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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短篇小說)

2024-03-19 05:07張浩文
作品 2024年2期
關鍵詞:案犯文說小趙

張浩文

從沙縣提出犯罪嫌疑人已經是上午九點了,王世文催促大家抓緊時間,天黑前務必趕回去。小趙說這要看老劉的本事了,老劉說我爭取吧,這條路沒有跑過,要翻越五蓮嶺,道路險要,速度快不起來。

什么爭?。客跏牢膰烂C地說,必須趕回去!

嫌疑人在一旁冷不丁地笑了,他說這路我熟,我來開。小趙在他背后猛推一把,有你啥事兒,進去吧!案犯頭在門框上磕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小趙。這家伙一米八左右,比小趙高了半個頭。小趙迎著他的目光,厲聲呵斥:進去,老實點!

王世文和小趙一左一右,夾著嫌疑人坐在后排,三個人有點擠。老劉說,所長,你過來,坐副駕。小趙附和,領導要像領導的樣子,你去吧,沒事,這家伙要是不老實,那就是自尋死路!王世文叮嚀大家,不要爭了,按押送規(guī)定來,出發(fā)!

車子駛出縣城,就開始逐漸爬坡,十幾公里之后回頭看縣城,王世文覺得這縣城就像是蚌殼里夾著的一粒珍珠??h城陷在溝凹里,兩面是光禿禿的山脊,中間平坦處堆積了一團建筑物。這案犯不是一般的人啊,前天他在翟州犯案,三天后就跑到這里來了。不是說他不能跑到這里,要是搭乘交通工具,他可能跑得更遠,可是他沒有,因為道路監(jiān)控沒有拍到他。這家伙就是憑著兩條腿?目前看來可能就是這樣。難道他是傳說中的飛毛腿嗎?要不是因為在路邊店吃飯與別人爭執(zhí),被店主報警,他可能早就逃離沙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想到這家伙的能力,王世文再次檢查一遍他的手銬,然后虎著臉對嫌疑人說:李長柱,現(xiàn)在宣布押送紀律,你聽好:第一、一路上聽從指揮,服從管教,不亂說亂動;第二、有事要提前報告,經過允許方可行動;第三、如果膽敢有脫逃行為,公安民警有現(xiàn)場執(zhí)法權!王世文宣布完了,案犯沒有反應,小趙吆喝一聲:李長柱,聽清楚了沒有?

李長柱瞪著小趙:“我又不是聾子!聽清楚了,我配合,咱們一起回老家!”

王世文覺得奇怪,他問案犯:你是翟州人?

小趙撇了一下嘴:翟州會出你這種貨色!

李長柱冷冷地說:那就是送你們回老家!

車子爬上山頂,地勢平坦了一些,老劉一踩油門,速度提了上去。王世文搖下車窗玻璃,探頭出去看了一眼,我的乖乖,他發(fā)現(xiàn)這路是橫躺在山脊上,平倒是很平,可兩邊都是斜坡,坡下是深淵,要是稍不留神,車子滑出路面,后果不堪設想。他提醒老劉:注意路況!老劉笑著回應:所長,你相信我。老劉雖然不是專職司機,卻是專業(yè)的兼職司機,所里的車幾十年來都歸他開,王世文對他還是有把握的,否則這次辦案不會帶著他。偵破殺人案是要搶時間的,行內有黃金七十二小時的說法,人車都得連軸轉,一個好司機對專案組太重要了。老劉大概看出了所長的緊張,他打開車內音響,想舒緩一下氣氛。悠揚蒼涼的《便衣警察》插曲彌漫而出,回蕩在狹窄的車廂里: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

王世文的情緒并沒有緩解,相反,他向座位里邊擠了擠,把案犯夾緊,同時示意小趙,讓他也這么做,他們兩個人的臂膀壓在案犯的肩頭,等于把他固定了。

“報告!”案犯忽然一聲喊叫,讓大家吃了一驚,老劉的方向盤明顯抖了一下,車子立即一個小幅擺動。李長柱的嘴角翹了一下,臉上浮出不易察覺的冷笑。“你要干啥?”王世文厲聲喝問。小趙胳膊立即環(huán)過李長柱的脖頸,準備鎖喉。

“我要喝水!”李長柱說。

大家松了一口氣。老劉探手到副駕座位下,那里有一個紙箱,他抽出一瓶礦泉水,看也沒看就拋到后排。小趙接住了,轉手遞給李長柱。

“老子不喝了,他媽的欺負人!”李長柱忽然爆發(fā)了。

王世文喝問:“你咋了?”

“別人喝過的水,讓我喝!”李長柱叫道。

王世文看了一眼,明白了,老劉節(jié)儉,這瓶水大概是誰沒有喝完,他把它又收進了箱子里。

“喝就喝,不喝拉倒!”小趙說,“你啥玩意兒,還挑剔得不行。”

王世文對老劉說:“換一瓶吧?!?/p>

老劉又拿出一瓶,瞟了一眼,遞給小趙,小趙對李長柱說:“看清楚了,這是新的。”他擰開瓶蓋遞給李長柱。李長柱沒說話,捧起瓶子喝了起來。

汽車沿著山脊跑了將近兩個小時,駛進一座山溝,公路兩邊稀稀拉拉有些人家,在荒涼中顯出一些生氣來。老劉現(xiàn)在放松多了,剛才在山脊上,他手心都有汗。說實話,他雖然開車幾十年,但很少跑山路。翟州在平原上,平時用車,基本都是在平原上跑動,如果要去外地辦案,現(xiàn)在都是搭乘火車和飛機,開車累不說,還耽誤時間。這次跑長途,完全是意外。他們追蹤案犯,先是到了隴南,在隴南接到沙縣的通知,說案犯落網了,他們馬不停蹄,接著再奔沙縣。越往西北,大山就越多。

“把車窗都搖下來!”老劉說。

小趙問為啥?

“我要放屁。”老劉嚴肅地說。

小趙和王世文哈哈大笑,屁聲笑聲交相輝映。

老劉也笑了:“我憋了好久,剛才不敢放?!?/p>

汽車在歡快中疾馳,村莊和人煙越來越少,在公路的一個拐彎處,李長柱又喊了一聲“報告”,這次大家見怪不怪了,王世文問:“李長柱,你又要干啥?”

李長柱說:“你們看右邊窗外,那是這條路上最后一個小飯館,過了這個店,我們就得餓一天肚子。”

李長柱這么一說,大家才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王世文一看手表,可不是嘛,現(xiàn)在都下午一點多了。他對老劉說:“靠邊停車,我們去吃飯?!?/p>

老劉覺得奇怪,問李長柱:“你對這條路很熟悉?”

李長柱說:“當然了,我跑過你們翟州好多次?!?/p>

停好車,三個人押著李長柱,進了路邊店。進了門,老板先是笑臉,繼而馬上變了臉色。他吆喝道:“出去,出去!”

王世文莫名其妙:“干啥,你!”

老板說:“這里沒有你們吃的飯!”

可是,這店里的食客不少呢。小趙問:“為啥?”

老板指著李長柱說:“戴手銬的,晦氣!”

“我們是公安,”王世文說,“正在執(zhí)行任務呢!”

“我管你是干啥的,”老板說,“這種人不能進來!”

小趙氣得面目通紅,他們哪里受過這種侮辱,正要發(fā)作,王世文拽一拽他的衣襟,他們一行退出飯館。

“這是山區(qū),民風彪悍,我們小心點?!蓖跏牢膶Υ蠹艺f。

“那咋辦?前面又沒有吃飯的地方?!崩蟿査L。

王世文說:“你們看好嫌疑人,我再去跟老板商量一下?!?/p>

王世文進去了一陣,出來說:“我押嫌疑人回車上,你們兩個先去吃飯,完了后給我們倆人打包回來。”

老劉說:“那大家都打包吧?!?/p>

“不行!”王世文說,“你們進去認真吃,特別是老劉,你吃好喝足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p>

王世文回到車上,把李長柱銬到車廂手把上,對他說:“你先委屈一下。”

他們沒在車上待多久,小趙就捧著兩個盒飯出來了。王世文說:“你這么快!”

小趙笑著說:“我咋忍心讓領導挨餓呢。”他把一盒飯遞給王世文,一盒給了李長柱。

李長柱只有一只手,他端著飯盒對小趙說:“你給我打開蓋子。”

小趙打開蓋子,李長柱一看,把飯塞給小趙:“我不吃米飯!”

小趙火上來了:“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挑肥揀瘦的!”

“我是隴西人,我就愛吃牛肉面,咋了?就是槍斃我,死刑犯還要喝一頓殺頭酒呢!”

王世文對小趙說:“給他換一份吧?!?/p>

“吃面麻煩,”小趙說,“塑料飯盒盛湯容易破漏?!?/p>

“給老板說一下,借他一個碗。”王世文說。

小趙氣鼓鼓地返回飯館,一會兒他端著碗出來了,后面跟著老劉,手里攥著一瓶礦泉水。

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面。李長柱一只手拿筷子,沒辦法端碗。王世文的飯還沒有吃完,他對小趙說:“你給他把碗端到嘴邊。”

小趙實在受不了了,他對王世文吼了一聲:“他是我爺爺啊,我伺候他!”

王世文沒有生氣,他讓老劉替換小趙,然后把小趙拉了出來。

老劉知道所長跟小趙有話說,他把車門關上了。

王世文拉著小趙離開汽車幾步,還沒等他開口呢,小趙先忍不住了,他質問:“所長,你把李長柱當啥人了?他就是一個殺人犯!他還沒把我們折騰夠嗎?為破這個案子,我們幾天幾夜沒合眼,我兒子小升初考試,關鍵時刻我在外面跑,一點忙都幫不上!”

王世文拍拍小趙的肩膀:“辛苦了,辛苦了?!?/p>

小趙不領情,繼續(xù)嚷嚷:“辛苦算個啥!這個殺人犯毀滅了我的希望,你知道嗎,鄭總答應我,等我兒子考上中學住校了,就讓我老婆去他們公司上班,還是坐辦公室的文員,我老婆沒有文憑,找個工作多難?。∴嵖傄凰?,這機會他媽的就泡湯了!”

“還有啥,繼續(xù)說!”

小趙氣哼哼地說:“沒了!”

這下輪到王世文生氣了,他黑臉問小趙:“你當民警幾年了?”

小趙也不示弱:“我當民警多少年你不知道嗎?”

王世文指著小趙的鼻子說:“趙亮亮,你白跟我混了五年!你以為我不恨這個殺人犯嗎?他把人捅了十三刀,看了現(xiàn)場誰不氣炸肺!這樣的家伙千刀萬剮都不解恨,可要讓他受到懲罰,只能由法院審判,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就得把他安全押回去。你要知道,殺人犯都是亡命之徒,他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啥事都干得出來,你把他惹毛了,危險的反倒是我們!”

“他敢!”小趙拍拍腰間的手槍。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世文說。

小趙不吭聲了。

回到車上,李長柱的面條吃完了,這家伙用衣袖抹抹嘴,開腔了:“趙警官,你應該感謝我?!?/p>

小趙認為這是對他的挑釁,火氣又上來了,他逼視李長柱:“我感謝你啥?”

“鄭大龍就是一個畜生!”李長柱咬牙切齒地說,“你老婆進他的公司就是進入狼窩!”

“你他媽殺人還有理了!”小趙沒好氣地說。

王世文看了看車窗,擋風玻璃沒有完全升上去。老劉疏忽了,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李長柱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等于是接到了警告。可是,轉而一想,王世文心里又有點發(fā)毛:別不是提醒了這家伙吧,他本來沒有惡念,反倒是我們把他的惡念逗出來了!

汽車重新上路。吃飽喝足之后,老劉精神振作,心情愉快,他把車開得飛快,打開音響,聽起秦腔來:

呼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笑開懷

某單人獨騎把唐營踹

馬踏五營誰敢來

…………

黑頭的唱腔慷慨激昂,幾乎要把窗戶玻璃震碎了。

王世文連聲喊錯了錯了,老劉說:“哪里錯了?就是要聽花臉唱腔,多帶勁!”小趙笑了,他說:“老劉啊,你有沒有文化?聽戲也要看場景啊,咱們現(xiàn)在是干啥呢?”

“沒錯!”李長柱也笑了,“唱的就是老子?!?/p>

“噢,真錯了?!敝钡竭@時,老劉才明白過來了。

眾人又一陣大笑。

笑聲剛收,李長柱又喊了一聲:“報告!”

王世文和小趙同時望著他,李長柱說:“我要屙屎?!?/p>

“懶牛癩馬屎尿多!”小趙嘟囔。

王世文讓老劉停車,他和小趙把李長柱押下來,警告說:“別耍花招啊,我們盯著你的!”

外面的地形一邊是山坡,一邊是山溝。李長柱往山坡上爬,王世文把他喝止了,萬一他往山上跑,他們追起來費勁。王世文讓李長柱去另一邊,那里是深溝,斷了他的后路。

李長柱抗議,說這邊沒有草叢,遮不住他。小趙說:“誰他媽看你呢!”

不過王世文的眼睛還是盯著李長柱的,他的手放在槍套上。

李長柱拉完了,在那里喊道:“來人!”

王世文和小趙同時吃了一驚,他們把槍拔了出來。

“給我擦屁股!”李長柱吆喝。他戴著手銬,手能解開褲子,卻不能伸到背后。

“操!”小趙罵了一聲,朝李長柱走過去。

“你停下!”王世文不讓小趙過去,這小伙子沒經驗,萬一李長柱使壞怎么辦?這是在懸崖邊上!

王世文讓小趙跟他互換位置,小趙持槍監(jiān)視,他去給李長柱清潔。王世文首先命令李長柱趴下,然后再接近他。王世文掏出手紙,就要給李長柱清理時,他發(fā)現(xiàn)了異常。

“你有痔瘡?”

“嗯?!?/p>

“這是內痔,已經脫出了,很難受的。你配合一下,我給你處置?!?/p>

李長柱沒有吭聲。在確定他沒有惡意之后,王世文把小趙喊過來,讓小趙蹲著當墊子,再叫李長柱趴在小趙背上,屁股撅起來。王世文脫下皮鞋,把手紙捂在鞋尖上,慢慢按摩,緩緩使勁,終于把脫出的內痔推回了肛門里。

回到車上,大家都無語。過了好一陣,小趙終于開口了,他問:“領導,你咋還有這一手?”

王世文說:“我也有痔瘡,上完廁所把屁股頂在鞋后跟上,就能把內痔擠回去?!?/p>

“這是病,得治??!”聽了所長的描繪,小趙覺得自己屁股都火辣辣的。

“要做手術的,爭取今年抽個空?!蓖跏牢膰@了一口氣。

公路拐了一個彎,迎面的石壁上鏨刻著三個字:“五蓮嶺”。老劉心一緊,他雖然沒有跑過這條路,但司機同行中流傳的一句話他早就聽說過:“五蓮嶺,五道門,一門一門是鬼門!”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帶,然后喊了一聲:“后排的,都系好安全帶!”

直到聽到后排三聲“咔嚓”響,他才腳踩油門,讓汽車加速,然后抓起礦泉水瓶,抿了幾口。

王世文聞見了不同尋常的氣味。他警覺地問:“老劉,你喝啥?”

“酒啊?!崩蟿⒙唤浶牡鼗卮稹?/p>

“停車!”王世文高聲命令。

汽車嘎吱一聲在路邊停下來,老劉問干嗎。

“你哪來的酒?”王世文喝問。

“飯館里買的,咋了?”

“我看見了,”小趙說,“飯館墻上貼著廣告:本地紅苕酒,好喝不上頭?!?/p>

王世文不理小趙,臉色鐵青,盯著老劉:“你怎么敢喝酒!”

“喝酒提神啊,我特意買的?!崩蟿⒄f,“就是為了過五蓮嶺,不喝點酒,我會打瞌睡!”

“你你你……”王世文氣得說話都不連貫了,他搶過老劉的酒瓶,手一揚,扔到了山溝里,“你還是老公安,知道酒駕和醉駕嗎?”

老劉笑著說:“那是別人,我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神?!?/p>

李長柱這時也插嘴了,他說:“有這種人,我就是。”

王世文終于罵人了:“神經病,你給我下來!”

老劉問:“干嗎???”

“還敢讓你開車嗎?一車人的命都在你手上?!?/p>

“至于嗎?”老劉說,“你看我喝了有一陣子了,有事嗎?”

王世文不跟他廢話,把老劉拽了下來。小趙說那我來開吧,王世文說:“你開我更不放心,在后面老實待著。”

王世文爬上駕駛座,系好安全帶,調整好座位和后視鏡,對后面說:“趙亮亮,劉德華,嫌疑人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要進入值班狀態(tài)!”

小趙和老劉齊聲回答:是!

汽車再次啟動。

五蓮嶺是五座陡峭的蓮花狀山峰,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公路都是盤山而行,路面碎石鋪就,由于重車碾壓和雨水沖刷,支離破碎,溝壑縱橫。行走在這樣的公路上,王世文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上了。他雖然大包大攬?zhí)鎿Q了老劉,但他知道自己的車技不如人家,畢竟老劉是專業(yè)司機,人家的經驗肯定比他豐富?;蛟S老劉喝了酒真沒事,他就需要喝酒提神,為了更有精神應對險路,是自己多慮了?可是王世文敢賭這一把嗎?他不敢。他是領導,要對這一車人負責。

王世文小心翼翼,總是下意識地右打方向盤,盡量讓車靠里行,里邊靠山,外側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墒沁@里的山體是風化石,路面里側經常有滑落的石塊擋住去路,在行駛中避讓障礙太考驗王世文的車技了,連續(xù)的S形擺動讓車上的人不時發(fā)出驚叫。老劉著急了,他趴在王世文的耳朵邊不停地指導他:減速!右打!左打!加速!注意對面來車!鳴笛轉彎!

就在轉彎時,李長柱大聲說:“看到沒有,右邊的豁口,前年一輛面包車從那里躥了出去,掉到溝里,粉身碎骨!”

“給我閉嘴!”王世文火了,耳邊的聒噪讓他心煩意亂。

大家都安靜了。汽車好像過山車,大幅度地起伏,大幅度地搖擺。

老劉竟然睡著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發(fā)揮作用了。小趙臉色煞白,一陣一陣惡心,他趕緊搖下車窗玻璃,隨時準備嘔吐。他暈車了,這是平生第一次。

只有李長柱精神抖擻,他挺直身子,眼光冷冷地盯著前排的王世文。

王世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方向盤上。

太陽落到五蓮嶺背后時,汽車終于駛下了五蓮嶺?!跋律搅?!”王世文興奮地喊了一聲。老劉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小趙的暈車也立即好了。他們再看王世文時,發(fā)現(xiàn)他襯衫全濕透了,貼在背上,頭發(fā)都往下滴著汗珠。

出了山到翟州,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小趙說:“領導,換我開車吧?!蓖跏牢倪@次沒有吭聲,跟小趙換了位置。

天黑時分,他們進了市區(qū),萬家燈火的街道,讓從荒涼中走出來的他們有點眩暈,這一切似乎都是幻境。小趙問:“去哪里?”王世文說:“還能去哪里?看守所!”

看守所在西郊。穿過市區(qū)快要到達時,王世文忽然說停車。大家有點驚訝,這都看見看守所的大門了,所長要干啥?

王世文指著路邊的一家飯館說:“我們吃個飯?!?/p>

小趙說算了吧,馬上就回家了。王世文再看老劉,老劉說我無所謂。王世文知道小趙急于見兒子,詢問中考情況,他對小趙說:“你要是想媳婦你就先回家?!蓖跏牢倪@么一說,小趙不好意思了。

他們把李長柱押下車,王世文叫老劉脫下外套,蓋住李長柱的手銬,進了飯館,他們要了一間包廂。大家圍著桌子坐下,王世文說:“這頓飯我請客,完滿完成任務,我們要慶賀一下,老劉,你可以放開喝酒了。再一個原因是,看守所的晚飯是五點鐘,現(xiàn)在把李長柱送進去,他肯定餓肚子?!?/p>

王世文把菜單拍在桌子上,告訴大家:“你們點菜,別給我省錢?!彼钢铋L柱,“特別是你,這是你最后一次吃大餐了,點你最愛吃的?!?/p>

在別人點菜的當兒,王世文走出飯館,他再次進來時,手里提著個購物袋。老劉笑嘻嘻地說:“酒來了。”

“美得你!”王世文把包里的東西掏出來,這是一身衣服。大家都不解。

王世文對李長柱說:“給你的,你身上的味道太沖了,一會兒進看守所時換上吧?!?/p>

李長柱愣了一下,然后說:“在沙灣吃飯,旁邊一個女人罵我臭,我打了她,要不是警察來得快,我就把她弄死了!”

王世文黑下臉說:“你咋這么惡毒!”

李長柱說:“反正是要挨槍子的人了,我怕啥?告訴你們,我本來是要弄死你們的,你們今天算是死里逃生了!”

三個警察吃驚得瞪大眼睛。

“我以前是卡車司機,跑過五蓮嶺。”李長柱說,“我知道哪里可以制造車禍,到了險要地段,我只要從后排一頭撞向司機,立即車毀人亡!”

小趙氣憤地罵道:“你他媽的為啥?”

“我恨你們翟州人,恨翟州警察!”李長柱吼道。

王世文問:“翟州人得罪你了?翟州警察得罪你了?”

李長柱說:“我妹子被拐賣到翟州山區(qū),我?guī)状稳ソ饩?,都被村民毆打,最后一次他們把受傷的我抬著扔下山溝,差點摔死!”

“你為啥不報警?”王世文質問李長柱。

“報警有啥用?”李長柱說,“我每次報警,派出所出警,到了鄉(xiāng)下都是撲空,他們是串通的!”

“那你妹妹是怎么解救的?”老劉問。

“是我們老家的公安派人來執(zhí)法,才把人帶走,就是這樣,也遭到他們全村人圍攻,汽車都被掀翻了,如果不是當?shù)毓糙s來支援,我們就要出大事?!?/p>

“那你還埋怨我們翟州警察?”小趙說。

“不是埋怨,是恨!”李長柱紅著眼說,“鄭大龍以紡織廠招收女工的名義,在我們那里散發(fā)廣告,哄騙山區(qū)女孩來翟州打工,其實他們暗地里做買賣人口的勾當。我妹子就是這么上當?shù)模饩瘸鰜頃r已經瘋了,為了給她治病,我們把家里掏空了,還欠人一屁股債,我把謀生的卡車也賣了,可是最后她還是跳崖自殺了!”

李長柱哭了:“我媽傷心,不到一年也死了。我多次向翟州警方舉報鄭大龍,可是每次的答復不是正在調查,就是證據不足,明顯不作為嘛!”

王世文說:“警方辦案需要時間,不是你舉報了馬上就有結果!”

李長柱說:“我等不及了,這樣作惡多端的人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繼續(xù)害人。你們警方不制裁他,我為民除害!”

“你這是犯罪!”王世文斷喝一聲,“誰也不能超越法律報私仇,況且,鄭大龍的事情也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詞!”

“就這樣了!”李長柱說。他也不征求警察的同意,用牙齒咬開酒瓶,給所有人都倒上,然后舉杯:“我敬你們,你們是好警察,你們把我當人,我把你們也當人!”

李長柱仰頭喝了,大家也陪他干了??词厮驮谇懊?,不用開車了,大家飲酒沒有心理負擔。

李長柱倒上第二杯,對王世文說:“所長,我求你一件事。我得了肝癌,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挨槍子的那一天。要是還能,執(zhí)行死刑前讓我見一見我老爹,家里就他一個親人了。我這次急急忙忙趕往家鄉(xiāng),就是想在警察抓我之前跟老父親告?zhèn)€別,結果暴脾氣沒忍住,在路邊店出事了?!?/p>

王世文沒有吭聲,端起酒杯跟李長柱碰了一下。

小趙和老劉也端起杯子,大家一飲而盡。

王世文說:“酒到此為止,不能再喝了?!毙≮w附和:“對,警察有禁酒令?!?/p>

王世文正色道:“誰說我們喝酒了?我們沒喝?!?/p>

老劉說:“領導在場,誰敢喝酒!”

王世文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

大家都笑了。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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