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一
午后的陽光漫不經(jīng)心地照在村莊農(nóng)舍藍灰色的屋脊上。一群麻雀飛翔了好幾圈,顯得有些疲憊。這里很靜,麻雀們最終還是落回了村頭的這座房子上,一字排開,不停地向著遼闊的田野張望。穿一身黑衣的男子,就站在這座小院門口,張望很久了。他手里攥著一把油膩灰暗的鑰匙,仿佛攥著一把沉重尖利的殺豬刀。
這座院子里仿佛藏著什么危險,他不敢輕易地走向這座院門,以至于老眼昏花的石頭漢覺得自己是不是撞見了鬼。村莊里沒有人,新舊房屋參差錯落。午后的陽光慢慢退出村莊的時候,一閃一閃地劃過黑衣男子臉上凝重的沉思。
他終于把鑰匙插進鎖孔,那一刻,就像一把殺豬刀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他聽到了自己在鎖孔里的掙扎、鐵腥的、疼痛的聲音。一把陳舊斑駁的“三環(huán)”老牌大掛鎖,“啪”一聲打開了,他的胸腔猛地一顫,仿佛被刀捅開了個大口子。老屋子陳年舊味,如血噴出,撲面而來。
他推開大門,怔怔地站在門口。院墻和房屋都是石頭砌成的,墻上的石頭雖然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暗,但院子里沒有他想象中瘋長的雜草,以及破爛不堪的荒蕪。院子里實在是干凈,他斷定,每天都有人打掃。殺豬用的長案板和那口褪毛用的大鐵鍋,依然還安放在原來的位置,只是案板已經(jīng)嚴重腐朽,大鐵鍋也讓厚厚的紅色銹蝕啃出了大大的豁口。
他筆直地站在大門口,遲遲不敢朝院子里邁進半步。他仿佛清楚地聽到了案板上豬的慘叫聲,繼父磨著殺豬刀的霍霍聲;母親端著接血盆子,邁著小碎步兒,嘴里鏘鏘響著的鼓點兒聲;雞子撲棱著翅膀的逃跑聲,還有自己被殺豬場面驚嚇后的啼哭聲。
繼父那時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哭,還大聲地呵斥他:哭哭哭,就知道哭,惹老子惱了,我把你也放在案板上。
案板是用來殺豬用的,繼父要把他放在案板上,當然是要把他當豬殺了,他的哭聲就更加響亮了。母親扭著一副浪里浪氣的細腰,停下她嘴里的鑼鼓點兒,埋怨繼父說,你好好說話中不中?他就是被你嚇著了,就不會正經(jīng)一點,哪像個當?shù)?!繼父揮舞著殺豬刀,讓我當他的爹,就得學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才像我的兒子。繼父說著,一刀子就戳進豬的脖子里,豬嚎叫著,他大哭著,小院里顯得非常熱鬧。
場景定格在他的腦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又虛幻。
母親抱著他,走進這座石頭砌成的小院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不適應。母親一直拍著他的頭說,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會有好面饃吃、會有豬骨頭湯喝,你也很快會長大的。他根本聽不懂母親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那時候,他太小,他還品味不出豬骨湯的味道。他把頭拱到母親的懷里,他要吃的是奶,可是母親沒有奶。他在母親的懷里掙扎著,看到了院子里殺豬用的長長的案板,和案板下的那一攤紫黑的血污;他看到了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鐵鍋,大鐵鍋里汩汩響著的滾燙的開水。他一下子就不想再吃奶的事了,他感到一陣陣的惡心。
后來,他母親說他是豬托生的,和殺豬的有仇。
院里的堂屋是一排瓦房,屋頂上原來是一片鮮艷的藍機瓦。他開始會走路的時候,每天都在小院里學走路,都要仰著頭看一會兒屋頂上的藍機瓦。藍機瓦很藍,太陽照上的時候藍機瓦像藍色的云朵,他覺得除了繼父家的屋頂好看之外,再也沒有什么好看的了。母親細聲細氣地告訴他,等他長大了,讓繼父給他娶個漂亮的媳婦,再給他蓋一處這樣的房子。繼父掂著殺豬刀過來了,說,你叫我一聲爹,殺豬掙來的錢全用來給你娶媳婦。他兩眼發(fā)光,瞪著繼父手里的殺豬刀,拔腿就往石頭漢家跑。
繼父在他身后對著母親吼,這小子早晚都是我的對頭。
他從懂事時起就時刻準備著逃出這個家了,不為別的,就為不愿聽到豬被殺時的慘叫聲。他終于逃出這個家的時候,那年他才十四歲。今天,他用這把鑰匙,打開這個家門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整整二十年?,F(xiàn)在,母親和繼父都不在了。還好,這個院子還在,老房子還在。
原來明明晃晃的藍瓦房,早已變成了灰蒙蒙的破屋頂,幾十株瓦松不知什么時候干枯的,東倒西歪地爛在破瓦片上。屋頂上有補過的痕跡,灰瓦藍瓦交錯敘說著過往。
他真想一頭撞進院子里,高聲喊叫一聲,媽——
二
他聽到了腳步聲,一定是有人路過這里了。他退出大門,重新又把那把“三環(huán)”牌掛鎖鎖好。
身后傳來聲音:不進院看看?
是石頭漢的聲音,仿佛對著虛無說話。
不進了。
他不看他。他仿佛對著虛無說話。
他沒有告訴石頭漢他是誰。
這個小村是虛無的,石頭漢是虛無的,穿黑衣的男子感覺自己也是虛無的。
一把灰黑的鑰匙顫動著——夕陽是虛無的。夕陽拎著影子慢慢地移動——夕陽是虛無的。不遠處,血紅的霞光漫卷過來——霞光也顯得是虛無的。
夕陽掠過灰暗的鑰匙,跳動了一下,鑰匙的光亮一閃。石頭漢才覺得一切還都存在。仿佛世間就是那么一回事兒,只要有光,虛無也會回到實處來。他相信這是真實的事情了。
石頭漢一直都沒敢仔細地去端詳黑衣男子。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手是抖抖瑟瑟的,現(xiàn)在接鑰匙的手,還是抖抖瑟瑟的,好像鑰匙是一把極易著火的干草。
黑衣男子回過頭,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嶄新的票子,票子上跳動的霞光很好看。他把票子塞進石頭漢拿著鑰匙的手里,石頭漢知道這是一萬塊錢,這只手抖得就更厲害了,仿佛被鑰匙燃著了火,那票子噼里啪啦地燃燒了起來。
一輛黑色轎車就停在村口的路邊,石頭漢看著他坐上車,一溜煙地開走了。他再看看手里的票子,票子和鑰匙放在一起,更像是夢境,越發(fā)感到不可思議。
夕陽照著他,夢境里暢游一般。
刀把蘭家到他家,一百米的距離,硬是走了一千米的路程,夕陽都要沉進西溝里去了,他才走回到自家門口。
石頭漢把鑰匙和那沓票子,緊緊地按在衣袋里,不是怕插翅飛走了,而是怕燃燒成灰燼。
石頭漢邁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家里,女人劈頭就問,是不是蘭晚生回來了?
怎么可能呢,這么多年了。
怎么就不可能呢?他又不是小時候被人拐賣的,是他自己跑出去的。
自己跑的就更不會回來了。
不是蘭晚生你干啥給他拿鑰匙?
人家說要看看房子,我能不讓看嗎?
你就沒問問?
怎么問?問你是不是蘭晚生?你小時候為什么要跑?
誰要你這么問呢?
那我該咋問?
你問問馬細腰、刀把蘭找到他沒有。
我沒問。
你就是豬,豬還知道搶食吃呢!
石頭漢不再理她,任她嘮叨去。
女人在做晚飯,他找來一個紅色塑料袋,把票子和鑰匙緊緊地裹在一起,包好后按進那個餅干盒子里。他不能告訴老婆子,那個黑衣男子給他錢了,她的嘴太碎,心太?。∪绻懒耍侨丝戳艘谎鄣栋烟m家的老房子,就給了他一萬塊錢,她可受不了,會嚇死的,活不過當天晚上。
吃晚飯的時候,他蹲在門口,眼睛死死地望著刀把蘭家的大門,悶頭抽煙。煙霧中,他看到刀把蘭家的大門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三頭大黑豬從大門里晃晃悠悠地出來了,像頭小牛一樣的大黑豬走在前頭。大黑豬在大門口屙了一泡屎,灑著長長的尿。那兩頭豬跟在大黑豬身后,也灑著長長的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黑衣男子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竄了出來,一只手緊緊抱住了走在前邊的那頭小牛一樣大的黑豬的脖子,另一只手里分明攥著的是一把鑰匙,那把鑰匙卻變成了一把鋒利的殺豬刀,直接刺進了豬的脖子里。他聽到了凄慘的豬叫聲。
石頭漢下意識地,捏捏兜里的東西,鑰匙和格格整整的新票子依然還在,只是燙手的熱。
他知道,他這是又犯癔癥了。
往西沉去的夕陽“咚”的一聲悶響,像剛剛接下來的,一大紅色塑料盆子的鮮豬血,一頭栽進了西溝里了。盆子里的豬血濺在了村道上,也濺在了刀把蘭家的大門那把大鐵鎖上。大鐵鎖上的血銹味兒更濃重了。
石頭漢的手在衣兜里被燙疼著,他看著被血色夕陽染紅的村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
一歲那年,母親抱著他走進了繼父家血腥刺鼻的小院。從中牽線搭橋的就是石頭漢和他的老婆。他那天還吃了兩口石頭漢老婆的奶。母親是硬扭著他的頭,把他從石頭漢老婆的懷里拽出來的。然后,她抱著懷里哭叫的晚生,走進刀把蘭家的大門,大門里剛剛傳出一陣凄慘的殺豬聲。
石頭漢和他老婆原來是想要抱養(yǎng)他的,他們剛剛生下來的孩子沒喂上半個月奶就夭折了。石頭漢的老婆年齡也不小了,況且此時奶水正足,石頭漢就和老婆商量著抱養(yǎng)一個孩子。聽說唱草臺戲班子的馬細腰生了個兒子,馬細腰生下兒子后,相好的那個男人就不見了。馬細腰除了跟著戲班子到處唱戲,并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曾經(jīng)到處放風說要把孩子送人了。石頭漢和老婆聽說這事后就找到了馬細腰。那時候蘭晚生還不叫蘭晚生,只是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猴頭,小猴頭的頭有氣無力地靠在馬細腰的細腰上。馬細腰細聲細氣地罵著那個天殺的男人。石頭漢的老婆看孩子瘦得可憐,說這孩子怎么這么瘦呀?馬細腰哭哭啼啼,說,生下孩子后沒法去唱戲了,好長一段時間了,連口葷腥都沒嘗過,哪來的奶水!
石頭漢老婆正憋得奶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過孩子就把孩子的嘴巴捂到了奶頭上。
石頭漢沒有開口說要孩子的事,卻讓她把孩子抱到他家里去喂。石頭漢老婆拍著吃奶的孩子,品嘗著做母親的滋味,滿口應承著讓孩子以后吃她的奶。
馬細腰聽了石頭漢和老婆的話,很是感動,忙不迭地讓孩子叫她奶媽。
從那以后,真的每天就找上門去了,離老遠就開始叫,晚生找奶媽吃奶了。石頭漢老婆很樂意讓晚生吃奶,晚生經(jīng)常餓得哇哇亂叫了,馬細腰才把他抱過來。石頭漢老婆實在不理解,她為什么要把孩子餓得嗷嗷叫了,她才抱過來讓她喂。她想問,卻沒問,問起了為何把孩子起了這么個名字,馬細腰就笑呵呵地對石頭漢老婆說,你是不知道,這孩子我可是夜里瞎摸生的,跟前沒一個人呀,我就自己瞎摸著給自己接生。這孩子命大,臍帶在脖子里纏了幾圈子,也沒被勒死,天快亮的時候,房東聽著我屋里不一樣,仿佛有孩子的哭聲,才救下我們娘倆。孩子是夜里生的,識字人不是稱夜里叫晚上嘛,我干脆就給他起了個晚生的名字。晚生晚生,晚上生的,只可惜他那個天殺的父親,知道我懷孕后就跑了,老娘我又不指望他養(yǎng)活俺娘倆。有時候,馬細腰一提起那個男人就罵。
自打馬細腰認識了石頭漢兩口子之后,晚生是越來越胖了,胖嘟嘟的樣子越來越討人喜歡,馬細腰再也不提把孩子送人的事了。
一天,刀把蘭提著一只大豬頭走進石頭漢的家。進門就粗聲大調(diào)地叫,漢哥漢哥,俺嫂子在家嗎?那會兒馬細腰剛把晚生抱來讓石頭漢的老婆喂奶,還沒等石頭漢老婆回話,刀把蘭就闖進來了。刀把蘭把手里的豬頭丟在地上,豬頭上肥大的耳朵呼扇了幾呼扇,說道,聽石頭哥說你抱了個孩子,給你送個豬頭補補奶。
石頭漢老婆拍著孩子的屁股說,我就是過過當奶媽的癮,人家親媽就在這兒坐著呢。
刀把蘭看了一眼馬細腰,馬細腰正好也在看刀把蘭。刀把蘭身材魁梧,面膛黑紅,短衫黑褲,黑褲子上有幾處明顯的血跡,是殺豬濺上去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半高腰翻毛皮鞋,皮鞋上的血污涂滿了鞋面。
石頭漢的女人對馬細腰說,刀把蘭,鄰居。
刀把蘭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說,殺豬的,吃肉了去我那里,保證斤兩足準,老少不坑。
刀把蘭的手紅潤油亮,能洗下來半斤油似的,馬細腰有點羨慕,兩眼一熱說,殺豬的有油水,都是好身材!石頭漢老婆輕飄飄地說,身材是好,就是光棍一條,石頭漢可是沒少替他操心,踅摸了好幾個對象了,都沒成事兒,不是嫌他是個殺豬的,就嫌他歲數(shù)大了。殺豬的有肉吃,連這個都嫌棄,真不知道這些個女人都是咋想的?馬細腰細聲地說,是的是的!那些個女人這山望那山高,一門心思尋浪漫。她心里卻打起了主意,這個刀把蘭有力氣有手藝,倒是個能養(yǎng)活女人的主兒,不如慢慢地接近接近,也許后半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也不用辛辛苦苦去找草戲臺子唱戲了。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馬細腰當時就決定跟定刀把蘭了。
石頭漢兩口子怎么也沒有想到,馬細腰看上刀把蘭了。馬細腰托他們說媒的時候,石頭漢兩口子還有些為難,不為別的,就為這個孩子。他們想這也是個功德無量的好事,就做了個順水人情。石頭漢就去了刀把蘭家,對刀把蘭說,馬細腰想跟著你過,你掂量掂量合適不?刀把蘭正把刀捅進一頭大黑豬的脖子里,大黑豬的叫聲一浪高過一浪,鮮紅的血漿咕嚕咕嚕地流。刀把蘭把流著血滴的刀,在死豬身上一拍,說,掂量球哩掂量,就是她啦。讓她把那個帶把兒的,也帶過來吧,過兩年都會扯豬腿了,我日他娘也少費勁兒鼓搗了,都這把年紀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鼓搗出個帶把兒的。
四
那年刀把蘭四十二歲,馬細腰三十五歲。蘭晚生有了姓蘭的姓,被人一直叫到現(xiàn)在。自打他記事起,就覺得母親馬細腰的腳下永遠是小碎子步,嘴巴里永遠敲不完的破鑼鼓點兒,偶爾也聽到母親唱兩句不知來由的戲詞,聲音比繼父刀下的豬叫還難聽。他弄不明白,她哪來的那種極其滿足的幸福感,一旦繼父對她的幫忙不力而傳來呵斥聲,她的幸福感就會讓蘭晚生產(chǎn)生一種寄人籬下的驚悚和虛幻。
他已經(jīng)從石頭漢夫妻的嘴邊零星的話語里,品摸出自已的出生,他知道他并非刀把蘭的種?;秀崩镉捎谒念B劣,在遭到刀把蘭的責罵時,馬細腰為了袒護他,露七露八地說些不是他血脈就不怎樣的埋怨話來。后來他終于知道,他還有一個未曾謀過面的父親,是馬細腰帶著他嫁給這個殺豬匠的。
蘭晚生隨著母親馬細腰的腰逐漸變粗變壯,他也一天天長高長大了。應該說蘭晚生十四歲之前的生活是幸福的。他的繼父雖然脾氣有點暴躁,對馬細腰有粗魯?shù)囊幻妫珡臎]動手打過他們母子,或者對他們母子有什么特殊的虐待。白天他在嗷嗷亂叫的殺豬聲和香氣繚繞的豬骨頭湯包圍下,身體壯實有力,臉蛋子油光發(fā)亮,日子還是蠻滋潤的。村上的孩子們沒有幾個不眼氣他,他時常用一塊破抹布包上幾塊剛剛出鍋的豬血作為禮物,到村頭找孩子們玩耍,或者帶到學校里讓伙伴們一起過癮。那是他最為自豪的時候,那個時候伙伴們才會夸他有一個殺豬的好爹。
石頭漢兩口子是仁心寬厚之人,一直都對蘭晚生好。蘭晚生見了他們也是伯伯奶媽地叫個不停,還偶爾去他們家玩一玩,住上一夜,他們兩口子心里也總想著虧得自己沒有收養(yǎng)下他。如果收養(yǎng)了他,在他們家可是沒有在刀把蘭家享福??纯吹栋烟m把他們母子養(yǎng)得滋潤的樣子,私下里總是說他們算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兒。刀把蘭也不忘他們的恩情,經(jīng)常讓馬細腰給他們送些豬頭肉、豬下水什么的,他們跟著也沾了不少油水。
蘭晚生該去城里上學了,縣城離村子也不是太遠。刀把蘭用自行車馱著豬肉在縣城賣,夜里很早就起來了,每天都是如此,馬細腰有時也跟著去,每星期給蘭晚生送一次錢。天快冷了的時候,馬細腰給蘭晚生買了一雙新棉鞋,她去學校給蘭晚生送鞋和零花錢。蘭晚生接了鞋子卻沒有要錢,他看了一眼那幾張油漬漬臟兮兮的零票子。他告訴馬細腰,他現(xiàn)在不需要錢了,別再給他送這些用屠殺生靈換來的錢讓他上學,他夜里光做噩夢。馬細腰說,你這孩子,是不是上學上傻了,哪有你這號人?這錢又不是偷的又不是搶的,別不把人家當?shù)矗思覍δ愫弥亍?/p>
蘭晚生說他就不要。
馬細腰對兒子的話根本沒放在心上,再過一個月就是年下了,兒子這一個月一直沒有回過家,刀把蘭和馬細腰都以為年底學校抓得緊,他們也忙著到鄉(xiāng)下四處收豬囤豬,年下了多殺些豬掙錢呢。
石頭漢看著這家人忙忙碌碌,煙火味日漸昌盛,再看看自己的家,心頭倒是一酸一酸的。
年底的一天,刀把蘭和馬細腰到石頭漢家,樣子非常緊張,和石頭漢兩口子說,蘭晚生不見了,學校說他一個星期都沒有上學了。他們都很焦急,刀把蘭手上的豬血都沒來得及洗,馬細腰哭了起來,這孩子死哪去了?死哪去了?馬細腰一哭,她身上的贅肉就開始抖動。估計他們也是剛剛接到消息。
刀把蘭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說漢哥,我們?nèi)フ彝砩チ?,什么時候找到了什么時候回來,你麻煩給我們看個門吧!石頭漢和老婆都有點吃驚,但還是慌忙接了鑰匙,讓他們趕緊去找人,保證讓他們家丟不了一件東西。臨走出門的時候,刀把蘭扭過頭對石頭漢說,漢哥,圈里還有三頭豬呢,一頭該殺的,一頭半大的,還有一頭小豬,別讓它們餓死了。石頭漢說,你們放心吧,我和你嫂子會把豬養(yǎng)好,等著你們找到晚生回來。
刀把蘭的自行車就停在門口,后車座架子被一層厚厚的油膩包裹著,馬細腰一屁股坐在自行車上,只聽得自行車不堪重負地吱呀一聲悶響。
刀把蘭馱著她,慌慌張張地往縣城方向去了。
石頭漢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很是愣怔了一會兒。
天氣有點冷,小北風兒吹起來,哧哧地叫著,溜溜地往院子里鉆。
女人問他,這孩子能到哪里去?
他說,我怎么知道。
現(xiàn)在的孩子是不是都不愿上學了?
咱家又沒有孩子,上不上學礙咱屁事!
你是不是嫌棄我不會生?
說的哪里話。
你就是嫌棄!
石頭漢掂起刀把蘭家的那把鑰匙,串在鑰匙上的那條不知從什么地方撿來的紅繩子,已經(jīng)被豬油浸成了黑紫色,倒是越發(fā)的結實。他把它放在屋里條幾上的一個空著的餅干鐵盒內(nèi),又把鐵盒子蓋好,生怕鑰匙會自己跑掉似的。
女人又湊過來說,是不是晚生談戀愛了?聽說現(xiàn)在的初中生不好好上學,都在談戀愛。
你也知道談戀愛?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你談過沒有?
屁!
五
自從刀把蘭把鑰匙交給石頭漢兩口子手,兩口子卻忙開了。
每天他們都要把那把油膩膩的鑰匙從餅干盒子里取出來,再去刀把蘭家打開他家的大門,大門里雖然不見人影,但能聽到豬哼哼的叫聲。第一天,他們在刀把蘭家的西廂房里很容易就找到了豬飼料,他們沒有費多大的勁兒就把豬喂好了。三頭大小不一的豬,圈在院子西邊不大的豬圈里,豬圈是一排低矮的小瓦房。豬們吃飽喝足了就老老實實地在圈里睡覺。第二天他們照樣去喂豬,豬們吃飽喝足了依然趴在圈里睡覺。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天一天這樣過著,過去將近一個多月的時候,石頭漢兩口子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刀把蘭馬細腰,不就是找兒子去了嘛,估計是沒有找到,找到了不就回來了??墒俏鲙康呢i飼料沒有了,所有的袋子都讓他們翻了個底朝天,這讓他們慌了神,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他們想在刀把蘭家找些糧食來,堅持喂上幾天。刀把蘭兩口子找到兒子就回來了,他們找遍了所有房間,除了殺豬用的工具,衣服被褥,沒有找到一粒糧食。他們恍然大悟,刀把蘭家的糧食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豬飼料,你想想,一個殺豬的一年得收多少豬?喂多少豬?殺多少豬呀?女人說把咱家的苞谷都拿過來喂豬了吧,你聽見了沒有?豬都餓得嗷嗷叫了。
石頭漢說是嗷嗷叫了,我們家的糧食也不多呀,我們餓了也會嗷嗷叫。
女人說那可咋辦呢?
石頭漢說,啥咋辦呀,咱承許給人家喂了,就不能讓它們餓死,只是它們得先過幾天緊日子。
女人不知道這豬的緊日子咋過。
石頭漢說,少喂糧食多喂草。
從此,石頭漢兩口子又多了一份活計——打豬草。
豬草也不是好打的,得起五更打黃昏;溝里洼里,山崗野地;陰天下雨,風里來雨里去,還要把大捆小捆的草背回來。三頭豬呀,每天得打多少草才能喂得飽它們。一開始,石頭漢兩口子每天累得腰酸腿痛。女人到了夜晚,往床上一挺,大呼小叫,簡直不是人干的活兒,簡直不是人干的活兒。石頭漢對老婆說,堅持堅持吧,也許明天他們就回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兩口子還是準時準點地起了床,帶上鐮刀繩子又上地了,仿佛地里到處都是金子元寶,仿佛他們割豬草割上了癮。
就這樣,過罷了一個月又一個月,過罷了一年又一年,小豬喂成了大豬,大豬喂得像一頭小牛。石頭漢兩口子喂過豬之后,經(jīng)常累得直不起腰,就會扒著門頭朝村外的大路上望上一望。他們常常念叨著,這兩口子上哪兒找兒子去了,上天了,入地了?他們有時候逢人就問,你們?nèi)コ抢镆姏]見過刀把蘭馬細腰?我們還替他們喂著豬呢。問得多了,就有人逗他們,豬都喂成牛了,還不殺了吃?你們兩口子吃不完,就不會分給大家吃。
女人一擺手說,那可不中,我們是替人家喂的,又不是我們自己家的豬。他們總覺得,既然答應人家的事,這既是一種承諾,又是一種責任。
那頭大豬喂得已經(jīng)走不動了,兩只肥大的耳朵遮住了雙眼,眼睛也像瞎了似的,算算也有五六個年頭了。他們每天喂豬的時候,都要在心里盤算一下,刀把蘭他們出走的日期,不是他們怕麻煩了,是他們?yōu)檫@幾頭豬發(fā)愁,誰家的豬能一下子喂五六年?可是接下來,他們還得喂,這五六年來,刀把蘭兩口子一直都沒有音信。第七個年頭,那頭大黑豬終于老死了,石頭漢兩口子只好在院子里挖了土坑,把老死去的豬埋了。
接下來還有兩頭豬要喂。這兩頭豬看起來還挺歡實,再喂個十年八年也死不了的樣子。他們有時候也想,這算什么事兒?難道說,他們的命運,生來就是為了喂刀把蘭這三頭豬?刀把蘭和馬細腰要是一輩子找不到兒子,他們就得一輩子把這兩頭豬也喂下去。他們的命運似乎和這幾頭豬捆在一起了。有時候他們也想,喂喂豬有什么呢,他們不就是下苦力的人嘛!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來這個院子里喂豬了,如果真的不讓他們進這個院子了,聽不見豬叫聲,他們真的還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該怎么過。
又過了二三年,那兩頭豬也死了,都是老死的。石頭漢兩口子把那兩頭豬依舊埋在了院子里,他們覺得這很重要。因為,這個院子里依然有著三頭豬,一頭也沒少。等它們的主人回來了,他會指給他們看,說,看看吧,你家的豬一個都不少。都在這里,一座一座小小的豬墳,就像依然趴臥地上的豬。
沒有豬的日子里,他們每天還會去那個院子里去看看,打掃打掃院子的塵土,秋天是落葉,冬天是雪花,仿佛依然能聽到豬圈里豬的哼叫聲,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只是他們不需要再去地里打豬草了,再去剁草喂豬了。
有段時間,石頭漢手又癢癢了,就對老婆說,這院子閑著也是閑著,咱們喂豬喂習慣了,不中了,咱自己也再喂兩頭吧。女人說,那可使不得,都這么些年了,萬一刀把蘭他們回來了,咱把人家的豬喂死了,你說這是咱自己養(yǎng)的,還是為人家養(yǎng)的?這能說清楚嗎?石頭漢想想也是,就斷了再養(yǎng)豬的念頭。
可是,這刀把蘭和馬細腰在哪里呀?
六
就這樣過去了二十年,突然這個穿著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子來到村里,在刀把蘭和馬細腰的家門口不停地轉悠。有時候他還會向村里老人打聽馬細腰。村里老人說,誰知道呢,二十年了,說是去找兒子去了,兒子找到?jīng)]找到不說,人也不見了。有幾次,黑衣男子走上臺階去推門,大門是鎖住的,一把舊鎖,把小院緊緊地鎖死了。他只能透過門縫朝院子里看,院子里干干凈凈,除了房子有點破,沒有一點荒蕪的感覺。他夢里見到過的東西,一一對應,清晰地擺放在院子里,恍若置身其間,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轉身再向其他地方去看,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村莊、陌生的樹木、陌生的鳥叫、陌生的人、陌生的土地。
有那么一次,石頭漢遠遠地看見了這個黑衣男子,感覺這個男子的行為舉止有點古怪,他怎么老是圍著刀把蘭家的房子轉呢?他遠遠地望著這個黑衣男子的一舉一動。石頭漢就想上前看個明白,問個究竟??墒?,當他朝黑衣男子走過去的時候,黑衣男子快步地離開了,只給了他一個背影,石頭漢看到那個背影突然矮下去了,矮成了一頭蹣跚著行走的大黑豬。這頭大黑豬他再熟悉不過了,是他把它喂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然后埋在院子里的。石頭漢緊張地揉了揉眼睛,他覺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大黑豬正一步一步,緩緩地離開了他的視線。
他神經(jīng)兮兮,長吁短嘆,搖著頭回到了家里,老婆問他,你這是又咋了,誰又惹著你了?
石頭漢說,我在刀把蘭家門口見到一個人。
老婆說,見到一個人有什么氣可嘆的?
那個人又不像個人。
不像個人還是人嗎?
他的影子像頭豬。
你才是豬呢!
那鼻子、眼、臉盤子像個人。
你是不是中邪了,光說不著邊際的話。
像喂死的那頭大黑豬。
你老眼昏花了吧,咱喂死三頭豬哩,這都多少年了,不就是為了等刀把蘭和馬細腰嘛!
你說,是不是那個孩子找回來了?
石頭漢想想也是。
老婆突然又說,人家要是真的回來,會不會讓咱賠他們家的豬?
說什么呢?石頭漢瞪了老婆一眼。不會吧!
咱是把人家的豬喂死了,這樣說能說得清嗎?人家要是不信,說咱殺了賣了咋辦?
石頭漢陷入了沉默。
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別說是幾頭豬,就是幾頭牛也早死了。咱莊上這二十年來,先后死了多少人!張大頭、李二樓、王小狗、楊興隆……有的比咱年齡還小。石頭漢強詞奪理地說。
老婆說也是,他們?nèi)舨恍?,咱就把豬骨頭扒出來給他們看。
石頭漢說,是不是咱們想得多了,原本人家刀把蘭就不是那種人。
老婆說,刀把蘭不是那種人,他兩口子要是不在了呢?回來的這個人是不是蘭晚生?人家說人家要刀把蘭的家業(yè)咋辦?
石頭漢說,他?他的,咱把鑰匙給他不是得了,咱們又不要他們的財產(chǎn)。
說得輕巧,咱拿著人家的鑰匙呢,現(xiàn)在房子爛了,東西爛了,這個孩子要不是個省油燈,訛上咱們,咱倆可是有苦難言了。老婆愈發(fā)顯得憂心忡忡。
石頭漢聽她這么一說。也變得沒有主張起來。你說,你說,咱們拿鑰匙還拿錯了?
老婆連自己說的話也不相信了。誰知道呢!老婆說。
接下來幾天,石頭漢和老婆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七
自從石頭漢讓黑衣男子打開刀把蘭家的大門看過之后,那個黑衣年輕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村子里,村子里卻刮起了一股風,一股讓人高興又惆悵的風。
鎮(zhèn)子上人說,一個回鄉(xiāng)的有錢大老板,看上這個村子了。說是他小的時候在這個村子里住過,這個村子地方好,要把這個村子全部買下來,開發(fā)成大型養(yǎng)豬場,讓這里去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來養(yǎng)豬。
石頭漢也聽說了,但石頭漢不信。
石頭漢聽說后覺得是村里的人是在說夢話,大老板在這個村子上住過?他爺爺,他爺爺?shù)臓敔敚约阂恢弊≡谶@個村子里,從沒有想過這個村子有什么好的。他祖祖輩輩在這個村子上種地,春來樹開花,夏來知了唱,秋來葉飄黃,冬天里掃雪忙。村里人跟著季節(jié)走,忙忙碌碌,又懶懶散散,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誰家發(fā)了財。前幾年孫家出一個大學生,村上人都說孫家的地氣動了,祖墳上冒青煙了,孫家人呢也還得意了,面子上要多光彩有多光彩了??墒呛镁安婚L,這個大學生在城里打工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孫家人哭天抹淚,村里人都作了啞巴。
石頭漢覺得村上人說的大老板,一定是他見過的那個黑衣男子,黑衣男子還給了他一萬塊錢呢,這一萬塊錢讓他夜里睡不好覺呀!
他會是人們說的那個大老板嗎?
想到這里,石頭漢就一陣苦笑。小時候一直怕殺豬的人,怎么能辦養(yǎng)豬場呢?他這樣想著,他想不明白,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又犯癔癥了。
是的,這些天他真的有些犯癔癥,夜里老是做夢,夢見他們喂得老死后埋掉,也不愿殺了讓全村人吃肉的豬。都怨女人,說什么刀把蘭回來了要訛人的話。他真的夢見刀把蘭了,連著好幾夜,他夢見刀把蘭掂著殺豬刀在街上幫蘭晚生打架,一群小混混們把蘭晚生打得頭破血流,刀把蘭急了,用殺豬刀把欺負蘭晚生的人給捅死了。刀把蘭勁兒大,一連捅死了好幾個,刀把蘭成了殺人犯,最后吃了槍子兒了。
他本來要對女人說說夢的,想想又咽了回去。他還夢見了馬細腰,馬細腰對他說,她找到兒子了。兒子成了一戶有錢人家的兒子,娶了個漂亮的媳婦,還有了孩子,兒子不愿意認他們了,他們苦呀,一直在這個地方流浪,他們想讓兒子回心轉意。馬細腰是哭著給他說這話的,馬細腰瘦了,又瘦成了馬細腰。他想給他們說說豬的事兒,說我賠不起你們的豬了,可是每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夢就醒了。
八
石頭漢想來想去,覺得村里人說的這些話,并不是空穴來風,那個黑衣男子一定是蘭晚生無疑了。蘭晚生要回來了,那是個天大的好事呀!石頭漢這些天一掃不愉快的感覺,他把餅干盒子里的那把油膩膩黑乎乎的鑰匙和那一萬塊錢揣進兜里,緊緊按了按,開始在門口踱步。他要把鑰匙和錢全還給他。
他從自家的門口踱到刀把蘭家的門口,又從刀把蘭家的門口踱到自己家的門口。偶爾村里人見了他問,石頭漢,你這是干嗎呢?他會遠遠地望著村口反問那人,那邊有小汽車來嗎?問他話的人說,沒有呀!石頭漢就不說話了,他把手裝進衣兜里,攥著那把鑰匙和那沓子錢,繼續(xù)從他家的門口踱步到刀把蘭家的門口。
有時候,他會停下腳步,他的心一緊一緊的,他聽到了院子里那三頭大豬爭食吃的嚎叫聲。兜里的那把鑰匙像一把刀子,在那沓嶄新的錢上嚓嚓作響地摩擦著。
他的手不停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