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我,沉默得像是荒涼的極地——冰雪覆蓋的厚重寒冷之下,是一顆沉郁的心臟在緩慢跳動。
那時我覺得自己糟糕極了。沒有耀眼的成績,沒有出眾的外表,也沒有一項拿得出手的才藝。我只喜歡拿著筆記本,站在走廊眺望遠處的群山。5樓的高度,足以讓我看清江南丘陵地帶的低矮山丘。我時常用筆記錄,紙張沾染了墨水的黑色,不算娟秀的字跡盛滿了大大小小的心事。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多么有才氣的女孩,而拿筆記錄下的生活,不過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水面。也會有同學好奇我在寫什么,問我:“可以看看你寫的東西嗎?”而我只是愣愣神,在搖頭的同時輕輕合上筆記本。我拒絕與別人溝通,說話只會令我心煩意亂。
自我封閉像是厚厚的繭,我如毛蟲般安穩(wěn)地棲于繭中,一呼一吸都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節(jié)奏。我保持安靜,建立起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一堵空氣墻——透明卻又真實存在。
在這種極其封閉的狀態(tài)下,我遵從自己的興趣,加入了同學口中“佛系”的文學社。我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自己確實喜歡寫作,盡管寫出來的東西有些不堪卒讀。
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高二。
在高二的秋冬之際,冷空氣開始南下。文學社社長通知所有成員開會,而他在會議上提出要組織活動。
“你們可以寫信裝進信封,投到門口的那個信箱里。沒有人知道自己的信會被誰看到,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收到回信。就像漂流瓶?!鄙玳L扶了扶自己的鏡框,結(jié)束了本次會議。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拿著筆記本,心里思索著要寫些什么。攤開信紙,我頭一次在文字與思緒里感到迷茫。我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它們爭先恐后地在我的筆尖喧鬧著,我卻不知從何下筆。思考了很久之后,我終于寫下了第一句話。
“展信佳?!蔽铱聪虼巴猓淙站従彽叵г诘仄骄€,散落漫天霞光;銀杏枝在風中輕顫,銀杏葉像金黃的傘,在風里飄搖旋轉(zhuǎn),而后掉落在地上。我慢慢地寫,將這些景色織成文字的衣裳。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有很強的表達欲,只是不喜歡開口,給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寫信,反倒令我將想法和盤托出。幾張信紙里,我寫到食堂門口那只胖乎乎的貓咪,寫到自己考砸的數(shù)學小測驗,也寫到最近正在看的《瓦爾登湖》……文字在筆尖傾瀉而出。在寫到末尾時,我忽然停下了在紙上不停躍動的鋼筆。
會有人耐心地看完嗎?也許在對方看來,這不過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對平淡生活發(fā)的一些牢騷。我像卡殼了一樣,不知道末尾應該寫些什么。
“如果你看完了我寫的信,那么非常感謝;如果你沒看完,那就算了,畢竟大家都很忙?!蹦且豢涛液鋈缓芟胄Γ菍Ψ?jīng)]看完這封信,又怎么會看到信的末尾呢?無論如何,這封信終于被我寫完了。我鄭重地將它裝好,投進了信箱。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沉悶。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會突然想起那封信,卻暗自傷心于自己仍未收到回信的事實。我努力勸說自己“沒收到回信也很正?!保樕蠀s露出難以掩蓋的失落。有幾天,我連筆記本都不想打開。也許事實就是這樣,我寫信的行為就像一個人沖著一片空蕩的平原喊了幾聲,但可笑的是我聽不見回響?;蛘哒f,平原根本就不會給我回響。
距離投出信件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我都快忘記這件事了。那天早晨我坐在座位上整理卷子,忽然聽見班級門口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迷茫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文學社的人,他手中握著一封信。
“你的信。”我愣愣地接過信,剛想問是誰給我寫的,對方又來了句“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雖然不知道是誰回復了我,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走回座位,打開了信。
那一瞬間我低呼了一聲。足足四五張信紙,還夾著精美的明信片,漂亮得讓我說不出話來。我急切地攤開信紙,逐字逐句地開始閱讀。
“我一直覺得,銀杏葉是秋冬寄給人間的禮物”“那只胖胖的小貓我也很喜歡”“推薦你去看《一個人的村莊》,也很有味道”——信中的文字,猶如泉水叮咚。直到末尾,那句“順頌時祺,秋綏冬禧”就像一朵花,盛放在我的心間。我看向落款處,寫信人稱自己為“山谷小姐”。
那是靈魂一震的感覺。尚未收到回信的那些日子,我曾悲哀于自己的孤寂,覺得自己的真心話不過是喊向了一片平原。而這封信的筆者,居然用“山谷”來稱呼自己。我摩挲著厚厚的信紙,指尖與紙張之間,是一片從未有過的溫暖與明媚。最終,我將心事托付給了一片山谷,也幸運地聽見了回聲,它清脆、沉穩(wěn)而又無比響亮。
直到畢業(yè)那天,我仍不知道山谷小姐究竟是誰。在我收到信的那個冬天,我嘗試著與他人進行溝通,也將自己筆記本里的文字分享給朋友看。沉默寡言的女孩漸漸推倒隱形的空氣墻,發(fā)現(xiàn)世界遠比自己認為的要五彩斑斕。
上大學時,我去了一趟安吉。公路蜿蜒,日暮將至,落日熔金,晚霞燦爛,眼前的風景美得像一幅畫。當?shù)厝烁嬖V我,這個地方雖然沒有特定的名字,但他們都叫它“最美落日山谷”。
遠處炊煙升起,連云朵也羞紅了臉。我再一次想起高中時期,那個有關(guān)山谷小姐與信件傳遞的故事。那時我還是個抗拒與外界接觸的人,沒想到現(xiàn)在,自己也能與他人侃侃而談。
身邊的人漸漸走遠。我遠遠望去,層巒疊翠之間,是一片化不開的美好。
我將雙手擴成喇叭的形狀,然后用盡所有的力氣,朝著群山吶喊。
那一刻,我沒有擔心自己的聲音不會被人聽到,或會被人嘲笑,又或是不會得到內(nèi)心所期盼的回應。我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里,清晰無比。層層回響之間,是我對自己平凡生命的接納,也是我對青春里的山谷小姐致以的感謝。
直到今天,我還在書寫青春的故事,內(nèi)容雖然平凡樸素,卻是最為真切的獨家回憶。生命中的吶喊總會得到同頻共振的回復——它也許會出現(xiàn)在下一秒,或是下個周末、下個季節(jié)。
懷揣真心的我們,不用著急。
只要你對著生命里的山谷吶喊,它總能聽到,也總能給你最好的答復。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