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燕
春寒料峭,冬雪初融。
太陽躡手躡腳地爬上太行山的山頭,俯瞰點綴在層巒疊嶂中的小山村。此刻,山村被薄霧籠罩,依舊悄無聲息。樹木、河流、房屋、土地、莊稼等等仿佛達成了某種秘密協(xié)議,共同維護著山村的靜謐。公雞耐不住性子,像一個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抖抖全身的羽毛,伸直脖子發(fā)出一聲長鳴。一旦開了頭,便再也停不住,索性一股腦地吐露出所有的一切。一團松軟的雪從雞窩棚上滾下,落在地上,散成一朵花的形狀。
躺在溫暖被窩里的人們再也躺不住了——天已大亮,該起床了。伴隨著院子里舀水的聲音、劈柴的聲音以及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一縷縷炊煙歪歪扭扭地豎起來,與薄霧融合在一起,須臾間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小路上便繁忙起來。農(nóng)民們背著農(nóng)具走出家門,從四面八方匯聚到小路上,這是通往莊稼地的必經(jīng)之路。兒童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好奇地東瞅瞅、西望望,偶爾摘一朵野花,或者抓一把泥土。若是年輕的父母在場,大概會撇嘴皺眉,老輩人卻從不阻攔,在這方面,他們對孩子們無限“縱容”,在土地里打個滾兒也沒關(guān)系,“泥娃子”們一個個皮實得很,不容易生病。耕地的黃牛不用農(nóng)民牽引韁繩,就知道往哪里走,這條路它們走過太多次,即使蒙上眼睛,僅憑氣味也能找到。新鮮的泥土氣息和莊稼蓬勃的味道,是印在它們血液中的標記。愛湊熱鬧的大黃狗斷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在人群中鉆來鉆去,來回奔跑,卻總是先一步到達田野。小路像一條紐帶,連接起了房屋和田地,也連接起了人們的幸福和希望。
在北方,經(jīng)過冬季漫長的蟄伏期,麥子已經(jīng)返青,準備蓄勢發(fā)力。農(nóng)民們作為家長和監(jiān)護人,要盡全力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春耕忙,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天氣回暖后,要給麥子澆返青水,喝飽了水,麥子才能舒展筋骨,向上拔節(jié)?!耙攵啻蚣Z,積肥要經(jīng)?!?,僅有水當然不夠,還要給麥子施肥。旺苗要少施肥或者不施肥,以免群體密度過大,影響后期生長;植株單薄的要適當多施肥,加強營養(yǎng)才能長得壯。這可不是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讓胖孩子少吃點兒肉,恰恰是愛的表現(xiàn)——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雜草是必須除掉的,每一滴水、每一點養(yǎng)分都是留給自家孩子的,不能讓“外來者”搶去分毫。為了預防病蟲害,還要給麥子噴灑農(nóng)藥,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的生長環(huán)境。
二大爺每次去田里,都會帶上一把鋤頭,“土壤發(fā)硬,麥子長起來多費勁兒,咱幫它松了土,讓它省點兒力氣,安心長身體?!倍鬆斦f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慈祥又親切,和撫摸自家孫兒圓圓的腦袋時一模一樣。在莊稼地里,二大爺手里有干不完的活兒,總覺得做得不夠多,總怕遺漏了什么,耽誤麥子的生長。
整個三月,農(nóng)民們披星戴月追著時間奔跑,莊稼也步履不停緊跟其后。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在長久的配合之中,農(nóng)民和莊稼早已血脈相連,默契又自然。
濃蔭如蓋,蟬鳴聒噪。
夏日總是來得大張旗鼓、理直氣壯,它絲毫不顧及人們一臉一身的汗水,只顧將炙熱的陽光潑灑在山間。它大概看穿了人們的口是心非,嘴上嚷嚷著,心里卻是歡喜的。你瞧,人們瞅著奮力拔節(jié)的莊稼,樂得嘴都扯到了耳朵根?!跋闹醚?,炎不信,則草木不長”,人們可能沒有讀過這句話,但他們深諳大自然的規(guī)律。
天氣越來越熱,人們換上清涼的衣衫,也該給羊群剪羊毛了。二大爺說,剪了羊毛,羊涼快了,胃口更好,長得也就更快。二大爺力氣大,他彎腰蹲步,一把捉住羊,將羊按在地上,二奶奶操起剪刀,貼著羊的皮膚表面剪下去,一團毛就順勢離開羊的身體,露出白里透紅的皮膚。羊咩咩叫著,開始還在反抗,后來大概感覺到了舒服,便乖乖趴在地上不動了。
在那一段時間里,每家每戶的院子里都堆滿了羊毛,好像一團團白云,整個山村慢慢地飄起來,飄呀飄,直飄到天上去。后來看法國畫家米勒的畫,其中就有剪羊毛的場景,那上面的男人和女人,活脫脫的就是二大爺和二奶奶嘛。米勒用溫情的筆觸編織出了世間最美的光,卻只能將真情還原十之八九。剩下的幾分,須到現(xiàn)場才能感受完全。
田野里的玉米也沒閑著,它們拼命地吸取養(yǎng)分,卯著勁兒往上沖,像站在門板前與一條條粉筆道較勁的孩子。你看吧,有些孩子還悄悄踮著腳尖呢!孩子們大概不知道,如腳下的土地一樣,麥茬從來無心與它們爭搶風頭,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守護它們的成長,為它們提供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
其實根本不用比較,最終的贏家永遠是孩子們,他們最終都會躍過門板上畫下的一條條粉筆道,玉米不多時也會長得挺拔雄壯。一方的生命力在逐漸消退,而另一方則旺盛蓬勃,亙古至今,在消退與蓬勃之間,載起了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希冀與渴盼。
在豫西北地區(qū),人們習慣稱呼玉米為“玉蜀黍”,似乎粗糙了點兒,但更接地氣兒,也更親切,就像莊稼人叫不慣自家孩子的學名,更喜歡大著嗓門直呼小名。玉米——聽起來總有一種端著的感覺;玉蜀黍——一聽就是五谷雜糧。沒有什么能比五谷雜糧更能讓莊稼人高興,讓他們黝黑的臉龐上露出又憨又厚的笑容。
僅僅一月有余,玉蜀黍已經(jīng)長了半人多高。前幾日還在地里彎著腰剔苗的莊稼人,這時候需要伸出雙臂撥開玉蜀黍葉子才能走進田里。葉子已由碧綠轉(zhuǎn)為深綠,又長又寬,上面布滿了細密的絨毛,如同少年唇上初長的胡須,青澀,但不乏凌厲。若是光著胳膊、腿腳下田,它們會毫不客氣地在你的手臂、小腿上留下一道道痕跡。莊稼認生,它們不歡迎不屬于這里的人。它們知道,自己人從來不會毫無準備地貿(mào)然闖入,他們會穿上長袖上衣、長腿褲子。就好比士兵上戰(zhàn)場必然會穿上盔甲、帶上武器。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也是莊稼與莊稼人之間的密語。
再過幾日,玉蜀黍就高過莊稼人的頭頂了。它們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時間緊張,從發(fā)芽到成熟,滿打滿算不過幾十天,所以從一開始,它們就帶著一種天然的緊迫感。爭分奪秒,甚至晝夜不歇。這一點,莊稼人最清楚。第一縷朝陽還未出現(xiàn)之時,莊稼人已經(jīng)站在了地頭巡視,他們能聽見玉蜀黍稈子拔節(jié)以及葉子舒展的聲音。頂著毒辣的日頭,莊稼人忙著給玉蜀黍施肥,彷佛能看見養(yǎng)分自下而上在它們體內(nèi)流動,好似有千百個張開的小嘴,爭搶著咽下莊稼人送來的營養(yǎng)。皎潔的月亮給大地灑下一片清輝時,莊稼人攔下堰壩,讓漲滿小河的泉水汩汩流進田里,也流進剛剛結(jié)了穗的玉蜀黍里。莊稼人能感受到玉蜀黍粒正在不停地膨脹,不由得讓人想起奶牛飽滿的乳房,稍一觸碰,甘甜的汁水就會滿溢出來。
此時的玉蜀黍高大、粗壯,一排排、一列列、一行行,整齊排列,猶如站在沙場上等待檢閱的隊伍。莊稼人則變成了將軍,這是他們的高光時刻,因為有一支浩大的隊伍等候著他們發(fā)號施令。莊稼人卻不吭聲,只是一趟又一趟地在田里梭巡,彎下腰看看玉蜀黍根部的土壤,低下頭把玉蜀黍葉子拉到眼前仔細察看,伸出手撕開棒子的外皮,露出黃澄澄的飽滿玉蜀黍粒,與莊稼人笑起來時的兩排牙齒相映成趣。
莊稼人沒有言語,玉蜀黍也沒有言語,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交流。相反,他們內(nèi)心廣闊,廣闊得淹沒了一切嘈雜與煩亂,只剩下最原始的質(zhì)樸與真誠。他們之間早已完成了一場又一場對話。
立秋過后,層林盡染。
天還是熱,卻只在中午叫囂,清晨和傍晚,不見絲毫暑氣。即使正午,站在陽光下與站在樹蔭里又截然不同,前一秒還在炎夏,后一秒則踏進了秋天。天高氣爽的秋,風輕云淡的秋,五彩繽紛的秋,碩果累累的秋,豐盈飽滿的秋……
豐收的莊稼固然讓人們喜悅,但這種喜悅是理所當然的、順理成章的,也是人們預想之中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只要肯耕耘,就會有收獲。人們都懂這個樸素的道理。如此說來,那些山野中的果實更讓人們感到意外和欣喜。一樹樹火紅的柿子如小燈籠般高掛枝頭,人們摘來,品嘗甜蜜。然后將多余的柿子曬干,做柿餅、柿子醬、柿子醋、柿面……仿佛這樣物盡其用才不會辜負大自然慷慨的饋贈。
鄉(xiāng)間小路上的農(nóng)人依舊不少,他們的步履不似往日匆忙,背著雙手,踱著腳步,走三步停兩步,與相熟的鄉(xiāng)親們寒暄著,討論討論收成,交流交流經(jīng)驗。此時的田野早已收割完畢,大地播下了新一輪的希望。新播種的土地平整、松軟,像敞開著的黑黝黝的胸膛,豐碩、健壯,充滿了能量。
人們身后跟著的大黃狗在小路上來回奔跑,一會兒跳上河壩,一會兒鉆進草叢,一會兒把鼻子湊在一株狗尾草上猛嗅,一會兒又專注地盯著一只跳到草尖上的螞蚱。再怎么撒歡,大黃狗也絕不會貿(mào)然闖進莊稼地,它像主人一樣,對那片土地充滿了敬畏,它也像守護村莊一樣,守護著那片承載著鄉(xiāng)親們希冀和渴盼的地方。
這是一年里難得的放松時刻。勤勞的鄉(xiāng)親們卻不肯閑著,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他們把樹上紅彤彤的柿子摘下來,揀一顆軟透的,撕開外皮,黃澄澄的柿子肉便爆了漿一般流瀉下來,須得馬上張開嘴巴湊過去接,甘甜的滋味就在口腔中盡情釋放了。剩下的柿子大多還是硬的——軟的放不住,吃不完就壞了。人們把柿子削了皮,拿繩子穿成串,一串串地懸掛在門前晾曬。就這樣,枝頭上的一盞盞紅燈籠變成了門前的一串串紅鞭炮。
同樣曬在門前的還有辣椒、茄子、豆角、蘿卜、南瓜、紅薯,或切片或切絲,平攤在房前屋后的竹匾和席子上,也有苞谷、黃豆等農(nóng)作物——趁著秋陽正好,萬物皆可曬一曬。遠遠望去,色彩斑斕,繽紛奪目,與湛藍的天空相映成趣,真可謂是“秋日勝春朝”!如此美景吸引來了眾多鳥雀,它們先是停在不遠處的樹梢上,再慢慢飛過來,落在地上,靈巧地轉(zhuǎn)動著小小的頭,左瞅瞅右看看,蹦跳著向竹篾席子靠近,趁人們不注意,叼起一片紅薯干,撲棱著翅膀飛快回到枝頭。
人們嘿嘿笑著,像看自家孩子的惡作劇,孩子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料一舉一動早已被大人盡收眼底。善良大度的鄉(xiāng)親們才不會和小動物們斤斤計較,樹頂最大最紅的果子、田里那些散落的秕谷子還有山林里數(shù)不盡的野果,都是人們留給它們的驚喜。嚴冬馬上就要來了,它們在積極儲藏糧食,為將來的日子做準備。人們怎么會不了解它們的心思呢?要知道,人類和它們一樣,都是棲息在天地間的生靈啊。山里人始終懷揣著質(zhì)樸、謙遜的情感,他們從不妄自尊大,甘愿伏低做小,那是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感恩。
風起了,樹葉飄落下來,村莊敞開了懷抱迎接,田野、小路、院落、水面都撒上了一層落葉,連房頂?shù)耐呖p里都填滿了。黃色的落葉帶著最后一絲艷麗與熱情落下,青灰色的瓦片也顯得明亮多了。驀地,那堆黃色的落葉動了起來,一只橘貓撥開落葉,直起圓滾滾的身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貓貓的秋膘貼得差不多了,該準備過冬了。
寒風蕭瑟,繁華落盡。
好像一夜之間,道路兩旁的樹葉全都掉光了。一夜北風緊,聽得窗外樹木嘩嘩作響,到了后半夜,就只剩下呼呼的風聲以及大風穿過光禿的枝條,發(fā)出的拖著長音的、如吹哨般略帶尖銳的聲響。及至天明,曾經(jīng)的繁茂憑空消失,樹上的枝條根根分明,直刺天空,好像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只是人們從未察覺而已。
在豐美飽滿的季節(jié),確實無人留意枝條。無論是鮮艷欲滴的花兒,還是蔥蘢勃發(fā)的綠葉,抑或是鮮美誘人的果實,都比枝條光彩奪目,更惹人愛憐。此時,枝條作為配角,默默無聞地偏于一隅,化作背景的一部分,甚至被完全掩蓋,也毫無怨言,甘愿為主角提供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以及牢固穩(wěn)定的支撐。
冬日到來,繁華落盡,枝條顯現(xiàn)出來,還是平凡如故,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晃動,似錚錚鐵骨,頑強、堅韌,展示出嚴冬里的一種生命形態(tài)。人們喜歡傷春悲秋,是因為春花凋謝、樹葉飄落會引起人們的無限感慨與傷懷。但在面對光禿禿的枝條時,心內(nèi)升騰起來的可能有感動、肅穆與震撼,卻獨獨不會有感傷。枝條雖干枯,卻保持著迎風耐寒的筋骨,孕育著來年春日的生機與活力。這是冬日對枝條的錘煉,也是枝條的一場自我修行??梢韵胂螅粓龊拼蠖鵁狒[的景象在不久后即將拉開序幕。
冬日的山里看起來更加寂寥,如若走進去,會發(fā)現(xiàn)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草木枯萎,山里變得空曠,卻一點兒都不孤寂。好像天地間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舞臺,平日隱藏在幕布后面的角色都閃亮登場,樹杈間跳躍的松鼠、橫穿小路的刺猬、在山坡穿梭的野兔……當然,一棵棵褐色與灰色的樹枝此刻也變得醒目,成為山里的主角——它們本無意于此,但舉目四望,滿眼皆是。也許這就是時間的神奇之處,歷盡花謝花開、草木榮枯,歲月輪換之際,終于被人們看見。不過,無論見與不見,枝條都以一身素裝,坦然處之。走近看,枝條上密布的傷痕隱約可見。于是,這份樸素里,又多了一份執(zhí)著、毅力、堅持與奉獻。
爺爺常常帶年幼的我去山里撿樹枝??赡苁潜淮箫L吹折、大雪壓斷,可能是神秘的闖入者無意損壞,也可能是歷經(jīng)風霜之后自然脫落,但不管怎樣,走到生命的最后之時它們?nèi)匀幌胍冻?,在熊熊燃燒之中為山民奉獻出最后的光和熱。
我常常懷念那些枝條,欣賞它們雖然干枯卻依然保持生長的姿態(tài),贊美它們的頑強與堅韌。只是,內(nèi)心有時會有一點兒遺憾,覺得它們過于剛烈,而顯得有一絲悲壯、決絕。直到那日,我?guī)е⒆訌囊黄瑯淞肿哌^,孩子突然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說:“看,樹上結(jié)滿了小鳥?!笨刹皇菃??在紅色晚霞的映襯下,樹木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數(shù)不清的麻雀落在原本干枯的枝條上,像開出了一朵朵花,也像結(jié)出了一枚枚果實,靈動、精巧、富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