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在UFC格斗之夜澳門站“精英之路”女子草量級決賽中，來自云南昆明的石銘在第三回合以一個高掃踢重重K.O.對手馮蕭燦奪冠，成為UFC簽約選手。

高光回放的視頻很快在網(wǎng)上傳開，石銘一記重踢命中馮蕭燦后腦勺，在零點幾秒的瞬間，馮蕭燦雙腿僵直倒地，臺下的張偉麗抱頭驚呼“頭皮發(fā)麻”，石銘破圈了。

但令我好奇的是她在把對手K.O.倒地之后的表現(xiàn)，在馮蕭燦昏迷的近10分鐘里，石銘顯得局促不安，時而雙手攥緊，臉上盡是擔憂和愧疚，對對手的擔憂似乎勝過了奪冠的喜悅，盡管當時她頭上也已經(jīng)被打得青筋暴起。

她身上藏著許多令人著迷的矛盾。

石銘并非全職MMA（綜合格斗）選手，她擁有大學學歷，這在綜合格斗選手里并不常見。日常生活中，石銘是一名中醫(yī)執(zhí)業(yè)醫(yī)師，她擅長針灸，給人以療愈，但在八角籠里，她變得干脆、兇狠，給人以重擊。

在走下八角籠接受采訪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出手如此利落兇狠的格斗選手，總是流露出柔和的神情，說話輕聲細語，對人極其禮貌。她很靦腆、經(jīng)常笑，笑的時候露出一個可愛的酒窩。

石銘的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八角籠里“傳統(tǒng)男性氣概”的壟斷，更新了人們對綜合格斗的既有想象。

最溫柔的K.O.

石銘的出場音樂是《街頭霸王》，這是她最喜歡的游戲的音樂。

伴隨著音樂聲，她笑著從觀眾席旁走進會場。她臉上天真甜美的笑與渾身結實的肌肉形成鮮明對比，給人一種奇妙的感受。比賽即將開始，整個場館涌動著狂躁、熱血的1.6萬名觀眾，期待著力量的爆發(fā)，期待暴力在一個合法的舞臺里宣泄，期待著出其不意的K.O.。

石銘似乎不太符合這樣的期待。即便已經(jīng)沖到?jīng)Q賽，她仍舊不被看好。她說，在之前的每一場比賽，現(xiàn)場賭她贏的幾乎只有五分之一。

今年30歲的石銘，主業(yè)是一名醫(yī)生，只在業(yè)余時間訓練，而對手馮蕭燦是MMA最具潛力的新生代全職選手之一。無論是身體條件、訓練時長和形象氣質，石銘都不占優(yōu)勢。

身高1.72米的馮蕭燦，比石銘高了將近12厘米。一般來說，有了這樣的身高優(yōu)勢，無論是腿還是臂展都更容易壓制對手。

比賽開始，馮蕭燦利用身高、臂展“松弛（解說員語）”地控制著距離，即便是到了地面纏斗，石銘也很難找到下手點。

她們僵持了兩個回合，石銘挨了不少拳。在臺下觀賽的李景亮不由得感慨“（石銘）下巴很硬”，挨了這么多打，“比賽結束后頭會很痛”——那是作為職業(yè)選手過來人的共情。一會兒他又說：“很難?！?/p>

到了第三回合，所有人以為比賽已成定局。誰都沒料到，最后1分鐘，石銘找到了機會，利用假動作讓對手注意力下沉之后，她以一個非常出其不意的高掃踢擊中對手頭部，馮蕭燦瞬間閉上了眼睛倒在地上。在上一個四分之一賽中，石銘也是用這個高掃踢終結了韓國的對手徐藝譚。

這一切發(fā)生在零點幾秒的時間內，石銘快速反應，繼續(xù)撲向倒地的對手，往頭部補了兩拳。她們很快被裁判分開。

她自己也沒想到這一踢有多猛，在之后的10多分鐘的時間里，馮蕭燦失去意識?；胤乓曨l人們才看清——她的頭部受到猛烈的沖擊，倒地時刻雙腿有一兩秒鐘保持著僵直的應激狀態(tài)。

八角籠里什么都會發(fā)生。對手被打得面部流血是家常便飯，更嚴重的傷害包括骨折、頭部血腫，流血不止等。2020年喬安娜和張偉麗的著名對決，喬安娜被張偉麗頻繁擊打頭部，賽后喬安娜告訴媒體記者：“我看起來就像個僵尸，眼睛還失明了好幾天。”

但在等待馮蕭燦搶救的現(xiàn)場，石銘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因為擔憂而扭成一團，看起來像是要哭了，還戴著手套的兩只手也緊緊攥著。

之后馮蕭燦被抬出了會場，裁判宣布石銘奪冠的那一刻，石銘的表情相當復雜。在比賽已經(jīng)過去四天后的采訪中，石銘說：“在零點幾秒鐘看不出來對手受到多大的傷害，所以在裁判沒介入之前就補了兩拳，還是想跟對手說一聲抱歉?！?/p>

“訓練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腿很重，作為一個醫(yī)生，我知道這樣的力量會給對手帶來什么樣的傷害，尤其是大腦損傷雖然不會紅腫疼痛，但很難恢復。我很擔心她。我覺得她很年輕，潛力也很大……”

在聽說馮蕭燦腦部沒有受到重傷的消息后，石銘才松了一口氣。

行醫(yī)與打拳

在接受采訪的視頻里，石銘的低馬尾斜放在前方，她戴著一副大框圓眼鏡，在鏡頭前顯得羞澀、局促不安，像一個單純的大學生，與在八角籠里動作兇猛的她判若兩人。

比賽完第三天，石銘已經(jīng)回到了昆明，臉上的紅腫痕跡消了，她又變成了一個醫(yī)生，進入到緊張的工作中。

石銘是昆明一家醫(yī)院的執(zhí)業(yè)醫(yī)師，擅長針灸治療。與許多人想象中“以主業(yè)養(yǎng)副業(yè)”不一樣的是，石銘熱愛中醫(yī)這份工作，由于爺爺奶奶都是醫(yī)生，她從小耳濡目染，了解了許多醫(yī)學知識。高考的時候，石銘報考了云南中醫(yī)藥大學的針灸推拿專業(yè)。

她對格斗的喜愛起源更早。從小她就展現(xiàn)出在運動方面的天賦，爬山、田徑都是她喜愛的。13歲的時候，她開始學習跆拳道，還因此得了個“十三妹”的稱號。后來她慢慢接觸了散打、拳擊等站立式的格斗技術，甚至開始去參加一些格斗比賽。

工作與格斗如何堅持與平衡的問題，在她這里幾乎不成問題，她說：“因為兩個都是自己的愛好，不存在堅持，我沒有感覺到是在同時做兩個工作，而是同時保持了兩個愛好?！?/p>

比起一般格斗選手身上那種在困境中觸底反彈的狠勁，石銘則顯得十分平穩(wěn)、淡然。她云淡風輕地說道：“大學期間是最難的，有很多東西要學，有課程、作業(yè)、規(guī)培?！钡诰o鑼密鼓的醫(yī)學生生活里，她還加進了一星期三次的格斗訓練課，每次訓練2個小時。

2017年，她受邀參加了木蘭戰(zhàn)紀HFC，拿下了女子全國總冠軍。這是中國首屆國際女子MMA（綜合格斗）賽事。此前，國內MMA賽事很少見，當時昆明有人練習拳擊、跆拳道、摔跤，但是很少有人練習MMA，更別說女子的MMA。

當時的MMA比賽中，中國選手幾乎都不會摔跤，都是站立式的綜合格斗。在那場比賽中，石銘發(fā)現(xiàn)，“兩個人抱在一起之后，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壓在地上進行制服”，在還沒學習摔跤（地面技術）之前，這樣的場景讓她感到陌生，不知道如何下手。

實際上，在遇到現(xiàn)在的教練巴格（Bagher）之前，石銘擅長站立技術，但并不了解綜合格斗中的地面技術。2018年，她聽說昆明紅星綜合格斗俱樂部有一個巴格教練很厲害，她原本想去學散打，結果過去后發(fā)現(xiàn)他擁有超過30年摔跤和纏斗經(jīng)驗，在那之后，她就追隨巴格學習擒鎖式摔跤。

有了巴格的摔跤教導，石銘的技術也開始從業(yè)余向專業(yè)上的技術飛躍。

與此同時，石銘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云南中醫(yī)藥大學旁邊的云南省摔跤女隊場館。那時，云南摔跤女隊很友好地接納了石銘一起訓練。

石銘說：“她們對我非常好，也讓我見到了一個世界頂級運動員應該如何訓練，不管之后到哪里，我都會向她們看齊?！痹颇系乃臃諊幌驖夂瘢谑懙纳缃幻襟w上還曬出了她在云南參加的少數(shù)民族摔跤比賽的照片。

多年來，石銘很低調地在醫(yī)生和格斗選手兩種身份中和諧地轉換，而這兩項愛好也使石銘保持著某種不被外界侵蝕的樂觀。通過業(yè)余時間訓練的石銘，打進了ROAD"FC（韓國）和“武林籠中對”等職業(yè)賽事。

從大學開始，石銘基本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她的兼職收入足夠日常開銷，而昆明的格斗訓練一年3000多元的費用也在她的接受范圍內。

每一次比賽，賽方提供機票和住宿的條件對石銘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吸引力，她可以借此免費到全國各地甚至是其他亞洲國家旅行?？梢哉f，格斗也打開了石銘探索世界的版圖。

最近兩三年，石銘在醫(yī)院的工作穩(wěn)定下來，隨著技術越來越成熟，她也開始拿出更多時間用于訓練。她白天在醫(yī)院上班，晚上有將近4～6個小時在俱樂部度過，開始成為一名專業(yè)的綜合格斗選手。

她今年3月份接到“UFC精英之路”的邀請，盡管許多人仍舊不看好石銘，但巴格教練卻覺得“可以開始慶祝了”，他們知道，“只要充分準備，這一次拿到總冠軍完全沒有問題”。

她果然贏了，即便一開始很少人看好。

“知識分子式”的格斗

昆明的紅星綜合格斗俱樂部是一個有趣的存在。每天場館里來來往往的有專業(yè)選手，也有很多業(yè)余的對格斗感興趣的人，甚至還有四五十歲的叔叔阿姨。

巴格教練一開始也覺得石銘沒什么特別，“很普通，可能比較小、比較矮”，但很快他覺得，“她的腦子是對的，比較聰明，she"wants"effort（她想要更努力）”。

他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告訴石銘一些技巧，她就會不停地練習，直到教練說可以為止?！昂芏嗥胀▽W生可能來這里玩一玩，做兩下就玩手機?！?/p>

石銘喜歡去訓練館里上大課，因為大課可以跟不同選手對練，可以了解不同的技術和風格。她還會挑戰(zhàn)俱樂部里的“大塊頭”，一旦學會制服對方，她的技術就會飛速成長。

石銘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面記滿了訓練中的要點和各種技術、策略。這本筆記還有不同的分類，比如賽前筆記，賽后筆記，還有記錄與不同選手對戰(zhàn)的筆記，有的選手長得高，有的選手長得矮一點，她都有不同的記錄，就像對待學醫(yī)一樣對待格斗。

她一向清楚知道自己的身體條件并不如其他格斗選手，自己也不像全職選手那樣訓練得多，在身體肌肉記憶方面不如別人，所以需要記筆記，多用腦子思考。

實際上，石銘的“書呆子”式格斗學習風格，受到了巴格教練的影響。巴格是伊朗人，是云南民族大學的金融學教授，就像給學生安排作業(yè)一樣，他也喜歡給格斗選手安排作業(yè)。

巴格說，綜合格斗其實就像下圍棋。這種知識分子式的格斗觀也與石銘的氣質十分匹配，她說：“綜合格斗是所有的格斗中最考驗腦力的，光摔跤就有一百多種技巧，如何針對性地安排戰(zhàn)術很重要?！?/p>

石銘的近視接近500度，在格斗場上無法戴隱形眼鏡，她看不清對手的拳和腿，尤其看不清對手的眼睛在看哪里。在場上她幾乎接收不到任何挑釁的眼神，自然她也沒有挑釁過對方。

盡管視物模糊，但石銘在場上卻無比沉著冷靜，通過不同的格斗訓練，她鍛煉出了一種直覺：“只要對方稍微動一下身體，我就大概知道有哪幾種情況，可能會是拳和腿，我相應地注意就好了?！?/p>

多次記者會和采訪中，人們頻繁問及石銘未來會不會提高自己的侵略性、改變自己溫柔的形象，她以一向溫柔而堅定的態(tài)度說：“其實偉麗姐也很溫柔。”“未來我不會提高自己的侵略性，主要看技術，看戰(zhàn)術安排，對于表現(xiàn)出來的侵略性，并不是很重要?！?/p>

某種程度上，石銘的出現(xiàn)，打破了那種具有侵略性的“男性氣概”的壟斷。除了比狠斗勇，綜合格斗的面目還有許多維度。

采訪最后，我問石銘，作為醫(yī)生的仁者之心和格斗的攻擊性是否會矛盾，那種對對手的惻隱之心是否會影響在八角籠里的發(fā)揮。

石銘說：“大家一致覺得我的醫(yī)學專業(yè)能幫助格斗，但其實醫(yī)學可能給我的幫助不是怎么出拳，而是怎么收拳，在訓練和比賽的時候，我都不想給對手帶來太大的傷害?！?/p>

也許慈悲和智慧不會保證石銘次次贏得比賽，但會幫助她和對手走得更長、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