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鋒?黃浪

中國是禮儀之邦，民俗十分豐富。南通襟江負海，早期是偏僻拓荒之地，民風淳樸，禮儀簡單，這在《輿地紀勝》、〔萬歷〕《通州志》等文獻中均有體現(xiàn)。隨著時代發(fā)展，大約在明朝中后期，南通的風俗已變得日漸復雜。早至冬至，晚至清明，南通民俗中均已有“迎新”特征。本文從現(xiàn)存南通的地方志以及竹枝詞中尋找相關(guān)記載，力圖描繪一幅舊時南通的新春民俗圖景。

冬至：“迎新”開門見山

在現(xiàn)代人眼中，冬至只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但在古代，冬至被視為二十四節(jié)氣中最重要的一個，可與過年相提并論，甚至其本身就帶有新年的意味。

冬至何以如此重要？從天文角度來講，冬至日是“一陽復始”之時，此后白晝漸長，黑夜?jié)u短。因此一些歷法會將這一天視為一年之始。我國早期歷法有夏歷、殷歷和周歷，三者歲首不一樣，其中周歷便以冬至所在的十一月為歲首，冬至期間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新年了。

在南通，冬至被美稱為“大冬”，素來有“冬至大如年”之說。明人邵潛《州乘資》記錄，明代南通的官員“凡遇圣節(jié)、元旦、冬至，則率其屬至天寧寺朝賀”?！笆ス?jié)”是指皇帝生日，“元旦”就是春節(jié)?？梢姡岸痢钡牡匚贿_到了能與大年初一以及皇帝生日相提并論的地步。天寧寺是南通城內(nèi)著名古剎，始建于唐咸通年間，重建于北宋政和年間，至今保存完整，是南通城區(qū)最早的古建筑群，已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在民間，冬至這天的“儀式感”更強。〔乾隆〕《直隸通州志》卷十七《風土志·歲時》載：“十一月冬至，前一日民間具酒醴，祀其先祖。至日，親戚互相拜賀。”百姓要準備禁品，祭祀祖先。這段話中的“祀先祖”便是南通話、通東話中常說的“燒經(jīng)”。南通的“燒經(jīng)”風俗十分有名，至今仍得以保留。除夕、清明、中元節(jié)等節(jié)日都會進行“燒經(jīng)”，冬至自然也不會例外。

親戚拜賀之俗使得冬至更像新年，但此俗消失較久，以至于老一輩南通人也會誤以為南通沒有冬至拜賀的形式。清道光初年通州人姜長卿所作《崇川竹枝詞》中稱“大節(jié)頻頒冬至時，不行拜賀已無儀?！庇纱丝梢?，冬至是需要拜賀的。尊崇冬至并非南通特有，長三角一帶均是如此。如徐士宏《吳中竹枝詞》稱“冬至大如年，賀節(jié)紛紛衣帽鮮”，足見蘇州此俗與南通相埒。

南通的冬至，還有一項其他地方罕見的奇俗，名曰“東門打老兒”。姜長卿《崇川竹枝詞》：“東門底事還拋堶，舊俗相傳打老兒?！薄袄蟽骸笔菍夏耆瞬蛔鹬氐姆Q呼，在南通話里叫做“老侯”?！按蚶虾睢睘橛么u瓦相互對擲的習俗，被打的人被視為手腳不靈便而被呼為“老侯”，顯然這是一種必須禁止的陋俗。

也有研究者認為，“打老侯”的“老侯”系從“老寇”一詞演變而來，“老寇”是指明代的倭寇。有明一代，地處沿海的通州長時間被倭寇騷擾，百姓深受殘害，留下苦痛記憶。南通人民奮起抗倭，涌現(xiàn)出曹頂?shù)瓤官劣⑿?，如今城山路的倭子墳、狼山上的明嘉靖年間“撫臺平倭碑”正是南通人民抗倭歷史的見證。明代以后，南通地區(qū)出現(xiàn)了“打老侯”的民俗。冬至日，一些青壯年來到南通東門外的河兩岸，互相投擲碎磚石，在對抗中還原當年打倭寇的往事，含有激勵后人保家衛(wèi)國之意。不過，此俗常常造成意外傷害，終究是陋俗，在清代同治年間就被通州知州梁悅馨下禁令嚴格禁止，直至民國才完全消失。

歲末至除夕：“迎新”漸入佳境

冬至過后，一年就漸漸進入尾聲，人們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和全國各地一樣，南通的歲末也是“迎新”的重要時期。除夕日之前的活動豐富多彩，包括過臘八節(jié)、送灶王爺、撣塵、蒸饅頭糕點、辦年貨等。

清人李琪《崇川竹枝詞》：“咚咚臘鼓鬧西鄰，飴豆登盤祀灶神。多買黃羊多市酒，欄豬釜粥餉鄰人。”記錄了昔日南通人家熱熱鬧鬧的祭灶風俗。過去每戶人家的灶臺上，都貼著灶王爺?shù)漠嬒?。灶王爺，又稱為灶神、灶君、灶老爺，相傳是玉皇大帝派駐在各家各戶的檢察官，記錄這戶人家這一年的善惡。到了年底，灶王爺上天匯報，由玉帝決定這一家來年的吉兇禍福。

南通人一般都在臘月二十三祭灶，要多給灶王爺供奉好吃的，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祭灶一般都在臘月二十三晚飯過后進行，人們供奉灶王爺是“飴豆”，也就是一種麥芽糖，希望灶王老爺吃了甜蜜的麥芽糖，上了天之后多給自家說好話。祭灶儀式最后，將灶王爺畫像和稻草扎的紙馬一起燒掉，代表灶王老爺上天“述職”去了。到了除夕或者初一，再貼上一張嶄新的灶王爺灶王奶奶畫像，代表將他們從天上“接”了回來，開始一年的新工作。

舊時，過年之前，南通城鄉(xiāng)還有一道“跳灶神”的景觀。姜長卿《崇川竹枝詞》：“足谷村農(nóng)歲底忙，下河水患盡逃荒。沿門利市聲聲好，舞罷蒼龍?zhí)钔酢！蔽羧?，蘇北里下河地區(qū)常發(fā)水患，百姓逃荒來到南通的人很多，沿街乞討，形同乞丐。到了年底，他們用竹子和彩紙編成紙龍，沿街舞龍。又以金箔做成頭盔，手執(zhí)兵器舞蹈，見人就說吉利話，乞求得賞錢，這稱之為“跳灶王”。

過年之前，南通人家要準備很多年貨，其中比較有地方特色的是蒸“手巾方糕”。清代《崇川咫聞錄》中稱：“每歲迎新，蒸手巾方糕，以赤白糖入屑，隔層鋪蒸，似巾經(jīng)線相間文因名。取供神祖。又白果花糕，饋獻用之。”可見，蒸手巾方糕是南通人過年前常準備的食品。清代李琪《崇川竹枝詞》：“兩尾鮮魚六六鱗，連朝饋歲遍朋親。有時小婢攜蠻榼，一半花糕半手巾。”可見“手巾方糕”是過年期間南通人饋贈親友的佳品。這一習俗至今保留，很多南通人家會在年前蒸饅頭蒸糕，往往是在半夜三更蒸制，全家出動，儀式感滿滿。

需要說明的是，南通人過年之前蒸的年糕，大多是長條狀，橫切面呈長方形，蒸好后放在礬水中長期保存，以便日后隨時取食。而南通人過年蒸的饅頭，和北方?jīng)]有餡的饅頭也有區(qū)別，有雪菜肉丁、蘿卜絲、豆沙等不同餡料。為了區(qū)分，人們在饅頭上點上不同的紅點，從一個點到四個點不等，以便食用時能夠區(qū)別。

除夕這一天，南通人的年俗更是繁多，令人眼花繚亂。〔乾隆〕《直隸通州志》卷十七《風土志·歲時》載：“除夕家各祀先，換桃符門神，爇松柏枝于中庭，謂之化飯盆。長幼咸集，飲分歲酒，或達曙不寐，謂之守歲?！崩铉鳌冻绱ㄖ裰υ~》也有類似描繪：“桃符新?lián)Q遍柴門，還向中庭化飯盆。但飲一尊分歲酒，卻忘芻豆飼雞豚?！庇纱丝梢?，南通除夕這一天的習俗包含了燒經(jīng)、貼春聯(lián)、化飯盆、守歲等多種。除夕夜一家祭拜祖先，貼上春聯(lián)和門神畫，在庭院中焚燒松柏枝條，叫作“化飯盆”。一家人按照長幼次序喝“分歲酒”。有的人家甚至通宵達旦不睡覺，叫做“守歲”。這一系列年俗中，有部分已經(jīng)消失，但燒經(jīng)、貼春聯(lián)在現(xiàn)今仍得以保存。

姜長卿《崇川竹枝詞》中反映的除夕團聚場景與〔乾隆〕《直隸通州志》的記載相似，突出了具有趣味性的“壓歲錢”：“除夕團圓守歲筵，桃符已換貼春聯(lián)。頭籌竟把狀元奪，贏得青荷壓歲錢?！薄靶悍秩∏噱X，貫以彩索，謂之壓歲錢?！彼^“青錢”，也稱荷花錢，就是方孔銅錢，用彩線串起來?？梢?，這種壓歲錢和現(xiàn)在所說的壓歲錢相比，儀式性更強，也更有過年的喜慶氣氛。

舊時習俗常常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相關(guān)，南通除夕有“封田”和“打囤子”的習慣。清人姜靈煦《漁灣竹枝詞》：“芝麻荄上掛招財，插及墻根灰?guī)锥?。先滿門庭屯囤子，后收天地靠家來?！薄胺馓铩笔窃谔镩g做的一系列封住財氣、守住家業(yè)的儀式?！按蚨谧印奔礊樵谄寻镅b上石灰，在家中內(nèi)外灑出石灰印，表示“囤子”，取“糧囤子處處滿，囤子有天高”之意。有的人家還在地上畫上農(nóng)具、梯子、弓箭等各種圖案，以祈愿五谷豐登。

歲首至元宵：“迎新”持之以恒

正月初一為歲首，本稱“元旦”“元日”等，并不是“春節(jié)”。正月初一會有很多禁忌，不能掃地，不能潑水，否則會被視為新的一年會窮忙。

姜長卿《崇川竹枝詞》：“新年事事總更新，飯到團圓不厭陳。小婦若詢淘米日，再看皇歷揀良辰?！迸f時南通人正月初一不會生火做飯，除夕要提前把飯做好，稱為“陳飯”。過了年之后，哪天可以淘米做飯，竟然還要查詢皇歷選擇吉日才行。

民國張曾蔭《南通歲時民俗記》記述，正月初一，南通人“閉市停工，晨驗鳥語，以定吉兇。祀祖，招利市，燃爆竹，食團圓，拜年。平日三餐，惟此日兩餐，謂之‘團圓飯，赤豆和之，先祀祖并天地家神，而后食。早睡，補除夕不足……是日（初一）不乞火，不汲水，不掃地，兒童敲鑼鼓，儒學前陳百戲，檐前懸天燈，夜燃以燭，一月而止?！蓖ㄟ^“鳥語”來驗吉兇的民俗顯然是迷信，已經(jīng)消失。但大多數(shù)南通人家在正月初一這天吃團圓飯，也就是摻入了赤豆和“團圓”（一種糯米圓子）的米飯，另外還不能從井中打水、不能掃地，這些民俗至今還保留著。

在農(nóng)業(yè)社會，大年初一，人們要去狼山查看當年的農(nóng)事預測情況?！冻绱ㄖ裰υ~》稱：“狼山僧以元旦占笤，或半收、大熟、大水、大荒，以紅箋書之山門外，農(nóng)人上山時視此為驗。”

舊時，所謂“春節(jié)”其實是指立春。這一天也被稱作迎春日。李琪《崇川竹枝詞》：“迎春門外土牛過，撒得盎中麻麥多。若許中他牛背上，今年收滿百囷禾?！苯L卿的《崇川竹枝詞》也有類似描寫：“彩仗迎春東市過，鞭春土塊最宜禾。菽麻滿把爭相撒，牛背誰家中得多?！绷⒋喝?，人們抬著土做的春牛巡游。男女老幼擠在路兩邊圍觀，爭相向春牛拋撒各種豆麻麥子，打中了牛背就寓意自家今年能獲得豐收。當日五鼓，地方官鞭打春牛，隨即人們將土牛擊碎，百姓紛紛取走泥土，認為這樣有益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南通舊時元宵有觀燈之俗，但很多人更喜歡看別人“放燒火”。民國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詳細描述了此俗：“舊歷正月十四日，各農(nóng)家束稻藁數(shù)個，置于田中。又用面粉搦成似棉花形之物，凡數(shù)百個，綴于秸上，與已放之棉花相似。于是將此假棉花秸遍插田邊。月望之夜，用草把柏枝握于手中，燃其一端，旋舞不已，且高聲唱歌?！?/p>

“放燒火”也稱為“燒麻蟲”“煨百蟲”，也就是將田邊上已經(jīng)曬干了的稻根和雜草枯草堆起來放火燒，燒旺了以后再蓋上稻根讓它煨煙，以消滅越冬害蟲，也寄寓著迎接新年好收成的意味。李琪《崇川竹枝詞》描述道：“山村好是晚風初，燒火連天錦不如。但祝麻蟲能照盡，歸來沽酒膾池魚?！薄胺艧稹痹谀贤ㄖ苓呉泊嬖?，在啟海沙地、無錫、常州等地被叫作“照田財”或“放田財”。

至于昔日南通元宵燈節(jié)的盛況，在竹枝詞中也有描述，比如汪嶪《崇川竹枝詞》：“上元燈市鬧新春，制出包家巧絕倫。獅鳳牡丹都逼肖，云中立個散花人?！崩铉鳌冻绱ㄖ裰υ~》：“街東蹋臂又街西，十字街前路欲迷。為看球燈三百六，一雙紅袖喚郎攜。”

早春至清明：“迎新”余音裊裊

辭舊迎新并非冬至到新年年初這一時期所特有的。遲至清明，仍有“迎新”風尚。在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常常習慣將春耕視為一年之始。早春時節(jié)，春和景明，人們也會絡(luò)繹不絕地去踏青，迎接新的時節(jié)。清人黃金魁《漁灣竹枝詞》中的“士女嬉春多似云”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寫照。而寒食節(jié)的禁火并在此后重新生火，更是辭舊迎新的體現(xiàn)。舊時江淮地區(qū)常于寒食節(jié)吃馓子，南通的馓子飲食文化也很知名。

與寒食節(jié)關(guān)系密切的清明是特別重要的節(jié)氣與節(jié)日。“慎終追遠”是清明最重要的民俗內(nèi)涵?！睬　场吨彪`通州志》卷十七《風土志·歲時》記載：“清明俗重墓祭，前后十日無定期。提壺掣榼，咸具牲醴，展墓，覆土，除草，掛紙錢。士女踏青至暮，插柳以歸?！崩铉鳌冻绱ㄖ裰υ~》：“清明十日墓門前，處處人家掛紙錢。山路迢迢中路近，幾行翁仲夕陽邊。”南通地區(qū)地勢平坦，唯有城外江邊有狼山等五山，很多人家的祖塋多在五山附近。清代南通人將狼山下稱為“山路”，軍山下稱為“中路”，在清明前后十天前往掃墓，祭奠先祖?！皫仔形讨傧﹃栠叀眲t說明當時狼山一代還有多處古代官員的重要墓葬，“翁仲”即古代設(shè)在高等級墓葬前的石像。可惜這些翁仲如今皆無存。

清明除了掃墓還有踏青、放風箏等文娛活動。放風箏雖在全國都存在，但南通特別典型，南通風箏與北京、天津、濰坊的風箏齊名，是南派風箏的代表。

姜長卿《崇川竹枝詞》稱：“風箏二月試春風，剪翠裁紅折迭工。袖底暗藏通一線，玉人只在錦奩中?！痹娭忻鞔_說明了南通產(chǎn)美人風箏?！补饩w〕《通州直隸州志》記載：“風鳶出如皋，自草蟲魚鳥以至仙佛無巧不具。”《紅樓夢》第七十回有大家一起放風箏的情節(jié)，且風箏形式多樣，與〔光緒〕《通州直隸州志》里說的情況很相似。不僅如此，《紅樓夢》里把剪斷風箏線放走風箏視為“放晦氣”，而南通人則稱之為“放霉氣”。在南通農(nóng)村，以前放飛大型板鷂時，要進行叩頭燒香等儀式，祈求新的一年農(nóng)業(yè)豐收，可見放風箏也有“迎新”特征。

清明節(jié)前后，也是各種時蔬上市的季節(jié)。故而姜長卿《崇川竹枝詞》說：“過了春燈二月初，家家野祭薦新蔬。時鮮若待清明節(jié)，不買刀魚買面魚?！笨梢娗迕鞴?jié)之時各種新蔬、江鮮選擇多多，令人食指大動。過了清明節(jié)，新春的一系列民俗也算基本結(jié)束了。

迎新祈福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南通的“辭舊迎新”始于冬至，直至清明前后，跨度近四個月，一系列節(jié)日成為重要節(jié)點。時過境遷，這些節(jié)日依舊散發(fā)著光芒，成為文化傳承的重要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