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夜奔(短篇小說)

2024-03-19 05:07言隹推薦人:黃鈺螢
作品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動物園暴雨

言隹(香港中文大學(xué)) 推薦人:黃鈺螢

推薦語:黃鈺螢(香港中文大學(xué))

故事以大雨和無人認領(lǐng)的彩票為開端,是非常巧妙的設(shè)計。作者一方面為父親下崗這件事提供了一個相對宏大的歷史背景,另一方面以非常短的篇幅交代了南方縣到底是怎樣細小而沉悶的地方,留下一個問題:在這個小地方里,如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到底裹著怎樣既微不足道又非常沉重的人生?除了作為“我”及一家重要的回憶場景之外,大雨、彩票以及后來的動物園也是運用得當?shù)姆P。這三件事對故事的重要性在后來才慢慢被揭開,這些看似宏大及非人性的事件、地點與“我”的生命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有的線都收束到父親身上,為這些“大事”一下子增添了感情的重量。這是一篇設(shè)計得相當精致的故事,敘事巧妙而不失真摯的感情,語言運用富有生活氣息,實屬難得。

01

一九九幾年的夏天,南方縣發(fā)生了三件大事。六十八年來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沖垮了橫江大橋。暴雨來的那天晚上,南方縣開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彩票獎金,八千萬,無人認領(lǐng)。第三件最重要,我爸下崗了。

在暴雨前的三天,我爸光榮下崗了,丟了鐵飯碗。我媽先是沉默,石像一樣直愣愣地看著我爸,希望我爸和往常一樣開了個玩笑。但是我爸那次沒有笑。我媽是個裁縫,她有裁縫的直覺,誰家男人出軌和誰家堂客婆婆不和,和量體裁衣一樣,她掃兩眼就知道,這是我媽后來跟我說的。當時她正在找她的老花鏡,我趕緊遞給她。她慢慢戴上眼鏡,雙手平擱在縫紉機木板上,目視前方,好像在想什么細節(jié)。一輛拖拉機烏拉烏拉地拉著一車雞仔路過,“庫達庫達”,一大股雞屎味撲面而來。我媽說,都是命咯,能有狗屁辦法。我爸下崗之后,我媽把我爸的深藍色工服全都洗好,齊刷刷晾在了門口,一桶接一桶的水染得烏黑。拆掉線,長袖裁成短袖,斷掉的袖子拆成抹布,剪碎了就做拖把,大點的就鋪在廁所門口當迎賓毯。

這些再也無用武之地的工服很快派上了用場。在那場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中,我家住的菜市場被水淹了。暴雨一個勁地往里灌。門口的下水道壞了,水越漲越高,根本無處可去,往家里侵襲。屋子里的空氣寒冷得有一朵看不見的烏云。雨聲越來越大,沒人注意到電視機的彩票開獎。我媽忙著在窗子縫墊毛巾抹布,水順著毛巾流到下面的水盆里,啪嗒啪嗒,整個屋子像漏水的山谷,回音不斷,洗臉盆,洗腳盆,洗菜盆,接滿了,就倒進儲水的大水缸里,裝不下的就沖廁所。整整一晚,我媽瘋狂拖地,想把水掃地出門。我爸把家里的貴重電器都給罩起來,搬離地面。

水勢滔天,我媽裁縫鋪里的布被我媽像財神爺一樣抱在懷里。我爸說,后來我媽生我抱我都沒有這么用力。我爺爺命不錯,暴雨前十天閻王爺就收走了他,在家里的床上,半句話沒留,眼睛閉上,雙手平放在胸前,嘴角還帶著笑。這一點像是我爸杜撰的,不過我也毫無根據(jù),畢竟我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滿打滿算,活到七十八歲,壽終正寢,爺爺那抹神秘的微笑像是在嘲笑十天后的暴雨,自己早已脫身,去往極樂世界。棺材下土,埋在山上,一覽眾山小,除非五雷轟頂加上特大泥石流,不然他老人家大可以高枕無憂,長睡不醒。

電閘關(guān)了,屋內(nèi)外漆黑一片,南方縣原本只有一條流過大橋底的江,離我家很遠?,F(xiàn)在整個縣汪洋大海,沒賣掉的白菜、西紅柿和大西瓜與洪水上下起伏。我爸握著手電筒往外勘察情況時,看到水面上浮著一個盆大的黑東西,有手有腳,才發(fā)現(xiàn)是只烏龜。我爸趕緊到廚房一看,果然,他前幾天菜市場買的食材,不知怎么就跑了。那只烏龜就在我爸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漂走了。

我爸邊修電風(fēng)扇邊跟我說。我坐在他組裝的矮木凳上啃西瓜。這臺立式電風(fēng)扇是暴雨前一周買的,駱駝牌的,我爸興高采烈地從超市載回來的,被我媽數(shù)落了一頓敗家子,家里明明就有臺式的電風(fēng)扇,是我媽的嫁妝,青藍色的,座架上畫著觀音菩薩。我媽炒了三天的咸菜來懲罰我爸的“罪孽”。后來回憶起這場暴雨,我媽開玩笑說我爸在天臺抱著這臺電風(fēng)扇就像抱別的女人。

這臺電風(fēng)扇的歲數(shù)比我還大,按我爸的理說,我該叫它聲哥。我嗤之以鼻,繼續(xù)用西瓜皮涂臉,西瓜水糊在臉上黏黏的,和南方縣的夏天一樣。只有風(fēng)扇的扇葉嘩啦啦轉(zhuǎn)著,我盯著盯著,視線模糊起來,好像要把我拉回那個下暴雨的夜晚。

02

在我印象里,我爸總是坐在高高的柜臺后,伏在桌子上搗鼓各種電器,有時候是電風(fēng)扇、電視機、座機、照相機,他的頭埋在大大的工具箱里,雙手從不停歇。他的手很大,和其他男的不一樣,他的手指細長,比我媽的更像女人手。我爸的手很厲害,在他手里,沒有什么是修不好的。除了那塊不準時的懷表,暗金色,看起來沉甸甸的,在我爸手里輕飄飄,像一片羽毛,已經(jīng)沒了光澤。幾乎每天晚上我爸都在修那塊不準時的表。

小學(xué)的暑假,某天半夜起夜。外頭亮著個橘色燈泡,我爸低著頭修那塊懷表。我走過去,趴在柜臺上,安靜地看他換掉生銹的零件,又裝上新的零件,拿針尖大的螺絲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聲音在屋子里打轉(zhuǎn),走不出去。身后的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鐘表,塑料殼的圓鐘,方形的電子表,鐵皮的鬧鐘,小球擺來擺去的木質(zhì)座鐘,還有個會報時的超大落地鐘,靠墻站著,每到整點就吐出一只會旋轉(zhuǎn)的彩色小鳥,還會唱歌。它白天不報時,半夜報時,彩色小鳥唱歌的聲音刺耳得像粉筆畫在生銹的黑板上。所有鐘表的時間不一樣,嘀嘀嗒,走的速度也不同,有的轉(zhuǎn)完一圈,其他的還只轉(zhuǎn)了半圈,還有的原地不動,生了根。短針像龜兔賽跑里面的龜,每次只挪一小格,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還有一架最奇異的鐘表,是倒著走的。那個時候,我晚上躲在被窩里看金庸,渴了就爬起來去倒水,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腦子里想到會不會是什么江洋大盜。鞋拎在手上,腳踩在地上涼颼颼的,貓腰扶著墻壁走,直到我辨認出聲音由一個鐘發(fā)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來。廁所昏暗的光線下,我隱約看見這個鐘的指針正倒著走,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格就會發(fā)出“啪嗒”的細微響聲。困意襲來,我喝完水就摸回去睡覺了,隔天就忘記了。小的時候,什么都會驚奇,也什么都忘得快,快樂也是,煩惱也是。只是這個昏暗的響聲,一直到我成年之后,卻越發(fā)清晰。

白天客人會取走自己的鐘表,壞了就拿來修,修好了繼續(xù)用,直到壞到不能修,就丟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我爸路過,看到外觀還可以的鐘就會撿回來,擦一擦,把能用的零部件拆下來,再擦凈,恭恭敬敬收在大工具箱里。有些鐘再也沒被人取走,那臺倒走的鐘,一直擱在柜子的最上面,指針落滿了灰,一動也不動。

據(jù)我媽的講述,我爸下崗后,不能就這么閑著,得找點事做,就開了個修理鋪,再后來我出生了,我爸又把修理鋪升級到修理店,我就是在這個柜臺上長大的,我媽一手拿針,一手把線頭往嘴里含一下,穿進針去。我問,我爸從小會修東西嗎?我媽突然停下來,想起了什么,那座塌掉的大橋就是你爸原來的工廠建的。她說這話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今天的菜價。我爸原來的工廠,就是我爸下崗之前的單位。我爸是個橋隧工,例行檢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橋梁有點防洪問題,他還沒來得及上報,下崗的通知就來了。緊接著,橋就在暴雨中塌了。暴雨之后,那家大型工廠在一年內(nèi)就倒閉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媽回憶道,那座橋剛建那會,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兩個月建好了,能不偷工減料嗎?我爸下崗后,還想著上報發(fā)現(xiàn)的問題,幾次到廠子里去都被拒之門外,在保安室留下的條子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看見。

塌掉的大橋已經(jīng)找不到當年的痕跡了,從我記事以來,大橋就在那里。每回我爸騎摩托帶我過橋時,他的后背都會立得特別板正,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覺得,我爸這么大個人也有心事。那時我才剛上小學(xué),二○○三年。我家開了電話亭,藍色的,很好看,就在我爸的電器修理店前面,像一個士兵一樣,我爸目光炯炯,說這是財神。我媽接了一句,能賺八千萬嗎?我爸不說話了,他一不高興就不說話,我媽見狀,就說我們家人都身體健康就好。上高中之后,這座藍財神就倒閉了,人人都用上了手機,我爸也不例外。我存錢罐里的硬幣就再也無見光之日了。有段時間,我癡迷于在電話亭打電話,瞎按一串數(shù)字,電話會被不同的人接起,接電話的老人比較多,也有的是小孩,但大多時候,什么聲音都沒有,我卻堅定地相信,接電話的人來自過去或未來,還把我對未來的想象寫進了日記里。

我太想長大了,我在日記里寫道:這樣我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手機,我可以發(fā)短信給隔壁班長得最白、成績最好的男生,讓他猜猜我是誰。我可以每天躺在床上,睡到太陽曬屁股,看一整天的小說。

03

二○○八年奧運會的時候,南方縣開了第一家動物園。

我的期末考一塌糊涂,書包里裝著七十八分的英語卷子,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我爸的修理店,想找他簽字。我爸正在修鄰居的電風(fēng)扇,看到我來了,抬頭看我笑一下,放下手里的家伙,高興地捏著手里的兩張粉紅色的票券揮舞,說帶我去動物園。我沒有把卷子拿出來,我不想破壞我爸的興致。

動物園里其實什么也沒有,除了貴得嚇人的雪糕。好奇怪,印象里,南方縣的夏天永遠是炎熱的,哪怕下完雨,也只會涼爽一陣。塵土飛揚的街道,沒有垃圾桶,所以到處都是垃圾桶、紙箱子和瓜果香蕉皮。頭頂黃毛的男生在商店門口抽煙,商店老板大吼“滾一邊抽去”,我和黃毛都嚇了一跳,黃毛飆了兩句臟話,走開了。商店老板是個禿頭胖子,臉型有點像《西游記》里的如來佛。我叫他龐叔,他是我爸唯一的朋友,比我爸晚一批下崗,每次見到我都塞給我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雙手撐在玻璃柜臺上,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怪叫聲,他總笑瞇瞇地問我考得怎么樣,要不要替我爸給卷子簽名,我驕傲地說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我爸的簽名,不勞煩他老人家了。他拿過計算器,在上面瞎按,“零零零零零,歸零”,機械女聲顯得更加冰冷。也不知道為啥,龐叔的眼神竟然有些落寞,我看著他油亮的頭皮,滿心羨慕他不用頂著一頭像塊臟抹布的長頭發(fā)。

龐叔的胖手按了一陣計算器,覺得無聊,又問我動物園好玩不,我吞了吞口水,說全是好吃的,雞,鴨,豬,牛,兔子,青蛙,還有三個月大的小羊,對著我咩咩叫。龐叔突然大笑,露出一口天天嚼檳榔的黃牙,說你也太殘忍了,不像你爸的女兒。我也笑,說我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從門口的冰柜里拿根碎冰冰,說我爸付款。龐叔說,你爸救了我的命,別說冰棍了,你想吃龍肉,龐叔都給你搞來。

后半句是哄小孩的,前半句是真的,我爸的確救過龐叔的命。那場曠日持久的暴雨,整個南方縣陷入了海底。地勢低的地方淪為海底,龐叔的腿被死死壓在倒下來的門下,是我爸用盡力氣把他弄了出來,但是錯過了去醫(yī)院的時機,龐叔的腿留下了后遺癥,走起來一拐一拐的。長相欠佳,光頭,還瘸腿,就一直打光棍,開小商店糊口。他說他是看著我出生長大的,我出生那天,晴空萬里,天氣好得一塌糊涂。我名字里有個“晴”字,我爸我媽都希望我未來的人生都能是晴天。

龐叔經(jīng)常對我說,你爸啊,是個好人,就是運氣不好。我不明白龐叔說的“運氣不好”是什么意思。

我上高中,我家從菜市場搬了出來,住進了兩居室的電梯房,離菜市場不到一公里,但好像換了一個新世界。搬家的時候,我爸跟龐叔借了輛大的三輪車,把木沙發(fā)、木桌、木柜、木凳整齊地碼在了車上,最后抱著他心愛的電風(fēng)扇上了車,讓我坐在后面好好抱著“我哥”。

之后的生活,像這輛快要散架的三輪車一樣顛過去了。我爸和我媽照常小吵小鬧。隔壁班長得最好看的男生高二保送清華大學(xué)了,我還在中游游來游去,自以為逍遙,其實是不知道該去哪。我爸帶我去動物園,這是我第二次去動物園,但我爸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了,粉紅色的票券裝了一個小鐵盒。那天早上我把頭發(fā)洗得很干凈,歡欣雀躍地用零花錢買了一根“天價”的雪糕帶進去。走到走獸區(qū),隔著四五米遠的距離,我眼睜睜看到,被保送的男生和一個漂亮女生在一起,對著開屏的孔雀,笑得花枝亂顫。大夏天,雪糕化了,滴在我手上冰涼的,我一口含在嘴里,把棍丟了,又甩甩頭發(fā),大步流星跨出了動物園。我爸過了好一陣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出來時看到我蹲在動物園門口的樹下。我抱著膝蓋罵我爸,心里卻空落落的。又是夏天,手上黏糊糊的,頭發(fā)打綹,全部粘在后頸窩,悶熱死了,陽光打下來,路面滾燙,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爸拍拍我,我扶著膝蓋想站起身,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

回家后,我把頭發(fā)剪到齊耳,洗頭只要五分鐘,每天六點起來背單詞,我媽平時讓我別熬夜看小說,現(xiàn)在讓我別熬太晚學(xué)習(xí)。冬天上學(xué)路上冷,我媽就會給我兜里揣一個滾燙的煮雞蛋。高考結(jié)束最后一門考試,我爸站在校門口等我,帶我去肯德基慶祝。那時我已經(jīng)和我爸一般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動物園。我坐在我爸的摩托車后座上,拉著他的衣服。反光鏡里的他看起來蒼老了好多。他突然說,你長大啦。我“嗯”了一聲。以前也是我爸騎著這臺女士摩托車載我出去玩,再回家。那個時候我才四五歲,站在摩托車的前座上東張西望,唱幼兒園學(xué)的“小螺號,滴滴地吹”。

動物園擴建了,比原來要大很多,多了三只猴子、五只猩猩和一只海豚。我爸給海豚拍了最多的照片,我爸說海豚是海洋里最聰明的動物。這只海豚游來游去,看到有人來了,就游到玻璃這邊來。黑黑的眼睛,嘴巴向上彎成一條線,我突然覺得有點難過。我對我爸說,聰明有啥用,不還是在這里嗎?我爸把手放在玻璃上,湊得很近,沒聽見我說話。

我如愿地長大了,成為我們家第一個大學(xué)生,南方縣的榜眼,紅色橫幅在我媽的裁縫店門口掛了好久,去我爸修理店和我媽裁縫店的人越來越多,都是給自家孩子取學(xué)習(xí)經(jīng)的,我媽可驕傲了,縫紉機踩得嘎吱響,嘴像連珠炮一樣。我爸更高興,比我還高興,錄取通知書一到,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接過錄取通知書,一字一句念了出來,笑得合不攏嘴。來我爸修理店討好彩頭的人也不少,但我爸一修東西就不說話,客人悻悻而返。我去了祖國的心臟北京上大學(xué)。我爸比我還高興,他口頭給我列了一份清單,先去天安門看看升旗,然后去爬長城,這樣你就是個好漢了。我說我不爬長城也是好漢。我爸沒理我,繼續(xù)說,你再去故宮看看皇帝跟我們老百姓住得有啥不一樣。我說你在手機上就可以看到啊。我爸說,那不一樣。我媽接道,那是,風(fēng)水不一樣。

這份清單的最后一項是,去海洋館看鯨魚,因為我們縣城的動物園沒有。我回復(fù)我爸,海洋館也不會有鯨魚,鯨魚很大的,海洋里最大的生物。我爸的語氣聽起來很失望,閑扯了幾句,我說我要和同學(xué)去逛街了,這里晚上的商場都開門,還有吹空調(diào)的電影院,比咱們縣影劇院的座位軟。我爸說,你多注意安全,然后說他去修龐叔的手機了。

我去了海洋館,沒有看鯨魚,我去看了海豚,很多海豚。整個泳池大得看不見盡頭,海豚就在我頭頂游過。還有海龜,慢慢地劃水,從玻璃壁上過去。我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小時候半夜看到的倒走的鐘。也許是一瞬間,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斷了。后來我拍了很多照片,洗出來都寄了回去。

再后來,我畢業(yè)了,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每年春節(jié)和國慶回家一趟。每天陀螺一樣連軸轉(zhuǎn)。記不清多少次下班已是深夜,出租車車窗外的夜景依然燈火通明。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南方縣的夜晚,太陽落山,鳥回巢,整條街道都暗了,菜市場安靜下來了,我要回家吃飯了。吃完飯,窗外漆黑一片,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個世界好像就剩了我們的屋子。電視機里放著新聞,碗里的飯粒陌生起來,突然納悶道,為什么我在這里?我媽好像沒有聽到,端著碗等天氣預(yù)報。我愣愣地看向我爸,我爸也看著我,他快吃完了,停下手里的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出這個問題,我就是想問,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以為我爸會像平時那樣跟我說一堆從心靈雞湯書上看來的大道理。但是他沒有。他想了很久很久,沉默中,這個世界好像就剩下了我們兩個,連我手上的飯碗也消失了。這段記憶,已經(jīng)不夠清晰了,我想不起來我爸當時是怎么回答我的。

04

我媽說,我爺爺走的時候,還不知道我爸下崗的消息。我爸是家里的頂梁柱,爺爺奶奶唯一的依靠。我大伯二十年前就杳無音訊,二伯又遠在他鄉(xiāng),對爹娘不聞不問。爺爺沒了,我爸沒有任何表情,聯(lián)系殯儀館來拉人,火化,一個人抱著骨灰盒去山上。回來的時候衣服上全是泥巴,我爸說是路滑摔了一跤。最后一天暴雨的晚上,我媽本來已經(jīng)累得睡著了,突然聽到暴雨中有奇怪的聲響,像受傷的動物,仔細一看,就著月光一看,我爸的眼睛晶亮得像只耗子,我問我媽為什么是耗子,我媽說我爸屬老鼠的。我爸就那么直直地瞪著漆黑的空氣,臉上橫七豎八的水,喉嚨一動一動,小聲地吸鼻子,還是被我媽聽見了,他的手里捏著塊懷表。她拍拍我爸的背,什么也沒說。我爸差九分鐘就可以見爺爺最后一面了。他剛從爺爺家出來,爺爺還是好好的,就戴著眼鏡躺在床上看抗戰(zhàn)劇,和往常一樣看著看著就眼睛瞇上了。

暴雨在晚飯過后毫無預(yù)兆地降臨,奶奶在我家吃完飯,準備看完天氣預(yù)報就回去了。奶奶耳朵不好,我媽第一時間聽到雨聲了,趕緊叫我爸關(guān)窗,我奶奶還坐在電視機前看天氣預(yù)報,側(cè)著耳朵聽,其實她根本就聽不清。

該死的天氣預(yù)報,從來就不準,氣象局的人都是干糞的。暴雨下的前三天,把一樓淹了,我奶奶抱著爺爺?shù)倪z像,抱得死死的。人生哪有什么東西能說得準,我奶奶說。奶奶說村口算命的說她八十六歲有一大坎,過得了就能活到九十九歲,但是她八十七歲走了。我爸說那算命的算不準,我說,他有沒有可能是掌管我奶奶壽命的神仙死了。我媽瞪我一眼,別瞎說。我撇撇嘴,神仙為什么不會死?

今年年初,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對面沒有聲音,有那么一瞬間,時隔十幾年,我以為我終于等到了電話亭那個來自過去的電話,害怕漏掉一點聲音。過了好一會,那邊傳來一個很低的聲音,是我爸,他說,你龐叔沒了。

龐叔去世了,開著三輪車過橋,和一輛運水泥的貨車撞上了,龐叔飛出了十幾米遠,腳上的藍色拖鞋飛到了樹上。我爸后來把這只拖鞋用衣架戳下來,洗干凈,穿在龐叔胖胖的腳上。龐叔走的時候體面到腳趾頭了,又黑又臭的腳趾甲和手指甲被我爸修得一塵不染,胖乎乎的,甚至還有點可愛。我爸在殯儀館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參加的人只有我們家三個人。龐叔被圍在中間,他躺得從來沒有這么端正。我盯著他的頭皮,越看越好像沒那么亮了,想要跟他說打點油擦擦,可惜他聽不到了。龐叔古怪得很,抽煙,喝酒,嚼檳榔,滿口黃牙,十句里有九句帶臟話,但在我面前幾乎沒說過。最愛穿的鞋是拖鞋,最愛聽的歌是鄧麗君和計算器自帶的《致愛麗絲》,最擅長的游戲是俄羅斯方塊,最不擅長的是超級瑪麗。我以前沒跟他說,其實我很喜歡他。十八歲那年我前腳都已經(jīng)踏上去北京的火車了,龐叔一把拽住我的手,說要常回來。他的手很胖,很糙,像塊麻布,磨得我有點不舒服,我點點頭,就抽走了自己的手。我想起小時候特別喜歡跑去龐叔開的小超市,高高的貨架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零食,一排一排用手摸過去,清脆的包裝袋聲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音樂。龐叔說以后等他老了,就讓我來接他的班,想吃什么都隨便吃。

我媽一直不喜歡龐叔,他愛說臟話,沒上過學(xué)。我媽站得離龐叔遠一點的地方,突然說,你龐叔這輩子值得。我爸確實救過龐叔的命,但不是我爸說的那樣,我媽說,真相是我爸下崗,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走到了大橋上,整個人垂在欄桿邊,年輕的龐叔失戀了,站在橋上想要跳河。我爸危急中抓住了龐叔,把他拽了上來。中彩票這件事,我爸也是看報紙才知道的,因為那串號碼就是我爸我媽的生日。我問那龐叔的腿怎么瘸了,我爸說,那時因為雨天路滑,他自己摔斷的,太丟臉了,就說是門壓的。

我媽在旁邊說,我爸兜里那張彩票掉了出來,如果當時我爸用手去抓,也許我家從此就吃喝不愁了??墒牵野肿詈笞プ〉氖驱嬍宓母觳?,那張巴掌大小的彩票不知道被風(fēng)吹到哪里去了,大概已經(jīng)沉湖,果魚蝦的腹了。

我爸后來在報紙上得知,無人認領(lǐng)的彩票獎金是八千萬元,被用作縣城修建動物園了,南方縣第一家動物園。過去的時間里,很多我不理解的事情都有了眉目。

我和我爸并肩站著,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比我爸還高一點,他變得單薄,風(fēng)一吹,搖搖欲墜。山坡上到處都是雜草,已經(jīng)立春,還是一如既往的凋敝。我想起之前那個忘記了答案的問題,用肩膀輕輕碰他,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問過你一個問題。我爸說,記得。我詫異道,我還沒說什么問題。我爸說,但我一直記得,你問,為什么我在這里?我突然感覺我不認識我爸了,也不像另一個人。我沒說話,長久的停頓在空氣里凝結(jié)又化開。聲音傳來。

——我不知道。他說。

我在期待什么嗎?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答案。兩個人久久地站著。

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彎下腰把墓前的草撥了撥,我聽到了秒針嘀嘀嗒嗒的聲音,分針越走越快,時針也越走越快,恍惚間,我爸,年輕時的我爸從我面前沖了過去,身上全是泥水,他急切地要去一個地方。再一睜眼,他已經(jīng)伏在橋上,緊緊地拉住了那個跳河的青年。他的臉龐上兩道清亮的水印子,我看得比誰都真切。

水從天上下來,水流在街道上,蓋過路面,水緩慢地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水里有無數(shù)個孤獨的月亮,我依稀看到,遠遠的,黑漆漆的夜里,水面向天邊去,一片陸地上的海洋,一只烏龜擺動著四肢,不知從何處來,慢悠悠地往看不見的水面的盡頭游去。在夜色中游走了。

責(zé)編:周希言

猜你喜歡
動物園暴雨
瘋狂動物園
“80年未遇暴雨”襲首爾
暴雨
當暴雨突臨
住在動物園里的“閃電”
擺攤后,一個噴嚏兩個億
你的新年flag是什么?
暴雨來臨(下)
送你一座動物園
暴雨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