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北村薰在《漂逝的紙偶》中有這么一段描述:“千波的母親是在醫(yī)院去世的,不過她在這張床上躺了很長時間。床上的舊墊子已經(jīng)拿掉,床架還留著,現(xiàn)在千波每天躺在上面,和母親看到的是同一個屋頂?!边@情景和我祖父去世后,我父親經(jīng)常躺在祖父生前睡的床上的畫面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千波母親的那張病床上已空無一物,而我父親比千波幸運得多,一應(yīng)物件依舊在床上,他擁著祖父用過的被物,仿佛祖父從未離去。尤其是祖父睡過的枕頭,父親常常緊緊地捂在胸前,背著祖母淚流滿面。
枕頭是祖父母結(jié)婚時用的,祖母每年春天都會拿出去曬曬。祖母細心地掏出枕芯里的稻殼,先用篩子過一遍,然后把稻殼倒在廊下鋪著的報紙上。陽光明媚,油光發(fā)亮的稻殼片兒像金龜子似地眨著眼睛。當(dāng)太陽即將西落時,祖母抓緊時間收拾稻殼,把它們重新裝進枕頭里。稻殼里滲入了春的味道,祖父迫不及待地抓一把稻殼捧在鼻下,深深地嗅著,屏住氣,閉上眼面向天空。祖母見狀,打趣地說:“你是在當(dāng)大煙抽吧?”
祖父去世后,母親和父親為床的事吵過兩次架。最兇的一次是為我祖父枕過的枕頭。
那時我家房子小,沒有多余的屋子做客廳。以往有客人來,就是在飯桌上倒杯茶將就著。平時尚可對付,但如果在飯時來客,就顯得尤為尷尬。母親極不自在地揉著圍裙下擺,四處尋找讓來人坐的地方。全家雖笑臉相迎,但母親知道這些笑容背后藏著尷尬,這并不是因為對客人有成見,而是因為家里實在沒有合適的地方招待客人。盡管推拉一番后客人沒上桌吃飯,父親只能端凳去廊下和客人說話,而全家人則在屋里吃著極不自然的飯。
在祖父母的房間里擺放著兩張面對面的床,祖父去世后,母親想拆掉祖父睡過的那張床,以騰出空間放沙發(fā)。然而,母親在提出這個計劃時,她全然沒注意到父親的臉色,而是越說越來勁地比畫著實施計劃的效果:“祖母從床上下來后就先去沙發(fā)上小憩一番,假如把中間的踏板拿掉,在祖母那張床的門面上拉個布簾,不就成了沙發(fā)前的玄關(guān)?”父親沒搭理她。
又過了些日子。母親急于對居住環(huán)境進行改變,沒跟父親商量就請人來拆床。當(dāng)拆床的人到來時,父親正躺在上面,閉著雙眼,被子墊在腦后,枕頭捧在胸口。母親此時勸說:“他爸,拆了吧,免得大家睹物傷心?!备赣H沒動。當(dāng)母親開始抽枕頭時,父親終于發(fā)起了脾氣,說出了一句太傷人心的話:“我知道你等的就是這一天!”母親聽到這句話后,號啕大哭并奪門而去。祖母臉色蒼白,指著我父親說:“道歉去!”聲音雖然不高,但連請來拆床的人都聽得出來,沒商量的余地。
那天夜里母親仍然在與父親賭氣,抱著我睡在祖母的床上。祖母給她講了有關(guān)枕頭的往事,母親的氣消了許多。
我家祖上很窮,祖父在三十八歲那年才娶了比他小一歲且是個寡婦的祖母。莫說家徒四壁了,連屋都沒有,全部家當(dāng)就是靠在人家岸坎下的兩條丈八漁船。成親那天,曾祖父在半稍新些的那條船的艙里墊了厚厚的一層稻草,而蓋被則是我祖母帶過來的嫁妝,曾祖母跟岸上人家要了些稻糠灌了兩只新枕頭。
自祖母嫁過來后,也帶來了好運,祖母會持家,加上祖父有一手好木匠手藝,家境漸漸地好了起來。在岸上人的幫助下,祖父母得以在河灘地上搭建了兩間草屋作為居所。過了幾年又買了些舊瓦蓋在草屋頂上,盡管家境有所改善,但除了在地鋪上加了條棉絮外其他從沒換新,特別是那對枕頭。祖母對我母親說:“他們父子倆把枕頭看的比什么都金貴。也難怪,枕頭上有許多往事?!?/p>
在生我父親時祖母已四十一歲,又遭遇難產(chǎn)。祖母在屋里痛得呻吟,祖父在門外著急地大聲說“咬枕頭!”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減輕她的痛苦。孩子終于生下來,祖父沖進屋去,看到被咬破的枕頭和床上的稻殼,心中充滿了對祖母的疼惜和感激。為了祖母能夠睡個好覺,祖父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顧孩子的責(zé)任,一直帶著孩子睡一個枕頭。這個習(xí)慣直到父親上初中離家那年才結(jié)束。兒子離家后,祖父開始徹夜難眠,祖母說:“你就抱著枕頭試試看?!北臼蔷湫υ?,誰知道卻意外地解決了問題。兒子不在身邊,味道卻留在枕頭里。祖父是個木匠,有時會去離家遠的地方干活,但無論多遠,晚上他都會回家,因為離了那枕頭他睡不著覺。
星期六接兒子回家是祖父最開心的日子了,那天干活都特別精神,甚至能哼出小曲,忘卻斧鑿帶來的疲勞,早早收工去學(xué)校接兒子回家。校門內(nèi)外人頭攢動,他能直奔兒子的位置。我祖母問他憑的什么,他得意地說:“兒子頭上散發(fā)著枕頭里的稻殼味道。”
按理說兒子回來后家里應(yīng)該會熱鬧多了,其實不然。“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北國之春》里的唱詞似乎是為他和兒子寫的。祖母在灶上忙碌,而桌上的父子則如同啞巴一般,很少面對面地看看對方。祖父有時會借微醺的酒意偷看幾眼兒子。兒子在發(fā)覺父親的目光后,會臉紅起來,溜到灶下給灶膛里添柴。祖父看著忙碌的母子倆,端著酒杯,發(fā)出了最開心的笑聲。
直等到祖母忙完父親才跟著一起過來,桌上終于熱鬧了許多,但主要是母子倆說話。祖父也不會生氣,杯里沒了酒,祖父輕輕地把空杯向前推推,沒有言語,父親則心領(lǐng)神會,默默地給祖父的杯子加滿,他憑借著手的感覺拿捏酒的冷暖,冷了就提壺去鍋里溫一會兒。祖父隨著酒意的加深,變得更加放松和開朗,一會兒看著兒子,一會兒討好著祖母,潮紅的臉龐上那雙瞇著的眼睛波光蕩漾。我敢肯定,祖父認為天底下沒人比他幸福。
當(dāng)夜深人靜,到了該睡覺的時候,祖母對父親說“和你父睡去吧。”父親總算直面了祖父一眼,但仿佛帶著緊張。祖父說:“兒子跟娘親,和你睡吧?!弊婺感绷怂谎郏f:“那你呢?”祖父傻笑著說道:“有枕頭哩。”說完用著進三退二的步子扶著墻走了。父親要追上去攙扶,祖母說:“別上當(dāng),不倒的,還差半壺。”祖父回頭狡黠地看了她一眼,對父親說:“父的酒量你娘知道,兒子,父沒事?!边@是他接兒子回來的第二句話,借著酒意,算是多的了。等母子倆收拾好碗筷去床前看他時,他蜷縮在床上,鼾聲如雷。他把被子的大半留給了祖母,把枕頭抱在胸口。
父親輕輕托著他的頭,抽出枕頭給他枕好,又蓋上被子。母子倆坐在祖父身旁看他許久。
聽完祖母講述枕頭的故事,母親或許知道自己錯了,但她錯在哪里呢?她或許無法完全理解祖母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艱辛,無法親身體驗到那種在動蕩年代中依然堅守親情、勇敢前行的力量。然而,正是這些不同,構(gòu)成了豐富多彩的人生。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日出日落連貫的氣息都沉淀在稻殼里。枕頭,裝著骨肉親情的歲月。
作者簡介:李佳,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發(fā)表過長篇小說《女兒灘》《籬笆門前皂莢樹》及《麥收時節(jié)》《木匠》《浮萍》等多部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