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位優(yōu)秀音樂人,令我印象深刻。她說雖然從小家境不好,但她很早就決定以做音樂劇為終身事業(yè)。我問她是怎么接觸到音樂劇的。
她說那是一個傍晚,天藍(lán)得很干凈,彤云溫柔如漫畫,空中隱隱有鴿哨聲。鄰居阿姨在樓梯口碰到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她想不想去看音樂劇。
她不知道什么叫音樂劇,只是聽名字,就覺得非常高大上,心里有種因感動發(fā)出的轟鳴聲。那些年她收到過許多饋贈——表姐的裙子、堂妹的書包和文具盒——都是舊的,她沒有嫌棄過,知道這是人家的一份善意。但是,這個阿姨是請她去看音樂劇,是把她當(dāng)成一個不只滿足于生存底線,也會有精神追求、向往藝術(shù)、向往美的人來尊重。她心里有些什么東西蘇醒了。
她去看了那場音樂劇,當(dāng)時看不太懂,但她睜大雙眼,不愿錯過臺上的每一刻。在她看來,舞臺上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神秘又華美,而這世界已經(jīng)向她拉開帷幕,她要盡全力走進(jìn)去。
一個家境平平的女孩,要學(xué)一種家人一無所知的藝術(shù),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但是她被信念支撐著,翻山越嶺,一步一步,直抵心中勝境,覺得不白來這人世一遭。
后來我常常想,那個鄰居阿姨為什么要請女孩看一場音樂?。恳苍S她只是多了一張票,也許她覺得每個女孩都應(yīng)該受到藝術(shù)熏陶。她未必會想到那將帶給女孩多大的影響,但這顆善意的種子悄然發(fā)了芽,成為女孩夢想的一部分。
說來是個平常的舉動,但“大愛”往往就體現(xiàn)得如此日常。對普通人來說,“愛”不一定要多么宏大,它就是一種生活方式,是愛“具體的人”,是情感的觸動與交流。
就像《紅樓夢》里,寶釵像及時雨似的到處給人送溫暖,幫湘云辦螃蟹宴,給黛玉送燕窩,對那個不討人喜的趙姨娘也能一視同仁,把哥哥從蘇州帶回來的土特產(chǎn)分給她一份。當(dāng)然,有人會說她這是在收買人心,那么,她偷偷地幫賈府里的窮親戚邢岫煙又是為何?
更觸動我的是,盡管她被禮教束縛,認(rèn)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肯教香菱寫詩,卻任由香菱向黛玉、湘云討教,自己只是打趣一兩句,這未嘗不是對香菱的暗中支持。你可以將此解釋為寶釵本性善良,但我更愿意理解為她是讓自己在難以把控的無常之中找到一個平衡支點(diǎn)。
她已經(jīng)一葉知秋地感到“四大家族”江河日下,知道自己沒有回天之力,但她可以做個有準(zhǔn)備的人。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人,并不是期待陷入困境時能夠獲得回報,而是通過這種方式,維持對世界的信心。這也是在告訴自己,即便有一天墜入深淵,還有一種神秘又平凡的力量,能給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暖,一點(diǎn)點(diǎn)庇護(hù)。
就像英國詩人奧登那句著名的詩:“我們必須相親相愛,否則不如死亡。”這里所說的死亡,我理解的是內(nèi)心的寂滅,永遠(yuǎn)地沉入無望與恐懼之中。換言之,愛是生存的必需品。所以,將愛化成具體的小事,落在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習(xí)慣上,讓愛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我們隨手行善,其實是在建立自己內(nèi)心的城堡。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另一個自己。
在無常之境相互扶持,做力所能及之事,讓每個人都能過上相對好的生活,我們才會擁有真正的“安全感”。
(李金鋒摘自《時代青年·悅讀》2023年第6期,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