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好

（上海師范大學 上海 200234）

在中國戲曲史的書寫中，“劇人”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作為國粹的戲曲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涌現(xiàn)出不少敢為人先、篳路藍縷的優(yōu)秀劇人。除了后世戲曲史著作中留下印跡的優(yōu)秀劇人外，有不少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其中就有葉庸方的身影。葉庸方何許人也？作為一位在戲曲史書寫中著墨甚少的劇人，恐怕后人會有如此疑問。但遺憾的是，在現(xiàn)有的戲曲史學呈現(xiàn)中，葉庸方很少被提及，幾乎處于被遺忘的狀態(tài)。

筆者近日在上海市圖書館發(fā)現(xiàn)稀見文獻《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其中蘊藏了豐富的信息，據(jù)此結(jié)合同期報刊，擬對葉庸方戲曲活動進行細致的鉤沉，從而彌補戲曲史學的歷史疏漏。

一、堅守與弘揚：葉庸方與永興國劇社的興盛

20世紀20年代開始，京劇在天津盛行一時，出現(xiàn)了“京劇之空氣，濃漫津門，甚至婦人孺子，亦能哼哼兩句。而一班有閑階級更組織團體，延教師，制行頭，做深切之推求，于是票房劇社，有如雨后春筍，且不時登臺彩排”①天津市地方志編修委員會.天津通志·舊志點校卷：下冊［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392.的盛況。在此背景下，天津地區(qū)涌現(xiàn)出了數(shù)個票房，極大地帶動了京劇在天津的傳播。此后，隨著天津工商業(yè)的發(fā)展與壯大，不少工商業(yè)資本家憑借較為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開始出資組建京劇票房，并且資助票房各項活動，使得天津地區(qū)京劇票房的規(guī)模及影響力不斷擴大。到了20世紀30年代初，出現(xiàn)了開灤國劇社、群賢留韻社兩大京劇票房稱霸的局面，在此情形下，時任永興洋行買辦的葉庸方組建京劇票房，永興國劇社由此誕生。

早在民國十三年（1924）春，陳趾祥、嚴逸文、郭修仁等人便在天津蘆莊子組織建立了益友社，邀請時任天津永安銀行買辦的葉庸方加入，并請岳寶亭擔任教師。由于時局不寧，益友社僅僅持續(xù)了半年便解散。適逢海常關(guān)俱樂部音樂部復蘇，并且約葉庸方、魏寒梅等入社為特別會員，公舉葉庸方、方鏡先擔任會長，每晚舉行演出活動，一直持續(xù)了五六年之久。永興國劇社的創(chuàng)辦極大地滿足了當時天津地區(qū)愛好京劇票友的需求，也使得他們的精神娛樂生活更加豐富。

葉庸方在福厚里創(chuàng)辦永興國劇社后，為了擴大規(guī)模，積極吸納其他已解散票房票友的加入?！爱斞３ｊP(guān)音樂部諸同志加入為社友，于是會員既多，社務繁冗，藝術(shù)亦蒸蒸日上，因感房屋狹小，不敷應用，為擴充計，始覓得現(xiàn)住之嘉樂里?！雹儆琅d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1932（民國二十年），上海圖書館藏.嘉樂里位于“天津日租界的秋山街（今和平區(qū)錦州道）與法租界的德大夫路（法租界31 號路，今和平區(qū)河北路）交口，靠近法租界一側(cè)”②王成作.我的祖父王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111.。在葉庸方的支持下，永興國劇社在嘉樂里“租妥獨門獨院三樓三底樓房一所，樓上裝修一尺多高的小臺，占房一間，余兩間作為客座，能容百人。樓下三間，作客廳和化妝室”③姚錫云.葉庸方二三事［M］//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90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38.。此后，仍選舉葉庸方、吳渭濱擔任會長，兩人擔任會長后，熱心公益，先后慷慨贊助開辦費千元?？梢哉f，正是有了葉庸方的支持，才促成后面盛極一時的永興國劇社。

《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記載了該社的宗旨：“本社以研究國劇，交換智識，聯(lián)絡感情為宗旨?！雹苡琅d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1932（民國二十年），上海圖書館藏.由此可見，永興國劇社宗旨的設立受到了當時國劇運動的影響，這一宗旨的設立也為永興國劇社此后的活動指明了方向。

為使劇社各組成部分相互協(xié)調(diào)，實現(xiàn)既定目標，永興國劇社從成立之初便設立了必要的崗位，制定了較為嚴格的組織規(guī)章制度，對于劇社的事務分工、運作、管理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中詳細地記載了永興國劇社的組織簡章，其中對社員、入社、會費等社務都做了細致的分工與規(guī)定，現(xiàn)將全文抄錄如下：

一、本社以研究國劇，交換智識，聯(lián)絡感情為宗旨。

二、本社職員，概由社員內(nèi)公選，半年改選一次，一切概主公開。

三、本社社員，須各潔身自愛，不得在外藉名招搖。

四、社員于規(guī)定練習時間之內(nèi)，須保守秩序，不得肆意喧嘩，以及賭博等事。

五、凡欲入社者，須有本社社員二人以上之介紹，并經(jīng)本社評議部審查許可后，始得入社。

六、本社社員，每月須繳會費貳元。

七、社員初入社時，除須一次繳足三個月會費外，須另繳入社費一元。

八、本社每月開常會一次，討論社務進行方針。

九、本社練習時間，暫定每晚由八時起至十一時止，每星期一為過排時間，每月彩排兩晚，藉以練習身段、臺步。

十、社員入社后，在三月內(nèi)不得無故退出，以維秩序，否則由介紹人負責。

十一、教師、琴師如因事請假時，得預先通知本社理事部。

十二、社員如因事出社時，得預先通知本社理事部，并繳還徽章，以昭鄭重。

十三、社員倘不遵守社章，故意妨礙本社組織者，當由評議部公決，免其社員資格。

十四、所有本社內(nèi)家具以及樂器等，均當特別加意保重，不得任意損壞，以重公德。

十五、本章程如有未盡妥善之處，得隨意增刪之。①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

相較于當時其他的劇社，永興國劇社管理更為嚴格。上述簡章不僅詳細涵蓋了入退社程序、會費繳納等相關(guān)事宜，對彩排舉行的時間等情況也做了嚴格的規(guī)定，初步形成了較為嚴密的體系。

20世紀20年代起，江南地區(qū)不少曲社在職務結(jié)構(gòu)上大多開始以“委員制”取代“會長制”。天津永興國劇社所沿用的依然是會長制，設立兩名社長共同負責社內(nèi)的事務，因此能夠很好地將權(quán)力集中到?jīng)Q策者手中。但除此之外，根據(jù)分工的不同，也設立了理事部、劇務部、交際部、會計部等不同的部門，因此也能夠更好地提升社內(nèi)事務的運作效率。為了能夠更加清晰地了解永興國劇社的組織人員結(jié)構(gòu)設置情況，筆者制作了“永興國劇社職員情況一覽表”（表1）。

表1 永興國劇社職員情況一覽表

由上述職員情況一覽表不難發(fā)現(xiàn)，葉庸方、吳渭濱、婁紫宸幾人對于社內(nèi)的事務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依靠他們在商界、戲曲界的聲望，吸引了不少票友前來加入，這也是永興國劇社能夠不斷發(fā)展、壯大的原因之一。

永興國劇社建立后，社員數(shù)量不斷增加，從最初的十余人發(fā)展到了后來的近百人（圖1）?？傮w來看，永興國劇社社員構(gòu)成呈現(xiàn)出下述三大特點：

圖1

其一，多為天津商界、文化界知名人士。除了永興洋行的票友外，當時天津地區(qū)比較有影響的禪臣洋行、柏士洋行、掘井洋行、西門子洋行、美孚油行、利濟公司、華孚公司的票友都相繼加入永興國劇社。除了來自商界的社員外，永興國劇社也吸引了不少文化界人士的加入，包括天津商報館、天風報館、巴拉猛影片公司等機構(gòu)的成員。

其二，多以江浙籍人士為主。永興國劇社的創(chuàng)始人葉庸方祖籍為浙江寧波府鎮(zhèn)?？h，因而其交友圈多為浙籍人士。對永興國劇社的社員籍貫進行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其中浙籍人士所占比例最高。如姚慕蓮、李紹曾、許良灝等均為浙籍人士。

其三，大多擁有杰出的才干。永興國劇社的社員大多為某一領(lǐng)域有著杰出才干之人。如吳渭濱“百米突賽跑世界紀錄保持者九秒九”①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嚴逸文“擅丹青術(shù)，人尊之為博士”②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趙銳鏞“生有異賦，右手駢指，左手臂力過人，尤以打小高爾夫球最為擅長”③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王也樵“姣好若處女，喜采蓮，大有周敦頤風”④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陳?？怠皠e號酒仙，每飯必飲，飲必醉，醉后常臥電車道為樂”⑤永興國劇社.天津永興國劇社周年紀念冊［M］.鉛印本.天津永興國劇社，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圖書館藏.。上述《社友小志》雖然有夸張成分，但真實地展現(xiàn)了永興國劇社社員的過人之處。

永興國劇社設立后，一般會定期舉行彩排活動，舉行彩排時，會分柬各界，邀請社會各界的戲曲愛好者前來欣賞。除此之外，永安國劇社也會不定期地參與各類慈善義演活動，由此，也極大提升了其聲譽與社會影響力。

劇社自設立之初便確立定期舉行彩排活動?！氨旧缫?guī)定由七月份起，每月九日、十日兩天彩排一次，社員每人另繳彩排費洋二角。”⑥永興國劇社二次彩排參觀記［N］.天津商報，1930-8-12.每次彩排時所演出的劇目大多不盡相同，但需要社員提前溝通確定好。如民國十九年（1930）八月十日舉行的第二次彩排，演出了《百壽圖》《武家坡》《黃金臺》《六月雪》等劇目，得到了當時天津新聞界的高度評價。據(jù)《天津商報》載,“陳?？?、陳菊影之《武家坡》，陳君飾平貴，念做俱佳，‘全憑皓月當空’一語，咬音極為純正?！嗽率濉欢纬Γ嗖蝗?。進窯時一大段頗吃力，博得彩聲不少”⑦永興國劇社二次彩排參觀記［N］.天津商報，1930-8-12.。這也是永興國劇社能夠成為近現(xiàn)代天津影響力重要原因。

除了定期舉行彩排活動外，每到劇社周年紀念時，也會開展彩排活動，并且這一風氣一直延續(xù)下來。此后，每當劇社周年慶時，都會舉行盛大的彩排活動。

平時社員也會每天在社內(nèi)進行素排（即不著行頭之演戲）。據(jù)《大公報》報道，“永興京劇社成立以來，聲譽頗著，前晚偶往參觀，雖地址不甚寬敞，而辦理一切，均頗井井有條，各位票友，每夕均到社研究，且唱時均作身段表演，并奏鑼鼓，以資實習，蓋每晚均有素排?！雹賲⒂^漫記［N］.大公報·天津版，1930-9-4.“素排”活動的開展，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提升廣大社員演出水平，因而一直被延續(xù)了下去。

此外，社員經(jīng)常參與慈善義演活動，演出義務戲，類型也十分豐富。如民國二十年（1931）一月十六日、十七日便假東馬路青年會禮堂演出了義務戲?！按舜蜗禐榍霸谄椒裁咚幩糟拗顒μ都覍倩I款，因李君死后蕭條，諸友好不忍坐視孤寡流難，藉籌微款，勉維現(xiàn)狀?！雹谟琅d國劇社勇于為善［N］.庸報，1931-1-12.除了積極參與救貧扶困的義務演出外，應急助賑、救亡慈善成為永興國劇社后期最為常見兩大義務戲演出類型。

綜上所述，永興國劇社的興盛離不開葉庸方一直以來的贊助與扶持。“組織一個票房，恐怕比組織任何大事體都要難，因為票房里的份子是票友，票友老爺們是世界之習氣最深、架子最大的一種人?！雹劾先?捧永興國劇社［J］.風月畫報，1934，04（35）.永興國劇社能夠在此背景下成立，并且不斷發(fā)展、壯大，離不開葉庸方的支持，這也從另一個層面揭示了葉庸方對近現(xiàn)代天津戲曲界的突出貢獻。

二、突破與嘗試：葉庸方與長城唱片公司的崛起

早在20世紀初，上海便開始銷售新式留聲機與唱片，上海也成為我國近代最早銷售唱片的城市。1903年3月，在英商謀得利洋行的幫助下，錄音小組在上海錄制了包含京劇、昆曲、蘇灘的唱片，這也是中國本土最早的戲曲唱片。此后，外國唱片公司相繼入駐中國，出現(xiàn)了蓓開、高亭、百代、勝利爭奇斗艷的局面?！啊粦?zhàn)’結(jié)束后，百代公司率先啟動了新的在華業(yè)務，開啟唱片工業(yè)以上海為中心的本土化發(fā)展階段。”④柴俊為.樂美志清末至民國戲曲唱片發(fā)展述略［J］.戲曲研究，2022（02）.在此背景下，百代、高亭等不少國外唱片公司開始在上海進行本土化轉(zhuǎn)型。除此之外，上海也開始出現(xiàn)完全本土建立的唱片公司，其中最具知名度的便是上海長城股份唱片公司（以下簡稱長城唱片公司）。

長城唱片公司成立于民國二十年（1931）九月，這主要得益于葉庸方的多方組織，當時的新聞媒體對其籌備建立長城唱片公司進行了多次報道。如《晶報》載，“平津名票友葉庸方君，近擬在上海組織長城唱片公司，資本三十萬，已有眉目。”⑤平津名票友葉庸方君、近擬在上海組織長城唱片公司［N］.晶報，1931-07.在正式成立之前，設立了辦事處，位于“棋盤街三十六號六樓，電梯直達”，并且成立了籌備小組。

籌備小組成立后，多次召開了籌備會議，細致部署各項事宜。如民國二十年（1931）九月三日的《申報》便細致地介紹了長城唱片公司的籌備情況。

茲根據(jù)發(fā)起人第二次會議議決：（一）定于本月二十日（星期日）下午四時，假威海路一百五十號中社演講室開創(chuàng)立會，訂立公司章程并選舉董事及監(jiān)察人，屆時務請股東諸君撥冗，惠臨為盼。（二）公決各股東所認股期限本月二十日以前，如數(shù)繳足，收款機關(guān)已由本籌備處委托愛多亞路通匯信托公司，通商銀行虹口分行，寧波路元大錢莊代為辦理。即希股東諸君于限前就近繳入上列各代收股款處為荷。①長城唱片公司廣告［N］.申報，1931-09.

由此可見，長城唱片公司的成立離不開當時上海政商、幫派名流的支持。

為了能夠更好地維持公司的正常運作，成立了董事委員會。由張嘯林擔任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王心貫、李孤帆為常務董事；張澹如、葉庸方、王文治、李祖恩、李組才等任公司董事；秦待時、俞葉封、孫養(yǎng)儂任監(jiān)察；鄭子褒、陸漢邦分別擔任正副經(jīng)理。由此可見，長城唱片公司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現(xiàn)代化企業(yè)運作體制，這也是其能夠不斷發(fā)展壯大的原因。

長城唱片公司創(chuàng)立后，開始積極地投入唱片的灌錄工作，并且很快確定第一期先灌錄50 張京劇唱片。為了能夠更好地進行唱片的灌錄，長城唱片公司經(jīng)理葉庸方多次帶領(lǐng)德國錄音師前去北平為京劇名伶開展錄音工作。民國二十一（1932）五月，第一期50 張唱片錄音工作基本完成，據(jù)《正氣報》新聞載，“長城唱片樣片，已由德運滬，不久可到，第一期先發(fā)行京片五十張?！雹陂L城唱片樣片，已由德運滬［N］.正氣報，1932-5-7.同年十二月，第一批灌錄的唱片樣片正式到滬，其中包括《四花五洞》（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捉放曹宿店》（余叔巖）、《霸王別姬》（梅蘭芳、楊小樓）、《連環(huán)套》（楊小樓、郝壽臣）、《美人一丈青》（荀慧生）、《武家坡》（尚小云、王少樓）、《珠簾寨》（孟小冬）、《上天臺》（言菊朋）、《釣金龜》（李多奎、茹富蕙）等。為了能夠吸引更多的消費者，長城唱片公司提前通過永生電臺播送相關(guān)樣片。但實際第一批唱片直到民國二十二年（1933）四月才正式在上海銷售。第一批唱片在上海發(fā)售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銷量?！伴L城唱片公司所灌梅、楊《霸王別姬》，及四大名旦《五花洞》（即上文所指《四花五洞》）各片，均為中國舊劇上空前收獲。上海方面，連日銷行甚暢，據(jù)滬報載，已售出二萬余張，將來發(fā)展，正未可量?！雹塾X.長城唱片暢銷［J］.風月畫報，1933，01（41）.上海方面的銷售成功，也為唱片在天津的銷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公司經(jīng)理葉庸方的安排下，第一批唱片很快被運送赴津，由隆記商行獨家銷售，在天津戲曲界也得到了廣泛好評?！爱犖糁梗椠R主，邀朋輩小聚于大華飯店，名伶尚小云亦在座。席散，開留聲機，聽長城唱片公司新出之唱片。其中以梅蘭芳、楊小樓之《霸王別姬》及四大名旦之《五花洞》，最為精絕，可謂中國唱片空前之巨制?！雹芤豢?聽長城唱片記［J］.天津商報畫刊，1933，08（11）.由此可見，長城唱片公司所灌錄的這一批唱片深受天津地區(qū)京劇票友的喜愛。

長城唱片公司發(fā)行的第一批唱片之所以能夠在上海、天津兩地獲得空前的成功，與其自身的特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長城唱片公司曾在唱詞宣傳冊中總結(jié)了十大自身的特色，“（一）角色：南北名伶網(wǎng)羅無遺；（二）選曲：另辟蹊徑，別出心裁；（三）剪?。鹤⒅囟温?，著意對口；（四）收音：清亮準確，完全像真；（五）質(zhì)料：堅固耐用，經(jīng)久不衰；（六）唱盤：圖案新穎，別饒風趣；（七）劇詞：每片舉杯，一字不茍；（八）劇情：單張唱詞均附說明；（九）時間：面積較寬，時間較長；（十）片套：紙張堅韌，不易破毀。”①長城唱片公司,編.長城唱詞［M］.鉛印本.長城唱片公司，1933（民國二十二年），上海圖書館藏.這也充分說明，長城唱片的成功，與其鮮明的自身特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縱觀近現(xiàn)代戲曲唱片發(fā)展史不難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一家公司灌錄的戲曲唱片能夠跟長城唱片所灌錄的《四五花洞》相提并論。此片“蓋區(qū)區(qū)一片，面積不過十寸，時間僅僅三分稍奇，全片唱詞只有五句，及說白一句，而所耗代價，在萬以上，誠為任何唱片所未有”②禪翁.四五花洞唱片灌制追記［J］.上海生活，1940，4（4）.。唱片發(fā)行后，“其銷路一日千里，不脛而走，開唱片界新紀錄?！雹蹐蚶?四大名旦之四五花洞［J］.國民導報二十五年元旦特刊，1936（01）.由此可見，《四五花洞》在民國戲曲唱片發(fā)展史上的影響力。

《四五花洞》是一出京劇傳統(tǒng)戲，又名《五花洞》，早在清光緒年間便已上演。據(jù)齊如山考證：“現(xiàn)在的《五花洞》，是把原《五花洞》的前半刪去，把《搬場拐妻》的前半添上，并且又把后半稍稍地改動了一些，然較原本，則實在是好得多。”④齊如山.京劇談往錄［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200.《搬場拐妻》是清代中葉出現(xiàn)的花部水滸戲，《綴白裘》《今樂考證》中均有著錄。翁偶虹則認為“此戲是從秦腔《搬場拐妻》一劇中擷取了武大郎的故事，又加入了《混元盒》中五毒作祟的內(nèi)容，二者糅合而成”⑤寧霄.五月節(jié)令戲之《五花洞》［J］.紫禁城，2016（6）.。由此可見，《四五花洞》是由幾個不同劇目中的情節(jié)雜糅而成的一個新劇目。

近代以來，《四五花洞》成為京劇舞臺上常演的劇目。到了民國初年，富連成曾演出過這一劇目，被認為“海派軟化”⑥稚圭.異哉富連成之四五花洞［N］.京報，1921-11-27.，引來了不少批評。此后，這一劇目在北方地區(qū)較少演出。與之相反的是，這出戲在上海地區(qū)深受歡迎。

民國十九年（1930），杜月笙家祠落成時，舉行了盛大的堂會，席間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和荀慧生第一次共同演出，演出的就是這出戲。此后，四人開始在多個場合共同演出《四五花洞》。如民國二十年（1931）六月十一日，幾人再次共同演出這出戲。據(jù)荀慧生回憶：“月笙先生親自招待，略進點心即化裝。與小云、蘭芳、硯秋合演《四五花洞》。四點四十分登場，五點二十分戲畢。是日明星影片公司派有專員攝制影片。昨攝杜祠內(nèi)外景及匾額等等，今日專攝戲照，每出均攝一二段。《五花洞》末場完全攝入?！雹哕骰凵?小留香館日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9：151.

在張嘯林、葉庸方等人的籌劃下，很快便關(guān)照與四伶皆有私誼的鄭子褒聯(lián)絡四大名旦，商議灌片事宜。鄭子褒曾提及“我當時是公司負責代表之一，到了北平以后，第一樁任務就是向各位大名旦家里穿門子”⑧梅花館主.“四大名旦”專名詞成功之由來［J］.上海生活，1941（3）.。民國二十一年（1932）元月，長城唱片公司監(jiān)事俞葉封、經(jīng)理鄭子褒曾邀請梅、程、尚、荀四人共同商議灌片事宜?！跋挛缫荤娖?，赴豐澤園俞葉封飯局，有硯秋、小云、蘭芳、子褒等在座，意在要求《四五花洞》，未議決?！雹彳骰凵?小留香館日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9：205.最終，灌錄唱片的時間確定在元月十一日。當日傍晚六時，荀慧生“偕游天、坤芳到歐美同學會，與蘭芳、硯秋、小云合灌《四五花洞》。每人各唱一句，梅首句，尚次之，余唱三句，程居末。‘十三嗨’四人合唱，唱畢留影二幀。送雜費洋五百元”①荀慧生.小留香館日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9：207.。據(jù)當時參與錄制的鄭子褒回憶：“十一日六時，灌四大名旦合唱《四五花洞》，未灌之前言明名次不分上下，用抽簽法決定誰先誰后。結(jié)果由梅畹華唱首句，尚綺霞繼之，荀留香唱第三句，程御霜唱殿軍?！雹诿坊^主.“四大名旦”專名詞成功之由來［J］.上海生活，1941（3）.這樣的順序才造就了經(jīng)典的《四五花洞》。

可以說，《四五花洞》的成功問世，葉庸方在其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如果沒有葉庸方在其中的斡旋調(diào)和，也很難有這一中國戲曲唱片史的經(jīng)典佳作。

三、轉(zhuǎn)益多師：葉庸方戲曲交游活動

葉庸方作為一名京劇票友，與眾多京劇名伶有過交往，并且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在與京劇名伶的交往過程中，葉庸方大多會同他們切磋技藝、觀戲評戲，因而與眾多名伶之間形成了一種良性的互助關(guān)系。縱觀葉庸方的戲曲交游活動，主要同以下幾位名伶來往密切。

（一）荀慧生

葉庸方與荀慧生相識于20世紀20年代，葉庸方京劇票友的身份，讓兩人很快結(jié)為朋友。此后，荀慧生赴津演出時，葉庸方常會負責接待。如民國十七年（1928）十一月，荀慧生來津演出，葉庸方陪同招待。

早六鐘起，偕彥衡、松林乘汽車赴站至草廠胡同無油停頓，改乘洋車，及到站時火車已將開矣，急登車，十二鐘半至津。宜孫、庸方、榮奎、游天等來接，同至中國旅館，住二十一號房間。稍息至“顯記”用飯。晚赴組才家宴會，并偕游天到各處訪友。一鐘至庸方家計議新明幫忙事。歸寢。③荀慧生.小留香館日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9.

由此可見，葉庸方與荀慧生兩人感情之深厚，荀慧生外出訪友之時，葉庸方全程加以陪同。除了陪同荀慧生一同訪友之外，葉庸方也常常陪同荀慧生觀戲、評戲。如民國十八年（1929）十一月，荀慧生便邀請葉庸方一同觀戲，兩人相談甚歡。

除觀戲、評戲外，葉庸方常常負責籌備義務戲演出，因而多次邀請荀慧生一同加入義務戲演出活動中。如民國十九年（1930）五月，葉庸方擬籌備陜西賑災籌資義務戲演出，便親自前往北平邀請荀慧生加入，荀慧生欣然應允，并且對葉庸方的善舉高度評價。

十時到明星，演《戰(zhàn)宛城》,小樓去張繡，壽臣去曹操，金福去典韋，搭配整齊，精彩非凡。此種戲除堂會、義務外不易多見，數(shù)年以來僅演幾次，可謂名貴之作。此次戲系為陜西賑災善舉，為葉庸方君主辦。連日售座甚佳，可以救活災民不少，諸君功德無量矣。二鐘回棧。就寢。④荀慧生.小留香館日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9：116.

葉庸方與荀慧生的深厚友誼還體現(xiàn)在，葉庸方任上海長城唱片公司董事長時，荀慧生除了參加公司唱片灌錄工作外，常常會給予葉庸方資金支持。如荀慧生曾借給葉庸方五千元支票，來支持葉庸方在長城唱片的工作，這也充分說明葉庸方與荀慧生友誼之深厚。

（二）程硯秋

四大名旦中，程硯秋與葉庸方的感情雖然不及其他幾位深厚，但兩人在長期的交往中，也建立了友誼。1931年，梅蘭芳訪美取得巨大成功后，程硯秋也計劃赴歐洲游學。對于此次赴歐游學的動機，程硯秋曾提及，“梅先生去年到美國去，是把東方戲劇介紹給西方，這是個很偉大的工作，這是東方戲劇與西方戲劇相溝通的先聲。硯秋技術(shù)太不成熟，不敢以個人藝術(shù)代表東方戲劇藝術(shù)，所以不敢到西方去演劇，只能到西方去游學。不過，硯秋也想把西方戲劇的原理與趨勢認識一些，以作中國戲劇的參考，這也許是溝通東西兩方戲劇的一部分比較消極的工作吧?！雹俪坛幥?在北平綴玉軒梅蘭芳為程硯秋赴歐游學舉行的歡送會上的致謝詞［M］.程硯秋戲劇文集，華藝出版社，2010：15-16.程硯秋此次歐洲游學之行，葉庸方給予了大力支持。

出發(fā)前，葉庸方為程硯秋舉行了隆重的新聞發(fā)布會。“程硯秋昨日下午行矣。東站送行之盛，不減梅蘭芳當年赴美。程于昨晚七時半抵津，與趙曾隆夫婦一同下榻萬國橋裕中飯店。隨同硯秋赴津長城影片公司總經(jīng)理葉庸方，昨夜十時，特在大華飯店設宴，約集津埠中外記者與程會見，賓主至為歡洽，夜深始散?！雹谧蛉諙|站大熱鬧各界歡送程硯秋［N］.北平晨報，1932-1-14.足見葉庸方與程硯秋兩人友誼之深。

（三）梅蘭芳

在“四大名旦”中，梅蘭芳與葉庸方的感情十分深厚。梅蘭芳曾多次赴津演出，每次來津演出前后，葉庸方都會親自宴請梅蘭芳。久而久之，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梅蘭芳與葉庸方的深厚友誼，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葉庸方多次幫助梅蘭芳處理生活上的瑣事。如梅蘭芳的原配夫人王明華在天津逝世后，靈柩需要運回北平，但途中需要經(jīng)過多國租界，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靈柩經(jīng)過租界，需要執(zhí)行嚴格的審批手續(xù)，恰逢此時梅蘭芳遠在北平，葉庸方便幫助梅蘭芳完成了護照的申領(lǐng)。

葉庸方對于梅蘭芳的幫助，還集中體現(xiàn)在1930年梅蘭芳訪美這一轟動性的事件上。梅蘭芳訪美出發(fā)前，下榻天津順德飯店，葉庸方在《天津商報》西湖別墅為其餞行，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據(jù)李斐叔在《梅蘭芳游美日記》一書中記載：

今日早車八時，隨吾師梅先生，偕同團員姚玉芙自平乘車來津。十二時許車抵舊站，訪談者有葉庸方、張謬子、胡叔潛諸君……傍晚八時，葉庸方、張謬子二君來偕，往西湖別墅，會長楊豹靈君已在門首佇候相偕，廳蒞會者約二百余人，美國領(lǐng)事葛思以及各國實業(yè)界重要人物、我國各界名人皆來與會，裙屐聯(lián)翩一濟濟。③梅蘭芳.傅謹.梅蘭芳全集：第7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455.

由此可見，梅蘭芳與葉庸方兩人友誼之深厚，可謂是惺惺相惜。除此之外，葉庸方也積極在工作上幫助梅蘭芳。除了前文中所提及的兩人一同錄制唱片外，葉庸方也積極籌劃為梅蘭芳拍攝影片。如梅蘭芳訪美出發(fā)前“葉庸方君攜攝影師赴無量大人胡同梅宅攝制電影，梅先生與家人分別及出門登車情形皆一一攝入”④梅蘭芳.傅謹梅蘭芳全集：第7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354.。在同梅蘭芳長期的交往中，葉庸方的表演水平也得到了顯著的提升。

（四）張榮奎

張榮奎是清末民初著名的京劇文武老生，自幼入北京小榮椿科班學習，1918年后前往上海發(fā)展，經(jīng)常演出于老共舞臺與大舞臺，后赴南通伶工學社任教。作為專業(yè)的京劇演員，張榮奎除了擅長文武老生外，對于京劇各行當亦十分熟悉，并且同京津滬各地區(qū)的京劇票友往來密切。

葉庸方通過好友陳彥衡與張榮奎相識，久而久之，葉庸方被張榮奎身上精湛的表演技藝所折服，向張榮奎提出想要向其拜師學習。張榮奎被葉庸方的誠意所打動，在深思熟慮后，決定攜家人一同赴津?！暗教旖蚝?，榮奎養(yǎng)家起居等一應事項的花銷均由葉庸方承擔。在葉庸方的照應、尊崇以及朋友的擁戴下，榮奎度過了一段衣食無憂、心情舒暢的快樂時光，這是榮奎一生對天津情有獨鐘的原因?！雹菟五?老伶工張榮奎［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97.此后，葉庸方定期跟隨張榮奎學習身段、發(fā)音、臺步，其演出水平也在此過程中得到了顯著的提升。

除了上述幾位名伶外，葉庸方也同周信芳、孟小冬、譚富英、馬艷云等眾多名伶有過交誼，并且后與馬艷云結(jié)為連理。

結(jié)語

縱觀當前戲曲史的書寫，主要是“史述者依據(jù)自己的知識對歷史的某些層面進行故事鏈接的觀念史（美學、文化、技術(shù)、經(jīng)濟）”①段運冬.張宗禹電影活動考［J］.當代電影，2018（06）.。受這種觀念支配，當前戲曲史書寫過程中往往會忽略邊緣領(lǐng)域的歷史事實。對于葉庸方來說，其組織建立了近現(xiàn)代天津影響力最大的京劇票房——永興國劇社，出資創(chuàng)辦了上海長城唱片公司，并錄制了大量的京劇唱片，但在主流的戲曲史書寫中，他的戲曲貢獻依然被忽略。因而，對葉庸方的戲曲活動進行全面的梳理鉤沉，對于豐富完善當前戲曲史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