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就愛讀詩，讀很多古詩和翻譯的外國詩，但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寫詩。那個時候，我在此岸，詩歌在彼岸。詩歌與文學(xué)，在那時的我看來，是超越庸常的存在。當(dāng)我在日常的困頓里輾轉(zhuǎn)騰挪的時候，我不認(rèn)為這樣的日常與詩歌有任何關(guān)系。我總想，等我準(zhǔn)備好了，把一些事情解決了，怎么怎么了，我也要寫詩，寫出那些日常之外的詩，“了不起”的詩。

但是你知道的，沒有那回事，很多人包括我在內(nèi)，總在為那種無法到來的東西做準(zhǔn)備，而且我也寫不出來那種了不起的詩。我只是假裝喜歡了文學(xué)很多年，簡而言之，文學(xué)和詩歌真正進(jìn)入我的生命經(jīng)驗是在很多年之后，一連串越來越純凈的努力之后。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何小竹的詩。我記得讀他的第一首詩是：

不是一頭牛，而是一群牛

那天的確也是這樣

先是一個農(nóng)民牽來一頭牛

讓我們拍照

后來別的農(nóng)民聽說了

把他們的牛從牛圈里牽出來

牽到雪地上

讓我們拍照

副縣長說，夠了，夠了

別牽來了

記者們沒有膠卷了

但農(nóng)民們還是把所有的牛都牽了出來

他們都想給自家的牛

照一張相

不是一頭牛，是一群牛。我讀得呆了。小竹那時候應(yīng)該是下鄉(xiāng)采風(fēng)吧，他喚起的卻是我這個農(nóng)村人真實的記憶，和我體內(nèi)一直在暗涌的情感。在老家鄉(xiāng)下，鄉(xiāng)親們對牛的感情就是這樣的，可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可以入詩。

讀到這首詩，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時刻，詩原來可以這樣，像說話一樣。我在這首詩里感受到的東西比之前讀的那些更豐富，或者說更接近我內(nèi)心的詩意。他寫了那么平常的一件事，但是又超越了那種平常。他的詩去掉了那些看起來很文學(xué)化的東西（我此前以為那些是好的），卻給人更豐沛的文學(xué)體驗。那時我就大膽地想過，要是有一天我也寫詩，我也想寫出這樣的東西。那應(yīng)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有出版過任何作品。十七年來，我的成長是和閱讀何小竹分不開的，他給我樹立了好文字的標(biāo)準(zhǔn)，我時常通過閱讀他提醒自己：你要更誠實，更純粹，更愛，更簡單。

我們再來讀一首：

星星

山上的夜晚

能看見很多星星

有的亮一點，大一點

有的暗一點，小一點

據(jù)說大的離我們近

小的離我們遠(yuǎn)

我和父親并排坐在門前

仰望天上的星星

父親幾近失憶

連許多地上的植物都叫不出名字

但當(dāng)我指著天空問他

那些是什么

他一下就說出了

是星星

父親認(rèn)出了星星，小竹只是平實地記錄下了這一時刻，但這首詩里的星星，其分量和詩意，超過了我以往在很多文學(xué)作品里讀到的星星。

小竹的詩里還有一種放松和達(dá)觀，如果說詩歌有溫度的話，他的詩不是在高溫的時候?qū)懙?，這樣也就確保了他與詩之間特別合適的距離。好像寫詩的時候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面對早前的詩歌現(xiàn)場，現(xiàn)在寫詩的他平靜又溫和，“這樣也行，那樣也無所謂”。

但真的無所謂嗎？當(dāng)然不是。他保有了極強(qiáng)的自我，才可以放松做到“無我”。他似乎從來沒有“我要做自己”“我的詩要跟人不一樣”的企圖。就和生活中的他一樣，生活里，朋友聚會里，他是那個話不算多，但如果需要他說話，他也可以說很多的人。他總為他人考慮，而且一點也不費力的樣子。比如他經(jīng)常幫朋友們的分享會當(dāng)主持人，身為主持人的他從不急于表達(dá)自己，提問往往簡單明了，而不像有的人，在提一個問題之前要加一大段自己的表達(dá)，說了半天才在一段話的最后加一個問題。我也做過主持人，也有很多主持人朋友，我知道能做到這樣的人并不多，這里有一種對他人的體貼，也有對環(huán)境氛圍的細(xì)心體察。

但你不能說他沒做他自己，其實他一直在做自己，只是一個做自己做得很順利的人，就不再需要那種“做自己”的姿態(tài)了。他這個人是這樣，他的詩也是這樣。我們再來看一首他的詩：

一樹繁花

開春的時候

一樹繁花

到了夏天

我數(shù)了一數(shù)

才四個石榴

一樹繁花與四個石榴之間有巨大的張力，但就被他這么輕輕地說了出來，那么自然，那么自然而然。至此，你是不是有點明白我前面說的那種感覺，關(guān)于文學(xué)與自我的關(guān)系？小竹的厲害之處就是把文學(xué)這個東西拉到了你的身邊，變成像空氣一樣的存在。從此，你不再去等待那個未來的降臨，就從現(xiàn)在、此刻開始，已經(jīng)開始。

我應(yīng)該怎么描述小竹的詩呢？他的詩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不疾不徐，謙遜，松弛，還有毫不用力就自然呈現(xiàn)的幽默。讀他的詩你感覺就是他在說話，逗號是短暫的停頓，分行留給你必要的空白，一首詩結(jié)束了，話說完了，但還有言不盡意的，那就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共同擁有沉默。有時候，他捕捉到某個一閃而過的瞬間，然后把你拉過來，把那個瞬間以0.5倍速放慢，對你說，來，我們再看一遍。我們再看一遍，果然那個瞬間就不一樣了，就永恒了。再來一首：

疾野靜

隱隱傳來

土崩瓦解的聲音

高手就在附近

我躺在床上

問自己

還來得及運氣，拔劍

抽一支煙嗎

這首詩，短短幾句，寫出了一種重大時刻來臨之前的絕對寧靜，這是高手才能寫出的寧靜。

我們一定要讀懂何小竹的每首詩嗎？其實不需要的。有時候只是跟著他敘述的語言走，語言本身帶來的節(jié)奏、樂感就已經(jīng)很棒了。這感覺就像聽一段音樂，或者看一幅畫，不需要懂，只需要跟著他，體會時間的流動。寫詩是度過時間的方式，讀詩也是。比如這一首：

第三十八首詩

找不到打火機(jī)

便用了火柴

是從酒店帶回的

一盒里只剩下了一根

就用這根火柴

點燃了

今天的第一支香煙

如果把每一天都當(dāng)做最后一天

情緒就會穩(wěn)定下來

再偶然遇到一個幸運之物

比如火柴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柴

那就像藍(lán)色里加了一點紅色

小竹的詩不僅挑讀者，而且挑同一個讀者的不同狀態(tài)，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狀態(tài)調(diào)整好，你行色匆匆，你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你沒有身心合一，你沒有下定決心去相信一首詩，你也就不太容易讀出他的詩的好。小竹的詩需要讀者有像他一樣的耐心，換句話說，他在用自己的耐心召喚讀者的耐心。都是淺白的語言，仿佛他沒說什么，一不留神就什么也讀不到。而一旦你進(jìn)入，那種豐富和美妙的東西就在你面前徐徐展開。

小竹的詩好，那種好還很難分享，很多好的地方都在語言之外，也就是說，他用語言構(gòu)筑了一個超越語言的世界，無法言說。

鏡子

鏡子運過大街

現(xiàn)在，它到了我的住地

當(dāng)我打開家門的時候

我看見了，我

正在打開家門

面對《鏡子》這首詩，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反復(fù)讀，凝神，又放空。

如果沒有小竹的詩，我也不會成為一個寫詩的人。讀他的詩常常給我一種錯覺，那么簡單，我是不是也可以寫？于是就真的壯著膽寫了，自己寫了才知道并不簡單。像說話那樣寫詩，看起來簡單，其實很難。最近兩年我悄悄寫了很多，磕磕絆絆，很多羞于見人，鼓起勇氣發(fā)一些給他，他提出的意見總是一針見血，不得不服。

十七年后的今天，星期四，孩子們都上學(xué)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家里，打開了小竹今年出的一部沉甸甸的詩集《時間表：2001—2022》，讀到眼淚流下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將生活里那些困頓、無聊、無力全都化了，化成這些詩。這段時間我的狀態(tài)挺不好的，但此刻被他詩里一股巨大的力量安慰。也許換個時間，我又能讀到別的，這也是小竹的詩神奇之處。

豐富的人，寫出了這些豐富的詩，一個常讀常新的世界。我在猜想小竹自己拿到這本詩集時會想些什么，他應(yīng)該會覺得這些年沒有白過吧，會有深深的幸福吧？祝福這位了不起的詩人。而我們，讀者們，即使有那么多人喜歡何小竹，我總懷疑大家還是低看了何小竹，他比你以為的還厲害，他的詩比你讀到的還厲害。

因為在小竹的影響下寫了一些詩，偶爾也會被人認(rèn)為我是個詩人。但只有小竹跟人介紹說“寧不遠(yuǎn)是個詩人”的時候，我能稍微坦然一點，那坦然的底氣是因為我就站在詩人何小竹的身邊。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