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穿過竹林甬道,新年的一場大雪壓塌了好多竹子,現(xiàn)在還沒有復原,甬道上也沒有什么行人。有時候殘雪從仍舊負重彎曲的竹枝上跌落下來,像是動物似的發(fā)出聲響,讓人心里一驚,脖子一縮,擔心從領(lǐng)口鉆進去。志云扶住青子躲避雪團,只有岳母氣定神閑,手上抱著那個紙盒子,像是個餅干盒,不會引人注意。
來到了云溪河邊,隔著灌木叢,河流的聲音和以前一樣低沉洶涌,到了平緩地段又變得靜水流深,河面是墨綠色,又加上了一抹初融的雪青。三人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岳母打開盒子,準備抓一把灰撒到河里。青子忽然伸手擋住了。
“媽媽,不要拋棄爸爸。我們把他帶回家吧?!?/p>
岳母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神情,漸漸地又由復雜變?yōu)槿岷?,像是河面上暮色的反光?!澳悴慌铝藛??”她問?/p>
“不怕了?!鼻嘧诱f,“其實這次回家以來,我已經(jīng)不怕他了?!彼哪樕弦铂F(xiàn)出柔和的表情,“讓他留在小冰箱里陪你吧?!?/p>
岳母點了點頭,望著河面說道:“老李,那就先不照你的心愿了。把你再留在屋里幾年,等我過了世,咱們一路走。”
三人穿過公園往回走,去余暉村半坡34幢,岳母依舊手上抱著骨灰盒。
一
年三十吃過午飯,岳母拿出兩副春聯(lián)來,要給大門和二門貼上。
這是云溪農(nóng)商銀行送給儲戶的,一看就是印出來那種,自然比不上一桶油之類實惠,不過趕上過年也算應景。字體總算是墨色的,不像金粉字那樣毫無書法可言,貼在這座老屋子的門上,也算搭配。
兩道門都是鐵的,外面的一道似乎是用鋁刷了一層涂料,起初大約亮閃閃的,年深月久顏色也暗了,還起了皮,鼓起大大小小的包。這道門管著一樓住的兩戶,和通往樓上四層的鐵門是隔成兩半的,極少看見通往樓上的鐵門后有人。門的下半部分是鐵板,上一半是透光的柵欄。春聯(lián)的一邊和橫聯(lián)要貼在鐵板上,這比較好說,另一半要貼在墻上,墻起了灰,這就比較費事。
最初打算用透明膠帶粘。貼了一邊和橫聯(lián)之后發(fā)現(xiàn),膠帶在鐵板上粘不牢,對聯(lián)的上半截總是脫落開來,膠帶上都是鋁粉。大約也怪天氣,這兩天有小雪,氣溫低。擦拭了鐵板上結(jié)的蛛網(wǎng)和揚塵,還是不頂用,膠水咬不住堅硬的鐵板。志云只好讓岳母攪一盆糨糊。青子手里拿著剩下的半邊對聯(lián),在一邊問糨糊比膠帶強?志云說你不要不相信糨糊,它很強大。
岳母燒了開水,去客房拿紅薯粉攪糨糊,紅薯粉平時是用來給肉絲勾芡的,在西安青子常常這樣做,這兩天又派上了洗水果的用場,岳母說用淀粉比鹽水洗更干凈,還漬不壞草莓。沒想到眼下它又在屋門上有了用武之地。鐵門上沒有往年貼春聯(lián)的痕跡,西安的出租屋也不需要貼春聯(lián),所以青子沒見過淀粉的這種用途。
糨糊攪好了,冒著熱氣,岳母在廚房找一個小刷子,半天沒有找到,說從前是有的,不知到哪兒去了,志云干脆用手掌直接往鐵門上抹。真的管用,鐵板再冷敵不住糨糊厚厚的一層,對聯(lián)粘牢了。另一邊的石灰墻也沒出問題,糨糊遇上墻面是本色當行。青子在一旁看著說,糨糊就是這東西呀。從前我讀小說,財主人家過年貼春聯(lián),窮家的孩子看著,就討糨糊吃,富人家給他們施舍一勺。那時覺得奇怪,糨糊怎么能討來吃,不是膠嘴巴嗎?原來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
貼里邊門的時候,又遇到了麻煩。里邊的門有兩道,鐵的防盜門包木門,防盜門是暗綠色的,顏色大約比當初新買時更沉,總算沒有像大鐵門那樣起皮。但春聯(lián)要貼在防盜門兩旁的粉墻上,粉墻除了蛛網(wǎng)和煙炱,已經(jīng)起皮剝落得很厲害了。尤其是橫聯(lián),即使志云抹了滿手的糨糊,仍舊一粘就脫。看起來它經(jīng)歷了過于長久的年月,像老年人的皮膚一樣失去了彈性。
志云用手指摳下了一些凹凸的墻皮,抹上更多的糨糊,大致總算是把橫聯(lián)糊上去了,又添上兩道透明膠帶。兩道鐵門上紅地黑字,雖然門墻依舊,但看上去還是添了喜氣。岳父去世已滿三年,志云忽然想到岳母今年貼春聯(lián)的用意,看來并不只是為了不浪費云溪銀行贈送的對聯(lián)。
貼春聯(lián)的事項這才算真正完成了。
旁邊人戶的門上沒有貼春聯(lián)。當然第一道鐵門上貼的,也算是幫他們貼上了。似乎每次過來,這戶總是沒有人。岳母說,前幾年那對老教師就搬走了,買了新房子,這間房用來出租。上半年空了幾個月,下半年有幾個小青年合租,“想來他們應該是一個公司的吧”,他們從來不做飯,岳母也拿豬耳朵和苕湯圓給他們吃過,他們就說謝謝阿姨。但具體他們是做什么的,岳母從來沒有問過。
志云從外面的窗簾縫隙往屋里看過,似乎蒙著一層塵灰,幾乎看不出有人住著的氣息。也許他們早出晚歸,只是在這屋里過個夜,和岳母照面的時候不多。他們可能工作很忙,回到住處沒有力氣弄出多少響動,連電視也不會打開。門廳里除了早晚準時響過的兩陣雜沓腳步聲,都是安靜的。他們連一個鞋架都沒有添置,鞋大約都是換在屋里,因此過道里靠那一邊沒有任何的東西,不像這邊岳母擺了鞋架和幾只泡菜壇子,以及其他東西。在他們眼里,岳母是這個門廳的主人,他們只是過客,不合適放置什么東西。當然這半邊處在上樓的梯子下,面積本來也更寬大。過了年,他們可能又不租了,因此屋里的家具像是罩了起來,屋子顯得像是一整年都沒有人住過。
二
這次青子到咸陽機場時核酸結(jié)果沒出來,志云只好先登機到了貴陽。貴陽的冬天自然沒有西安凜冽,但這兩天也有些寒氣,天氣預報說要下雪。靠近云溪,空氣明顯地濕潤起來,大約是這邊的樹林和水澤比較多。處在半坡上的余暉村小區(qū),幾排樓房之間是樹木和花壇,老式的路燈光蒙上水汽,顯得不算明亮。走到第二排樓房后身,往坡頂方向走到青子家外面,客廳窗戶透出燈光,被布簾和花壇里的樹木遮住,顯得有些灰撲撲的,看不清屋里岳母的身影,大約在廚房。
拉桿箱在潮濕的瓷磚地上拖行,發(fā)出并不刺耳的橐橐聲,似乎還能聽到頭頂樹木的響動,有極細小的雨點滴下來。這會兒并沒有下雨,是存了很久的吧。志云走到了單元外面的鐵門前,發(fā)現(xiàn)鐵門是開著的,不然敲這扇鐵門岳母不一定能聽見,要到窗戶前面去喊。門廳里的燈也亮著,志云走進門廳,換上了鞋柜下面擱好的拖鞋,敲那道防盜門,岳母很快來開門了。
放好了東西,岳母去給志云煮米粉,讓志云坐到客廳電熱桌旁邊的沙發(fā)上,把手和腳都籠進去,她已經(jīng)開了兩面的電熱片。電熱桌是一張金屬桌子,四面披搭著布墊子,電熱片分布在墊子下方,打開電門之后,人把手腳都伸進墊子里面去,就感到里面焐著的暖烘烘的熱氣,身上整個也暖和起來。這是貴陽本地獨有的東西,跟這邊冬季綿長的陰雨天氣適應,還可以在桌面中央加上湯鍋燒熱,全家吃火鍋。這個電熱桌用了十來年,卻沒有怎么顯舊,岳母用得很習慣,像是個傳家寶,只是換了兩回墊子。青子曾經(jīng)提出像幺舅家那樣,給屋里裝上地暖,被岳母一口拒絕。
至于身后的沙發(fā),從前用的是從幺舅一家居住時遺留下來的,暗紅漆色的長椅帶著墊子,另外有兩只單獨的靠椅,總算是換成了青子想要的布藝軟墊樣式,帶著一個伸出去的貴妃榻。但是舊的木椅沙發(fā)并沒有扔,擱在靠墻的一邊,加上窗臺下本來還有另一張舊沙發(fā),屋子里就有三面是沙發(fā)了,有點像會客廳,來多少人都坐得下。當然,這屋里平素并沒有幾個人來。
“怎么核酸結(jié)果那么久出不來?”岳母在廚房里問,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志云再一次對她解釋,青子的核酸是上飛機前一天在單位樓下的核酸檢測點做的,估計還沒來得及上網(wǎng)。
云溪牛肉粉端上來了,岳母另外拿來一個小碟子,里面是煳辣椒加折耳根碎段段。這是青子愛吃的,她在西安那頭的視頻里做出羨慕的鬼臉,說不想太受誘惑關(guān)掉了通話。吃過飯兩人在電熱桌旁默坐,岳母問外邊下雨了沒,志云說來的時候沒有。天氣預報說有小雨。岳母說。她打開了電視,屏幕上放出過去年代的生活畫面,不知為什么,人們總是對此念念不忘。是《人世間》。
墊子下面暖烘烘的。岳母非要坐小凳子,把沙發(fā)讓給志云。她說,坐不慣軟的。后來岳母困了,開始打哈欠,胳膊肘有點趴在取暖桌沿上。她一向睡得很早,但在平時的視頻通話里,她一再說自己睡眠不好。失眠的癥狀是在岳父去世半年后逐漸出現(xiàn)的。起初,青子感覺“媽媽像是松了一口氣”,也包括她自己。岳父從生癌癥到去世的一年多時間,對青子和母親來說,都是極大的折磨。
但后來志云卻發(fā)現(xiàn),對岳母來說,并非完全如此。去年秋天,志云到貴陽出差,抽空來云溪探望岳母。也是在這張桌子旁邊,只不過當時沒有開電熱爐,聊到青子的抑郁癥,志云試探性地問岳母,岳父的脾氣是不是有點嚴肅?他以為會引起岳母更多的話頭來,不料聽到的是全然的否認:“不啊,他脾氣挺好的?!痹滥概e出的例子是岳父很勤快。他的刀功很好,會幫著在廚房切菜,蘿卜絲切得不比女人差;愛干凈,每次洗了澡,內(nèi)褲都是自己當場就洗了。這一點志云和青子在一起后也學會了,不再像從前那樣順手扔進洗衣機,堆上一大疊之后和很多其他衣服一起洗。
志云感到很是意外。青子說的話肯定不是騙他,包括岳母在岳父生癌前后經(jīng)受的。但在岳父去世之后,岳母一個人待在這座房子里的兩年多時間里,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變化,盡管表面上看,這所屋子除了變得更安靜,一切陳設(shè)都還保留著從前的樣式。
“核酸結(jié)果還沒出來嗎?”岳母問。志云上手機查了一下,還沒有。那邊青子可能已經(jīng)睡了。媽媽你先睡吧,我再等一會兒。岳母又堅持了一會兒,連續(xù)打了幾個呵欠。我去睡了,她說,你睡覺時記得關(guān)上電熱爐,開關(guān)就在你那方的墊子下面。岳母佝腰過來給志云示范。志云說記住了。
岳母去臥室睡了,但并沒有完全關(guān)上門。志云一個人在客廳等待。窗簾拉上了,窗外的夜變得更安靜,明天是否會下雪呢?
志云去洗了一個澡。他小心翼翼地避開觸碰洗臉池,對國慶長假那次回家后的事故心有余悸。那次在洗臉時,志云打算順便洗一下腳,他像以前在出租屋里習慣的那樣,把腳抬起來擱到洗臉盆里邊去洗。這是一個獨立的陶瓷洗臉盆,由一根粗瓷柱子支撐著。志云完全沒有想到,他的腳放下去,洗臉盆下方發(fā)出了咔嚓的聲響,有什么東西斷裂了。志云佝下腰去看支撐的柱子,在最下部挨著瓷磚地面處,有兩塊陶瓷破裂了。整個洗臉池雖然沒有倒下,或許是因為其中水管的作用,卻松動起來。剛才洗臉池發(fā)出的聲音很大,岳母和青子在客廳一定聽見了,志云感到一陣心虛。
他不明白為何支撐洗臉盆的柱子會破裂,自己將腳放上去的力道并不大,當然這個舉動是錯誤的,如果如實告訴岳母會很尷尬。
岳母當然聽到了衛(wèi)生間里的動靜,志云出來的時候,她不動聲色,事后卻仔細地去看過了,盡管志云隨手關(guān)了燈。在后來三個人坐在桌邊閑聊的時候,她不輕不重地把這事提了出來,志云只好姑且解釋了一番,至于把腳放到洗臉池上的動作,他是沒有辦法對岳母說出來的。
這會兒志云想到,可能是洗臉盆年代太久了。這和墻上的噴頭一樣。噴頭的管子已經(jīng)發(fā)硬難以彎曲,用一根繩子綁著,蓮蓬頭的水流向四下亂噴。這比國慶來時差多了,不過幾個月時間,或許是越過了某個徹底老化的門檻。
洗完了澡回到客廳,志云按照岳母吩咐的,把內(nèi)褲放在電熱桌面下的托盤上,這樣白天可以利用爐子的熱量烤干。晾在外邊的話,一天下來也只是陰巴干。蹲下去關(guān)電門的時候,志云發(fā)現(xiàn)岳母去睡覺時沒有關(guān)她自己那方,這樣志云兩邊都有電熱片烤著,更暖和。
岳母沒有睡著,看來她的失眠是真的,但或者是因為志云還在等青子。在志云進臥室的時候,她問了一句電熱爐關(guān)了嗎?志云回答關(guān)了。岳母說電熱毯給你開著了,你要是覺得被子薄,旁邊櫥柜里還有毛巾被。
志云關(guān)掉了客廳的燈,這盞燈在靠外的那邊墻上,關(guān)燈之后得摸黑到臥室去,他只好打開手機燈光。老式屋子的設(shè)計就是這樣,不會有兩頭開關(guān)的便利。打開手機燈光之前,志云碰到了靠側(cè)面墻放著的紅木沙發(fā)腿,不過并不重。
電熱毯很暖和。雖然沒北方的暖氣,空氣也濕一些,但志云躺在床上并不覺得冷,反而喜歡濕潤的空氣。他撳滅了大燈,打開臺燈,臺燈的開關(guān)發(fā)出一陣接觸不良的刺啦聲響。這間屋子不大,放了床和兩個櫥柜之后空間更是有限,因此也容易暖和起來。從青子的少年時代起,這一直是她的房間,這回是志云第一次獨自在這個房間過夜。
他聽到客廳里有輕微的響動,岳母起來了。她像志云一樣摸黑穿過客廳,似乎是去廁所,聽得見衛(wèi)生間擋板開閉的聲音。她也許會檢查一下,志云的這次洗澡是否造成了什么損壞。后來岳母回到客廳,志云聽見她開了燈,掀開了電熱桌的布簾。她到底還是不放心,需要自己親手檢查一遍。窸窣的動靜消失后,志云松了一口氣,心想岳母這會兒大約能睡著了。他也按滅了臺燈。
熄燈之后過一會兒,志云迷迷糊糊的,聽到窗外有動靜。起初不明白是什么。窗簾拉上了一大半,窗外是花壇和樹叢,再過去是道路和另一排樓房,沒有什么特別的。但他是第一次躺在這個房間的床上,僅僅是午休。志云在假寐中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說不清遠近,或許本來很近,但和暑熱一起被一處陰涼遮住了,像在另一個世界里發(fā)生的事情,一點也不驚擾這邊。往外看一眼,明白這是芭蕉的作用,夏日里的芭蕉長得寬大碧綠,投下水一樣厚實的濃蔭,只讓細碎的光線和微風進入,造成了這種“隔花人遠天涯近”的效果。
眼下仍是芭蕉,只是不再有人語,是雨滴。白天一直看不見的小雨,雖然在院子里櫻桃樹的枝梢上凝結(jié)成水珠,卻并沒有發(fā)出滴落到瓷磚地上的聲音,或者只是人聽不見?,F(xiàn)在屋子里人的聲音完全停息,雨水仍舊在芭蕉的葉片上凝結(jié),成形之后,由上層葉片墜落到下層,芭蕉寬大顫動的葉片猶如擴音器,放大了水珠滴落的響動,清清楚楚地鼓動耳膜,所以人們喜歡說雨打芭蕉。
志云想到了有一次在按摩理療店聽見的滴水聲。那次回云溪,青子的抑郁癥很嚴重,岳母、幺舅母和志云一起帶她去清溪路一家半坡上的理療店,幺舅母在那里做過幾次按摩,說師傅的手法很好。按摩店在一座臨時板房里,里面非常悶熱,幺舅母和青子躺在床上接受按摩,忽然頭頂附近響起了撲啦啦像瀑布一樣的落水聲,志云嚇得站起來,岳母和其他人卻無動于衷,瀑布聲轉(zhuǎn)為小一些疏一些的滴落聲,志云擔心水會漏下來,問岳母怎么回事,她淡淡地說有人在澆花。志云走出去看,果然板房的彩鋼瓦頂上層有樓房,陽臺上擺滿了花卉綠植,住戶用洗臉盆澆水,溢出的水大股落下彩鋼瓦頂,被震蕩的彩鋼瓦幾倍擴大了聲響,造成了那樣轟隆的陣勢,難得的是所有人都見慣不驚,包括患病的青子。眼下窗前的芭蕉葉,正是那時板屋頂?shù)牟输撏撸m然是冬天欲雪的天氣,想必仍舊長得茂盛,只有在南方才會如此吧。
在許久斷續(xù)的芭蕉滴水聲里,志云睡著了。
三
年夜飯去幺舅家吃。
這讓志云多少有點失望,潛意識里他期待著岳母的手藝,三人圍簇取暖桌的夜話,即使是看個一年比一年無味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似乎也可以接受。岳母手藝好,尋常飯菜不在話下,青子常說起她請客時做的榨辣子粉蒸肉。后來有一次來云溪,并沒有請客,岳母仍舊做了榨辣子粉蒸肉,廚房里的準備活計就費了兩天,端上來一看,似乎并非一道菜,而是一座建筑,疊床架屋,像高高聳起的皇宮,顏色也是琉璃瓦般的金黃通紅,跟一般的粉蒸肉完全是兩回事。志云并不要求岳母過年做粉蒸肉,那更多地像是用來觀瞻而非食用,雖然食用起來也一樣五味俱全;其他的各樣小菜,也都各是各的味道。再說三人還并沒有單獨一起團聚過,以往或者在水城的親戚家,或者是志云和青子在陜西志云的家里,而那并不能真正算是志云的家。自從母親在志云十來歲時去世,父親續(xù)娶之后,志云總覺得父親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繼母和后來生的小弟。
但去幺舅家也不錯,畢竟是最親近的,兩家又都在云溪。幺舅家離這里不遠,甚至不需要出余暉村的大門,從小區(qū)里穿過一道門就可以過去,那邊菜上桌了現(xiàn)喊這邊過去都來得及。
話雖如此,但也不能等著飯好了人家叫,岳母需要提前一些過去,看有無可幫忙的地方。當然那邊是幺舅主勺,其實并無多少岳母可以插手的地方。岳母娘家的人都長于做飯,和青子父系這邊的親戚對比鮮明,不要說志云,連青子自己都從沒吃到過叔叔嬸嬸做的什么飯菜。不僅如此,簡直就沒有什么來往。
三點多的時候,岳母打算過去了,但是她又覺得不合適,畢竟年夜飯不比平時,需要幺舅那邊來電話確認一下。這樣看著電視,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等著,三個人各據(jù)一邊,青子半躺在貴妃榻上。開始志云以為三面火都是開著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靠岳母那頭并不是特別暖,伸手去摸了一下,知道并沒有開。岳母正起身去添水,解釋著說:“你們那兩面開起,我這邊不開都覺得暖和哎?!?/p>
岳母去開了一線窗縫,有一股細微的香氣透進來,開始不知是什么,后來聞出來是桂花香,極細極細。這個季節(jié)哪里有桂花香,岳母說,是靠近坡坎底下那一株,那里可能是地氣暖,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開一點花。岳母出門了,等一下回來,手上折了兩三枝,青枝綠葉上零星開著金黃色的花序。志云目光搜尋哪里有插的瓶子,岳母從臥室哪個櫥柜里找出一個藍色帶紋飾的花瓶,樣式有些別致,兩肋是往下陷的,形成很深的岔口,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水就會溢出來。但實際岔口里層仍舊有遮擋,并沒有看上去那樣深,仍舊能裝不少水。
花插好了擺在電視柜上,屋里有一種甜香氣息。媽媽說,這個花瓶是幺舅他們留下來的,青子你有印象嗎?青子說有,當時幺舅愛插花,他那時是個文藝青年。后來咱們家搬到這里,爸爸不怎么愛家里插花,我就沒見過這瓶子了,沒想到你還留著。媽媽看著說,爸爸有時候也插的,他只是不大習慣這個花瓶的開叉設(shè)計,“總覺得水會溢出來”,所以他用空瓶子來插。
終于幺舅母來電話,讓早點過去,說那邊親戚都到了。媽媽于是動身先去,帶上一把傘,志云和青子再等上一會兒。親戚太多的場合,青子并不是很習慣。
兩人終于過去的時候,小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濕潤得很,路上沒遇到什么人,大約做買賣的都已經(jīng)收攤,各家在準備年夜飯了。遠處什么地方傳來一兩聲鞭炮,看來作為貴陽遠郊區(qū)的云溪還是允許燃放煙花爆竹的,果然在幺舅家小區(qū)的空地上已經(jīng)有孩子拿著煙花在玩。這個小區(qū)的年代比青子家的晚,外墻鑲了瓷磚,流線型的陽臺帶著巴洛克式的飾柱,看上去洋氣一些。樓層比青子家的高,幺舅家住在六樓,上面還有一層,從前也沒有裝電梯。志云和青子從一幢樓下經(jīng)過,看到樓外邊豎起了井字形蒙著綠紗的腳手架,和樓層并行一直到頂,看起來是在裝什么東西,青子忽然想起來是電梯,看幺舅媽在抖音發(fā)過,幺舅他們這個小區(qū)要加裝電梯了,看來正在動工。
但腳手支架并不是每幢樓外都有,幺舅家的樓看起來沒有動靜。兩人爬了樓梯上去,還沒有敲門,幺舅媽的小狗豆豆就在里面大肆叫起來,被來開門的幺舅媽喝住??蛷d沙發(fā)上和四處已經(jīng)有了一大圈人,青子和志云是最后到的。
幺舅媽的妹妹坐在客廳一張桌子邊,依舊剪著像蓋子一樣的平頭。志云和青子一樣微笑著叫她二姨,心里卻像上次見面一樣,想起青子少年吃荸薺的事來。
那年青子在上初二,爸媽都在遵義建筑工地上,青子寄養(yǎng)在幺舅家里。有一天二姨來玩,帶著她自己的兩個孩子,加上幺舅的女兒星雨和青子一同出去春游。游逛的路途中,星雨和青子走在一撥,二姨總是喊星雨過去玩,把青子晾在一邊。逛了半天大家都渴了,二姨帶了一袋荸薺,坐在草地上削給幾個小孩子吃。她先是給星雨削了一個,再給自家倆孩子削了,又給自己削上一個。等吃完了,又給星雨削一個,再給自家倆孩子一人削一個,自己也間或吃一個,如此周而復始。直到袋子里的荸薺剩下最后一個,也是最小最癟的一個,二姨拿起來削了才遞給一邊的青子,嘴里說:“這一個本來并不是給你的,因為他們幾姊妹都吃完了,也吃飽了,所以才讓你吃。”青子拿過來,微笑地說謝謝二姨,不慌不忙地吃掉了。很多年以后她對志云說起這件事來,依舊是不緊不慢,可是志云知道在青子的心里,這個最后才輪到她的荸薺,會擱在心里一輩子。因此志云見到二姨的寶蓋頭,就有一種心里發(fā)堵的感覺,這大約也是青子來吃年夜飯不積極的原因吧?盡管她跟幺舅是很親的。
客廳里還有二姨的丈夫,幺舅媽的媽媽、弟弟和女朋友,以及星雨,或坐或靠在沙發(fā)和附近的小餐桌周圍,沙發(fā)是青子給家里換的相同樣式,大家吃水果閑聊,看看電視。星雨看上去像是化了妝,卻有點化花了的樣子,在眾人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平時她也很少參加親戚間的聚會。青子和星雨聊了幾句,星雨最近又換了工作,到一個室內(nèi)設(shè)計公司,她覺得比自己原來待的那個招投標公司有意思,雖說工資低點。但是青子聽媽媽說,星雨的錢一直不夠用,要家里補貼。
當然更出格的是,她和一個女朋友同居,兩人共同經(jīng)營一個花店。這件事當初鬧得沸沸揚揚,幺舅媽從捶胸頓足到長吁短嘆,曾經(jīng)要和星雨斷絕母女關(guān)系,星雨也不為所動,幺舅則是到哪兒都一言不發(fā)。那年過年星雨也沒回家,只有幺舅和幺舅媽兩人團年,誰叫吃飯他們也不去,似乎從此抬不起頭來。好在后來他們也想通不管了,只是給星雨提了一個條件:除非好好找個男朋友結(jié)婚,別想家里幫她買房子。
青子沒有料到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星雨會這么離經(jīng)叛道,何況是在云溪這種小地方。父親去世之后,她曾經(jīng)問媽媽,如果我像星雨那樣,你會跟我斷絕母女關(guān)系不?媽媽回答說“你要是那樣子,我都要死了,還斷絕啥子關(guān)系”。青子心里有些感動,媽媽的話雖然說得厲害卻并不決絕。如果是父親,青子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出這樣的問題,那似乎是當場要被打死的冒犯,更談不上啥子斷絕關(guān)系。
不要說像星雨那樣離經(jīng)叛道,即使是和志云談戀愛,因為志云年紀大十來歲,又不是公務(wù)員,父親恐怕也會禁止,即使她和志云或許有一些話題可聊。青子這樣說的時候,志云不知道自己在岳父去世后才遇到青子,算是幸運還是遺憾。如果岳父真的在世,志云能夠與他和平面對,甚至就他看過的張中行聊得投機嗎?那會是一幅怎樣的場景?但或許他根本不會給自己開口的機會,就以嚴厲的口吻下逐客令?對于這種想象中的會面,志云不知道自己是向往還是遺憾。但他還是安慰青子說:“不管怎樣,父親還是屬于你的,跟媽媽一樣。”
青子感慨,到底星雨是從小父母寵大的,沒有后顧之憂,才敢這樣不管不顧,她也知道幺舅和幺舅媽不會拿她咋樣。
幺舅家的房子里很暖和,因為前兩年安了暖氣片??蛷d和余暉村的房子差不多大小,但餐廳要大得多,又和客廳打通了,看上去顯得很寬敞。外邊的陽臺視線不錯,能看見遠處的山坡,陽臺上栽著大小幾十盆花,這是幺舅媽的愛好,她常常發(fā)和這些花卉同框的自拍。青子特意走到陽臺上去,不過很快又回來了,陽臺另外半截是那只小狗的領(lǐng)地,有一股氣味,幺舅媽說它內(nèi)急時會在陽臺上解決。
只有幺舅和岳母不在客廳里,幺舅正在廚房里系著圍裙忙碌,志云喊了他一聲都沒聽見。岳母也在幫廚,至于幺舅媽,是從來不下廚房的,在客廳跟著大家閑聊。吃些水果,看了會兒電視,幺舅做的菜上桌了,一大家人都圍過去。大圓桌仍舊是滿桌子滿碗,幾乎有一半是香腸、鹵味之類,另一半是現(xiàn)炒。志云隱約覺得,這次幺舅的手藝沒有去年好。
年夜飯桌上擺了茅臺、紅酒和果汁,青子能喝點酒,志云也倒了些紅酒,幺舅帶頭舉杯祝酒的時候,他也跟著意思一下,幾巡過去往杯中添了一些,得到幺舅的表揚:“志云這次可以呀,表現(xiàn)有進步!”
兩年前志云初次來云溪,幺舅做東在飯店聚餐,也是一桌十來個人,志云自己不喝酒,因為擔心青子喝多了,和舉起酒瓶跟她頻頻碰杯的幺舅之間有點小紅臉,當然幺舅的臉本來也喝得夠紅了。當天回家之后,喝醉了的青子吐了三次,吐完之后躺在床上,她告訴志云,爸爸去世半年之后,家人聚餐上她喝多了,曾經(jīng)舉起酒杯和幺舅碰著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心我的男人了”。
即使是岳父在世,青子和幺舅相處的時間也要比和親爹多得多。從五年級到高三的整整八年時光,青子一直在幺舅家度過,只能在逢年過節(jié)時見到爸爸媽媽。爸媽第一次過年回來的時候,住了半個多月,青子以為他們不會再走了,開學頭一天媽媽也是這么告訴青子的??墒堑诙煸趯W校里,老師悄悄地告訴青子,爸爸媽媽已經(jīng)走了。青子滿臉淌著淚往車站飛跑,在車站趕上了正在上車的爸媽,媽媽背著包裹摟住青子哭了起來,娘兒倆的眼淚流在一處,吩咐了青子許多話,爸爸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沒有責備青子耽誤上課跑來??墒撬麄冏詈筮€是得上車,青子又一個人跑回學校去上課,到了教室門口才把眼淚擦干,臉被擦得生疼。
青子寄養(yǎng)在幺舅家的時候,爸爸一次性地給了幺舅六千塊生活費,幾年之后又給過一次。那時候工資都低,也就不算少了。提起在幺舅家的生活,青子總是說“過得不錯”,可是畢竟是寄養(yǎng),類似吃荸薺那樣的情形,也不是完全沒有過。譬如,有一次青子在臥室里做作業(yè),想起去客廳拿一件東西,看到星雨在吃苕湯圓。這是幺舅和媽媽家鄉(xiāng)水城的特產(chǎn),親戚老遠地帶過來,吃的時候沒有叫青子出來。青子不知道幺舅、幺舅媽有沒有吃,或許他們自己也舍不得,只是給星雨吃吧。
總的來說,幺舅、幺舅媽對青子還是不錯,有一次幺舅喊去吃飯,青子正好抑郁癥發(fā)作,躺在家里不肯過去,媽媽生氣說她:“到底人家給你煮了七八年飯,吃咯!”幺舅和媽媽的感情好,長姐如母,當年家里窮,大舅和三舅也不大頂事,全靠著媽媽在水城街上編帽子席子掙錢,幺舅才有條件上了大學。爸爸去世之后,媽媽在云溪也全靠幺舅照應。
至于吃苕湯圓那種細節(jié),青子并沒有跟媽媽說過,因為覺得這似乎是不適合說的。青子能感覺到,雖然出了生活費,但媽媽和爸爸還是覺得欠了幺舅、幺舅媽的情,畢竟把一個孩子放在別人家中八年,已經(jīng)不是錢不錢的事,那些細節(jié)就根本不能深究了。
吃飯時閑聊,星雨又對幺舅媽提起來想買房子,要父母資助。幺舅媽夾了一塊雞骨頭,停在一半說:“那你好好找個男朋友再說!”完了再把雞骨頭送進嘴里。對于星雨,她也只有這招了。旁人也就附和說:“就是,好好找個男朋友嘛!”星雨只好不再說什么,飯桌上又開始下一輪敬酒。
志云跟著大家舉杯,心里想到兩張青子小時候和星雨的照片,照片上的星雨還是孩子,理著小平頭,帶著她的青子雖然也不過五六歲,卻有些亭亭玉立的樣子,只是臉上表情顯得憂郁,即使是在笑著伸手迎接撲過來的星雨的一張上也是如此。另外還有兩張老照片,一是全家在赤水河邊合照,青子偎在媽媽懷里,臉上的神情也顯得憂郁,縱然她看上去只有兩三歲。另一張攝于同時期的照片上,青子一家三口和幺舅合影,背景是學校的一幢樓房,當時一家人托身在水城爺爺教書的學校里,沒有自己的房子。以后爸媽長年住在工地,青子待在幺舅家,直到上了大學,暑假仍然會去幺舅家住一段。青子上大二那一年,爸媽買下了幺舅家騰出的舊屋,才有了自家的房子。
對青子來說,她在那年寒假回家,依舊是回到余暉村半坡那間一層的房子,住的還是從前的房間,只是陳設(shè)改變了一些。
回家路上,小孩子們?nèi)耘f在小廣場上放煙花。梅花在暗處開放,清新的香氣和煙花的火藥香味混在一起,又被下過小雨的空氣潤濕,有一種年節(jié)的感覺。青子皺起鼻翼吸了一口,環(huán)顧了一下四面在燈火中顯出微白色的樓群,說這里真不錯,將來在這兒買一套房吧。
志云有些驚訝,問為什么要買這邊的房子?余暉村的房子挺好的啊。
青子說這邊房子的戶型好。我喜歡寬敞通透的。志云說家里的房子戶型也不錯,南北通透,環(huán)境比這邊好。我挺喜歡的。
岳母沒有出聲,抖抖手里的傘,看上面有無未干透的水汽。
回到家中,要給岳父和幾位老人燒紙。
因為外邊下小雨,地上都是濕的,在哪兒燒成了問題,只能選在門廊里。岳母燒紙是按照水城的風俗,把一沓沓打好了錢印的小塊火紙用白紙包起來糊好,外面再按照格式寫上這個親人的名字,專門喊他收取。白天岳母已經(jīng)包好寫好了。這樣有個好處,不論親人要從多遠的地方趕來,有幾個人,不至于混亂爭搶。但是也帶來一個問題,火紙不是很容易燒,要四面架起來,中間再擱上幾張專用引火的紙。
志云去看了門廊的地板,是鋪了瓷磚的,要墊上紙殼子燒,岳母去找了兩張出來。給岳父燒的專門架了一堆,另一堆是給青子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幾個人的。開始點火不順利,中心架得太實,沒有太燒起來,岳母拿一根小鐵絲捅了兩下,給岳父的那堆火躥起來了,相比之下,另幾個祖人的燃得沒那么快。志云心想,岳父的魂靈從水城趕過來,需要多長時間?也許他畢竟比另外幾位祖人路熟些。青子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剛才腳邊刮了一陣風,我感覺爸爸就在這屋里似的,忽地一下火苗就起來了。岳母白了青子一眼。她輕輕撥著火紙,火光映亮了她的眼睛,在瞳仁里反映出縮小了的火苗,在輕輕顫動。
火苗躥得很高,門廊的屋頂固然挺高,除了水泥板也沒有什么裝飾,但門廊對面墻壁上嵌著全樓的電表箱,讓人有些擔心。志云伸手摸了摸電表箱的塑料外殼,已經(jīng)有些發(fā)熱了。還好火紙的火勢不持久,很快小下去,小捆小捆的火紙搭的架子燒塌之后,中心有些悶熄了,冒出很大的煙子,雖然有外面鐵門上方的柵欄縫隙,但仍舊堵在門廊里出不去,志云只好打開了外面鐵門。清冷的夜風吹進來,紙灰和火星都在飄動,灰燼中紅紅的余火一亮一滅,真像是有人來撿錢似的,志云的心里有些悚然。
有些中心的紙錢沒有燒透,一直在冒煙,志云拿鐵絲去翻動,岳母讓他不要翻,會把錢翻爛的。但是時間等得太久,最終岳母還是自己翻動了一遍。灰燼中仍然有紅色,但沒有什么危險性了,岳母讓志云和青子回客廳,她一個人來收拾。
四
“雪下下來了?!痹滥竿V沽艘幌率稚掀寡康膭幼鳎虼巴庹f。
志云轉(zhuǎn)頭去看,窗外的紫薇枝條顏色有了變化,不能說是白色,但和先前不一樣了。至于暗綠色的樹葉,還看不出。隔著窗紗,空氣中隱隱有什么下落,聽不到任何動靜,像在一個消音的世界里。
“你知道我小時候?qū)W的頭一句詩是什么嗎?”青子側(cè)頭看著窗外說?!耙黄瑑善钠!敝驹崎_玩笑地回答,這是小時候爸爸最開始教他認識的幾個字。
青子白了他一眼:“才不是呢,我爸哪像你爸水平那么低!是‘稀奇稀奇真稀奇?!?/p>
“這句水平很高?”
“高的是接下來半句,‘燕山雪花大如席。連在一塊兒讀,不錯吧?”
“不錯,這是老爸編的?”
“不知道連在一起是老爸編的,還是他從哪本書上看的。那時我們住在水城,有一年一冬沒有飄雪,爸爸也沒有回來,我就想落雪了爸爸就回來了。爸爸回來時已經(jīng)臘月二十九了,那一年工程量太大推遲了歸期。他領(lǐng)我到赤水河邊玩,雪忽然落下來了,爸爸卻沒有馬上帶我回家,他望著天空,口里念了這兩句,三歲的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那兩年媽媽在街面上編席子,那天的雪真的落得很大,自然是沒有席子那么大,可是覺得他說得真形象,就像是真的那么大!”
青子的眼睛里有微微的光亮閃現(xiàn),又慢慢沉落?!鞍职挚磿^目不忘,我小時候沒有見過比他學識更淵博的人,可是由于出身不好,爸爸沒有資格上高中,只能自學考了工程師?!?/p>
“我還不是因為你外公,只上了小學,不過上學的時候老師總表揚我?!眿寢尨钤捳f,手里仍在掐豆芽根。
三個人坐在取暖桌旁,青子靠在貴妃榻上,岳母仍舊坐小凳子,讓志云坐沙發(fā),他這個位置是最暖和的,因為兩邊有火。后來志云漸漸感到,靠青子這邊的溫度更高。他摸了一下靠岳母那邊的電熱片,意外發(fā)現(xiàn)是冷的。雖然手在墊子下面,但岳母似乎覺察到了他的動作,說:“你們兩邊開起,我這里不開都覺得暖和咯。”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烤得熱了,正好豆芽根也剛剛掐完,她起身把豆芽端去廚房,倒掉了掐出的根須。
等她回來時,青子說:“媽媽,我們裝個暖氣嘛?!?/p>
“我不要,這張桌子最好了!”媽媽條件反射式地堅決反對,和從前青子提出要換掉木椅沙發(fā)時一樣。每當這種時候,她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僵硬,像是受到了攻擊。
換沙發(fā)的事情來回拉鋸了很久。媽媽說她不習慣坐軟沙發(fā),硬椅子對她的腰椎好。后來青子直接在網(wǎng)上下單,沙發(fā)送到家里媽媽才知情。她大鬧了一場,差點把安裝師傅趕回去,青子在電話里告訴她退不了貨,錢已經(jīng)交了,花了六七千塊錢,不接收的話就白花了。媽媽這才接收了軟沙發(fā),可是她并沒有丟掉舊沙發(fā),或者干脆讓商場的人帶走,而是挪了個邊放到側(cè)面墻下,形成了現(xiàn)在這個布局。
以后青子催過媽媽兩次把舊沙發(fā)處理掉,媽媽的理由是,沒有人來收,小區(qū)也沒有地方扔,她一個人搬不出去。媽媽說,木椅沙發(fā)有用,她夏天躺在上面午睡,比軟沙發(fā)涼快。確實現(xiàn)在雖然是冬天,紅木沙發(fā)上仍然鋪了被子,放了一個枕頭。
這之前,裝寬帶的事也費了老大勁。從前媽媽用的是手機入號時移動公司送的流量包,沒有辦法視頻。那段時間媽媽老說她失眠,五一兩人一起回云溪的時候,青子就想到給媽媽裝個寬帶,可以視頻通話,媽媽平時也能刷刷手機。但是媽媽死活不同意。原因是聽說一年要花一千多塊,可是她看起來不像是替女兒心疼這筆錢,倒像是對裝寬帶這事本身極度拒斥似的。裝寬帶的人來那天,媽媽發(fā)了好大的脾氣,像是要把人家趕走,青子一邊安撫媽媽,一邊堅持裝了寬帶。裝了以后媽媽用得卻還比較愉快,從此打電話都能視頻,媽媽也能和親戚朋友們視頻了,沒事還會刷刷抖音,尤其是幺舅媽的抖音號,媽媽經(jīng)常轉(zhuǎn)過來給青子和志云看。
至于睡眠,媽媽說她還是不好,經(jīng)常會半夜醒來,像是聽到了什么動靜。
“昨天晚上,我又聽到了一次?!眿寢屨f,她在睡夢里聽到什么錚錚作響的聲音,醒來似乎還在響,像是在臥室,又像在客廳。后來她想到,這不就是鐘表走動的聲音嗎,難道客廳墻上掛的那個停走了很久的鐘,又自己走動起來了?這個石英鐘是從遵義帶過來的,是當年兩人結(jié)婚時買的唯一擺設(shè)。青子爸爸以前會定期換電池,媽媽個子矮,站在凳子上也不怎么夠得著,加上有了手機時時能看時間,覺得沒什么用就不再換,沒想到現(xiàn)在自己走起來了。是青子爸爸怪沒有換電池嗎?他喜歡這個鐘,覺得家里有個鐘的聲響,感覺會不一樣。想到這里,媽媽心里有點麻酥酥的,就披衣服起床,外邊夜氣有些冷,媽媽就多披了一件,也沒開燈,就拿著手機走到客廳里去聽,還聽到鐘在錚錚地響。媽媽頭皮麻了,一邊聽,一邊抖抖索索地去開了燈。開了燈一看,鐘并沒有走,屋里也沒有什么聲音。難道說青子爸爸的魂昨晚出來撿錢之后,留下來并沒有回去?
媽媽身上麻酥酥起來,說青子她爸,你不要這么嚇我,你喜歡這個鐘的聲音,我找電池裝起來就好了。這么說之后,又到次臥里去站了一會兒。再滅了燈,回到臥室,心里平安了一些,沒有再聽見鐘在走動。屋外卻仿佛有窸窣的聲音,像針掉在地上一樣分辨不出。媽媽心想,雪要落下來了,難怪人起夜覺得冷。脫衣服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上出了細細一層汗。
早晨起來,岳母找出一節(jié)五號電池,讓志云站在凳子上取下石英鐘。三年的時間,石英鐘的后面落了一些灰,但比起在北方,這些灰已算很薄了。志云換上了電池,指針重新走動起來,屋里添了一種輕微的咔咔聲。岳父大約是喜歡這種咔咔的節(jié)奏,均勻恒久,明明在流逝,又像是永久不會改變。就像青子在父親葬禮上致的兩句悼詞: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只是走出了時間。
出門散步的時候,志云看到門廊的地板上留下了兩塊顏色稍深的印子。這是昨晚燒紙留下的,火向下燒透了墊著的紙板,還好由于灰燼的阻隔,瓷磚沒有燒裂。志云看了看兩道鐵門上貼的春聯(lián),還好沒有翹起來。
地上已有一層白了。樹木枝葉上的更厚,因為沒有土壤的溫度,更早存起來。雪下仍是綠色的樹葉,就像穿上了兩層衣服。
花圃當中,鋪了瓷磚的道路有些滑。志云小心地往上經(jīng)過兩道階梯,一直走到亭子里去。聽青子說,以前這里是個荒山包,長滿了蒿草,只是偶爾有人上去望望。她害怕草叢里有蛇,從來沒敢上去過。亭子和鋪瓷磚的道路都是爸爸媽媽搬來之后才修建的,小區(qū)從那次之后才顯得齊整了些,以前簡直像一個廢棄的大園子。
亭子里的視野很好。四面望去,能看見連綿的小山,一座座又像是孤立的,是貴州這邊的特色。城區(qū)就在這一帶繚繞的山腳下。另一邊比較低緩的是云溪河。近處有一叢高大的竹子,有人湊近在拍雪景。遠處小山上都落了雪,又依稀看出底色的青。雪仍在綿綿而下,山坡下的馬路上車輛稀少,隔著樹木和雪霧,市聲都聽不真切了。夏天來的時候,由于植被濃密,也和現(xiàn)在有相似的隔音效果。志云有一種城市山林的感覺。他對青子說出這個詞的時候,青子的反應似乎很驚訝又高興,雖然她自己并不常上亭子來。剛才喊她,她也沒有從貴妃榻上起身。
這大約和抑郁癥有關(guān)系。
有一段青子每天起床都很困難。她躺在臥室的床上,整天拉上窗簾,像是一團泥巴,翻身都是一件難事,生理功能被減少到最小的程度。臥室里彌漫著一股無望的氣息,志云即使坐在客廳和餐廳里也能感覺到。他希望青子能翻個身,坐起來,下床走走,走到客廳,再出門走幾步,下樓,哪怕是去樓頂天臺曬曬太陽。后來青子真的跟他去了一次天臺,可是她老趴在水泥邊墻上往下俯瞰,他就害怕了,后來因為她自己跑到天臺上去,他不得不請物業(yè)鎖上了通向天臺的消防通道。她鎖在衛(wèi)生間里割過兩次手腕,自殺過一回,去醫(yī)院搶救。后來她漸漸地好了一點,能夠下樓,曬上一丁點陽光,志云覺得這一丁點陽光幫助青子又好了一點點,她能夠跟他去玩一會兒乒乓球,他一再地堪堪輸給她,免得她挫敗。這個過程太漫長,讓人一次次地失去信心,志云完全想不到,她能夠再次走出小區(qū)去上班,似乎是一樁奇跡。
青子的抑郁癥是在爸爸患癌那段時間得的。當時她并不知情,在爸爸最終去世后卻爆發(fā)出來。
志云幫岳母剝了幾個大蒜,到廚房水槽沖洗,不小心頭碰著了位置較矮的櫥柜,著實疼了一下。正在切菜的岳母連忙問他,他忍著疼說不要緊,擰開了水龍頭洗菜,岳母看他開的是舊水龍頭,說這個水冷,你用白色那個。白色的水龍頭顯得粗上一圈,一擰開出來就是溫水,代替的是從前的熱水龍頭,那個水龍頭連接的是灶臺另一頭的燃氣熱水器,打開之后來熱水慢,又耗氣,岳母冬天也不怎么用,就著冷水洗菜。青子怕她凍壞了手,在網(wǎng)上查到有這種電熱水龍頭,去年回來給媽媽換掉了。
那次回來,還著實清理了水槽的下水道。當時洗菜的時候水忽然下不去了,水槽下方的積水池里污水漫溢。用皮瓦子拔了幾下,沒有多大用處。媽媽找出了一條長得嚇人的大鐵鉤,看來經(jīng)常這樣,雖說房子處在半坡上,但畢竟還是一樓,廚房的下水道外面就連著這幢樓的化糞池。
長鉤子直的另一頭伸進下水道去,捅了半天沒動靜,只有黑水返上來。岳母帶著志云出門,從兩幢樓間隙繞到屋后邊,化糞池上是一塊龐大的水泥蓋子,志云和岳母合力挪開,心想岳母一個人完成是不可能的事,矮小的她和這個大圓蓋子有些不成比例。從前大約是和岳父一起,往后自己和青子不在云溪的時候呢?
化糞池倒是沒有淤滿,氣味也說不上很濃,畢竟是在半坡上,看來只是廚房下水道的問題。志云俯下身伸進長鐵鉤去掏,一股黑水流出來,帶著零碎渣滓。這樣掏了一會兒,岳母回廚房去放水,讓志云在這邊看著。繼續(xù)有黑水流出來,但仍然是小股的,看得出流通不暢。志云覺得自己這樣看著意義不大,他依舊返回廚房,岳母徒然地拿鐵棍往下水道口捅著。志云讓岳母停手,他蹲在下水口旁,擼起袖子伸手進去,往下好大一截,夠到一坨污泥。
他把這坨污泥抓了起來,污泥漆黑發(fā)亮,有一股很濃的臭味,看得出淤積了不少時候。岳母連忙拿過垃圾桶,志云扔在里邊,又伸手進去抓出兩坨。黑色的漿汁順著手掌下滴,他開大了水龍頭,一邊洗手一邊看下水池是否返溢。還好,順利地沖下去了。志云和岳母返回屋子后面看,讓青子繼續(xù)在廚房開大水,先前的一小股黑水變成了大股的流水,顏色也不再那么黑了,這說明下水道終于通了。志云喊青子關(guān)上了水,和岳母搭手一起把化糞池蓋子移回了原位。這座屋子又恢復了它的正常功能,長鐵鉤和皮瓦子都回到它們平素待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被想起來。志云希望現(xiàn)在離它們下次被想起來隔得久一些。
岳母在燒熱水加淀粉洗碗,志云似乎聞到廚房有一股煤氣味兒。他跟岳母說,岳母皺起鼻翼聞了一下,說沒有啊,廚房管子是后來檢修過的,煤氣公司的人每年要來的。志云看了下管子,雖然換成了不銹鋼軟管,不是橡膠的了,但已經(jīng)舊了,失去原有的光澤。他還是覺得自己聞到了氣味。青子也過來聞了下,說沒有。好在廚房的窗戶岳母總是開著,應該沒什么大的危險。岳母喜歡通風,臥室的窗簾也是清晨就拉開,早上志云去陽臺取衣服還特意去夠了一下,橫桿是穩(wěn)的,暫時應該也不會掉下來。
窗簾是十月那次過來換的,那兩天陽光好,在云溪是難得的天氣。窗簾很厚,有好幾條,從客廳到主臥、兩個次臥的。岳母一個人完全應付不過來。她個子太矮,即使站在凳子上也很難夠著窗簾的回形針掛鉤,更難把它們依次從扣眼里取出來。即使取出來,百褶窗簾的重量也能把她壓垮,尤其是客廳和主臥的外層窗簾。掛上去則是更麻煩的事。這兩件事從前都是岳父來做,岳母負責窗簾取下來之后的拆裝搭鉤和清洗,即使是晾到窗臺和櫻桃樹之間的曬衣繩上,也需要兩人合作。自從岳父去世,家里沒有男性,這些窗簾已經(jīng)三年沒換洗過了,直到等來了志云。
窗簾的顏色灰撲撲的,質(zhì)料像是麻布,內(nèi)層的要稍微淺一些。取下來之后,室內(nèi)一下子明亮了起來。老式洗衣機聲音轟轟隆隆的,尤其是甩干窗簾的時候,有些轉(zhuǎn)不動的樣子,甩干之后志云就抱到屋外去晾曬。陽臺窗戶的外柵和花圃的紫薇樹之間拉了兩根晾衣繩,位置有些高,媽媽晾起來也會比較吃力。半干的窗簾搭上去之后,晾衣繩中段立刻垂了下來,不過麻布風干起來快,一會兒還可以晾另一條。就這樣一下午晾干了八條大小不同的窗簾,堆滿了一套長沙發(fā)。
岳母拿過來拆下的一大盒子掛鉤,開始比畫褶皺的距離往窗簾上別。等她的工序完成,志云就站到凳子上去往橫桿上掛。橫桿和金屬扣圈都已經(jīng)生銹了,扣圈的數(shù)目和岳母別的掛鉤也對不上,看來她究竟是年紀大了,志云想象得出她鼻梁架上一副老花鏡的樣子,但她從來沒有戴過眼鏡,即使是一輩子看書繪工程設(shè)計圖的岳父也沒有戴過,這個習慣也傳給了青子。最麻煩的是主臥的窗簾,這里的窗簾處于臥室和封閉的陽臺之間,為了美觀,專門加了一道鐵杠子,把向內(nèi)折疊的百褶窗簾壓住了一截,形成裥裙的樣式。志云把窗簾上沿的鐵鉤子一一掛好之后,把這根鐵杠子往上放,發(fā)現(xiàn)固定它的搭鉤銹斷了,現(xiàn)在只是平擱在門梁上,并沒有一個東西固定它。
如果它掉下來怎么辦?如果掉下來時岳母正去拉窗簾怎么辦?志云把這個憂慮告訴了岳母,她卻并不在意。似乎她覺得既然這么多年沒有掉下來,那么以后肯定也不會掉下來;這座屋子里的一切,可以無限地延續(xù)下去,即使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
岳母張羅的午飯很豐盛。水城辣子雞、豌豆尖汆丸子、雪菜蒸肉、炒豆芽,清水煮菜,不用提還有幺舅年夜飯上一樣占了半邊天的香腸、牛肉之類,外加中心的小火鍋。岳母沒有要人去幫廚,但她一個人忙活出來的菜肴,完全是年夜飯的標準,只不過是移到了今天。志云感到,岳母不會因為幺舅請客逃避她辦飯的責任。
飯后志云幫助岳母收碗,小火鍋里還有些殘羹,水槽底部沒有過濾網(wǎng),志云擔心會堵住下水道。岳母讓他端去屋外,倒在對面的花圃里。
志云有點意外。對面花圃里栽有櫻桃樹,岳母說過每年春天會結(jié)櫻桃,可以摘下來吃。櫻桃樹腳下長了很多蕨類,還有綠苔。小火鍋的殘羹怎樣倒上去呢?岳母似乎看出了他的忐忑,加了一句,離櫻桃樹根遠一些。志云端著火鍋盆出門,到對面一看,花圃被櫻桃樹冠遮蓋,雪落得不多,露出傾倒殘羹的殘渣和凝固的油。
大約只有對于最難濾清的火鍋底,岳母才會這樣做。從前她把泡過茶的炒米倒在陽臺前面的花圃上,那是為了喂鳥兒,聲音低沉、老是藏在高處大樹枝葉間的斑鳩和長尾巴大山雀會前來吃掉。鳥兒來得多了,岳母在窗臺上專門放置了食盒,有兩次岳母在家人群里發(fā)了鳥兒啄米的小視頻,一只黃色的母鳥帶著小鳥,小鳥顧著貪玩上下跳躍,母鳥每啄了米粒,就伸長嘴巴遞到小鳥張開的嘴里,一粒粒地喂飽了小鳥,自己才吃上兩口。除了泡過茶水的炒米,唯恐鳥兒不夠吃,岳母還專門另煮了米倒上。
地上雪已經(jīng)落了一層,比花圃里面厚得多,志云來去留下了新鮮的足印,或許會和來啄食的鳥的足印混在一起。
五
晚上志云依舊和岳母在取暖桌旁坐著,青子去洗澡。
忽然聽見咔一聲,那邊噴頭的水流聲就停止了。靜了一下,岳母過去查看,好半天才出來,說管子斷了。岳母的神情很嚴肅,和提到鐘表走動的時候相似。青子繼續(xù)洗完,志云去看,噴頭的軟管從開關(guān)的地方斷了。這根軟管早已經(jīng)老化,硬得無法彎曲,先前總是綁著一根繩子才能固定在墻上。剛才青子澡洗到一半時忽然斷裂了,她是用臉盆接水洗完的。
青子頭發(fā)沒有吹干,臉上帶著有些忐忑的神情,志云想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從幺舅家吃完團年飯回來,岳母開了頭道鐵門,第二道鐵門的鎖打不開了。
鑰匙伸進去,怎么也轉(zhuǎn)不動。岳母鼓搗了一會兒,志云也上去試了,紋絲不動,像是有一千斤的重量。用了平時應付開鎖不靈時的各種辦法,握住門把手往起提,把門扯緊又松開,鑰匙拔出來又一遍遍插入,反復檢查鑰匙是不是拿錯了,志云還想到找一張X光片,或者老式的塑封身份證來捅門縫,以前被自己關(guān)在門外時他這么對付過最簡單的彈舌鎖。手頭沒有這么現(xiàn)成的工具,用鞋柜上的硬紙板試了一下也失敗了。
媽媽明顯地變得著急起來,開始責備青子。原來這扇門從去年以來就開關(guān)不靈,媽媽平時是把鎖舌反扣,出門都不鎖,只是鎖上樓道大鐵門和內(nèi)里的木門。傍晚出門時青子換鞋落在最后邊,鎖門時她不明就里,特意把第二道鐵門的鎖舌放出來鎖上了,造成現(xiàn)在一家人被鎖在自己屋外。
志云暗地里感到緊張,他似乎看到了青子說的爸爸在世時的那個媽媽。青子一言不發(fā),沒有分辯,和兩人在一起時的她也不一樣。周圍的花圃和植物都黑下來了,人身上有些涼。還好門廊里有燈,不然就要待在黑暗里了。志云仍然試圖想辦法,也想到叫開鎖工,媽媽認識一個專門給本小區(qū)居民開鎖的,但是現(xiàn)在是大年三十晚上,人家怎么會出來?后來她開始給幺舅打電話,盡管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吧洗我彩晴劬藖泶蜷_的?!彼f。畢竟這是他從前住的屋子,門鎖也都沒換過,還是他熟悉。
幾個人在門前等待著,仍舊不時去試一試擺弄門鎖,青子也去試了一次,她自然是轉(zhuǎn)動不了分毫。緊張感在空氣中停留著,直到幺舅到來,似乎有了指望。幺舅晚宴喝多了酒,臉上的紅暈還沒有完全消退,他似乎很有把握地走到第二道鐵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開始嘗試。他的方法,也許細節(jié)上和志云、媽媽、青子先前嘗試的略有不同,但效果沒有什么差別,門仍舊紋絲不動。
幺舅的自信沉著慢慢隨著紅暈一同消失,額頭沁出汗珠,他開始小聲“咦”起來,說這門從前就這么開的,怎么會這樣。門鎖仍舊頑固地沉默,帶動門廊里的空氣陷入凝固,志云跟岳母說,打給開鎖師傅吧。
媽媽皺著眉頭撥打電話,接通了,用貴陽方言告訴對方地點。對方說二十分鐘后過來。凝固的氣氛緩和了一些,幺舅仍在徒勞地嘗試,開鎖師傅終究趕來了,試了一下門鎖,說可能是從前為了潤滑,往里倒過豬油或者肥皂水之類,導致里面完全銹成了一塊,不然不會這樣一點兒也轉(zhuǎn)不動。師傅這樣說的時候,媽媽沒有出聲。后來問價格,師傅說要兩百五。大家都沉默了一下,媽媽問能便宜嗎,師傅說就是這個價。媽媽忽然再次抱怨青子,不該把鐵門關(guān)上。青子說我們付。志云過去掃了碼,師傅開始干活兒。需要將鎖簧拆掉,打通。
門鎖被拆通了,師傅把鎖簧拿在手上看,說果然都銹蝕成一塊了。他揣上鎖簧,把手指伸進去,到門背后鉤出了鎖舌?,F(xiàn)在鎖像一個空心的士兵把守在門上,但鎖舌仍舊會彈出。開鎖師傅把鎖舌轉(zhuǎn)回去,按下固定按鈕,說以后就這么著。這和媽媽從前的辦法是一樣的,區(qū)別在于不小心又關(guān)上了的話,可以伸進手指去鉤出鎖舌來。至于把鎖從鐵門上整個拆下來,那是很麻煩的事情。
幺舅辭別回家,門鎖的危機這才解除。三人回到屋里,打開燈,像闊別了一場。還未來得及守歲,已經(jīng)換了一年。
志云和岳母仔細查看水管的斷點。是連根斷掉的,端口很整齊,有些沁水。下端帶開關(guān)的連接閥看起來是固定的,不能轉(zhuǎn)動的樣子。他們只能下意識地試著把斷裂的軟管往端口上接,往下捺,自然是徒勞無功。
后來岳母回到臥室,拿來了一套塑料紙包著的軟管和噴頭,說是當初安熱水器時人家另送的。志云把噴頭套上軟管,沒有問題。這也算是一個小成就。軟管底部帶有螺栓,還有一片橡膠環(huán),看起來是密封圈,但和現(xiàn)在的連接閥茬口無法匹配。套上去試著擰了幾圈,沒有用處。志云讓岳母拿剪刀來,他把軟管剪掉了一截,像先前斷裂的軟管那樣套在茬口上。沒有用,無法固定住。
岳母拿著東西在旁邊站著,聽憑志云嘗試。后來她說明天請幺舅過來看,拿著配件回客廳了。志云不死心,試著用一些力擰了一下那個看似固定在端口上的螺帽,又加了一些力,螺帽竟然松了。他轉(zhuǎn)動了幾圈,把螺帽擰了下來。螺帽已經(jīng)銹了,這是它難以擰動的原因,擰下來的時候帶出一些銹水,連同一個密封圈。因為冷熱水開關(guān)關(guān)著,出水閥并沒有失控,被擰下來的軟管螺帽下方有一個螺口,和螺帽是相扣的。
志云忽然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后悔,但岳母拿來的軟管已經(jīng)被他剪成了兩截。
他去找岳母把下半截軟管拿來,把它底部的螺帽連同密封圈套在連接閥的螺口上。很順利地套上去,擰了兩下就緊了。打開冷熱水開關(guān),一股水流從半截軟管上方冒了出來。顯然,先前的軟管由于年深月久老化,從螺帽處斷裂了,螺帽仍然留在出水閥螺口上,造成了假象。只要擰下螺帽,替換上新的軟管和噴頭就好,但是現(xiàn)在新的軟管被志云剪斷了。這是他在這間浴室里弄裂了洗臉池柱子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
岳母就在一旁看著。志云告訴了她自己犯的錯誤。岳母沒有說什么,但等會兒志云回到客廳,青子悄悄跟他說:“媽說你把噴頭管子剪斷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你闖禍了”的意思,又帶著點兒壓力轉(zhuǎn)移了的輕松。出水管忽然斷裂那一刻,她應該是有點兒緊張的。這會兒岳母從臥室回到了取暖桌旁,志云微笑說,商場里應該有噴頭和管子賣,明天早上他就去商場看看。他問,大年初二超市是不是應該開門了?岳母說應該是開門了。
過了一會兒,志云要去洗澡,青子和岳母都問怎么洗,他說沒事,半截管子也能出水,雖然高度不夠,他可以坐在平時放洗臉盆的小凳上,照樣可以淋浴。岳母說用得著每天洗嗎,冬天一周洗一次就行了。志云笑笑,仍舊去了衛(wèi)生間,將就著洗完。換下來的內(nèi)褲當場洗掉,這是從青子那里來的習慣,青子說爸爸就是如此。志云起先不敢在洗臉池里揉搓,在洗臉盆里揉了兩下覺得不大合適,又搞不清另兩個盆子是洗腳盆還是洗衣盆,仍舊是在洗臉池里有點兒忐忑地洗了,時時擔心洗臉盆發(fā)出響動被岳母聽見,不由得想到青子說過的有一次洗衣服受到父母責罵的情形。
當時青子已經(jīng)工作了兩年,放假回家,有兩件貼身衣服需要手洗。她每次都用洗衣盆泡上一件揉搓,防止串色。媽媽看見了,覺得費洗衣粉,出去跟爸爸說“青子好怪哦,一盆水只泡一件衣服”。爸爸聽見,立刻過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大聲責罵青子嬌氣,洗個衣服都不會,是廢物。似乎兩個人約好了來沖著青子發(fā)氣,青子不敢站起來,低頭一邊揉著衣服,一邊掉眼淚。媽媽估計后悔了,但這時她卻不敢過來勸爸爸,反而在有些時候,她害怕爸爸的怒氣,還要甩鍋給青子。上次來云溪,志云就目睹了一次岳母甩鍋給青子。當時青子的一個表哥開車載著一家三口去青巖古鎮(zhèn)玩,中午在一個館子吃飯,吃完后上車回家,岳母發(fā)現(xiàn)她的隨身手提包沒帶,立刻轉(zhuǎn)身責怪青子:“剛才起身時你不幫我看好!”
這種條件反射式的甩鍋行為,讓志云和表哥都笑了。這樣的情形以往或許常常出現(xiàn),青子和媽媽看上去都不露聲色,還好回去后找著包了。
睡覺之前躺在床上,青子又悄悄跟志云說,剛才志云進屋了,媽媽在客廳很焦躁,說要打電話給幺舅,喊他過來修水管,青子攔住了她,說都十二點了,又喊幺舅過來,昨天還喊了他來開鎖。媽媽這才作罷?!八袕娖劝Y,大概也跟爸爸性子急有關(guān)。爸爸去世后,她已經(jīng)好多了?!鼻嘧诱f。
燈關(guān)了,窗簾拉上大半,屋子里還有一種微光,和志云初來時那天晚上一樣,微光下看得出器具的輪廓和歲月的痕跡。這是青子少女時的房間,直到現(xiàn)在,或許并無大的改變。志云想來一點節(jié)目:“紀念一下我們躺在你少女時的床上?!?/p>
青子卻說:“變化大了,你知道這間屋子從前的布局是啥樣嗎?床在對面帶寫字桌的書柜位置,也不是這張大的,是單人床。屋子里沒有現(xiàn)在這樣擠。那張櫥柜也是新添的,以前是個帆布的迷你衣柜,掛著我一個人的衣服?!?/p>
志云忽然想到什么,翻身來到櫥柜面前,把岳父母的那張放大的合影翻過去。這樣的舉動每次都會引起青子的嘲笑,可是不這么做志云總會感到不自然。照片上爸爸的眼神過于嚴肅。如果按照媽媽的說法,他還會不時回到這間屋子里,或許會從櫥柜里凝視。
兩人躺在床上,一時沒有睡著。外面似乎又起了微風,窗前芭蕉的影子微微動著?;蛟S志云先前的話勾起了青子的回憶?!霸?jīng)有個男孩子來這兒,把他的畫擱在窗臺上送我?!币郧霸谖靼?,青子就對志云說到過這件事,現(xiàn)在提起來,男生飄過的身影依稀在窗前。男生畫的素描是青子的肖像,他把畫擱在窗臺就趕緊跑掉了,只讓青子來得及辨認出他的身形。他的舉動雖然讓青子感動,但他畫的青子卻有點讓她心悸:臉龐和頭發(fā)輪廓是青子的,模仿的是當時熱播的一部電視劇《人間四月天》里林徽因的造型,把林徽因的辮子改成了青子的短發(fā),五官卻是空白,或許他對于自己的畫藝不自信。男生的學習也不出眾,手臂上還有個不知是刺的還是染的文身,都讓青子心生畏懼,那時她是班上拔尖的好學生,老師和親戚眼里“別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跟這種小男生混。
“那時的我其實并不開心?!鼻嘧诱f,初來云溪,又住在親戚家里,和父母聚少離多。不過那會兒,青子和爸爸的關(guān)系還好。爸爸會帶她去云溪公園的平橋旁邊玩,那里有一個小水潭,不敢下水的小孩子都在這里玩耍,在嶙峋假山的邊緣行走時,青子一個趔趄跌進了小水潭,整條裙子都濺濕了貼在身上,爸爸幫她一點點擰干;暑假去遵義爸爸媽媽的建筑工地上玩,一家人住在膠合板屋頂?shù)陌宸坷?,熱得透不過氣來,爸爸媽媽會在外邊空地鋪上三塊草席,兩塊大的加一塊小的,爸爸會親手給小的席子旁邊點上蚊香,看著一圈圈燃燒的蚊香冒起繚繞的煙霧,告訴青子蚊香在古籍里稱作篆香,因為香煙繚繞的形狀就像筆畫迂回復雜的篆書;連帶還教青子背誦“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這句古詩。
那時爸爸和媽媽的關(guān)系也不錯,黃昏時爸爸在席子上翻讀柏楊的書,媽媽燒好了飯催他去吃,喊了兩遍不動,媽媽就吼起來了,爸爸合起書卷抱怨:“一點也不知道惜香憐玉。有妻如此,不如上吊!”一旁的青子很驚訝爸爸說出上吊這么可怕的話來,看他的臉上卻掛著微笑,后來知道這是引用柏楊抱怨老婆的典故,又覺得爸爸真是知識淵博,青子連他的邊邊兒也摸不到,只有崇拜的份兒了。
即使入了夜,爸爸手上總有書,借著工地上長明的探照燈光看,他的興趣都在這方面,一點也不屬于那些復雜的建筑圖紙中的數(shù)字和線段,他之所以自學了建筑設(shè)計不過是為了在那個年代活下去。青子常常驚訝,爸爸怎么會看那么多的書,記得那么多古詩,他就像個古代的詩人,不知為何來到這里,手里拿著圖紙和鋼尺,在建了一半的樓房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青子感覺自己像一塊海綿,使勁汲取爸爸身上的水分,爸爸也樂意給青子,反正在他工作和交際的圈子里,沒有第二個能夠和他聊天兒的人,媽媽除了開卷揚機就是燒飯洗衣,女兒是他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唯一聽眾。
到了高中,這種關(guān)系也沒有很大的改變。青子能夠讀懂更多爸爸看的書了。暑假去玩的時候,爸爸媽媽在那幢已經(jīng)建成的樓盤里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雖然只是毛坯房貼上了一圈墻紙,談不上任何裝修,她卻擁有了真正的屋頂。屋里添了一個書架,插滿了爸爸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書。那些夏天,父母在建筑工地上流汗的時候,青子的頭發(fā)被汗粘在額頭上,她抱著一本爸爸的書,囫圇吞棗,太熱了就在水龍頭下接盆涼水擦把臉,爸爸媽媽從建筑工地上下來后也是這樣。那時候青子寫了平生第一首古詩,是關(guān)于赤水河的,也得到了爸爸的認可,雖然他說沒有遵守平仄。爸爸的脾氣急躁,因為和工程隊老板之間的不愉快,會在家中整天沉默,也會和媽媽吵架,還打過小時候的青子,但因為有那些交流文學的時刻,青子在內(nèi)心并不怕他。
高中分科的時候,青子一度想上文科。爸爸堅決要求她上理科,當時青子覺得這是因為理科生找工作吃香。后來她明白了,爸爸是因為爺爺當年的遭遇,覺得文科會招來麻煩,盡管他自己那么喜愛文學方面的東西。
等到青子上了大學,和爸爸的關(guān)系卻漸漸地改變了。平時爸爸從來不會主動打電話,青子打電話回去的時候通常也是媽媽接,爸爸都沒怎么接過手機。放暑假回貴州,爸爸似乎寧肯青子仍舊住在云溪幺舅家里,而不是去遵義,盡管那時完全住得下了。有時爸爸也會問起青子的大學生活,語氣卻是冷冷的。青子慢慢地有了一種感覺,爸爸樂意聽到她在學校里不那么順的事情,而像英語四級、六級都一次考過了,獲得了年度獎學金,或者參加演講賽得獎,發(fā)表一篇小文章之類的事,爸爸并不怎么樂意聽,總是顯得不耐煩。偶爾她在開心地做一件事情,會忽然感到爸爸在背后冷冷地盯著她,脊背一陣發(fā)涼。她不敢回過頭去證實,因為她想起在水城有一年,爸爸拿到工程師職稱的紅皮證書,高高興興地給全家人看,走路也輕快起來,背挺得直了一些,爺爺在背后盯著爸爸走路,也是這樣冷冷的眼神。
爺爺年少時讀的私塾,新中國成立以后進修當了教師,教案、板書、講課都是一絕,人人都說他很快要升校長了,卻轉(zhuǎn)頭就成了右派,被開除公職留用察看,以后除了當一名普通教師,什么都沒了。聽爸爸說從那以后,爺爺就完全變了一個人。爸爸似乎背上有眼睛,沒有轉(zhuǎn)身,背卻微微低了下去,步子也慢了。青子和當年的爸爸一樣,動作往往僵在那里,不知道揚起來的手往哪里落下,笑起來的嘴角該怎樣收回。
這樣下去,青子在家里就越來越不敢表露出開心了。放假的時候,她確實寧愿仍舊回到云溪這座屋子里來,在幺舅家待著,至少避開了爸爸陰郁的目光。
在她大二那年,幺舅家搬走了,爸爸媽媽住進了這個房子。青子放暑假只好仍舊回到這里來。青子一直期待有一座自家的房子,能夠和爸爸媽媽住在一塊兒,沒想到仍舊是這座房子,她已在這片親戚家的屋頂下度過八年,現(xiàn)在屋頂變成了自家的,情形卻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她的房間還是從前那間,還是從前的陳設(shè)。躺在從前的單人床上,她覺得身量正在縮小,回到了八年當中的那個自己,一直沒有辦法走出來。
正好有一個江蘇的同學約她去家里玩幾天,是在班上處得很好的一個女孩。青子同意了,也跟爸媽說了,媽媽嘮叨了幾句,爸爸顯得很不高興,但也沒說什么。后來那女孩家里臨時有事,打電話讓青子不要過去了,青子接電話時爸爸在一旁聽見了,顯得很高興地說,去不成了吧,以為人家多看得起你!青子不高興,回嘴說我同學看不看得起我,我自己知道。
青子很少在爸爸面前回嘴,這次是因為不能過去玩感到失望,覺得爸爸幸災樂禍,實在生氣回了這么一句。誰知道爸爸大發(fā)雷霆,扇了她一耳光,喝令她跪下,說你以為長大了翅膀硬了,你要是今天不認錯,我就斷了你的學費、生活費,叫你上不成大學,只能回鄉(xiāng)下當叫花子!青子從沒見過爸爸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跟當年的爺爺一模一樣。她臉上火辣辣的,跪在地上,眼淚被扇出來流了一臉,心里卻在緊張地盤算,爸爸不供學費、生活費了自己怎么辦,大學是不是上不成了,那自己的人生肯定完了,只好哭著向爸爸認錯,表示再也不敢頂撞了。她在地上跪了半天才被允許站起來,膝蓋和臉都發(fā)疼。當時媽媽出去買菜了,爸爸可能是擔心媽媽回來看見,才讓青子起來,又命令她把眼淚收拾干凈。
經(jīng)過這件事之后,爸爸在青子心目中的形象就永遠改變了。青子總算順利大學畢業(yè),考上公務(wù)員進了海關(guān),在單位里比較亮眼。她還自學了鋼琴,經(jīng)常參加一些文藝活動,還到外面的一些場合當主持人,做文藝講座。對于這些事情,爸爸似乎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從不過問,也不會給她的朋友圈點贊,仍是冷眼旁觀。
有一次青子回家,爸爸卻忽然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這段時間,人家沒找你去講座做主持了吧?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些東西是靠不住的,你還當作一回事!”爸爸在靠窗的長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眼睛閃爍著。青子覺得在他的眼神和語氣中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甚至是爸爸絕少顯露過的輕佻。青子明白爸爸的信息來自她的朋友圈,最近幾個月時間,她確實很少參加這類活動。坐在木沙發(fā)椅上的青子氣得一言不發(fā),父女之間對峙的沉默持續(xù)到媽媽進屋。
青子知道自己已經(jīng)畢業(yè)掙錢了,爸爸不會再像她上大學時那樣要她下跪威脅她,可是她還是有點怕他,也感到他遇到機會還是想敲打她。這和爺爺有機會就要敲打一下爸爸也有點相像吧,譬如,三叔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那回,從來不會聯(lián)系長子的爺爺,專意從水城打了電話到遵義工地,慢悠悠地在話筒那頭對爸爸說:“我們家族只出了這么一個大學生,我只拿他當孫兒看,指望都在他身上了……”好像青子這個人和她考上大學的事情不存在似的。爸爸放下話筒以后沒吃中午飯。為什么要這樣呢?
客廳里長久對峙的沉默,直到大半年后才從青子腦子里淡去,那時爸爸查出了癌癥。
“我不大喜歡這座房子,也有這些原因?!鼻嘧诱f,“覺得自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是在這間房子里,走不出去?!眱扇艘琅f躺在黑暗里。志云想起來什么,爬起來摸到櫥柜面前,把岳父母的合照依舊正過來。他聽見隔壁岳母那邊有窸窣聲,她似乎還沒有睡著,又像是嘆息。
青子合上臺燈開關(guān),臺燈拉線發(fā)出刺啦的電流聲,燈絲閃了兩下,似乎很不情愿地滅了。臺燈從青子少女時代開始使用,岳父岳母搬進來之后不久就壞了,現(xiàn)在接的帶拉繩的開關(guān)是岳父的手工,又維持了這么多年,似乎沒人有能力換掉它。即使是志云,兩年來也沒想過去買一個新的臺燈。
六
早上雪停了,但已經(jīng)積了一層。小區(qū)過道上停的幾輛車都變白了。天陰陰的,不知道下午會不會亮一點兒。
志云先往上坡的徐家沖走,去附近一家大超市,街道兩旁的商鋪都關(guān)著門,行人稀少,全然不似過年前幾天那般熱鬧。那幾天這里人聲填塞,街面上小攤密密匝匝,根本過不了人。多數(shù)連攤位都算不上,就是四鄉(xiāng)農(nóng)民趕場,肩挑手提著自家的出產(chǎn)來賣,平時是一周三次,年前幾天成了天天大集,一眼望過去最多的是折耳根和公雞。折耳根從山上現(xiàn)挖出來,洗得白白凈凈的,大捆大捆攤開在街邊,貴陽人喜歡用來蘸料。公雞則羽毛鮮亮,站在籠子上垂頭喪氣,腳下縛著短布條,規(guī)規(guī)矩矩一動不動,像是沈從文筆下的情形。母雞則是縮成一堆。人的裝束各色各樣,看得出有好些苗族人,但也不是特意穿著民族服飾。徐家沖的橫街則被完全遮斷,成了龐大的菜市場,一片青色。很多小菜的名字志云是叫不出來的,第一次和青子、岳母逛街,志云說這些青菜看上去都是喜滋滋的。
超市藏在背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巷子里,巷子里同樣人擠得走不動,兩旁店鋪里都是本地的炒貨特產(chǎn),整條的大白豬剛剛變成了肉從屠宰場運來,半邊就抵得上一扇門板,兩三個人鉚足了勁才勉強從三輪車就近挪到肉案上,幾家店鋪里架著灶火熊熊的大鍋,熱氣騰騰翻炒貴陽本地的特產(chǎn)脆哨。媽媽看不上這里的,總是要托人到鄉(xiāng)下去買,飯桌上吃面嗍粉隨時可以添上一撮,還給青子和志云帶到長安去。脆哨的香味和附近現(xiàn)場磨芝麻油、打黑豆粉的香氣混在一起,又兌上大罐子豆腐乳、沖菜的氣味,籠罩在看似根本沒有挪動的人流上空。眼下這里和街面上一樣冷冷清清,只有兩處賣小青菜的,超市關(guān)著門。問了外邊一家開門的蘇寧電器,那里也沒有噴頭和軟管這么小的配件。志云只好去半條街外的另一家幸福榮耀超市去看看。
還好這家超市已經(jīng)開門了。人不多,志云在家用小電器區(qū)很容易地找到了噴頭和軟管,正如他所愿,是一套包裝的。他連忙買下來拿回家去,岳母在廚房給青子做早飯,問是不是買到了,志云答應一聲進了衛(wèi)生間,換下半截剪壞了的軟管,把新的安上去,墊好了密封圈再擰螺帽,不敢太松也不敢太緊,接著把噴頭安上另一頭,沒有問題。岳母放下活計來到一旁看著。志云似乎輕輕吸了一口氣,打開了水龍頭,水流溫柔平和地從噴頭里灑出,比先前的水流好洗,看接口處,也沒有問題,不滲水。就這樣解決了,全套的不銹鋼材質(zhì),看上去比先前改觀了很多,那套變硬了系著繩子的軟管和出水凌亂的噴頭,正好借機換了。
“好了。”志云對岳母說,心里的一口氣舒了出來。剛剛起床的青子也過來看,問:“好了?”似乎有些不相信,志云嗯了一聲。他又開關(guān)水龍頭試了一次,把噴頭掛回墻上,走出衛(wèi)生間。岳母也跟著出來,去廚房照料煮的小面。屋子里終于恢復了平靜,有一種輕松氣氛。青子在客廳夸獎志云:“你動手能力還挺強。”又輕輕說,“你早晨出去買東西那會兒,媽媽還在屋里發(fā)急,說要請幺舅過來修,我好容易攔住了,說等你回來再看。”
媽媽煮的小面味道很好。吃過了早餐,招呼青子吃了藥,兩人去云溪中醫(yī)院做核酸,這是貴陽的返鄉(xiāng)防疫規(guī)定,四天兩檢。醫(yī)院在小區(qū)的山坡背后,云溪公園對面,進醫(yī)院有個小上坡,房屋有年頭了,看上去很破舊。爸爸在西安化療后回到云溪,平時咳嗽、發(fā)燒就到云溪中醫(yī)院拿藥輸液。最初爸爸覺得肺部不舒服,也是到這里住院檢查的,起初以為是普通的肺炎,做CT發(fā)現(xiàn)有積液,才知道情況不一般,在醫(yī)生建議下轉(zhuǎn)到了貴陽腫瘤醫(yī)院。
在云溪中醫(yī)院住院的日子里,爸爸的心情還不錯,時常倚在靠窗的病床上用Kindle看看書。有一天青子下載了一本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說這本書評分很高。爸爸一手把Kindle接過去,一邊問她還有本書你知道嗎,《中國經(jīng)濟原論》,是他在福建時候?qū)懙?。可惜這么個人,“文革”當中得癌癥死了。爸爸拿起Kindle開始看書,陽光照亮了他臉上的皺紋,臉上也看不出什么陰影。
事后想起來,青子卻覺得爸爸的話里有什么意味?!拔母铩敝鞍职终谏铣踔校钠渌颇慷际前嗌系谝幻?,政治課卻永遠不及格,因為他是右派的兒子。那個政治老師每次都給爸爸打59分,答卷發(fā)回之后,爸爸感到老師在觀察自己看到分數(shù)的表情,大約這是他不多的快感的來源。因為政審不過關(guān),爸爸當然沒有機會上高中。
當然讓上也未必上得起,青子聽爸爸講過,上初中時他只有一條褲子,恐怕勤洗快爛,半個月?lián)Q一次洗,晚上洗了褲子,冬天或下雨天要生一堆火,人下身圍一件衣裳,雙手兜在火上烤干,不然等天亮褲子沒干透,就沒法兒去上學。不過那些過了關(guān)的同學也沒畢業(yè),就一股腦兒上山下鄉(xiāng)了,爸爸也在下鄉(xiāng)之列,大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一條路。
爸爸抽了胸腔積液去化驗,或許他對自己的身體比外人要更敏感。后來在積液里發(fā)現(xiàn)了癌細胞,雖然醫(yī)生說這不等同于癌癥,要到腫瘤醫(yī)院進一步檢查,但從那一刻開始,青子、媽媽還有爸爸的整個世界就開始塌了。
貴陽的腫瘤醫(yī)院水平不算頂尖,青子把爸媽接到了西安,跑了好幾家醫(yī)院最終確診。青子手里拿著那張有Ca字樣的報告單,不知道怎樣開口,爸爸似乎知道了結(jié)果,說“到了現(xiàn)在,也該讓我知道了吧”,當時的神情就跟在云溪醫(yī)院接過Kindle一樣平靜??墒悄眠^報告單,爸爸掃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臉色一寸寸地變灰,青子立刻感到有一種東西從爸爸身上離開了。
去唐都醫(yī)院住院化療時,一家三口到了門診大廳,黑壓壓的全是人。青子先上樓去找大夫辦手續(xù),媽媽扶著爸爸在大廳里等,好容易找到了一根柱子靠著,明明周圍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爸爸卻忽然出溜下去,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引得周邊的人紛紛避讓。媽媽叫他他閉著眼睛不答應,以為他出了什么事,急得眼淚長流,后來知道爸爸并沒有急性發(fā)作,他就是不想站著了,站不住了。
在化療病房里,爸爸不再看書,也不跟任何人說話,除了偶爾望一望窗外,永遠只是閉著眼睛。有個鄰床病友是個得了胃癌的餐飲店小老板,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天天抱怨自己從前特別能吃,現(xiàn)在跟大姑娘似的啥也吃不動了,化療吐得一塌糊涂,從臉盆上抬起頭來還樂呵呵的,想找爸爸搭訕安慰爸爸,爸爸卻從來不理他。有時青子和媽媽輪班熬得睡著了,爸爸醒著,看看自己輸液的管子快滴到了頭,也不出聲,弄得兩次發(fā)生了回血的狀況,還害得青子被護士責備。爸爸咳嗽時需要擦嘴,紙巾就在床頭,他自己并不是沒有力氣,卻從來不會伸手去拿,一定要青子或母親伸手到嘴邊替他擦拭。
似乎自從確認生了癌癥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生機就完全消失了,他只是躺平等死,家人的忙活倒讓他不耐煩。第一次化療后的片子出來,醫(yī)生說吸收的效果很好,癌腫由一個雞蛋大小縮小到了一顆鵪鶉蛋大小。爸爸卻說化療太難受了,他怎么也不肯做第二次,堅持回到了云溪,只愿意吃中藥或者消炎之類。
實際上到云溪之后的幾年,爸爸身上的生機就在消逝了。媽媽說剛到云溪的時候,爸爸很喜歡這里,常常跟她沿著云溪河散步,上下游兩岸都走到了??墒呛髞硭麧u漸地越走越少,可能在那段日子,癌細胞已經(jīng)慢慢地在爸爸肺部聚集繁殖,消耗他的精神。
他發(fā)起脾氣來仍然很厲害,甚至比以前更嗆,可能癌細胞暗中滋擾導致他肺火上升,跟媽媽發(fā)生口角時會砸東西,兩人不得不各睡一屋,媽媽的失眠癥就是那時得的。但他發(fā)火后很快會泄氣,人縮回沙發(fā)里,顯得精疲力竭,這也是媽媽不想與他大吵的原因。青子偶爾回家遇上爸爸發(fā)火,不再是從前單純的害怕,會有一種覺得爸爸可怕又可憐的感覺。
天亮堂了一些,云層中間透出一塊藍,但只是微藍。山顯得更青了一分,似乎貼在市區(qū)背后。
兩人走回家,岳母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望著頭上的吊頂。吊頂只做了這一方,中間嵌了幾塊藍天白云的圖案,似乎和室外的天氣呼應。這是當時岳父岳母搬進來時裝修的,是屋里最主要的一處改造,岳母說,貴陽晴天少,岳父就是喜歡這幾塊藍天白云的圖案,在裝修市場里一眼選中了。現(xiàn)在吊頂已經(jīng)很舊,有幾塊涂料剝落下來,形成了另一種圖案,尤其是靠窗沿那塊,邊沿剝落得厲害,已經(jīng)脫離墻壁卷起來。岳母讓志云拿封口膠帶貼上去,免得整個掉落下來。志云覺得用圖釘更好,但家里沒有,岳母又擔心圖釘會把吊頂整個釘爛了。
志云站在沙發(fā)上,仍然有點夠不著,想來自己的個子比岳父稍低一點,證實了看照片的印象。岳母找來一張小凳子擱在沙發(fā)上,志云站在上面,有點晃,岳母在邊上扶住,一條條小心地貼過去,總算是固定好了,短時間內(nèi)沒有整塊脫落下來的隱患,陰晦的日子岳母坐在取暖桌旁,抬頭就可以看到那片藍天白云的吊頂。查出肺癌之前那段日子,這樣陰晦的天氣持續(xù)了很久,岳父喜歡坐在靠窗的長沙發(fā)上,仰頭就看到這方藍天白云。
窗外忽然傳來兩聲鳥叫。吃食的鳥又回來了,在食盒里上下飛動啄食,仍舊是一對,黑嘴角黃脖子看得真切。不過不再有大小之分,不知道是那只小鳥長大了,還是另外一對成年小鳥。有一只還歪著頭,眼珠骨碌著向這邊看,莫非它們也被窗內(nèi)的藍天白云吸引,以為天氣真的要晴了?
青子看著鳥有些出神,后來跟志云說,幺舅家住這兒的時候,屋里有只兔子。
那只兔子是學校農(nóng)場的人送來的,特別聰明,不用關(guān)籠子。它知道自己上廁所,從來不隨地亂拉撒。每次青子吃飯的時候,它都會跳到她膝蓋上來,兩只前爪扒著碗沿,帶紅圈的大眼睛盯著青子,三瓣嘴一動一動,像是在向青子討吃的。青子并不喂它,因為幺舅、幺舅母和星雨也不在吃飯時喂它。它有自己的糧食,農(nóng)場的人還時常送來青草。
不僅如此,有段時間農(nóng)場送了臘肉來,擱在陽臺上的蛇皮袋里,兔子就經(jīng)常往陽臺上跑,誰也沒在意。后來幺舅想起那塊肉想做來吃,發(fā)現(xiàn)蛇皮袋底部被咬了一個三角形的洞,臘肉的瘦肉部分已經(jīng)被吃光了,原來都是那只兔子干的,它每天都偷吃一小點兒。兔子還會吃肉,大家都是頭一次聽說,也不知拿它咋辦了。幺舅問了農(nóng)場的人,農(nóng)場的人說是兔子吃肉會得心臟病,但這兔子也沒什么異常。幺舅又發(fā)現(xiàn)陽臺上另外養(yǎng)的一盆銀杏,葉子也被吃光了,銀杏葉能治心臟病。難怪這只兔子平安無事,大家說它簡直成精了,只能付之一笑。
成精的兔子后來還是惹了麻煩,因為它抓撓了星雨兩次,留下了血痕。它從來不抓撓青子,即使抓了她,青子也不會告訴幺舅,只會在洗臉洗手時注意點,讓血痕自己漸漸消失。抓了星雨就是另一回事了,兔子被幺舅送回了農(nóng)場,不知下落了。青子吃飯的時候,沒有了兔子再來扒拉碗沿,感到有些失落,過了一段時間才漸漸淡忘了兔子。
“它再聰明,終究是只兔子,不知道寄居在別人家里,有些事是不能做的?!?/p>
七
汪老師過來串門了。
汪老師坐在餐廳木桌旁,看媽媽在廚房里干活。桌上放著一個敞開口的塑料袋,里面是她帶來的豬耳朵,一種水城的點心。她和媽媽一樣都是水城人,父母同在街上擺攤做小生意。
“我不吃飯啊,等會兒就走?!彼f。
汪老師總是這樣。如果她說一會兒就來,你可能要等上很久,她一直到下午還沒出門,甚至到了天快黑時告訴你不來了;如果她說等會兒就走,可能不會很快走,留在這里嘮嗑直到下午,快天黑了才回去。媽媽一般是手里干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聽。
在水城小學,媽媽和汪老師是同班同學。后來外公因被人舉報打成了右派,勞改了幾年才回來,媽媽連初中都沒有機會上,就背鋪蓋去下鄉(xiāng)了,五六年后實在掙不出口糧,隊上也不要了,才回水城進了副業(yè)隊。外公被舉報是因為一件奇怪的事,外公從山里收蘿卜、菜籽到鎮(zhèn)上售賣,有人說他在菜種里下毒,想用種出來的蘿卜毒死大家。實際在菜種里噴一點敵敵畏是為了防蟲,跟種出來的蘿卜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反倒是這樣的種子蘿卜產(chǎn)量大,少有病蟲害。外公腦子活,比別人領(lǐng)先一步,卻被告了。
汪老師的父親也不過是小商販,后來卻成了積極分子。外公去世前不久,在這屋里告訴了媽媽內(nèi)情,他當年是被汪老師的父親舉報的,舉報者有功,才當上了積極分子,汪老師后來也被推薦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當了教師。
外公是在青子爸爸之前沒幾年去世的。知道了內(nèi)情之后,媽媽對來串門的汪老師態(tài)度一如既往。她是個特別愛張羅的人,次臥書桌上那個閑置的小冰箱,就是她當初幫著弄來的花溪大酒店的緊俏處理品,她的一個侄子在酒店干活兒。當時爸爸媽媽剛搬到這里,家里空空的正好用得著,說是五十塊一個,汪老師也沒要錢,這個小冰箱就成了家里唯一的電器。一直用到青子大學畢業(yè)換了新冰箱,小冰箱也沒壞,媽媽沒舍得扔,用來裝舊茶葉和兩包冰糖。志云想讓岳母把桌子騰出來寫東西,但是瞟一眼小冰箱內(nèi)外堆的雜物袋,覺得工程量不小,并且移開之后不知放哪里,能塞的地方似乎都已塞上了,沒好意思開口。
汪老師正在對岳母說,過年她女兒又對她發(fā)火了,“養(yǎng)兒女真是沒意思”。志云想起岳母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青子的抑郁癥正嚴重,回到家里幾天不跟媽媽說一句話。青子病情好轉(zhuǎn)后告訴志云,媽媽在生她之前曾經(jīng)懷過一個孩子,當時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懷孕幾個月還要全盤承擔家務(wù),有一次在搓衣板上捶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端著一大盆水去倒,一下子端不起來,使了猛力,感覺肚子里咯噔一聲,當時腰就直不起來,小產(chǎn)了。生了青子之后,媽媽又懷上過兩次,因為計劃生育,都進行了人工流產(chǎn)。媽媽只養(yǎng)了青子一個女兒,卻受了養(yǎng)幾個兒女的苦,所以會說那樣的話,和汪老師不同。汪老師的話大半只是氣話。
汪老師的女兒是再婚,女婿是農(nóng)村出身的人,帶來一個前妻的兒子,兩人又生了一個女兒。汪老師喜歡帶孩子,經(jīng)常去女兒家?guī)鸵r,對女娃也說不上偏心。可是她講臺站久了太嘮叨,把女婿帶來的男娃也當自己外孫管,有時說得多了會讓女婿不高興,她去找女兒訴苦,女兒也嫌她多事。
“我退休了巴巴兒地從水城跑上來,給她把娃兒從月娃兒帶到上學,現(xiàn)在倒不讓我攏娃兒了,讓我做啥嘛!”她對媽媽抱怨著。
媽媽私下跟青子說,還是怪汪老師自己不會講話。媽媽一再提起,那次爸爸化療從西安回到云溪,汪老師上門來看望,禮品倒是提了,問候了沒兩句病情,卻念叨起自己去世的父親:“也是生的癌癥,也做了化療,越做人越不行了,到后來疼得喲!”一邊說一邊滿臉淌淚。爸爸躺在長沙發(fā)上,臉色本來就不好,當時臉更沉了,媽媽氣得想堵住汪老師的嘴,可是汪老師只顧著自己傷心。汪老師走后,爸爸晚飯都沒有端碗,此后更是一天天消沉下去。媽媽雖然生汪老師的氣,但在云溪只有這么個水城老鄉(xiāng),也不好冷落她。
志云和青子進了客廳,汪老師也過來圍著取暖桌坐著,媽媽特意把取暖桌四面都開了,屋里暖烘烘的。媽媽回廚房忙碌,青子仍舊躺在貴妃榻上,汪老師看她靠著的樣子,說這個沙發(fā)靠著舒服哦。青子沒回答她。汪老師自個兒說起來:“這個沙發(fā)好是好,太軟了,我們老年人坐著不習慣?!?/p>
這正是當初沙發(fā)到達家里時的情形。在媽媽跟青子通話的視頻里,背后是汪老師晃動的影子在試坐,她含混不清地說:“這個沙發(fā)有點吊腳喲?!币驗樾律嘲l(fā)比較寬,個子矮的人要往后靠,腳會踮起來,汪老師顯然立刻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媽媽雖然是笑著的,看得出她對于青子的孝心并無反感,但還是重復了汪老師的話,大約正因為汪老師的議論,讓她留下了從前的木椅沙發(fā),造就了現(xiàn)在三面墻是沙發(fā)的格局。青子覺得很受傷,這是她躺在沙發(fā)上不搭理汪老師的原因。
媽媽炒好了菜,很豐盛,汪老師這次沒有推辭,她喜歡媽媽炒的水城辣子雞,沒有貴陽這邊的辣,雞塊也切得小,更入味。吃著雞汪老師說到當年在水城編草帽,把收上來的麥草用水泡軟,一點點地編,手扎得生疼。這大約是她當初參加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體力勞動了。汪老師和爸爸住上河街,在帽檐組,媽媽住下河街,在帽兜組,帽檐組編好了要拿來給帽兜組上檐,汪老師總讓爸爸來,媽媽和爸爸就是這樣認識的,兩人的父親都成分不好,也算門當戶對,后來媒人一說就成了。汪老師喜歡以這段草帽情緣居功,雖然起因只是她的偷懶。
“我都幾年沒回過水城了。還好青子爸爸落葉歸根,你們清明月半那些可以回去。”
“他個人不想回去咯,就想在云溪,當時在這里我實在照顧不動了,想著喪事沒人操辦,才陪他回了水城,一路上車都坐不動了?!?/p>
回云溪之后,因為沒有再進行化療,爸爸的病情惡化了,情緒也變得更差。有一次他躺在長沙發(fā)上,一個上午沒有動,媽媽過去扶他起來吃飯,聞到一股氣味,他竟然尿褲子了,尿液沁透了褲子還流到沙發(fā)上。那時候爸爸并沒有到臥床不起,可以自己去上廁所,他就是不想動,這件事情讓媽媽很生氣,眼淚長流地說爸爸太過分了,我一個人照顧你也不容易,你還故意這樣。媽媽從來沒有這樣責備過爸爸,從前吵了架也都是媽媽退讓,但是生病以來,爸爸的心氣實在塌得太厲害了。
那段時間媽媽在電話里對青子說過,我情愿他早點死,死了他解脫,我也解脫。
后來有一次爸爸去上廁所,往起站沒有起來,一下子坐在便槽上,暈過去了,媽媽在外邊聽到響動,進去扶他也扶不起來,送醫(yī)院也送不動,叫救護車半天不來,后來還是找的幺舅。這次之后,媽媽就提出來送爸爸回水城??墒前职植辉敢饣厝ィf就在云溪火化,喪事麻煩就不用辦,領(lǐng)了骨灰扔進云溪河。但媽媽一個人實在張羅不下來后事,爸爸還是只好回到了水城,在那里熬了十來天就過世了。
汪老師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一家人送到門口,志云和青子特意跟她說:“平時多過來找媽媽玩哦!”汪老師笑嘻嘻地答應了。
天黑得早,中午曾經(jīng)開了一點的天,又陰晦起來。青子難得地從榻上起身,打開了燈。媽媽關(guān)上了取暖桌汪老師和自己那面。
志云終究還是想把次臥那張寫字桌收拾出來。跟岳母一說,岳母略微遲疑了一下就同意了。至于那些東西,岳母說可以搬到床上。
岳母想去抱那個小冰箱,志云連忙接過手來。岳母有點不想放手的樣子,小冰箱差點掉到地上。小冰箱并不重,但在岳母手里又像是有一種特別的分量,需要小心翼翼托住。志云按照岳母的囑咐,把小冰箱放到床上?;蛟S由于搬動,小冰箱門上貼的透明膠布掉了,冰箱門打開了一點兒。志云有些好奇,就把冰箱門打開來看,里面放著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木盒子,描花的木盒子顯得很精致。青子記起來自己小時候見過,是媽媽出嫁時姥姥送給她裝針線細軟的盒子,幾代人一直傳下來的。
“媽媽,這是啥子?”
正好青子這會兒走進來,好奇地問。
岳母的臉色變得有一絲發(fā)白:“一包苕粉?!?/p>
“苕粉你不是擱在現(xiàn)在的冰箱里嗎?這里能不生蟲?”
岳母支吾了兩句,把盒子放了回去,關(guān)上小冰箱門,似乎害怕不緊,又用力關(guān)了關(guān)。
晚上睡覺之前,岳母說感覺天氣又變冷了,給你們加一床毛毯吧。
她打開青子房間的衣柜,抱出一床毛毯來。這床毛毯裹著一床被套,毛毯畢竟比被子薄,裝不充實,又用別針在四角把被套和毛毯別在一起,毛毯中心也加了兩處別針。岳母眼睛有點花了,志云在她指導之下一處處拆下那些別針。毛毯不算很厚,分量卻足,是褐色的,格子紋的式樣在當初可能很時髦,現(xiàn)在卻顯得過時。岳母說,這床毛毯是結(jié)婚時買的,那個時候的高級貨,叫作“拉舍爾毯”。后來買了更時新的毛毯,這塊毛毯并沒舍得丟,被岳父拿被套封存了起來?!皠e針也都是他加上去的,他做什么事都是這樣,認真。”岳母說。
“你知道媽媽現(xiàn)在為什么會說起爸爸什么都是好嗎?”蓋著新加的毛毯躺在床上,青子問志云。
“人去世了,過日子的沖突就沒有了,想起來都是好的一面吧?!?/p>
“是這個道理,但媽媽轉(zhuǎn)變這樣大,我還是有點吃驚。剛才我想起來一件事,有點猶豫要不要對你說,不過還是說吧?!?/p>
青子說,在她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暑假住在建筑工地,媽媽不知怎么患了便秘,好多天解不出大手。當時也沒有去醫(yī)院看,后來媽媽實在難受了,爸爸就給她拿手摳。青子偶然看到了這個場面,很震驚,她也曾經(jīng)便秘得厲害,媽媽并沒有這樣為她做過。
“我想媽媽念及爸爸的好,這應該是很重要的一件吧。爸爸雖然脾氣暴躁,還是愛媽媽的?!鼻嘧诱f,忽然又轉(zhuǎn)過來問志云,“我也一直有便秘,假如需要,你會為我那樣做嗎?”
志云說愿意。
青子說,還得看看。
過了一會兒,青子又說:“那個小冰箱里裝的是什么,我有些疑心。想看看。”
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苕粉吧,志云說。青子搖搖頭說,媽媽是個磊落的人,很少會這么不自然?!斑@兩年只有在和爸爸有關(guān)的事情上,她會這樣?!?/p>
第二天上午,媽媽出門買菜了,剛出門一小會兒又回來,說忘了拿零錢。第一次媽媽出門后,青子像往常一樣在睡覺,但媽媽第二次出門后,她很快起床,去次臥打開小冰箱。媽媽關(guān)得很緊,她用了些力氣才打開,解開紅布包,打開那個陳舊得描花都褪了色的木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包灰。青子突然叫起來,志云連忙離開取暖桌進去看。兩人都明白了這是什么。青子哭起來,志云連忙抱住她。
媽媽回來的時候,青子還在抽泣,媽媽臉色變得蒼白。青子抬起掛滿淚痕的臉直接問:“媽媽,你為什么要把爸爸的骨灰放在家里?”
媽媽手里提的菜兜落到地上,豌豆尖掉了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媽媽解釋,當初爸爸回到水城火化,他是不情愿的。火化之后,她本來也沒想著在下葬之外另留骨灰,畢竟爸爸在世的時光,給她的磨折也夠多的了,爸爸去世媽媽還覺得松了一口氣。但是離地脈先生看八字定的下葬日期還有幾天,骨灰暫時供在家里,就在這段時間,媽媽的心思卻起了變化:去時盡管爸爸是病歪歪的,畢竟是兩個人,回來成了一個人,要獨自住在這間兩個人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房子里,媽媽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涌起無限的孤單委屈。
就在爸爸去世后的那幾天里,媽媽和爸爸的關(guān)系開始變化,她害怕一旦爸爸的骨灰全然入土,她手頭就抓不住任何有關(guān)他的東西。她害怕這樣的局面發(fā)生,就在下葬之前從殯儀館的骨灰盒里抓了兩把出來,帶回來云溪的這間屋子,另外裝在這個木盒子里。因為怕放在櫥柜里生蟲,就擱在這個密閉的小冰箱里,偶爾會打開來看一看,又用膠帶封上。看一看骨灰,媽媽心里又能踏實上好一陣。
“媽媽你竟然從來沒有告訴我。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好?你不覺得我一回家來就容易犯病,可能跟這有關(guān)系嗎?”青子哭訴說,媽媽無言以對。
媽媽幾乎要坐到地上去,志云連忙過去扶住她,到沙發(fā)上靠著。半天沒有人說話,后來媽媽看起來恢復了一點?!拔視缘媚阈r候怕他,他為人是嚴厲了些??伤吘故悄惆?,有些管教也是應該的。他現(xiàn)在是死人了,你還怕嗎?”媽媽說。
青子不說話。
這一天青子都沒有說話,晚上吃飯她也沒端碗。吃了飯,收拾好了碗筷,媽媽輕輕地說:
“那我去把骨灰倒了吧,他說了的,死了不想費事下葬,就把骨灰撒在云溪河里。他喜歡云溪河。是我把他強留在屋里,我不對?!?/p>
岳母說出這幾句話之后,人顯得蒼老了好幾分。志云想說一句什么,但喉頭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眼前的事情聚集在一塊兒,讓他有些消化不了。他沒有見過岳父,現(xiàn)在卻看見了他的骨灰,燒得很透,像是那些他留下的書燒成的灰。如果伸出手去,就能摸到他,或許帶著骨殖的某種黏性,會長久留在指頭上。
晚上青子和志云很早就熄燈了。躺在黑暗里,志云想著今天的事,仍舊放在次臥小冰箱里的岳父的骨灰,令人有一種復雜得無以名狀的感覺。岳父一直還在這座屋子里,當然明天他要離開了,也是按照他的心愿。他離開之后,這座屋子會一下子發(fā)生很大的改變嗎?他和青子離開云溪回到西安之后,這些改變就要岳母一個人來面對,對她來說,這套面積本來不算大的屋子會一下子變得空曠無邊,難以忍受嗎?
一旁的青子似乎是睡著了,但呼吸聲并不均勻。志云也迷迷糊糊睡過去。他似乎是做了一個半睡不醒的夢,在夢里第一次見到了岳父,兩人在亭子里遇到了,岳父正在那里眺望什么,他轉(zhuǎn)過臉,語氣溫和地說,可惜我們沒有見到面。志云說,雖然我很想見您,但如果見到了,您大約不會允許我跟青子在一起。岳父說,想必是的。但是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管她了。你去轉(zhuǎn)告她,不要再怕我。我只是個失敗的父親。志云說,您不要這么說,青子很崇拜您。岳父沉默了一下,又說,我是個失敗的丈夫。志云說,媽媽很懷念您,把您的骨灰留在家里。
岳父轉(zhuǎn)身走下亭子,志云目送他走遠,之后聽到刺啦一聲響,好像是臺燈的電流聲。他從夢里驚醒過來一看,臺燈不知什么時候被青子打開了,她起身下床,走到書柜前拿下那張全家福,拿在手里沉默地看著??戳撕芫茫讶腋7呕卦?,回到床上,關(guān)上了臺燈,拉繩開關(guān)再度發(fā)出刺啦的聲音。志云忽然擔心她觸電,感覺到自己的失職,早就應該網(wǎng)購一個臺燈來換掉了。
志云在黑暗里睜眼躺著,他知道青子也睜眼躺著。志云把剛才夢中在亭子里碰見岳父的事告訴了青子,尤其是岳父要他轉(zhuǎn)告給青子的那句話。青子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后來說:“他這樣說對自己不公平。他不是個失敗的父親。不是?!敝驹撇恢廊绾位卮穑驗樗恢狼嘧邮窃诒磉_什么。下頜觸到岳父曾經(jīng)用被套和別針保存起來的毛毯,質(zhì)地很密實,不像眼下流行的帶絨毛的毯子那般暖和,然而畢竟在被子外多了一層保護。他感到了一點安心。
岳母在隔壁房間里咳嗽了一聲。
三人回到家,把木盒放回小冰箱,青子親自找來封口膠帶,把小冰箱封了起來?!鞍职郑阍谶@里歇息吧。晚上我不會做噩夢了?!?/p>
志云問岳母,要不要放大一張岳父生前的照片,用鏡框裝起來擱在小冰箱上頭?;蛘甙压腔覔Q個地方放置,布置成一個靈位。
岳母說不用了,那樣太顯眼。放在小冰箱里就很好,既不會扯潮,也不會生蟲?!拔抑浪谶@屋里就行?!?/p>
雪又下起來了。起初仍舊不辨痕跡,后來就明顯了,似乎還有了沙沙的聲音。地上會慢慢地變白,積起來,又吸收掉那個沙沙的聲音。小鳥會飛到窗臺啄食,偶爾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人圍著取暖桌烤火,說話,或者起身活動一會兒,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坐下。如果大雪一直下,會封住鐵門,終究下到屋子內(nèi)部,所有的聲音都被吸收,周而復始。
只有房間一直在傾聽。
袁凌,男,生于陜西平利縣。出版《生死課》《寂靜的孩子》《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漢水的身世》等,發(fā)表長篇小說《記憶之城》等。曾獲評“單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報》2017年度致敬作家”“騰訊2015年度非虛構(gòu)作家”等榮譽。有作品三次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兩次入選豆瓣年度作品,并曾入選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南方都市報》十大好書等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