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呱呱
那么多的小山,不知什么時候都走到這里,一年又一年,停在人們的心里,而這里的一條大河,彎彎曲曲,把人們的心送到遠方去。河邊鋪陳著一個小鎮(zhèn),一年大多的日子,泅在白茫茫的霧里。
一棵老邁的桂花樹,站在小鎮(zhèn)的入口,就像一把嶄新的鑰匙。每年都開滿白花,細細碎碎,香飄得很遠,說著什么似的。人們匆匆走過,或停下來,都把這里叫桂花鎮(zhèn)。
每天的黎明,小鎮(zhèn)從白茫茫的霧里漸漸顯露,如宣紙上的水墨畫。在其中一條青石板路上,有兩個墨點跳動著,一胖一瘦——胖的一個像一個跳球,是弟弟,人都叫他李小雨;瘦的一個像一根竹竿,是哥哥,人都叫他李小朗。他們背著書包,向半山腰上的小學趕去。
小鎮(zhèn)醒來,小孩子哇哇哭,老頭子清清嗓子,兩口子練著嘴。日頭在天上一天天地走過,兩兄弟在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一遍遍地走過。他們就像一場又一場晨霧里的兩顆鐵釘。
兩兄弟從小只跟著爺爺奶奶,他們的父母到省城打工,走散,各自走到了另一個家庭。兩兄弟倒是爭氣,成績頂頂好。他們一起走過六個年頭,一起走過狂風和暴雨后的泥濘,一起走過小學畢業(yè)典禮。
哥哥對弟弟說:“石頭剪子布,看誰贏?!?/p>
這一次,哥哥出的是剪刀。這個游戲里,剪刀剪不動石頭。以后的日子,只剩下胖胖的李小雨背著書包繼續(xù)往前走。瘦瘦的李小朗停了下來。爺爺奶奶有一個小賣部,他幫著料理買進賣出的一些事。每一張賺來的鈔票,就像一枚小小的補丁,縫補著這個家。
李小朗一天一天胖起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完成生活交辦的那一份力氣活兒。就好像有一只野蠻的手,落在他這個瘦長的橢圓上,用力一按,又用力一按,終于讓他變成一個跳球。胖胖的李小雨,倒仿佛被一雙手提著兩頭的圓,雙手用力一扯,又用力一扯,最后使他變成了瘦瘦的竹竿。
小鎮(zhèn)的人看著李小雨一直往前走,人們把目光追著他,就好像他拖著小鎮(zhèn)一直往前走。人們都盼著這個小鎮(zhèn)走出一個大學生。
李小雨上九年級的一天,他沿著大河邊走。他脫掉衣褲,讓它們在岸邊曬太陽。他甚至還在水面撲騰了幾下。水把他吃進去,他又優(yōu)雅地冒出頭。最后,只剩下兩只高高舉出水面的手,石頭一樣緊緊攥著,像是抓著什么似的。
這一天是端午節(jié)。好心的人說,他變成魚,乘著龍舟上天去了。
胖胖的李小朗,兩只手被綁著,吊在老邁的桂花樹上,像一條肥魚。就好像那只將他按成跳球的神秘的手忽然反悔,又決定把他拉扯回去。李小朗閉著眼,沒有表情,默默淌著淚。他不該帶他弟弟去洗澡,不該因為嗆了一口水而沒有把弟弟救上來。
李小朗昏迷了好幾天,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李小雨干啥去了?”
李小朗一躍而起,走到街上見人就拉著問。大家都不開口回答。
李小朗到處找弟弟。
“變成了魚!什么樣的魚?”李小朗兩個無神的眼珠慢慢轉圈,轉著轉著,忽然有了神采。
李小朗開始每天駕著木船,撒網打魚。被他打起的魚,他看看不像他弟弟,就又放回河里。他一次又一次說:“不是不是?!?/p>
每天早上,李小朗提著空空的網走過青石板街。白茫茫的霧里,他就像這世界里的一顆鐵釘。
他見人就咧著嘴笑呵呵,說“找得到找得到”,人都說他是瘋子。李小朗打了一網又一網,那些魚都被他放掉了。其他的打魚人,每一天打來的魚都將竹籠裝得滿滿的。這條大河總有那么多的魚,喂養(yǎng)著他們。他們看著李小朗空空的竹籠,都笑著,都難過。
他們每次都問:“今天打到沒有?”
李小朗說:“沒有沒有?!?/p>
一天,鎮(zhèn)上突然建起了一座造紙廠,如一個龐然大物,蹲在河邊呆望著河水,從早到晚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大河漸漸變得藍起來,黃起來。李小朗好幾天沒打到一條魚。他只打到一網一網的星光、一網一網的過路風。旁邊的桂花樹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每年秋天的香氣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還有一個中介公司,跟著造紙廠來到小鎮(zhèn),聽說是招工去遠方賺大錢。這一次,是去東北捕魚。東北冷,在河上捕魚更冷,工資又不如人意,沒人愿意報名去。公司經理到處走動,盯上了瘋瘋傻傻的李小朗。經理每天都注意著,這人一身力氣,一天到晚拿著空空的漁網,像從水上走過。
“跟我去東北捕魚,管你數(shù)鈔票數(shù)到手酸?!?/p>
“手酸為什么還數(shù)?”
“你弟弟不是變成魚了嗎?現(xiàn)在全球變暖,魚也熱,跑到東北避暑去了。冬天一到,河上全結冰,你隨便鑿個窟窿,那魚就圍過來了,隨便抓。”
李小朗舌頭在嘴里轉圈,“啊啊啊”地發(fā)出些沒有意義的聲音。李小朗就這樣去東北了,走時樂呵呵的。他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說起他,說他太胖,一腳下去,就在水面上踩了一個窟窿。
掉進水里的時候,他聽到水里有一個聲音:“石頭剪子布?!?/p>
李小朗“啊啊”叫著:“這一回,不讓你?!?/p>
這個圓圓的跳球,就像一只笨重的海象,居然把腳放開,把手放開,就像這些年一直有一根繩子把他綁著。他終于掙脫了,他用腳輕輕蹬著,用手輕輕劃著。手在透明的水中劃出一道弧線,就像在空中揮舞。他的手指也盡情張開,就好像迎面飛來一個石頭,他自信這次一定能把它包在里邊。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