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紅松
一
雪和雨不一樣。
事無定律,物有定式。雨行及時,該來時,雨一定會來。有時候,雨像急惶惶趕路的莽夫,攜風裹電,模樣張狂,令人膽戰(zhàn)心驚。有時候,雨仿佛宮闈深閨里積攢愁腸離緒的幽怨婦人,珠簾高掛,流眸細絲,淚濕青衫袖。有時候,雨安靜地讓一只螞蟻在鄉(xiāng)野間快樂奔走自由歌唱。有時候,雨狂躁地抽打一片葉子,讓落葉隨波逐流無可奈何。
雪貴應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該發(fā)生的一定發(fā)生。將雪片和花瓣連到一起組成“雪花”稱謂的古人俯察品類,凝練格致,天馬行空,風雅至極。每一片雪花都是飛舞在風里的花瓣,或者從一朵恣肆妖艷芬芳引蝶的牡丹、月季、紫藤、芍藥、向日葵、郁金香、白玉蘭、荷花、薰衣草、丁香……上輾轉(zhuǎn)零落的花魂。
雪,晶瑩剔透,豐潤輕盈,矜持婉約,自帶嫵媚,仿佛宛在水中央的絕色女子。花,清香雋永,風姿綽約,惹人愛憐,猶抱琵琶半遮面。
漫天飛雪,便是漫天花開?。肀а┗?,便是擁抱絕色美人啊!那必定是天地間最唯美抵心的一幅抽象畫,最浪漫抵骨的一場冬日美夢。
沒有人埋怨一場雪的姍姍來遲,即便是一場大到摧枯拉朽超乎尋常的暴雪。遲些晚些沒有關(guān)系,降落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場雪花都令人歡悅,令人欣暢,令人舞之蹈之。雪花像個淘氣貪玩的懵懂孩子,走一路玩一路,在歲月深處蹦跳躲閃,卻永遠不會迷失于歲月深處,走丟于歲月深處。
來了就好!畢竟紛紛揚揚。
我和雪已是五十年的老朋友了。白云蒼狗,迎來送往,一年又一年。我們每年至少見一面,或者,見上好幾面。從朔風起兮云飛揚烏云壓城城欲摧到遠山清新草萌翠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這段日子,都是我翹首期盼老朋友的時間。
老朋友愿不愿見我呢?我心里幾乎沒底,又似乎信心滿滿。
我的這位老朋友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規(guī)矩大多約束凡夫俗子,讓尋常之輩噤若寒蟬。雪乃精靈,向來灑脫不羈,信馬由韁,隨心所欲,一貫視規(guī)矩如無物,無為而為,若他愿意,隨時隨地造訪千家萬戶,根本不會向天或地打任何招呼。
一夜飛白,梨花瓊枝,是雪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帶過來的禮物。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是他精心裝扮伊、洛、瀍、澗和家鄉(xiāng)那條順陽河,以及龍門、萬安、北邙、三鄉(xiāng)驛、函谷、虎牢、軒轅關(guān)、天堂、明堂等等山巒嶺川遺址古跡的杰作。
這位老朋友常常不由分說把我堵在屋里,嚴嚴實實地籠罩氤氳人間煙火的房子,封掉我每天要通向外面世界找尋快樂的那幾條鄉(xiāng)村小道。就連院子里那兩棵比我還倔強的老棗樹,院子外那幾棵比我高大許多的榆樹、白楊、梧桐、國槐……和鄉(xiāng)村小道兩旁縮躲在寒風里低眉順眼已經(jīng)枯萎透了的亂蓬蓬野草都不放過。
我居住的那座平淡無奇的村莊瞬間變成了瓊樓玉宇的夢幻世界。藏在熊耳山深處褶皺里的小村莊由此變得冰花一般美麗,玲瓏靈動得讓人心花怒放。之后的許多年里,每每遇見一場雪,我都會想起順陽河邊的那座小村莊,想起令我牽掛惦念的原野、生靈、莊稼、樹木、老少爺們、父親母親,和母親養(yǎng)的那條看家狗。
我由此困郁鄉(xiāng)愁。或許知道我魂牽夢縈眺望家鄉(xiāng)的思緒,雪花伸出千萬只手,用一場又一場紛紛揚揚的雪,慰藉鄉(xiāng)愁,擦拭淚眶。
木格窗里透出的樸素溫暖,院落里傳出的犬吠雞鳴牛芻驢叫和黑豬吃飽后的哼嚀,以及爐火上飄出的簡簡單單的飯菜香,煙囪上裊裊升騰的如牡丹一般盛開在雪花里的一縷縷炊煙,母親織布時高一聲低一聲的夢囈似的絮絮叨叨,讓我在渺若飛羽的一片片雪花里,擁有短暫一生中值得珍惜的片刻愜意。又讓我在一場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里,萬般留戀毫無由起的那一絲淺淺憂慮,積淀并留存再也無法重來的一個個大起大落和悲喜瞬間。
我喜歡和這位老朋友圍爐夜話煮酒聊天,同他談天說地。似乎李白、蘇軾、白居易、王維、杜甫、司馬遷、孟浩然、陶淵明、范仲淹、曹植、賈誼……也喜歡和這位老朋友圍爐夜話煮酒聊天,同他談天說地笑對人生。不然,何來“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又何來“去年相送,馀杭門外,飛雪似楊花”“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枝變瓊枝”呢。
甚至覺得,自己敢于拋棄和違背自孩提時遵循母親劃下的滴酒不沾行事謹慎等等教條,在成年后的某一天醉臥雪窩放浪形骸,都得感恩那一場接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拜雪所賜的一切一切,和所有被雪改變了的一切。
二
那就踏雪尋梅吧。
瀍河,狹而短,其水澈澈,其聲淙淙。洛河,綿又長,蜿蜒曲折,靜水流深。兩河交匯之處,河口狀若喇叭匍匐大地。何其幸甚,閑暇時,我可以信步到“喇叭”上聽流水嗚咽。嗚咽里都是漢唐遺風,周鼎漢瓦。
西岸地勢陡峭。一座高大團城杵在水里,團城上筑有一座飛檐琉瓦的唐風樓宇——晴望閣。蒞閣北眺,巍巍朱櫻塔和恢宏的隋唐大運河文化博物館咫尺毗鄰,交相輝映。
東岸形似金龜探水。瀍洛纏綿,兩條靈性之河協(xié)力堆積出一塊扇面之地。依岸拂柳,看野鴨鷺鳥翔羽,弄水戲波,觀游魚吐泡嬉耍,凝漣漪漾漾,遙龍門山色,溯千年夢華,這里視野最佳。徜徉岸畔,望山,親河,思遠,懷古,每每流連忘返。
龜背被縱橫交錯的步道分割成了棋盤似的幾塊。草坪在龜背上扮演主角——春天生機勃勃,夏天盈潤滴翠,秋天柔軟如毯,冬天草色枯黃。遇著閑暇或節(jié)假日,草坪成了大人小孩的熱鬧去處。垂柳、五角楓、櫻樹……甘當配角,它們珍惜陽光雨露,靜靜站在韶華深處,讓落葉凋零風流倜儻,輾轉(zhuǎn)一派嫻雅從容。
梅園在龜脖位置。冠以梅園,其實疏朗朗三十幾棵梅而已。梅原本南方寵兒,輾轉(zhuǎn)到北方,寵溺已倍增。即使梅樹數(shù)量不多,也要謂之“梅園”。
梅樹分為兩叢。東邊二十幾棵,西邊十幾棵,中間隔著窄窄一條小徑。梅當然是好梅,紅梅灼灼,黃梅窈窈。朔風蕭瑟,梅懷傲骨,一棵棵梅樹搖曳岸畔,一支支梅花凌寒綻放。
愛梅之人如何舍得錯過身邊這一樹粲然綽約呢!去年梅開,恰逢一場紛揚瑞雪。一邊踏雪尋梅,嗅那一樹清香,一邊徜徉岸畔,醉那一灣河景。那些日子,梅園旁的厚厚落雪被賞花人硬生生踩出一圈明顯履痕。那時疫情正峻,一圈履痕顯得彌足珍貴,恍惚間,竟覺得那是人們賦予一棵棵梅樹的無冕光環(huán)。
今年暖冬。時令三九,天空卻三月半似的清朗湛藍,冬陽一改脾氣,也格外和煦溫暖。梅喜歡和一場雪糾纏,飛舞成唐詩,靈動成宋詞。雪和梅一旦融合,遍在天地之間氤氳出了一個香遠清幽的世界。
忽然想起岸畔的梅花,綻了么?
三十幾棵梅樹野性十足。園丁們的精力放在草坪和小景上,對待岸畔的這些梅樹,若不礙人,任由樹干虬龍般恣肆,枝丫四下里舒張。枝丫上花苞累迭,等不及姍姍來遲的雪,已有急性子在枝頭熱烈地盛開,難怪古人說:“向來脂粉流,睥睨誰敢當?”
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寫絕了梅的氣質(zhì)風姿。洛陽地脈花最宜,扎根河洛沃土,汲取千年精粹,岸畔的這些梅樹凡而不俗,出落得小巧別致,小蕾如米,粒粒深紅,大蕾如豆,紅色的花萼已被撐破,裂隙四散,那點深紅裹不住里面膨脹的明黃。那些半開的花,像是剛剛醒來正打哈欠的嬰兒,自帶幾分慵懶,微睜雙目微啟唇,似有幾分嬌嫩。
這些梅花見過入周問禮的孔子么?見過李杜相會么?見過金谷二十四友么?見過香山九老么?想必,這些梅花也見過邂逅洛神的曹植吧,或為他的《洛神賦》添加過靈感?這些梅花想必也見過司馬光吧,獨樂園藏在雪夜里,一燈如豆,孤燈昏黃,窗外數(shù)枝梅探頭探腦。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詩人很遠,遠在前朝。梅樹很近,近在岸畔。
喜歡紅梅,更喜歡黃梅。拉一枝細細打量,這黃梅雖然繁累,卻層次分明,花瓣是油潤的蠟質(zhì),幾乎算是半透明的。許是花萼的映襯吧,這純凈透亮的黃,不但毫不淡薄,反倒有幾分醇厚。一下子幻想起霓裳羽衣,指尖一觸,涼意里大約有著肉質(zhì)的滋潤絲滑,真想折取一支帶回家,又怕樓宇里的暖氣不懂憐香惜玉,隔夜再看,蔫了。
今年賞梅的人明顯多了,如這滿園梅花,比去年繁盛。有人喟嘆:“一弄叫月,聲入太霞;二弄穿云,聲入云中;三弄橫江,隔江長嘆聲;梅花,三弄,絕美!”有人感慨:“梅花開了,該過去的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雪花葬落梅,雪和梅都有歸處。如此,甚好!
三
三九隆冬。小年,風雪交加,父親自遠鄉(xiāng)歸來。
一天一趟的班車早已發(fā)出,空蕩蕩的候車廳里,父親茫然無助??h城和熊耳山褶皺深處里的小家隔著青龍口和幾十里崎嶇山路,咬咬牙,背起鼓鼓囊囊兩個黃里泛白的舊帆布包,父親一頭鉆進了風雪。我后來讀《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侯火燒草料場”,覺得頂風冒雪從草料場往山神廟趕的不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恍如我那搖晃在風雪之中的可憐父親,那句“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讓我跟著心頭一緊。
母親裹著她那條紅紗巾站在院門外小石橋里邊的那棵老榆樹下。我緊貼著母親,站在母親身邊。風雪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我和母親的身上臉上手上,生疼生疼。圍在母親頭上的那條紅紗巾被風雪扯成了一團亂糟糟的紅火苗,仿佛母親釋放給遠方父親溫柔而狂野的召喚,或者引導父親平安歸來的神秘信號。
我在母親身邊站一會兒。冷了,縮回屋里,暖和一會兒,再出來。母親始終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母親把爐火燃得旺旺的,囑我看好爐火,安心等待說不定突然就會看到從風雪之中冒出頭來的父親。??
天色越來越暗,風雪越來越大。母親懸在風雪里的心越來越不安寧。母親決定出門迎一迎父親。
母親義無反顧地淹卷在了漫天風雪之中。
天,徹底黑透。夜,混沌不清。燈,閃閃爍爍。猛然聽見院子里那條沉寂了大半天的黃狗興奮地叫了兩聲。父親回來了!我三兩步跳出門外,激動著想要沖過去擁抱父親。可影影綽綽地,我看到了這輩子刀琢斧刻一般留存腦海永遠無法忘卻的一幅畫面:母親緊緊挽著兩腿泥濘的父親,兩只黃里泛白的帆布包一前一后搭在她的左肩上,壓得母親佝僂著腰。
父親頭上裹著母親的紅紗巾,母親頭頂上頂著一堆雪。
父親輕輕彈掉堆在母親頭頂上的那堆雪花,深情地凝視著母親。母親溫柔拂去散落于父親肩頭身上的那些雪花,他倆彼此默默看著對方,眉眼含笑。
這清苦人間?。?/p>
在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里,母親和父親肩并肩,手挽手,像他倆初識初愛在順陽河邊的那片竹林里的竹子一樣,從容面對風雪,沒有任何畏懼和絲毫退縮。
父親59歲那年意外離世。寒衣節(jié),母親愣怔著給父親黏糊折疊一些花花綠綠的冥衣冥幣,油炸父親生前愛吃的粿子、麻花。年齡愈大,母親愈加執(zhí)念,行為愈甚。紙灰在烈焰烘托下像黑蝴蝶似的飛舞成雪花一般的思念。母親一邊燒紙,一邊嘴里念念有詞,那邊冷,風雪大,記得圍好圍巾穿好棉襖哦。
我仿佛又看到了在那場紛揚大雪里佝僂腰身無畏無懼朝著家的方向奮力奔赴的老父親。父親身后,那兩行印在雪地上曲曲折折的深深腳印,一頭連著母親、哥哥、姐姐、我、和小妹,一頭連著擔當、苦難與遠方。
那兩行腳印仿佛變成了大大的“人”字,蘊滿父愛如山,夫愛似海。
四
北宋的那場雪一定下得紛紛揚揚吧?足以讓人瞬間雪白。
伊河靜默。那只飛翔在《詩經(jīng)》里,鳴于九皋聲聞于野的鶴渺無蹤跡?;蛟S,那只鶴和飛往東南的孔雀一道,追尋它的夢去了。九皋山如伊河一般靜默。
山河靜默是山河累了,躺在一場紛揚大雪里,可以舒舒坦坦睡一覺。
幾只頂風冒雪飛出來覓食的灰喜鵲打破靜默,抓住樹杈,排列成夸張的驚嘆號,好奇地打量著站立在風雪里的一動不動的兩位中年人。此刻,站立在風雪里一動不動的那兩個中年人眼里沒有雪花,唯有求索。他倆一個叫楊時,一位叫游酢。他倆站立的地方是一戶人家的堂屋外,斜在堂屋里瞑坐的人是名滿天下的大儒——程頤。
《宋史·楊時傳》載:楊時字中立,南劍將樂人。幼穎異,能屬文,稍長,潛心經(jīng)史。熙寧九年,中進士第。時河南程顥與弟頤講孔、孟絕學于熙、豐之際,河、洛之士翕然師之。時調(diào)官不赴,以師禮見顥于潁昌,相得甚歡。其歸也,顥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四年而顥死,時聞之,設(shè)位哭寢門,而以書赴告同學者。至是,又見程頤于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時與游酢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德望日重,四方之士不遠千里從之游,號曰龜山先生。
程顥程頤兄弟居住伊河西岸。緊貼著耙樓山腳跟的那座小院時常高朋滿座,往來無白丁。直至今日,拜謁“兩程故里”的熙攘人流里依然鮮有白丁。理學發(fā)軔伊河,翻越千山萬嶺,在關(guān)中平原落地生根,化作“橫渠四句”,讓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從此豪情萬丈,恒念堅定,豎起精神擎柱,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揮斥方遒,家國天下,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日。
我讀初中的學校距離兩程故里大約四十里,不算遠,也不算近。教語文的殷老師告訴我,兩程故里“文風蔚然”“理學宗地”。老師高個子,灰白頭發(fā),鼻梁上架著一副淺咖啡色邊框的老花鏡,臉色稍微有一點蒼白,額頭上爬滿淺淺皺紋,背微駝。他說話腔調(diào)不高,神態(tài)低調(diào)謙和,與人交談時,語氣里常常有一些不經(jīng)意的謹慎。
喜歡在殷老師的辦公室里觸摸那一本本散發(fā)著墨香的書。藏書大都顏色泛黃,有線裝本,有繁體字的古籍。老師從來不允許任何一本書遠離視線,但允許我蹲或坐在門口翻閱。
我第一次讀《二十四史》《史記》《兩程文集》,都是堌堆在殷老師的那間辦公室門口看完的。那當然是我學生時代豐盈充實的一段時光,并且豐盈充實得足以讓我受用一生。
老師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一個冬日,我第一次走進兩程祠,來到耙樓山下。我的心是沉靜的,如淋一場酣暢新雨后的空山一般沉靜。在這樣一個地方,唯有放下所有浮華喧囂塵世繁累,讓心徹底安靜下來,才有資格隔著時空與偉大的思想者對話。
高大蔽日的株株側(cè)柏庇護著青磚鋪成的行道,閱歷千載的淺淺苔蘚隱在磚縫里,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幽靜滄桑。先賢和求知者們的履痕,鐫印在那一塊塊凹凸斑駁青磚上,低吟淺唱。
一株老去的側(cè)柏將枯干枝丫刺向天空。幾只麻雀在枯干枝丫間蹦來跳去,嘰喳鳥語回蕩在院落里,像極了楊時、侯忠良、劉立之、劉絢、游酢、謝良佐、呂中堅、張?zhí)祆?、陳?jīng)正、潘子文、譙定、賈易、馬伸、吳給、戴述等人高一聲低一聲地爭論。
我的腳步很輕很輕,身旁依稀有殷老師恍恍惚惚的影子。一起朝圣么?自問自答。
奢望天知我愿,撲簌簌下一場紛揚大雪,如此,我也能如楊時、游酢一樣,肅候小院,待先生小憩之后,近至身旁,細細聆聽那穿越千年的諄諄教誨。
一定如雷貫耳,醍醐灌頂。
五
鄉(xiāng)村的雪和城里的雪有何不同?我一遍遍問自己。
我的那位老朋友從來不給我答案,而我自己也沒有在一場又一場紛紛揚揚的雪里徹悟或得到想要的答案。
李白說,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杜甫仰天長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柳宗元很聰明,躲在一場雪里孤舟蓑笠,獨釣寒江,留下深沉背影。
這種比較似乎癡人說夢,純屬偽命題。城里的雪絕不會因為降落在城里而沾染灰塵失去潔白,鄉(xiāng)村的雪也絕不會因為降落在田野而暗自神傷不再高傲。每一片雪花都是自由的靈魂,它們?yōu)榻德涞竭@個平凡而不平凡的世界盡情歡唱。
何必硬生生把自己的憂郁不快樂強加給一片雪花,轉(zhuǎn)嫁給一場紛揚大雪呢?多么愚蠢,多么無聊呀。
由是想起了張岱,和他的《湖心亭看雪》: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一生癡絕,萬千孤獨,故園舊夢,家國情懷,就藏在一場紛紛揚揚的雪里。水天蒼茫,云山靜寥,雪落無痕,人間清白。即便曾“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怒馬,好美食,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每個人都會在雪地上留下無法抹去的印記。或曲或直,或輕或重,或深或淺,或長或短,或多或少,或清或濁,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六
實在不放心獨居鄉(xiāng)下的老母親,我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里回到鄉(xiāng)村,回到老宅,回到母親身旁。
雪夜很靜,靜得恍惚能聽到母親一起一伏的香甜鼾聲。
伸手一摸,一把鑰匙放在門楣上方一個不起眼的墻洞里。耄耋之年的老母親忘記了很多事情,唯獨沒有忘記給兒女們留一把進出家門的鑰匙。我是被老母親惦念最多的那一個。
我家的小黑還是探出頭瞪了我一眼。我自覺理虧,打擾小黑的罪過和擾亂村莊安靜雪夜的罪過一樣大。盡管,我確屬無意。
輕身貼附于老屋窗臺上,額頭頂著窗玻璃,睜大雙眼往屋里尋覓著。我試圖借著院子里朦朧的燈光,看一眼心心念念的老母親。遺憾的是,游進屋里的那些光,像是游進了黑洞洞的大海,模糊得啥也看不清。
母親真的老邁了!她老人家竟然一點沒有感知到中年兒子的風雪夜歸。
或許此刻,母親的夢里正有一個孩子在村莊外的青青麥田里灰兔般矯捷奔跑,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棗樹下猴子般靈活跳躍,在她懷里仰著小臉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在她的嗔怪里小黑蔫蔫的低垂著犯了錯誤的頭,在她的一聲又一聲叮囑里依依不舍地踏上離家遠行的路……
一想到這些,我站在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里,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