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赳
散布著幾道裂紋的屏幕,彈出一條短信顯示,晚間十點,有雷雨過境。黃濤看了眼,把手機裝進褲兜,對著光潔的警容鏡,繼續(xù)將帽檐扶正。一個小時后查酒駕。師父和黃濤搭班,他有點私事,讓黃濤先過去頂著。師父老這樣,上班溜號的事,常常發(fā)生。日子一久,黃濤也就見怪不怪,誰讓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在編的警察,再加上資歷老,遇事躲清閑,領(lǐng)導(dǎo)也不會拿他怎么樣。而自己不過是個輔警,日曬雨淋的勞碌命。黃濤沒什么奢求,只盼望過一會兒,雨不要是那種傾盆大雨。他帶了雨衣,可是站在大雨里執(zhí)勤,那滋味,像是在海上沖浪,眼睛睜開都困難。雨天,司機的視野受限,很容易出交通事故,要是趕上哪個馬路殺手,油門當(dāng)成剎車踩,撞過來,他連個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
查酒駕,不能守在紅綠燈十字路口那樣的地段,這樣大張旗鼓的陣勢,誰都能躲過。一般都是兩三個人一組,窩在某個巷子街角,趁對方不注意,撲出去。酒精測試儀一吹,三五秒,就能看見結(jié)果。再要抵賴,拉到附近醫(yī)院去抽個血,保準(zhǔn)讓對方心服口服。這次,黃濤和師父被分到灞河邊的一個偏僻路段。前些年,那里還有紅綠燈管制交通,車輛川流不息,后來縣城道路規(guī)劃,不再是主干道,紅綠燈也就成了擺設(shè),拆除都懶得拆除,僅僅把電給斷了。平日,只有一些來自天南地北的貨車,偶爾從這里經(jīng)過,他們著急趕路,喝酒是長途貨車司機的大忌。酒駕,幾乎不會發(fā)生。交警大隊的警員都愿意來這里執(zhí)勤,業(yè)務(wù)量小,監(jiān)控又拍不到在廢舊公交站牌下的候車亭,癱坐幾個小時,刷刷抖音,齊活,下班回家。
已經(jīng)過了九點,鐘乳石一樣凸起的烏云,成群聚集在白鹿塬頂上。大雨很快就要落下了。黃濤把警車開到執(zhí)勤點,搖下車窗,聽見灞河的嗚咽,那種低沉的,像是從巨人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他走下車,點燃一根磨砂猴,在閃爍的火光中,慢悠悠穿上熒黃色的雨衣。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沒有任何車輛。一只翠綠色的螞蚱,蹦來跳去,在空中不斷劃著明亮的弧線。師父打電話說,幾個朋友拉著吃蝦尾,一喝上,根本走不開。黃濤回復(fù),沒事,有我呢。他用手擦了擦長椅上的灰塵,坐下來,蹺著二郎腿,和王亮在微信上聊天。王亮問,上次給你說的,你考慮得咋樣?黃濤回,這牽扯太多,我再和劉娜商量商量。
王亮在西藏有家飯館,主營陜西風(fēng)味的各種面食,油潑面,旗花面,褲帶面,等等,生意很好。兩三年時間,就在白鹿塬下,全款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王亮和黃濤是一起玩過尿泥的發(fā)小,自己混好了,也不忘了他的鐵哥兒們。王亮一直攛掇黃濤去那邊創(chuàng)業(yè),兩個人剛好也能有個照應(yīng),還許諾要是黃濤來,他給贊助啟動資金。王亮對黃濤說,我這種二把刀的水平,都能在這里吃得開,要是你來,那可不得日進斗金。黃濤的廚藝比王亮更上一層樓,有家學(xué)的成分。黃濤他爸早先就是廚師,玉縣茂盛酒店的總廚。上年紀后,一直在公安局后面的夜市上賣炒面。說起來,黃濤的工作,還和這個有點淵源。玉縣公安局有個姓劉的局長,經(jīng)常去吃黃濤父親的炒面,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朋友,偶爾也嘮嘮家常。有一次,父親提到黃濤高中畢業(yè),沒有啥好的去處。劉局長就說,那讓娃來公安局,正式編制沒法解決,當(dāng)個輔警還是可以的。黃濤就這樣混進了人民警察的隊伍。雖說,黃濤有烹飪的天賦,不過在他看來穿警服,站崗,比戴那個高帽子,顛勺,好太多。輔警工資是不高,可比廚師體面。
一晃,八個年頭。少得可憐的工資,讓黃濤顧不上所謂的體面。結(jié)婚,生孩子,錢都是東拼西湊出來的,他像是一顆被反復(fù)壓榨的花生,干癟得不成樣子,對人生早已沒有了昔日飽滿的熱情。黃濤也有辭職出去打拼的念頭,可每每一盤算,也就偃旗息鼓了。現(xiàn)在,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他一個拖家?guī)Э诘母咧挟厴I(yè)生,又能有多大出息。王亮在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康慶拉山下開餐館的第二年,黃濤休年假,去過一次心馳神往的西藏。本想帶上劉娜一塊去,她說,害怕高原反應(yīng),搞不好命都能搭進去。黃濤單槍匹馬,一個人坐了二十七個小時的硬座,落腳雪域高原。在布達拉宮廣場,黃濤和劉娜視頻通話,黃濤說,你看這里的天多藍,云多白。又把攝像頭對準(zhǔn)那座黃白紅三色混雜的神圣宮殿說,看,這就是布達拉宮。劉娜嗑著瓜子,臉耷拉得像只斗牛犬,我媽剛來說,彩禮八萬八,一分都不能少。黃濤皺了皺眉說,太陽太刺眼,等我回酒店再說。那次,黃濤是旅游散心,順便體驗一下王亮在西藏的生活。黃濤看見王亮的飯館,從早晨開門到晚上打烊,都是人聲鼎沸,王亮忙前忙后,都顧不上他。黃濤覺得這一行很有前途,主要是“錢途”。不過黃濤那個時候,并沒有自己也開家飯館的打算,他只是對錢心動,他需要錢,比八萬八更多的錢。
一道閃電出現(xiàn)在天幕邊緣,像是金色的須蔓,迅猛地生長。忽明忽暗,時隱時現(xiàn)。隨即,傳來滾滾的雷聲。攪得黃濤心煩。他站起身來,在只能看見零星雪白的斑馬線上,來來回回踱著步子。黃濤躊躇了下,給劉娜打去電話,叮囑她關(guān)好門窗,說自己今晚值完班,睡單位,明天早上回去。劉娜回,早就關(guān)好了。黃濤掛斷電話,似乎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機,又放下了。
雷雨終于來了,毀天滅地一樣。每一顆雨滴,都像是射出的子彈般銳利,砸在雨衣上,噼啪作響。寒風(fēng)呼嘯,黃濤看見路兩旁的柳樹被拉扯得東倒西歪。他只好三步并作兩步,鉆到了車里。黃濤心想,這極端天氣,鬼從這里過呀。他準(zhǔn)備偷偷跑回家去,等交班的時候,再回來。如果黃濤不是輔警,他就敢這樣干??伤植皇鞘裁凑?guī)軍,要是遲到早退給抓到,很容易被上綱上線。春天,就有一個工作十年的輔警,因為在一次重大行動中,不打招呼,去臺球廳打了幾把臺球。第二天,交警大隊就沒有這個人了。黃濤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忍忍吧。他把座椅靠背往后調(diào)整,躺了下來。白天在北關(guān)小學(xué)門口指揮交通,站了大半天,腰酸背痛,簡直累死人。現(xiàn)在,就是來海嘯把警車卷進浪里,變成潛艇,他也要睡了。
黃濤閉著眼打盹,很快進入夢鄉(xiāng)。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老鼠,在堆滿稻谷的糧倉里,被捕鼠器夾住了尾巴。夢的最后,黃濤使勁睜大眼睛,想蘇醒,卻怎么也醒不來。一著急,腳往下一蹬,膝蓋磕到方向盤上,痛感讓他獲得解救。這時,雨已經(jīng)停了。距離下班只剩幾十分鐘。黃濤伸著懶腰,打開雨刮器,把前擋風(fēng)玻璃上的水珠一點一點掃干凈。剛準(zhǔn)備開車門,遠遠看見一輛車,從拉索橋上駛來。他立刻下車,在那輛車逼近之際,做出停車接受檢查的手勢??磳Ψ?jīng)]有停下的意思,黃濤又拿起隨身攜帶的電喇叭喊,請立即停車。越野車終于減速,停到了路邊。車上下來一個面頰飄著紅暈的中年男人。黃濤拿起酒精測試儀,讓他吹,對方用手背撥開。中年男人拍了下黃濤的肩膀說,警官,加下微信。黃濤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疑惑了片刻,黃濤明白,他是想賄賂自己。黃濤是輔警沒錯,可他的紀律性一點也不比那些正式警察差。黃濤回,別整那些沒用的,乖乖配合工作。男人嘿嘿一笑說,兄弟,輔警一個月才掙幾個錢,我個人給你發(fā)點津貼。聽到這句話,黃濤的心理防線被撕扯出一個口子。像他們這種合同制警察,哪有什么津貼,就那點死工資,活還比正式警察干的只多不少。黃濤越想越覺得委屈。男人又軟磨硬泡了一會,黃濤妥協(xié)了。他心想反正自己一個人執(zhí)勤,只要不聲張,誰也不知道有這回事。黃濤四下瞅了瞅,亮出自己的微信收款碼。男人轉(zhuǎn)了五千塊錢過來,問,兄弟,夠嗎?黃濤回,一路順風(fēng)。
越野車一腳油門,駛離黃濤的視線。黃濤盯著這由一個五、三個零組成的數(shù)字,第一次對錢感到恐懼。為了平息這種奇怪的感覺,讓這件事變得合乎情理,他腦海里又開始滋生得饒人處且饒人,予人方便予己方便之類的論調(diào)。擱在剛當(dāng)上輔警那幾年,這點錢誘惑不了黃濤。之前的黃濤,是一個人奔跑,現(xiàn)在,他或許得拽著一群人奔跑,有時可能還得背著,抱著,捧著。他的選擇很少了,倒下又不在備選范圍之內(nèi),他不能倒下。
凄冷的河堤路上,再沒有一輛車飛馳而至。黃濤左等右等,到了交班時間,也沒看見接替他的同事。黃濤發(fā)消息問師父,得到答復(fù),領(lǐng)導(dǎo)臨時決定收隊,說凌晨還有雷雨,不能讓同志們太辛苦。掛斷電話,黃濤驅(qū)車回了交警大隊,躺在辦公室軟和的皮沙發(fā)上,準(zhǔn)備湊合一宿。三樓寢室有黃濤的床鋪,不過是六人間,太吵,自己又不抽煙,整天被一群老煙槍同事熏得肺疼。這都是其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警校剛畢業(yè)考進來的小孩,沒什么共同話題。老談女人的話,黃濤也覺得俗。實在沒地去,黃濤才會上去休息一下。當(dāng)初一起參加工作的輔警,一個個迫于生活的壓力,都告別了這個崗位。黃濤在單位除了一級警員的師父,也就基本上沒有什么聊得來的老朋友。待在單位,黃濤常常覺得發(fā)窘,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或者說,被孤立的人。每次下班,黃濤都不愿意多停留一刻。這次要不是時間太晚,他早跑回家了。
秋日的早晨,群山環(huán)繞的縣城,陽光如同金色的河流,充溢在大街小巷。黃濤睡醒換上便裝,騎著電動摩托車從交警大隊出來,先去二十米路的早餐店,吃了幾個地軟豆腐餡的包子,又吸溜著把一碗豆?jié){送到胃里。閑暇的一天,才正式開始。劉娜不用管。黃濤知道她比自己吃得精致多了,紫薯燕麥粥,三明治,青團,諸如此類。她喜歡折騰,一個早餐都能做出八百種花樣,根本餓不著。一米六不到的個子,體重一百二十多斤,健壯得像頭小馬駒。黃濤用紙巾擦完嘴,對老板娘講,再裝上六個包子,啥餡都行,外加三碗黑米稀飯,帶走。黃濤平常都是在單位食堂吃,總是想著能省一頓是一頓。今天,難得慷慨了一回。
天鵝湖小區(qū),黃濤很久沒來過了。他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小區(qū)外面都是綠盈盈的,還有人在路邊賣新鮮采摘的野香椿。黃濤左手提著一塑料袋的吃食,右手又拎著在附近買的一個大西瓜,走了進去。老舊的小區(qū),沒有電梯,樓梯又陡,上個樓跟攀巖似的。要去五樓,黃濤貓著腰,爬到三樓,額頭上已經(jīng)有汗珠滾落。到了五樓,按門鈴,開門的是母親。她接過黃濤手里的東西,笑著說,你咋來了?黃濤回,沒事,來看看。父親在澆一盆高聳的蘆薈,看見黃濤,一臉的喜悅,他把圓肚形的噴壺放在窗臺,也走了過來。兩個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黃濤問,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父親回,比之前要好。黃濤說,怎么突然頸椎又出問題。父親說,前一陣夜市上的生意好,隊都排到郵局門口了,一晚上能賣三百多份炒面,身體吃不消。黃濤說,那先休息一段時間,六十好幾的人了,也別太逞強,干不成,就算了。父母現(xiàn)在都是藥罐子,支氣管炎,高血壓,胃病,疾病像標(biāo)簽一樣,一張又一張往老兩口年邁的身體上貼。黃濤看見羸弱的父母,心里五味雜陳。他頓了下,又隨口問,黃浪呢?母親回,剛睡著。黃濤說,東場村拆遷,那賣水果的,分下兩套房,還有五十多萬,應(yīng)該去纏纏他,讓再給拿點錢。父親苦笑著說,錢人家當(dāng)初都賠過了,現(xiàn)在再提,不合適。黃濤嘆了口氣說,那點錢,夠干啥,黃浪可是一輩子都毀了。
十年前,黃浪上小學(xué)三年級,十歲都不到。在早市一個水果攤前,因為偷拿蘋果,被攤主和他媳婦堵在墻角,左耳光,右踢腳,打了有一個小時。下午,黃浪神情呆滯地走回家,母親一看,褲子濕淋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讓黃浪脫下來去洗,黃浪帶著哭腔說,自己再也不敢了。黃浪被嚇傻了。父母看到這個情況,果斷報警。在警察的調(diào)解下,也為了能有錢給黃浪治病,水果攤主賠償十多萬后,他們決定放棄追究。當(dāng)時,玉縣的房價一平方米才不到一千塊錢,十多萬,算是筆巨款??烧l知道,又是北京,又是南京的尋醫(yī)問藥,黃浪的病仍然沒有好轉(zhuǎn)。醫(yī)生說,這種應(yīng)激性心理障礙,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消失,患者以及家屬也不必太過焦慮。在父母因為看到點希望而淚珠盈睫的時候,醫(yī)生又吞吞吐吐說,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病程遷延,貫穿患者的一生。很不幸,黃浪就是最壞的結(jié)果。不發(fā)作的時候,挺安靜,一旦受到刺激,就如同鬼魂上身,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因為精神疾病,書沒法繼續(xù)念,在學(xué)校受老師同學(xué)排擠的黃浪,小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長大后,工作自然也找不到,娶妻生子更是天方夜譚。家里就靠著政府每月的低保金,以及父母在夜市賣炒面來維持基本的生活。
母親給黃濤端了杯水,遞到他手里,笑了笑說,光顧著說話,忘記擱茶葉。黃濤扭開茶幾上寫著茉莉花茶的鐵盒,一看,里面只剩點末子。黃濤說,過幾天,我給你們拿盒安吉白茶,上一次單位發(fā)的,一直在辦公室抽屜放著,沒時間喝。父親回,我和你媽也不太喝茶,最近黃浪又犯病了,也沒有那個心思。黃濤說,不行就送精神病院,低保戶,看病能報銷。父親回,送進去是省事,可我和你媽有點于心不忍。這些年,父親能掄動炒鍋的時候,每次晚上出攤,都把黃浪帶在身邊,讓他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黃浪也能意識到,父母是為了自己在苦苦支撐這個家,他就一言不發(fā)地等他們收攤。不僅父母舍不得黃浪,黃浪也舍不得他們。黃浪也住過精神病院,倒沒有多抗拒,老兩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最后還是堅持把他接回家。黃濤喝了口茶,仰起頭對母親講,趕緊把黃浪叫起來吃早點,等會放涼了。不一會兒,黃浪歪著頭從臥室出來,他看見黃濤很高興。一個勁地喊,哥,哥,哥。黃濤也不停地答應(yīng)著。黃浪又指著放在地上的西瓜說,大西瓜。黃濤說,先吃早點,吃完,我們一起吃,他又看向父母補充道,寧夏石頭瓜,甜得很。
飯桌上,黃浪認真地吃自己捏在手里的包子。黃濤和父母又聊起了一些生活近況。母親扯到孫子身上,問黃濤,臭蛋最近淘氣不?黃濤說,每天晚上一下班,自己只要敲門,就能聽見他奶聲奶氣地喊爸爸。母親又愧疚地表示,因為有黃浪,自己和父親的精力,都耗費在他身上,也沒有帶過孫子一天,對不起黃濤和劉娜。黃濤說,一家人,說那些干啥,劉娜又不上班,有她照看,不用操心。很快,黃浪吃完了,吵著要吃西瓜。父親擋著,說,等會切。話音剛落,黃浪就跑過去,抱著西瓜,往廚房走。沒走幾步,手一滑,西瓜嘭一聲摔在了地上,紅色的汁液迸濺到他的臉上。黃浪癱坐在那里哭著說,血,血。父親見狀,壓抑許久的情緒爆發(fā)了,咆哮著說,你是看我和你媽活得時間太長。氣氛一下子變得陰郁起來。黃濤一看這陣勢,他準(zhǔn)備走了,他很害怕再看到父母的眼淚。黃濤知道接下來就要上演如此的場景,這會讓他崩潰。其實,黃濤不愿意來,甚至多打一個電話,他都覺得痛苦。他誰也救不了,自己也是尊泥菩薩,還是爛泥糊上的那種。臨走的時候,黃濤給母親的微信上轉(zhuǎn)了三千塊錢,說是之前發(fā)的獎金。母親紅著眼圈推托說,不用。黃濤義正辭嚴地回,也讓自己盡下孝心。他走到門口,父親從廚房出來,把摔爛了的西瓜完好的部分切分整齊,碼放在透明的果盤上,端著讓黃濤吃一塊再走。黃濤說,不了。猛一下關(guān)上門,火災(zāi)逃生般的速度,下了樓。
白鹿廣場邊,大潤發(fā)超市開業(yè)。黃濤從天鵝湖小區(qū)出來,騎著電動車,不著急回家,左拐右拐,游游蕩蕩到那里,趕上大酬賓活動。門口在派發(fā)傳單,他沒有什么要買的。黃濤攥著傳單,跑到前臺問一個穿著紅馬甲的中年婦女,你們這里還招人嗎?對方說,洗護用品區(qū)還缺個導(dǎo)購,但是不招男的。黃濤回,不是我干。他又打探了薪酬情況。得到的答復(fù)是基本工資三千,提成看銷售業(yè)績。黃濤覺得不錯。劉娜挺適合干這個,她嘴皮子厲害。高中幾年,每次紅五月文藝晚會,劉娜都是主持人之一。
結(jié)婚后,劉娜就沒有上過班,都是黃濤養(yǎng)家。家里的開支,大頭都靠雙方父母接濟。現(xiàn)在,自己的父母也有心無力。之前,黃濤給他們的錢,都被退回來了,他們也知道黃濤的難。這次,黃濤給母親三千塊錢,母親半推半就收下,黃濤知道,他們是真的遇到困難了。劉娜父母那邊,經(jīng)濟寬裕點不假,可今年劉娜的妹妹結(jié)婚,招了上門女婿,老兩口也很少再私下里支援黃濤和劉娜這個小家庭。兒子已經(jīng)三歲,九月在玉縣中心幼兒園入園了。劉娜于情于理,也應(yīng)該上班了。黃濤不指望她會給自己減輕多少壓力,只想劉娜能有份工作,別再混吃等死下去,把人生給荒廢掉了。
黃濤敲了幾下門,沒開。他掏出鑰匙自己擰開,換拖鞋,然后又躺到沙發(fā)上。廁所燈亮著,劉娜應(yīng)該在里面。電視機里正在放《平凡的世界》田曉霞被水沖走那一段。黃濤讀書的時候,也是個文藝青年,看過路遙的原著,他從一開始就憧憬孫少平和田曉霞有個圓滿的結(jié)局,誰知道,最后會是這樣。黃濤搖了搖頭,心想,悲劇才是生活的真相。一陣抽水馬桶的哀鳴過后,劉娜走了出來,臉上布滿煩怨的褶皺。劉娜問,你咋才回來?黃濤說,起來晚了。劉娜問,吃了沒?又接著說,沒吃的話,電飯鍋里還有皮蛋瘦肉粥。黃濤回,在單位食堂剛吃過。劉娜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guān)了,坐到黃濤身邊,拉著他的胳膊說,那我們?nèi)グ茁管袼状骞涔洹|S濤說,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讓我歇歇。劉娜甩開黃濤的胳膊,轉(zhuǎn)過頭瞪了黃濤一眼,又把電視機打開,躺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嗑起瓜子。彼此沉默了一會,黃濤開腔說,大潤發(fā)開業(yè),招人呢,你要不要去試試。劉娜回,就這么著急讓我上班,養(yǎng)不起我,當(dāng)初就別娶我啊。聽劉娜這么一說,黃濤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年他是想盡辦法搞錢。前幾年,下班后,開滴滴、送外賣他都干過。現(xiàn)在,腰上落下了毛病,偶爾還會跑個一單兩單,劉娜是一點都不體諒他。
黃濤恨自己當(dāng)初結(jié)婚結(jié)得太草率,怎么就和這樣蠻不講理的人拴在了一起。要不是父母在后面催得緊,說弟弟那個樣子,讓他早早結(jié)婚,不能斷了香火,他才不會那么著急。剛夠領(lǐng)證的年紀,就步入婚姻的深淵,自己這輩子也算是毀了。原本黃濤還想和劉娜說說王亮讓他去西藏開飯店的事,這也是條后路,如果真的能成,他不用再當(dāng)不招人待見的輔警,劉娜也可以做做老板娘。話到嘴邊,黃濤又咽下去了。他明白,劉娜肯定不同意,剛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時候,她還挺善解人意,婚后時而林妹妹,時而母老虎,由著自己的性子撒潑?,F(xiàn)在,他們很少合拍過,就連做愛,也是勉強配合。
黃濤又想逃了。他起身去廁所洗把臉,對著馬桶滋了泡尿,一邊系褲帶,一邊往門外走。劉娜問,你去哪?黃濤心想,要你管??伤植桓覍⒛劝l(fā)火,黃濤惹不起她,又只好賠著笑臉說,還得去單位一趟,隊里有點事。黃濤有點想離婚了,他覺得既然兩個人過不好日子,那就一個人過。孩子也大了,不再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找個全托的民辦幼兒園,自己周六周日去,見見孩子就行,不一定非得劉娜這個好吃懶做的母親來照看。很快,黃濤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已經(jīng)麻木,覺得一切再糟糕下去,也糟糕不到哪去了,隨它去吧。又一次走在大街上,太陽像是被澆上了一盆水,發(fā)出毛茸茸的光,不怎么熾烈。黃濤抬頭望了望,還是帶給他像生活一樣的眩暈。風(fēng)從遠處的山谷里逶迤而來,顯得格外的悠長。黃濤腦海里涌現(xiàn)自己漫步在拉薩街頭的場景,他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幻想著面前就是雄偉的喜馬拉雅山脈。閉上眼睛遐想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看見矮矮的白鹿塬。黃濤笑了,誰不喜歡自由呢?要是孤身一人,黃濤就毫不遲疑去西藏開飯館,哪怕是給王亮打長工,也比囚居在這個小縣城舒坦。黃濤清楚,自己改變不了劉娜,改變不了很多他本以為能改變的事。
黃濤一個人走走停停,心里一下子暢快了不少,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黃濤平常一下班,經(jīng)常在白鹿體育館打羽毛球,今天,他也不想去。黃濤正在思考如何消磨剩下的時間時,師父打電話告訴他,一輛外地牌照的越野車闖進縣政府的院子,司機酒駕,把門口的升降桿都給撞斷了。領(lǐng)導(dǎo)很生氣,說檢查酒駕的工作,做得不細致,不扎實,要開緊急會議。黃濤問,哪個地方的牌照?師父回,我也不知道,頭還暈乎乎的,你快往隊里走,我也馬上到。
師父說完,黃濤驚出了一身虛汗,自己放走的那輛車就是外地牌照的越野車,倘若真的湊巧,那事態(tài)就嚴重了。要是司機交代清楚,咬上自己,警服肯定得脫了。黃濤又想,縣城就這么大,如果說是外地牌照的越野車,那肯定對上卯了。一瞬間,黃濤面如土色,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誰掐著后脖頸拎了起來,走路深一腳,淺一腳。還去交警大隊干什么?黃濤準(zhǔn)備到汽車站買張票坐到省城,然后再搭乘火車逃往西藏。自己沒犯什么大事,躲個幾年,等風(fēng)平浪靜再回來。說不定,還真在那里開起飯館,當(dāng)上老板。不然,能怎么辦呢?沒有了這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不用他提,劉婷也會和他離婚。父母也會更加悲傷,留下幾近干涸的淚水。兒子的托養(yǎng)費,他也交不起了。黃濤知道,自己沒法在玉縣這個狹小的世界,承受這接下來的一切。黃濤走到向陽路小學(xué)的巷子口,一輛黑色的大眾車,朝著黃濤不停地按喇叭,是一個經(jīng)常在單位食堂吃飯碰面的同事。黃濤點點頭,尷尬地回應(yīng)他。同事按下車窗,向黃濤喊,濤哥,走,開會,你沒接到通知嗎?黃濤歪了下頭,裝作疑惑的樣子,還是架不住他的熱情,只好先放棄自己的計劃,上了車。
昨天酒駕肇事那個貨,抓到?jīng)]?黃濤心里存著一絲僥幸問正在開車的同事。同事回,還在調(diào)查呢,這不緊急開會,聽說是要抽調(diào)警力搜尋。黃濤說,那估計都跑遠了,你知道是哪個地方的車?同事說,好像是粵B牌照的長城魏派。黃濤又問,什么車?同事回,長城魏派。黃濤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多半。那應(yīng)該不是自己放走的那輛,那輛是山西的牌照,是豐田的車標(biāo)。開會,再一次得到確認,不是黃濤放走的那輛。一場虛驚過后,讓黃濤更加珍惜這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領(lǐng)導(dǎo)站在上面說了很多,黃濤都仔細抄寫在了記錄本上。下午的搜尋,有公安在配合??h城的雪亮工程,有成千上萬個高清攝像頭,是成千上萬雙不會疲憊的眼睛,遍布在城區(qū)大大小小的路口以及近郊各個交通要道。掌握具體案情之后,再查到車主的照片信息,輸進去一比對,不出一個小時,人就抓到了。不過發(fā)生那件事之后,交警大隊酒駕檢查的頻次,也隨之升高。一個禮拜左右,又輪到黃濤和另一個同事去灞河邊執(zhí)勤。
皎潔的月光,如同銀色的紗衣,蓋在白鹿塬上。灞河細小的涌動聲,把世界襯托得更加寂靜。同事在警車里昏睡,黃濤站在斑馬線上,依舊感到無聊。昨天和王亮又通了次電話,談了很多,黃濤沒有給出明確的態(tài)度。一切都在變化,他不想把自己的任何一個出路堵死。兒子又要交托養(yǎng)費了,剩下的兩千塊,剛夠還花唄,工資遲遲沒有到賬。此刻,黃濤希望能有一輛搖搖晃晃的汽車,從灞河對岸,漆黑的光里駛出,再一次,水蛇一樣游移而來。黃濤在一條不知最終會通向哪里的道路上,等待著。隨后,他又看了眼閃爍的警燈,想起自己剛穿上這身藍制服時那個云蒸霞蔚的早晨。黃濤躲進車里,擱置了等待。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