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空

一

2010年4月，野生動物畫家李微漪到若爾蓋草原寫生，聽牧民講述了一個慘烈的故事。

狼王為了喂養(yǎng)小狼，冒險偷走了一只羊，被獵人發(fā)現(xiàn)后圍堵，最終喪命。母狼久久不見公狼回來，焦急地去尋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狼王被剝下了整張狼皮。

憤怒的母狼自知不敵人類，報復(fù)性地跑進牧場咬死了三四只羊。然后它吃下了牧民用來藥狐貍的毒肉，咬破自己背部的皮，使人類得不到完整的狼皮。

那種毒肉氣味極大，連狗都知道有問題，更不用說狼了。李微漪一下子對狼產(chǎn)生了敬畏。

李微漪開始尋找母狼留下的小狼，等她找到的時候，6只小狼只有一只存活，它耷拉著腦袋毫無氣力。她學(xué)起了母狼的叫聲，小狼聽到后有了反應(yīng)，顫巍巍地走向她。

牧民說：“你把它帶走吧。它的父母因人類而死，如果你能救它一命，也算是人類向它贖罪。”

李微漪真的把小狼帶走了，并為它取名“格林”。

二

“那可是狼啊，六親不認，長大了怎么辦？”

朋友亦風(fēng)提醒李微漪當心被咬，但她鐵了心要養(yǎng)狼。

為了做一名合格的“狼媽媽”，李微漪沒少吃苦頭。

李微漪家里養(yǎng)了一條名叫“狐貍”的博美犬，但狼的性格與狗大不相同。狗經(jīng)常舔食物，而狼直接吞搶撕咬、大快朵頤?？吹礁窳痔焯斐匀?，吃狗糧的“狐貍”妒意大發(fā)，經(jīng)常追著它撕咬。

格林非常聰明，在無人示范的情況下，學(xué)會了如何開電視，并像模像樣地看起來?？吹郊o錄片中，狼把水攪渾，會有暈頭轉(zhuǎn)向的魚游錯方向，狼就可以輕易地捉住魚，它居然如法炮制，捕捉了金魚叼回家中。

格林喜歡咬東西，而它最愛咬的是電線。為了防止它觸電，李微漪在電線上涂了芥末。但對于家中其他東西，她完全不理會，任“兒子”格林隨意撕咬，以保護它的天性。

伴隨著格林的體格越長越大，它的可愛漸漸變成可怕。

有朋友建議李微漪把格林送到動物園，但她到動物園觀察后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只老狼，目光渙散、神情萎靡，沿著鐵柵欄一遍又一遍地走。

這絕對不是格林應(yīng)該過的生活。李薇漪下定決心，在格林3個月大時，帶它回到了若爾蓋草原。有一家獒廠的主人欽佩她的做法，讓她帶著格林留了下來。

但不久之后，因為淋了一場大雨，李微漪得了肺水腫，只能返回成都治病。她委托獒廠主人照看格林。她走的那一天，格林追了她一路。

15天后，回到獒廠的李微漪驚訝地發(fā)現(xiàn)，和藏獒們混在一起的格林，發(fā)出了狗叫聲。而且它變得不愛跑動，經(jīng)常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等待喂食。

自然界中的狼一般20天出窩。雖然李微漪竭力保護著格林的天性，但由人類養(yǎng)大、與狗為伴的它還有野性嗎？

三

格林雖然會捕魚，但在野外生存，必須學(xué)會捕捉它食物鏈上的鼠兔。李微漪就像母狼般教導(dǎo)格林如何捕獵。

在一次次戰(zhàn)斗中，格林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撕咬的力道越來越狠。一次，它不僅從野狗的包圍中成功突圍，還咬掉了一只野狗的頭皮。

但格林面對“母親”李微漪，眼里只有溫柔。

在李微漪剛剛得肺水腫時，格林從窗外跳到屋里，輕輕地趴在她的身上哀嚎。然后，它到屋外挖出了之前埋的野雞，通過窗戶扔了進來。

當李微漪治病歸來，看到格林的狼性退化后，她堅定了內(nèi)心的想法：把格林送回狼群。她當然萬分不舍，但更想讓“兒子”成為一只真正的狼。

李微漪選擇在冬天尋找狼群，因為此時食物短缺、生計艱難，只有在這個階段，狼群才有可能接納新成員。

有一次，格林走在冰河上感到很滑，于是咬著李微漪的褲管提醒。但她沒有理解它的意思，繼續(xù)往前走，結(jié)果滑倒把腳崴了。

格林見狀，居然跑到山的另一頭，和馬挨個“商量”。本來想以普通身份溝通，沒想到換來的卻是疏遠，但它不敢“攤牌”，繼續(xù)低聲下氣。有些馬不耐煩，直接用后蹄踹它。最后，它終于“說服”了一匹白色的小馬，前后花了40分鐘，領(lǐng)著小馬趕到李微漪身邊。

格林奮力地咬拽馬的韁繩

在冬天的若爾蓋草原上，捕獵變得異常艱難，而尋找狼群的工作毫無進展。李微漪眼看著和亦風(fēng)帶的食物見底，她挖出格林埋好的野兔，換上了兩塊壓縮餅干，含淚說抱歉。

格林挖出壓縮餅干后，默默地吃了下去，還抬頭望了望李微漪。亦風(fēng)說格林肯定會改變埋兔地點，但它歸來時，仍舊把新捕捉來的野兔埋在了原處，又抬頭望了望她。

對野獸而言，食物神圣不可侵犯。但格林心甘情愿與李微漪分享自己的食物。它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會為她做。

四

在尋找狼群的艱難過程中，他們經(jīng)歷了嚴寒、受傷、食物短缺等危機，但最大的危險來自人。

有一個牧民聲稱格林吃了他4只羊，不接受賠償，只要求帶走格林，但他明明是個放牛的牧民。

李微漪和他據(jù)理力爭，指出他的話毫無憑據(jù)，而且狼是保護動物，不屬于任何人。

惱羞成怒的牧民，轉(zhuǎn)眼間又詐稱格林吃了他十幾只羊。眼看李微漪拒不交出格林，他竟直接拿出打狗棒對準了格林。

格林向來與人類親近。當拴著金屬錘的打狗棒揮來時，它還以為是牧民在與它做游戲，不僅沒有躲閃，反而迎了過去。

李微漪連忙讓格林快跑，它才躲過一劫。等它回來時，眼睛里滲出了血。

后來，李微漪告誡格林，見到人必須跑。她甚至帶它進入陷阱，將相機扔入狼夾做示范，反復(fù)告誡它：“記住這東西，它會要了你的命！”

而格林也終于學(xué)會了這門新課程。見到騎馬的牧民時，它會高度警惕。聽到李微漪喊快跑時，它就加速逃跑。

轉(zhuǎn)眼到了深冬，但狼群仍無影蹤。冷風(fēng)如刀刺骨，饑餓似鷹啄腸，瀕臨崩潰的亦風(fēng)和李微漪吵了一架后，從駐地離去。

走了一公里路后，亦風(fēng)累得癱倒在地，漸漸地被大雪蓋滿了身體。突然，他感到臉上一陣溫熱——是格林在不斷地舔他。他哭著摟住格林，說：“不管多難，我一定陪你到底?！?/p>

2011年2月，他們終于借助望遠鏡看到了狼群——有七八只狼在穿越山谷。他們激動地讓格林嚎叫，格林發(fā)出的卻是狗叫聲。

情急之下，他們學(xué)起了狼嚎，格林也跟著嚎了起來。狼群望向了他們，格林戀戀不舍，但終于還是跟了上去。

五

離開草原后，他們經(jīng)過若爾蓋縣城，發(fā)現(xiàn)有店鋪在賣狼牙。店主聲稱，裝在瓶子里的狼牙，是他親自從狼嘴里拔下來的，假一賠十。

而另一件袍子，竟然是用620張狼頭皮做成的。摸著袍子，李微漪似乎能看到620雙狼眼睛，但它們再也不能睜開。

李微漪感到后怕，他們立即返回草原尋找格林，卻看到一只倒在地上的狼被拔去了牙齒。而遠處，有兩個人正騎著摩托車前來。

雖然是在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但他們公然打獵。

當李微漪再次找到格林時，狼群正在圍獵，遠處響起槍聲。她立即大喊“格林快跑”，格林聽到聲音后愣了一下，遲疑了一段時間才跑開。

危險解除后，格林飛奔著跑向了李微漪，亦風(fēng)勸她帶回格林。但她最終選擇了放手，目送它離開，重返自由。

2013年，李微漪和亦風(fēng)重返草原，想要查看格林的生存狀況。但直到2014年年底，他們才和格林相遇——是格林主動找到了他們。

在曾經(jīng)的草垛子上，她發(fā)現(xiàn)了幾只野兔。那是格林送來的，它仍然記得，“母親”喜歡吃兔肉。

格林跳入李微漪懷中

聽牧民說，格林成了狼王，此前之所以避而不見他們，是因為它要照顧小狼。但4只小狼中，只有一只活了下來，另外3只的死亡都和人類有關(guān)。

李微漪很激動，格林也很激動。但它突然停下了前進的腳步，連尾巴也耷拉了下去。當她走近時，它選擇了退后。

一人一狼，相思相望，但再也不能相親。

她曾是它的“母親”，它曾是她的星辰。但它終于如她所期望的，學(xué)會了畏懼人類，選擇了保持距離。

六

“此前，世界上還沒有一只由人類養(yǎng)大的狼，在放歸荒野后能存活下來的先例，李微漪打破了這項紀錄?！?/p>

在陪伴格林的過程中，亦風(fēng)用手機和簡單的設(shè)備拍攝了一些畫面，留作紀念。《狼圖騰》的作者姜戎看到后驚嘆不已，鼓勵他們不用在乎技巧，把畫面做成電影。

為了實現(xiàn)目標，李微漪和亦風(fēng)賣掉了車和房子，前后花了6年時間，將1700小時的素材，剪輯成了98分鐘的影片。

雖然畫面粗糙，但這部有靈魂的影片在2017年上映后獲得無數(shù)好評。許多人淚灑影院，該片的豆瓣評分高達8.3分。

他們希望通過這部影片，讓更多人了解真實的狼，也希望能夠建立國內(nèi)首個野生狼群保護區(qū)。

在這顆藍色星球上，有演奏生命樂章的熱帶雨林，有聆聽天籟的皚皚雪山，有戀上裊裊春風(fēng)的十里桃林，有移下一天星斗的繁華都城。

目前，科學(xué)家已經(jīng)鑒別出46900多種脊椎動物，人類只是其中之一。我們并非地球的主宰，而是和其他生靈共存。

渡渡鳥、南極狼、巴厘虎、臺灣云豹等動物的滅絕，一次次提醒著人類。

在李微漪的推動下，2020年7月29日，中國首個狼生態(tài)保護監(jiān)測站在若爾蓋草原成立，當?shù)氐睦侨旱玫搅撕芎玫谋Ｗo。

當李微漪再次回到草原，看到了生活得很好的格林，“母子倆”終于幸?！跋鄵怼?。

（灰 鼠摘自微信公眾號“最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