沙漠就不是死地。所以人們叫它生命樹……
說著說著,巴桑突然哭了,泣不成聲。張雪輕輕拍著他的背,像是這樣就能趕走他的悲傷。沒有人說話,人們都知道他是因為什么。唯有暖陽這個傻瓜抓著巴桑的手,說你怎么了?
巴桑說,其實我知道我兒子為什么想去太空。人們都吃驚地望著他。巴桑說,他母親回北京前的最后一晚,讓寶音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了。寶音號啕大哭,問他母親,你要去什么地方?為什么不會再回來了?他母親說,媽媽要回去繼續(xù)學(xué)習媽媽的專業(yè),研究太空。寶音說,我以后也要去太空。他母親笑著說,寶音就留在草原上吧,這里無拘無束,快快樂樂,多好……
我們再沒見過這個女人,再沒得到過她的消息。也是從那天起,寶音說起太空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停不下來,說的都是我們聽不懂的話。他好像把母親忘了,更在乎太空??晌乙恢倍贾?,他是真以為去了太空,就能和自己的母親團聚啊。
巴??粗R車上的我,雙眼噙滿淚水。
在生命樹下,那具尸體從馬背上摔下來,落到了草地上。
這是一棵巨樹,十個成年人手拉手都未必能環(huán)抱住它。百鳥躲在枝葉中啼叫,幼獸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嬉戲。這里儼然是荒漠中獨立的翠綠世界。風吹過,葉子嘩嘩作響,像是坐在云彩上的孩子們在笑。
在草原上,牧人有個講究,死者的尸體若是掉落馬背,就要埋葬在掉落的地方。因為這是天意。巴桑決定不把我?guī)Щ丶亦l(xiāng),而是為我舉辦一場“樹葬”。
在生命樹下,他們也見到了那個會和馬說話的博,當?shù)氐哪撩窀嬖V巴桑,他叫烏熱爾圖。那時烏熱爾圖喝醉了,騎在一匹沒有裝馬具的棗紅色花雕馬上馳騁。是匹母馬,鬃毛隨風飛揚,仿佛披著一層火焰。烏熱爾圖時而站在馬背上舞蹈,時而貼在馬腹邊追逐野兔。馬像是他的翅膀,讓他像一只飛燕般自由。
暖陽看著這個人的種種精湛表演,“咯咯”地笑。烏熱爾圖留著一頭長發(fā),皮膚黝黑但眼睛明亮,肌肉壯實。巴桑說,這是條漢子,就像一匹野馬。
騎著棗紅馬的烏熱爾圖來到他們面前,跳下了馬。他本來滿臉友善的笑容,但當他看到巴桑神色里的悲傷,還有那具躺在草地上的尸體后瞬間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不再笑了。母馬繞著花雕馬好奇地打轉(zhuǎn)?;ǖ耨R輕輕地用腦袋蹭了下它的頭。
巴桑將這一路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烏熱爾圖,烏熱爾圖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拍腿感嘆。暖陽一直好奇地望著他,烏熱爾圖笑著伸出手,暖陽不畏懼,親熱地拉住了他。
暖陽說,你是人,還是馬?烏熱爾圖說,我是人,也是馬。是草原,也是沙子。是活人,也是死者。是你,也是我自己。我們大家都在同一棵樹下,四季更迭,離別歡聚,誰也不會離開誰。
在幾個牧人的幫助下,父親把我掛在了樹頂上。禿鷲在我的尸體上空盤旋,它們等待著啄食我。這是好事。證明我將平靜,草原接納我。樹葬和山葬最怕的就是野獸不吃死者的遺體,那證明他這一世造孽太多,自然沒有原諒他。
微風吹過野草時,我聽到生命在草原上生長的“沙沙”聲。我相信了烏熱爾圖的話,這世間的一切,像彼此依偎的野草,任憑風吹雨打,永遠不會分離。
夜里,窗外北風呼嘯,氈房奶茶溫暖。烏熱爾圖請李星一家吃手把肉,喝奶茶。張雪哪里吃得進去,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暖陽的事情。烏熱爾圖始終在微笑,不去打斷她的敘述,但是注意力都在暖陽身上。
烏熱爾圖輕輕地呼喚暖陽,像是在呼喚一匹小馬駒。暖陽竟然順著地毯爬過去,乖巧地蜷曲在了烏熱爾圖懷中,拽著烏熱爾圖的胡子,像是面對自己早已熟悉的親人。李星和張雪很是詫異。
風沙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終于停了。金色的太陽下,人們來到草原深處,烏熱爾圖遠離人群,面對遠方連綿的山巒,喉嚨發(fā)出陣陣呼喚,像是馬的嘶鳴。
草原上起先寂靜無聲,只有風吹動人們的心,漸漸地,馬群的蹄聲從群山深處傳來,張雪發(fā)出驚嘆?;ǖ耨R帶領(lǐng)著它的馬群向被禿鷲群啃食殆盡的殘骸沖來。萬馬奔騰過后,塵煙散盡,我已完全融入神圣的天國草原,在這世上再無半點痕跡。
馬群仍在疾馳,如同不斷的河流與不息的陽光。金色的花雕馬沖到暖陽面前,熱情地看著暖陽,似乎期待著他和自己一起追逐輕風。暖陽有些緊張,往后退了兩步,李星趕忙擋在馬和孩子之間?;ǖ耨R哼了一下。張雪想了想,咬牙推李星,示意他讓開。李星回頭,詫異地看到孩子走到花雕馬的身邊,輕輕摸著它的鬃毛。
李星很擔心,說我能不能陪著我兒子?烏熱爾圖輕輕拍拍李星的肩膀,巴桑示意他放松。李星看看張雪,張雪咬牙點頭。
李星松開了手。烏熱爾圖和花雕馬小聲低語了幾句,他走在草地上,引領(lǐng)著孩子和馬,向著遠方走去。
他們繞著草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烏熱爾圖停下,對馬不斷發(fā)出指令。花雕馬眼中閃爍著奇異如寶石的光,載著孩子在草地上徜徉。暖陽很安靜,像是在想事。
群馬遠去了,暖陽也累了?;ǖ耨R回到人群里,棗紅馬親熱地迎上去,兩匹馬蹭著彼此的臉。暖陽從馬背跳入烏熱爾圖的懷中。烏熱爾圖對李星說,這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你們不要著急。醫(yī)生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但草原能做的,是在他心里種下一顆種子,讓他在這條路上找到自己的走法。
話音未落,暖陽臉憋紅了,從烏熱爾圖的懷中掙脫,跳到了草地上。他小跑著,躲入草中,脫下褲子蹲了下去。張雪實現(xiàn)了夢想,暖陽懂得怎么拉屎了。
那天晚上,沙漠下過一場小雨。雨停后,暖陽終于見到了人們怎么捕霧。沙地因為高溫,水分蒸發(fā),夜里的大地霧氣靄靄。人們在大地上擺開一張張斜立的大網(wǎng),網(wǎng)眼細密如蠅眼。當霧氣穿過網(wǎng)眼,會凝結(jié)成一顆顆淚水般的水珠,滴滿網(wǎng)下擺著的瓶瓶罐罐。千百年來,捕霧,是沙漠人收集清水的重要方式。暖陽開心極了,一遍遍大聲叫喊著寶音。
他們在草原和城市邊緣的公路上分別。越野車已經(jīng)發(fā)動,冒著青煙。巴桑送給暖陽一件禮物——一雙精致的牛皮馬靴。他說,暖陽,下次你來,我教你怎么在馬背上翻跟頭,教你在馬背上睡覺。
暖陽親親巴桑的臉,不再說話。那天早上,花雕馬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沒有露面。暖陽從醒來就茫然地盯著草原,他在等那匹馬。
越野車開動了,暖陽的眼睛也紅了。這時,草原上響起了馬蹄聲。張雪大喊,兒子!望遠鏡!暖陽把臉緊緊貼在車窗上,他看到了那匹花雕馬。
奔跑的馬,四條腿不落地,仿佛這片草原金色的靈魂。駿馬激揚嘶鳴,沖到了車旁。車停住,馬也停住。暖陽搖下車窗,沖它揮手告別。
花雕馬嘶鳴一聲,和人分道揚鑣,沖入了茫茫草原。遠方,無數(shù)匹野馬若隱若現(xiàn)。
在人們告別時,我正在悄無聲息地長出鬃毛、馬蹄和尾巴。那天早上,金色的花雕馬偷偷溜走,就是為了與棗紅馬幽會,因為清晨的草甸柔軟如云。在它們交歡的時刻,我變成了它們創(chuàng)造的新生命。這是我的選擇——成為一匹自由自在的花雕馬。真不知道,當我誕生在草地上的時候,巴桑能認出我嗎?但我會陪伴著他,因為我最懂他的痛苦。
我告別了一位親人,心中卻有了無限的愛。我看到了未來。當暖陽再來時,我已是一匹小馬駒。我的脖頸上也有著白色的閃電斑紋。當我背上他,揚著馬蹄在大地上飛一般奔跑的時候,草原的萬物能聽懂我們的笑聲。那里面除了愛,什么都沒有。
肖睿自述:男性,1984年生,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少年時代即開始發(fā)表作品,不惑之年仍有很多困惑,所以仍在寫小說。中短篇作品散見于《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草原布魯斯》《太陽雨》等多部長篇小說。曾獲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一等獎,另有編劇策劃作品《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視劇?,F(xiàn)居湖南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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