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子認為他是他們家人當中最早發(fā)現(xiàn)那只小動物的。那天是個梅雨天,家里的人情緒都不高。離子在廚房里洗碗,他感到腳下的泥巴地面溜溜滑滑的。終于將那一大堆碗碟洗完了。他揩干了手,將廚房門打開。外面是他家的后院,土里面種了很多他愛吃的小蔥。離子用懶洋洋的目光將后院這一大片小蔥掃了一遍。忽然,他覺得有些異樣:菜地旁邊的空地上有個東西在動。
離子打著雨傘朝那一點淺棕色的東西走過去。走到面前,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塊從地上長出來的圓圓的石頭。雖說是石頭,但它的形狀確實像一只不知名的動物的上半身。而且離子記得,剛才這塊彩色花崗巖是真的在動。離子蹲下來,用手去摸這個東西的眼睛,它的確有兩只硬邦邦的眼睛。他心里想,也許剛才看花了眼?
“離子,你在干什么?”爹爹叫他了。
“這里有一個東西!”離子大聲說。
爹爹撐著傘過來了?!拔乙鲩T了,你守好家。最近小偷很多?!闭f著話他也蹲下來了,“這塊石頭啊,是你舅舅送來的,他喜歡搗弄這些東西。”
離子再看石頭,發(fā)現(xiàn)那上面的眼睛和嘴都已經(jīng)消失了,它成了普通的石頭。
“守好家?!钡謴娬{(diào)了一句。
他站起身,走出門去了。
離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想起了舅舅。舅舅是山里的樵夫,住在山間的木屋里,很少下山來。他在過年時下山來到離子家時,常給離子帶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處的禮物:比如奇形怪狀的木疙瘩啦,比如拿在手里嗡嗡作響的小隕石啦,比如大得反常的蟬蛻啦,等等。離子將這些禮物都收在自己的小柜子里面了。那么這一次,這塊有眼睛和嘴,很可能還會動的花崗巖石頭,也是舅舅的禮物嗎?
離子去廚房里拿了一個小煤耙子出來,他想看看這塊石頭埋得有多深。他挨著石頭挖下去,挖下去,挖了好一會兒,堆起了一大堆泥土,但沒有成效。這塊石頭仿佛是從很深的深處長上來的。而且它并不是越到下面體積越大,而是有點兒像一根柱子。一個念頭從離子腦海里冒出來:莫非它是天上掉下來的柱形隕石?但爹爹為什么說它是舅舅送來的客人?離子用煤耙子用力敲了一下它,它紋絲不動,可見根基之深。
離子將挖開的泥土重新掩埋好,忙乎了好久。這時他的全身都被雨淋濕了。臨走前他又摸了摸石頭上原先有眼珠的地方,他的手指感到了動物眼珠的轉(zhuǎn)動,這令他受了不小的驚嚇。他湊近去看,先前的眼珠還是沒恢復。他心里想,有可能是自己出現(xiàn)幻覺了。
兩天后,離子確定自己真的發(fā)現(xiàn)那塊石頭是一只小動物了。當時出著太陽,他剛一開廚房門,就看見它在動。它還伸出了兩只爪子呢。它似乎要跳出泥土,但它的下半身仍是紋絲不動的石塊。離子蹲在那里,撫摸著它的光滑的皮毛,他同那兩只賊亮的深紅色圓眼珠對視著。這是離子從未見過的動物,它的爪子十分鋒利,離子的手背被它抓出了幾條血痕。離子從屋里拿來了小塊豬肉放在它面前,它連瞧都不瞧。離子恍然大悟:它連排泄器官都沒有,怎么能吃東西?它不怕太陽曬,它的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烈日。離子心里想:我有寵物了!他感到歡欣鼓舞。過了一會兒,小動物又還原成了先前的花崗巖石頭。離子現(xiàn)在將它看作自己一個人的寵物了。
當一家人坐在桌旁吃飯時,爹爹冷不防對離子說:“談?wù)勀隳菈K石頭吧?!?/p>
離子不愿開口,他低下頭扒飯。他聽見兩個弟弟在竊笑,他們顯然是在笑他。為什么呢?他們見過他的寵物了嗎?還是只見過那石頭?
“離子真高傲?!钡终f,“你今后的路不會平坦。”
那天晚上離子睡不著,因為他一直聽見弟弟們在隔壁談?wù)撽P(guān)于他的什么事。談話的內(nèi)容聽不清,但隔一會兒就冒出“離子”這個名字。離子覺得,兩個弟弟已經(jīng)觀察過那塊石頭了,他們當然是在談?wù)撨@件事。不知為什么,離子相信只有他自己見過寵物,而爹爹和弟弟們則只是見過石頭。弟弟們可能是在笑他對一塊石頭如此牽掛。想到這里,離子便伸出手,就著昏暗的燈光察看手背上那幾條血痕——這是寵物存在的證據(jù)。啊,那兩只眼睛!他給他的寵物想出了一個名字:巴巴。他覺得這個名字很響亮。它到底是從天上落下的隕石,還是舅舅送來的禮物?巴巴的下半身有多么長?通到哪里?離子想得入了迷。夜已深,弟弟們睡著了。離子偷偷地溜出臥房來到了后院。
他在月光下辨認著那塊石頭。多么奇怪,石頭不見了,只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深洞。離子起先將手伸進洞內(nèi)抓了幾下,感到里面什么也沒有,但似乎涌出微微的涼風。離子不甘心,他伏在地面,將整個手臂都伸進那圓洞。他探不到洞底,只能感覺到涌出來的風。風還發(fā)出“咝咝”的好聽的聲音。也許這個洞是無底洞?那么露出地面的巴巴和同它的身子連接的花崗巖圓柱又是怎么回事?這時洞里又旋上來一陣涼風,離子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他縮回了他的手臂。一個聲音在附近響了起來。
“這是它的家?!?/p>
“它的家在我的家里?!彪x子忍不住接著那人說。
可是離子看不見說話的人,只感覺得到他的氣息。
“這可是一件巧事?!?/p>
那人說了這一句就不吭聲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還是不說話,現(xiàn)在離子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很可能他已經(jīng)走掉了。離子有點失落。晴空里忽然響起了雷聲,天變黑了,小雨落下來了。離子只好回屋里去。今夜的變故是他沒料到的。難道巴巴真的搬走了?那人不是說這里是它的家嗎?
離子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當他昏昏入睡之際,眼前就出現(xiàn)了擎天柱。那柱子正是從巴巴所在的洞里伸出來的,一直通到天庭。離子抱住那根柱子往上爬??墒桥懒艘魂囉趾ε缕饋?,他擔心自己回不到地面了。于是又趕緊溜下來。他剛一下來柱子就嗖的一聲縮回了那個洞里。離子看見留在地面的那一截石頭仍是巴巴的形狀。他感到自己放下心來了,就進入了更深的夢境。
開剛亮離子就起來了,外面又下雨了,是瓢潑大雨。他撐著傘站在后院,口里呼喚著:“巴巴,巴巴……”他看見半截身子的巴巴被雨淋得透濕,垂著頭,耷拉著耳朵。他湊近去摸了摸它。它好像只剩下了一張皮似的,身體里完全沒有骨肉了,兩只眼睛也閉著。難道它已經(jīng)死了?可它的身體下部是花崗巖,花崗巖是不會死的啊——離子于絕望中想到了這一點?!斑@只是暫時現(xiàn)象。”他在心里說。
離子回到了廚房幫爹爹燒火。
“有些事不需要心心念念地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钡f。
“您是指寵物的事嗎?”離子問。
“也許吧。但不只是這事,好多事都這樣?!?/p>
聽爹爹這樣一說,離子就振奮起來了。爹爹應(yīng)該是明白就里的啊。他向爹爹提出讓他去舅舅家拿砍刀,那是舅舅為他準備的。
“好,快去快回。你一走,這里的一切都會就緒?!钡f這話時眼神恍惚。
離子一出門雨又停了。他歡快地在那條路上走,心中充滿了期待。他記起出門前還去看了一下巴巴,那時它并沒有活過來。當時他心里想,巴巴的希望應(yīng)該是在舅舅那邊吧,它到底是不是舅舅送來的?多年里頭,離子很想從舅舅那里打聽一些大山里頭的事,但舅舅總是守口如瓶,也不帶他進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詢問過舅舅,舅舅說:“慢慢長大起來就好了,不要急?!爆F(xiàn)在他又靠近那座山了,離子覺得它大得無邊無際,他不敢一個人在里頭轉(zhuǎn)悠。他沿著熟悉的小路一會兒就到了舅舅的木屋。
舅舅還沒回來,廚房的灶上有燜紅薯,很香,離子拿了一個坐下來吃。
離子吃完紅薯就打開廚房的門想吹吹風??裳矍暗木跋笞屗粤艘惑@。那口井的旁邊有三只小動物露出地面。離子說不出這些動物的名字,它們都是淺棕色的皮毛,紅色的圓眼珠,但相貌各不相同。離子湊近去看,就看到了同小動物們的身體聯(lián)結(jié)的下面的花崗巖圓柱。難道它們都是舅舅的杰作?這是一種多么神秘的工作啊。離子發(fā)現(xiàn)它們都不理睬他,它們的視線極難捕捉。但毫無疑問,它們都是活生生的。
離子一轉(zhuǎn)背,看見舅舅站在他身后。
“舅舅,它們是您種在這里的嗎?”
“不是,它們是從地里長出來的。”舅舅和藹地說。
“那得長多久?一定需要很多年吧?”
“嗯。有的可能需要一萬年?!?/p>
“現(xiàn)在我家后院里也有一只了。怎么回事呢?”離子迷惑了。
“因為離子惦記它啊。它知道了你的惦記,就一夜之間破土而出了?!?/p>
“真深奧,真深奧……”
“那,它們會不會死呢?”離子問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不會的。你放心。”
離子試探地伸出手,放在那只像小樹熊的動物的背上。不料它竟張開口發(fā)出像人聲般的笑聲,離子驚奇地倒退了兩步。
“它是人嗎?”離子問舅舅。
“很難說?!?/p>
舅舅讓離子跟他進屋,說是做了蘑菇燉雞給他吃。
雖然蘑菇燉雞特別好吃,但離子的心還是系著外面的那三只動物。他問舅舅那些花崗巖圓柱是不是在地下生長一萬年了。
“有的可能長了那么久了吧?!本司苏f,“我在夜里聽到過它們生長的聲音。”
離子想象著舅舅說的那種情境,在心里感嘆道:“多么美啊。為什么自己一次也沒聽到過?這就是差距啊。”他有點沮喪。沮喪之余又盼望舅舅透露更多山里的秘密,最好帶他去山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忽然記起了爹爹讓他“快去快回”,看來他的愿望實現(xiàn)不了了。
兩人將小雞吃得干干凈凈,還喝了些米酒。后來舅舅拿著一杯米酒去到外面,將米酒順著那三根花崗巖圓柱澆下去。這時離子注意到三只小動物又變成了石頭。
“它們在喝萬物的精華?!本司诵呛堑卣f,“這就是生長的奧秘。”
離子撫摸著三塊一動不動的石頭,在心里說:“原來是這樣啊。我一回家就要讓我的巴巴吃好喝好?!?/p>
離子匆匆地同舅舅告辭了,他在心里擔憂,覺得他的寵物一定是餓壞了。舅舅知道他的心思,就送了一壺米酒給他,還鄭重地告訴他說:
“動物和人,都是巖石的同類?!?/p>
離子下山后沒走多遠,就被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男孩襲擊了。男孩將他擊倒在地,用一只腳踩著他的胸口說:
“想去綠塔?那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他撿起水壺,將水壺里的米酒一飲而盡。
“起來!”他命令離子。
離子慢慢地站起,從他手中接過水壺,心里沮喪不已。
因為男孩沒再為難他,離子就開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奇怪的是那男孩也跟在他身后走,并且一邊走一邊嘮嘮叨叨。
“綠塔是通往地底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這小家伙跑到山里來,還帶著一壺米酒,是想搞賄賂吧?從前也有一個……你們白費力氣。那里有我守大門,你就死了心吧……沒人能過我這關(guān)?!?/p>
離子對他說的這些很感興趣,因為他提起了“地底”,那不就是長出花崗巖小動物的處所嗎?他希望這個男孩再透露一點什么??墒撬f來說去的都是那幾句話。離子聽了之后僅知道有一個綠塔,好像是石頭砌的塔,那里是通往地底的門。這個男孩是綠塔的守衛(wèi)。離子心里不由得很羨慕他。
“你叫什么名字?”離子問他。
“我不告訴你。我告訴了你,你就會去打聽我。哼。”
離子快到家時回頭一望,那男孩已不見了。他沖到后院,看見他的兩個弟弟正圍著他的寵物逗弄。
巴巴又活過來了,顯得精神飽滿,它的皮毛在夕陽下發(fā)出好看的光澤。此刻它那圓圓的眼睛正冷峻地瞪著前方。
“有人在下面很深的處所給了它支援?!贝蟮苷f。
“你是怎么知道的?”離子問他。
“我可以聞到?!彼A送S终f,“天底下的這類動物都是一家,它們都靠人的關(guān)照活下來?!?/p>
“你真聰明?!彪x子由衷地說。
大弟發(fā)出一聲冷笑,拖著小弟走開了。
離子感到很震驚。他一直以為巴巴是他一個人的寵物,沒想到弟弟對這種動物了解得比他更多,并且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這是怎么回事?他們同住一個屋頂下,同吃一鍋飯,大弟是用什么方法觀察到那些黑暗區(qū)域的事情的?
這時他將目光投向巴巴,他覺得巴巴對于他的注視無動于衷,即使他蹲下來撫摸它的皮毛,它也紋絲不動??磥硎撬粠樵傅貙⑺醋髯约旱膶櫸铮⒉毁I賬。
“巴巴啊,”離子不知不覺地訴說起來了,“我本來給你帶了米酒,可是半途被人搶去了。有什么辦法呢,我又打不過人家。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一訴說,離子就更加感到自己沒用,配不上巴巴。他怎能將它看作自己的寵物?它來自地心,它的能量不可理喻,它還能死過去又活過來。除了舅舅,可能還有很多人在關(guān)照它,很多他離子想都想不到的人,這些人散布在山間或河流中……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事,他還拿出空水壺給巴巴看,讓它聞水壺口冒出的酒味。
但是巴巴依舊無動于衷。它好像要以自己的這種表情向他傳達什么。傳達什么呢?離子猜不出。也許大弟知道,大弟比他離子聰明多了。離子撫摸著巴巴,當他的手伸向花崗巖的那一段時,他一下子就感到了,花崗巖圓柱也是有生命的,它在一下一下地搏動,就好像里面有顆心臟一樣。他記起來當他問舅舅那個小動物是不是人時,舅舅的回答是:“很難說?!彪x子在震驚中站起來大聲說:
“什么都是可能的!”
他說了這句話之后心中的羞愧就消失了。這時他似乎聽見巴巴在像人一樣笑??墒钱斔麥惤桶蜁r,卻看見它還是那種無動于衷的樣子。
好多天過去了,關(guān)于巴巴的事,離子和他的大弟之間還是沒有任何交流。離子感到大弟在避免這種談話,而且他也從不同離子一塊兒去看望巴巴。
巴巴還是有時呈現(xiàn)出動物的身形,有時又還原為石頭。離子注意到并無規(guī)律可循。當它變成類似樹熊的樣子時,離子感到它長大了一些,而且精神飽滿。是不是如大弟說的那樣,有舅舅一類人在關(guān)照它呢?
離子開始一有空就巡視附近的空地和菜園,希望找到一點這方面的跡象。然而他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只有他家后院里有這樣一只地里長出的動物,其他地方都沒有。
離子嘗試著像舅舅一樣將一點點肉湯倒向巴巴身下的石柱。他的這個偷偷摸摸的舉動還是被大弟發(fā)現(xiàn)了。
“這是沒有用的?!贝蟮苷f,“你以為這個石柱就是我們看到的這一截嗎?哼,到處都有它!我又找到了一截。”
“在哪里?!”離子大吃一驚,問他。
“哪里都不在。到處都有。比如我們家的房子,你將地基挖開就會看到?!?/p>
“你帶我去看看你昨天發(fā)現(xiàn)的那一截吧?!彪x子懇求他。
“不行。不是我不帶你去,是因為我們一走到那圍墻下,它就消失了?!?/p>
“你的意思是,這地下到處是石柱?哈,你這家伙,現(xiàn)在快變成舅舅了啊?!?/p>
大弟吹著口哨進屋里去了。
離子坐在巴巴的旁邊發(fā)呆。忽然,他感到那石頭圓柱在顫動。他伸出手去摸它。沒錯,的確是在顫動。離子的思維進入了廣大的黑暗區(qū)域,他想象著這些石柱的形象。如果像大弟說的到處都有它們,它們又接連不斷地長出地面,那么,它們會不會慢慢占領(lǐng)人們的地盤?它們是很久以前就存在,還是現(xiàn)在才發(fā)展起來的異物?離子又回想舅舅對它們的態(tài)度,他感到舅舅對待它們就像對待家人一般。
他伏在地上,將耳朵湊近石柱去傾聽。他好像聽到了一些雜亂的聲音,那些聲音很快就令他睜不開眼了,于是他就呼呼大睡起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爹爹踢醒了。他立刻跳了起來。
“痛心啊痛心?!钡f。
“爹爹是說我嗎?”離子懵里懵懂地問。
“還能是誰??!”爹爹怒吼道,“這個東西長出來,是為了讓你在它邊上睡覺的嗎?”
“我,我忍不住?!彪x子低聲說。
“忍不???總不會比死還難受吧?啊?”
爹爹說完就氣急敗壞地走掉了。
離子垂頭喪氣地走進廚房,坐在矮凳上發(fā)呆。他覺得爹爹說得對,他的確是缺少意志力。他想起巴巴,他從未見過這小家伙打瞌睡。它那么專注于自己的事,不斷地從石柱進化為小動物,又從動物還原為石柱。如果它不專注的話,這種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啊。它從他家的菜地里長出來,日復一日地待在那里,它難道不覺得單調(diào)無聊?但看來它顯然完全沒有這種憂思。今天離子看見它的時候,它是多么生氣勃勃?。‰x子由此確定,它一點也不想換個地方待,它從這里長出來,就認準了這里是它的生長之地。也許它是有一種使命的。離子從爹爹的暗示中猜出,那使命與他自己有關(guān)。從千萬年的花崗巖里進化出現(xiàn)到這個活物,這該是多么漫長而又專注的歷程??!如果巴巴像他一樣動不動就打瞌睡,意志渙散,他離子就見不到這種奇跡了。然而地底的圓柱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形?離子感到憑他現(xiàn)在的腦力是想不出來的。舅舅的園子里有三只動物,三根石柱。離子和爹爹都認為舅舅是最為專注的人,雖然離子并不清楚舅舅關(guān)注的是什么事。他以前也去過舅舅家,可從未發(fā)現(xiàn)舅舅家里有這種異象,直到這一次……也許現(xiàn)在時機成熟了,地底的異物就來同他接頭了。不過他可不敢自詡他里面的什么東西成熟了,剛才爹爹不是還對他發(fā)了脾氣嗎?唉,不去想這些煩心事了,他只有這一只巴巴,他得聚精會神地想著它。只要自己聚精會神,總有一天他會摸清一些門路的。而現(xiàn)在,他得時刻意識到自己的愚頑。
大弟默默地走過來,告訴離子說,自己愿意帶他去看一個有可能長出石柱來的地方。
“你的日子難熬,對吧?”他說,討好地看著離子。
“有一點?!彪x子低聲說。
他倆默默地走出家門,來到了河邊。他們沿河邊走了很久。離子又不耐煩起來,但他盡全力克制著。他看見大弟始終很平靜,就在心里羞愧地念叨:“愚頑,愚頑啊……”
太陽照著大地,兩人都汗如雨下。離子是多么想跳進河水中去啊。
“就在這里?!贝蟮芡蝗煌O聛碚f道。
離子想,他們走過的河段沒有任何特征,似乎都是一模一樣的,大弟憑什么辨認出這里會長出石柱來?
大弟脫了衣服走到水中,離子也跟著下水。風有點大,水流很急。離子一到水里就被一個浪頭卷走了,他感到有什么東西抓住他的腿往下面拖,他連嗆了兩口水?!拔視粫??”這個念頭令他絕望。他不知道抓住他的是什么東西,他擺不脫這個東西。
他被拖到了黑暗處的陰影里,他尋思也許這陰影是河床深處。要是沒有那個東西抓住他的腿,他本來可以浮到水面上去的。想到很可能糊里糊涂喪命,離子開始拼死掙扎。這時他的一只腳踢在了一塊硬東西上面,與此同時,他就感到自己的腿被松開了。原來那硬東西是一根石柱!離子抱住石柱就往上爬,爬了幾下石柱就到頂了,但他還沒能浮出水面。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浮到了河面。
他走上河堤時,看見大弟也剛上來。
“你怎么知道河底有石柱?”他問大弟。
“我也不能確定,可能是心想事成吧?!贝蟮苷f著就做了個鬼臉。
“有東西將我往下拖,我都已經(jīng)絕望了……”離子抱怨道。
“你以為那是誰?”大弟低頭嘟囔。
“原來是你??!”離子叫了起來。
兩人站在河邊讓風將他們的衣服吹干。離子問大弟河底的石柱多不多,大弟說不知道,因為它們只在人們?nèi)ヌ剿鞯臅r候出現(xiàn),而且是一次性的。“真深奧,真深奧……”離子嘀咕道,他心里納悶:大弟同他一塊兒長大,從什么時候生出這么多心計來了?他感到他快要變成另外一位舅舅了。對于剛才這輪探險,離子雖感慨萬千,但仍是糊里糊涂地不明就里。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啊。
離子邊走邊想象河床底下那些花崗巖的情形。他有點感激大弟,又有點怕大弟,因為他可不想再一次冒淹死的危險。
他倆到家時,大弟忽然對離子說:“人的耐力其實用不完。”
離子聽了一愣,剛要問大弟他的話是什么意思時,爹爹在房里叫他了。
爹爹在他自己房里畫一張圖,他對離子說那是一張“探寶圖”。
離子看見一張白紙上盡是一團一團的墨水滴出的圓圈,圓圈之間有一些線條。爹爹問他是不是探寶去了,他點了點頭。爹爹又問他能不能從這些圓圈中找出他的寶貝來。離子瞪大了雙眼,他感到頭皮一陣一陣地發(fā)漲,因為那些圓圈都開始旋轉(zhuǎn)了。離子立刻產(chǎn)生了自己在水底時產(chǎn)生過的那種窒息感,而且越來越厲害……
“不、不,”他虛弱地說,“我還小……”
然后他就暈過去了。即使暈過去了,那些圓圈還在他腦海中的黑暗深處旋轉(zhuǎn)。
醒來時他躺在自己房里的床上。他聽見爹爹和大弟在激烈地爭論,好像提到了圓柱。離子用被子蒙住了頭,他感到很羞愧。那根圓柱,它助他浮出了水面。它還在原地嗎?它是在地底長了一千年才從河床那里長出來的嗎?這是多么稀有的相遇!可是他當時那么快就拋開了它,然后就將它忘了。爹爹熟悉他的稟性,所以畫出這些寶貝的圖案來讓他看。那么,他同這些寶貝是有緣還是無緣呢?這時他聽見爹爹在大聲對大弟說:“你已經(jīng)不小了!”離子想,爹爹是在說自己呢。
離子連忙穿好衣服走到爹爹房里。奇怪,房間里沒人。
媽媽割了豬吃的菜回來了,招呼離子去剁豬菜。
離子一邊剁豬菜一邊問媽媽大弟在哪里,媽媽回答說:
“還不是在河邊啊,他的魂總在那些處所游蕩?!?/p>
離子又問媽媽“那些處所”是哪些處所。
“菜地邊啦,山腳下啦,河邊啦,有一回他還到了井下呢。”
離子沉默了,他渾身燥熱起來。他一鼓作氣將豬菜剁完,放下菜刀就奔出了門。
他在周圍找了一大圈,沒有發(fā)現(xiàn)大弟。他注意到連爹爹也不見了。莫非他倆一塊兒搞秘密活動去了?離子一直以為爹爹最看重他,其實啊,他最看重的可能是大弟??!想到這里,離子不由得有一點沮喪。
“離子,你在找誰???”菜農(nóng)老吳問他。
“我找我爹爹和大弟。”
“我看見他倆下河了,到河底去了,一人用一根蘆葦稈吸氣?!?/p>
離子拼命往先前去過的河邊奔跑。
但河邊的景象全是一模一樣的,他找不到辨識的標志。他后悔不迭——為什么就沒想到做一個標記?他真蠢!
離子在河岸上來來回回地走,希望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天黑下來了,天氣變冷了,河風吹得他很不舒服。有人駕著小船過來了,是六嫂。
“離子,你是找你爹爹嗎?我剛看見他同你弟回家去了?!绷┱f。
離子連忙往家里趕,他一路上都在詛咒自己。
一進院門他就發(fā)現(xiàn)爹爹和大弟蹲在后院的菜地旁的空地上,他們還打著手電筒。離子走近他們時,就看見巴巴所在的處所成了一個黑洞,大弟正用手電筒照那個黑洞。黑洞比原來的石柱的體積大很多。
“它去哪里了?”離子緊張地問。
“不知道。有可能是河里。它很貪玩的。”大弟說。
離子想,看來家鄉(xiāng)的地底四通八達。是不是爹爹和大弟在河里玩游戲,就把巴巴叫去了?巴巴在地底長了那么多年,長成可以隨意走動的石柱了。
“離子,你可不要傷感啊,小東西離開我們家了?!钡酒饋碚f,“它們總是到處走的。留著這個洞,它或它的家人還會回來?!?/p>
他倆回屋里去了,只有離子還站在那黑地里發(fā)呆。他回想起那些日日夜夜里他對巴巴的牽掛,它怎么就走了呢?
“你可以跟了它去嘛,這并不難!”大弟站在廚房門口大聲說。
“我如何做?”離子問。
“到處走走,尤其是河邊。帶些它愛吃的東西。你們總會碰見的。我覺得它是走不遠的,它能走到哪里去呢?”
離子心里想,大弟真是今非昔比了啊。也許是因為他同爹爹去了河底?當然也有可能大弟本就懂得這事的底細,只是他離子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離子深深地感到了自己對這類事的無知。他自己總是事后才明白,他完全沒有預(yù)感。這就難怪爹爹不帶他去河底玩兒了。唉,唉。
大弟被爹爹喊進屋去了,離子還不想離開那個洞。他伏在地上,將腦袋懸在洞邊。他覺得那洞擴大了很多,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興奮。他輕輕地朝洞里喊了一聲,那底下就發(fā)出騷動,像螳螂和蝗蟲在飛翔時發(fā)出的聲音。他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喊:“喂——喂——喂——”他越喊,那底下的活動越生動、越逼真。離子感到這個洞應(yīng)該不是一個柱形洞,下面是一個寬敞的所在,是小動物們的游樂場。那么,巴巴還是不是從地心長出來的?他用手探了探,發(fā)現(xiàn)洞的面積又擴大了好多,可以容得下一個嬰兒了。他坐起來,朝著廚房喊大弟,他希望他拿手電筒來照一照這個擴大了的洞。但是大弟始終不回應(yīng)他,離子覺得大弟和爹爹都不贊成他流連于這個洞口。他們的想法總同他不一致。這樣一想,他也不敢自己回屋里去拿手電筒了。從小離子就不愿意違背爹爹的意志。
他趴在洞邊,將兩只手臂盡量向下伸,劃來劃去的。這讓他感到這個洞是倒漏斗形的。他甚至聽到了蝙蝠飛翔的聲音。他想,但愿洞口繼續(xù)擴大,但愿明天白天他可以設(shè)法搭梯子下去視察一番。他在心里將這句話念了一遍,發(fā)覺洞口果然又擴大了,現(xiàn)在可以容得下一名成年人了。然而,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爹爹和大弟在房里爭吵。離子不情愿地站起身,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必須回去了,爹爹也許在生氣。
“我在同你弟弟商量要不要用泥土填上這個洞?!钡鶎﹄x子說。
大弟將目光掃向離子,似乎也在征求離子的意見。
“原來你們是這樣想的。”離子說,他心里很煩。
那天夜里離子睡不安。他翻來覆去,一驚一乍的。爹爹和大弟在掐掉他心里唯一的這點念想了嗎?莫非他們認為他離子不切實際?黎明時分,有一個人在窗戶那里隔著玻璃做奇怪的手勢,然后說話了。
“機會等不來,遍地都是機會。我小的時候從來不等待,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那種事到處都有。”
離子靠近窗戶喊道:“哪種事?哪種事?”
他一喊,那人就不見了。從窗戶看向外面,見到幾個灰色人影往院子外走去。他冷靜下來,一邊穿衣一邊想,這幾個人是來視察那個洞的嗎?
當離子急匆匆地推開廚房的后門時,發(fā)現(xiàn)爹爹和大弟已將那個洞填了,他們正在將新鮮泥土夯實。離子湊近一看,那洞口小小的,根本不像他昨夜摸到的那么大。大弟告訴離子說,他們只用了兩擔泥土就填好了。離子不解地問大弟說,不是有延伸到地心的花崗巖石柱嗎?石柱穿過的洞怎么會這么淺?
“傻瓜,你的寵物一離開,就帶走了花崗巖石柱,洞底下的泥土就閉合了?!贝蟮苤钢瓉淼亩纯谡f,他的表情很自豪。
“這個洞是不是時大時小呢?”離子又問。
“當然啦,它的彈性很大,有時可以讓一匹馬鉆進去!”
離子想了又想,想不出一匹馬怎能鉆進這個洞。他讓大弟帶他去河底,大弟說他腳痛,是先前在河底時太興奮,在石柱上面踢傷了腳。石柱!離子羨慕地看著大弟,心潮起伏。
“不去河里也可以,周邊鄰村也有很多機會?!彼槐菊?jīng)地說,“比如下王村?!?/p>
大弟指著下王村的方向,離子看見那個方向的空中有一些光圈。
離子在廚房里做完家務(wù)后,就有點神情恍惚了。也許真該去下王村?這樣想著他不知不覺地就往那邊走去。
下王村離鎮(zhèn)上還有一段路。離子走到那邊,眼前就出現(xiàn)了開闊的農(nóng)村景象。一會兒狗就出來了,這些狗叫得兇,但并不咬他,倒像是在歡迎他,大概因為他是常客吧。離子喜歡來這里,這里到處是野趣,樹啊,草啊,灌木叢啊,亂糟糟的,但又并不顯得亂,因為空間大。他也常和大弟來,兩人一塊兒睡在草叢里,聽著蟬鳴就睡著了。大弟應(yīng)該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過同地心有關(guān)的什么痕跡。他真是個多思而又敏感的小孩,離子趕也趕不上他。
這里是荒原。是他和大弟最喜歡的地方。到處都是半人深的草,也有些樹,但不多,土地很貧瘠,只適合長野草。兩只藍色的細小的鳥兒在空中叫著,仿佛在給離子引路。離子就跟隨鳥兒們走。他看見它們落在了前方一棵很瘦的榆樹上,那上面有一個鳥窩。在亂草中走不快,離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到達榆樹下。他坐下來休息,觀察天空。天空并沒有什么異樣,是一個和善的陰天,天邊有一些云。離子想起他的寵物留下的那個洞已被填死了,心里又生起焦慮。這是永久的出走嗎?為什么爹爹他們都知道,他自己卻一點預(yù)感都沒有?大弟指引他來下王村,會不會是敷衍他?離子覺得應(yīng)該不會。大弟是很認真的小孩,少年老成。再看樹上,鳥兒們很安靜,大概已經(jīng)睡著了吧?;脑镉谢认x和螞蚱飛翔時發(fā)出的聲音,它們數(shù)量很大,種類也繁多。離子突然記起,夜里他在洞口聽到的那些響聲同這里的響聲很相似,也許洞底是荒原?這就是大弟所提到的“機會”嗎?這天穹下根本不是一片死寂,倒像是要發(fā)生什么事一樣。
休息完了他站起來,繼續(xù)在草叢中邁步?,F(xiàn)在他感到這種活動讓他心里很舒暢了——即使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也比待在家里好多了。到底還是大弟理解他啊。如果巴巴出走后留下的那個洞的底下是荒原,他現(xiàn)在就正走在荒原上啊。瞧這些比雨還要密集的螞蚱,它們在掀起什么樣的一種運動?也許是這一輪又一輪的運動喚醒了巴巴,它便奮力長出了地面?想著這類事,離子慢慢地變得精神煥發(fā)了。是這些無處不在的螞蚱雨激發(fā)了他。
有一刻,他碰見了一位老爺爺,他發(fā)現(xiàn)老爺爺也在這荒原上行走。離子向老爺爺招呼,他低著頭沒有回答。也許他是太專注了,他在觀察什么呢?離子又看見老爺爺身前身后的螞蚱雨形成了一條龍,很像是真正的龍在空中飛舞。再看自己的身前身后卻并沒有龍,應(yīng)該是自己的功力還不夠吧。一會兒老爺爺就走遠了,那條龍也跟隨他呼嘯而去,離子甚至聽見了它發(fā)出的呼嘯聲。他在原地驚呆了。
離子也想觀察腳下的草叢,但他的雙眼總是花的,什么都看不清。后來他索性不看,只是一個勁地走,以激起前方的螞蚱雨為快樂。在它們產(chǎn)生的沙沙沙的響聲中,離子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的寵物在地下的暗處生長的情形,這些螞蚱,就是這地方的動力啊。是不是貧瘠的土地反而具有不一般的地力?離子想著這些縹緲的事,覺得自己此刻的思路格外清晰,情緒也格外高昂了?,F(xiàn)在他已不再為巴巴的不辭而別悲傷了?;蛟S它就在這荒原里?這是不是黎明時分窗前的那個人說的,“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他感到自己此刻很有力氣,他大概也在這沙沙沙的響聲中生長。但他激起的螞蚱雨還沒有形成一條龍,他還太嫩。即使在家里,他也是最幼稚的那一個。大弟說得對,在他們居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機會。哈哈,他看見舅舅在前面走!舅舅離得很遠,伴隨著他也有一條龍在飛舞!離子大聲喊舅舅,但舅舅聽不見。他想追上去,無奈那些草叢絆著他的腳。后來他終于被絆倒了。
“我不放心你,就出來找你了?!贝蟮茉谒厦嬲f話。
離子站起來,心里很感激大弟。
“這地方怎么樣?”大弟又問他。
“真是今非昔比了啊。我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
“都是這樣的。想什么就會發(fā)現(xiàn)什么。離子,剛才我看見舅舅了?!?/p>
“我也看見了。原來舅舅也喜歡來這里啊?!?/p>
“這里有一條近路通到山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們?nèi)フ夷菞l路是找不到的,只有他可以來來往往。有一回我碰見他,他說回家拿點吃的來,要我在原地等。過了十幾分鐘他就拿來了臘腸。我們在河底時也有近路通到家里?!?/p>
“我真羨慕你,什么都知道?!彪x子由衷地說。
“什么都知道并不好?!贝蟮馨櫫税櫭?,又顯出少年老成的樣子,“像你這樣才好呢。我老是操心。半夜里我起來同爹爹一塊兒去填那個洞時,你還在房間里打鼾呢。”
大弟說著話又想起了什么事,他讓離子先走,然后自己朝右邊的方向走掉了。離子看著他的背影想,他們都走得快,即使是大弟,伴隨他也有一條小小的螞蚱龍在飛舞。而他自己總是磕磕絆絆,還摔跤。人和人太不一樣了。他又想起了舅舅的行蹤。居然有一條近路從荒原通到舅舅山上的家里!離子感到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復雜了,所有發(fā)生在周圍的事全是他沒有料到的。“他們都有近路,只有我沒有?!彼f出了聲。莫非像大弟說的,這真是一件“好事”?可是離子并不喜歡這種好事,他一直努力想要成為舅舅那樣的人啊。
想著這些事,離子的腳步邁得更慢了,而他激起的螞蚱雨也稀薄了一些。忽然,他感覺到自己踩在了一塊堅硬的石頭上。他蹲下來察看。露出地面的花崗巖是一個圓形,石頭同他家菜地里巴巴身體下部的花崗巖是同一種質(zhì)地。離子用手刨了刨濕潤的泥土,發(fā)現(xiàn)下面也是一個圓柱。離子立刻激動起來了——這里也有異物?他伏在地上將耳朵貼著石頭傾聽。但他什么聲音都沒聽到。“也許還沒到時候。”他想。正當他想站起來時,石頭發(fā)出了“喳喳”的爆裂聲。但從石頭表面看,看不到任何變化。他又將耳朵貼上石頭,還是什么聲音都沒聽到。待他要站起來時,石頭又發(fā)出了“喳喳”聲。這樣反復了四次之后,離子暗自思忖:“它是讓我記住它所在的地方?!笨墒腔脑锍松倭康臉?,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他沒法將石頭所在的這里做一個標記啊。思來想去,他還是沒有辦法,大概這種相遇只能是不期而遇。巴巴來到他家菜園里之前,他不是從來也沒有期待過它的出現(xiàn)嗎?這樣一想就釋然了。盡管花崗巖石頭還在爆裂,好像要從里面生出一個寵物來似的,離子還是拋下了它?!跋乱淮?,不期而遇?!彼犚娮约涸谡f。他剛說完這句話就看見了那條大道,大道上有不少牛車,都朝著進城的方向行進。
有一個人在牛車上招呼他,他高興地爬上了牛車,坐下來。那人將帽子拉得很低,離子看不到他的臉。
“你是老未家的吧?”那人問。
“是啊,您認識我爹爹?”
“我和他屬一個小組,做同樣的工作。別裝了,你難道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爹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p>
“就是做你剛才做的這種工作。你繼承了老未家的事業(yè)。”
“真的嗎?真的嗎?”離子嚷嚷起來。
那人一把將離子推下牛車,他頭上被砸了一個包。他聽見那人在牛車上朝他大聲喊話,究竟喊些什么卻聽不清。離子一邊往家里走一邊回憶關(guān)于爹爹的工作的事。他模糊地記起大弟對他說過爹爹是在小鎮(zhèn)外管理一個種子基地,當他詢問大弟那是些什么植物的種子時,大弟說是那些長在黑地里的東西的種子,不一定是植物,也有石頭,比如,石英石和玉石之類。那一次,離子對大弟的話滿腹狐疑,還以為他在吹牛呢。現(xiàn)在越使勁回想,越覺得爹爹不簡單。種子基地!地底下要有種子,才會長出巴巴這樣的異物來啊。原先他以為石頭和動物不搭界,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在菜地邊上,爹爹和大弟填上的那個洞又坍塌下去了。往下看去,下面黑黝黝的。洞的面積擴大了好幾倍。爹爹和大弟推著斗車進來了,一人推一輛,里面裝的是新鮮泥土。離子看著他們將泥土慢慢倒下去,就湊近了去聽,想看看底下有沒有響聲。但他什么聲音也沒聽到。大弟笑著推開他,說道:
“這就叫播種,這些土是種子基地挖來的,里面有很多種子。我們將它們倒下去,就不要管了,它們各有所歸,這是爹爹說的。”
“要多少土才能填滿?”離子迷惑地問。
“我們不管這種事。我們隔一陣就填一些進去。這很有意義,對吧?”
離子想了想,點點頭表示同意。向地底播撒種子,多么令人激動的事啊!以后會不會長出種類更多的異物來呢?
“我也來加入填土的工作吧?!彪x子提議。
“不,你是負責地面工作的?!钡f話了。
“具體是些什么工作呢?”離子迷惑地問道。
“你是巡視員?!贝蟮苄ξ卣f,“你的工作做得不錯。”
離子感到自己的腦海中有東西在高速運轉(zhuǎn)。
“今天半夜里,你可以在這里見到它。你不要睡死了?!贝蟮苡终f。
白天余下的時間里,離子隔一會兒就又去廚房門口張望一下。當時他在幫媽媽揉排菜,他心不在焉。
“離子啊,你要慢慢鍛煉自己,讓心里生出定力來?!眿寢尶粗f道。
離子臉紅了。
“為什么大弟說我是巡視員呢?”他問媽媽。
“就是心懷世界的意思吧?!?/p>
“這要求也太高了吧?!?/p>
“一點也不高。大弟的眼光是很準的。他人小鬼大?!?/p>
好不容易挨到了上床的時候。熄了燈,離子心里掀起一陣一陣的浪潮。他的思路在最近發(fā)生的事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看見了一個將這些事連接起來的模糊的圖案,但待他一凝神,那圖案又潰散了。“巴巴也是爹爹的孩子嗎?”他問自己。他回憶起了巴巴與爹爹的一些相似之處,尤其是那種處變不驚的風度。想呀想,他似乎有點明白牛車上的大叔所說的話了,可是這里面的一些事聯(lián)系太緊密了,他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理解也可能是錯誤的。他自己是不是屬于爹爹圈子內(nèi)的人呢?關(guān)于這一點他現(xiàn)在也沒有把握了。畢竟,巴巴這類動物可以上天入地,而他離子并不能,他只能做“巡視員”。想到大弟的話,他笑起來了,這詭計多端的家伙!他的臉和身體都在發(fā)燒,他完全沒有睡意。
大弟和小弟睡得很死,離子繞過他們的房間來到了廚房。他在廚房里喝了一杯冷水,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地跳。已經(jīng)是半夜了,菜地那里一點動靜都沒有。離子拿上手電筒和小板凳到洞邊去蹲守。那洞里什么都看不見,離子用手電筒照了又照,只能照見最上面的一點洞壁。他隔一會兒又照一下,還是沒有任何變化。離子心里想,現(xiàn)在是鍛煉他定力的時候了。他站起來跳了幾下,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院門開著,卻沒有任何動物進來。也許是大弟編了故事來考驗他吧。哈,有個大家伙從院門那里進來了!不是動物,是牛車上的大叔!
“老未家的孩子,你太心急了,種子剛?cè)鱿氯?,還不會有反應(yīng)的,有時要等一年多呢。你真棒,我們需要你這樣的小孩來做外圍工作?!?/p>
大叔拍著離子的肩膀稱贊他,離子感到心里熱乎乎的。
大叔告訴離子說,種子是靜物,它們最喜歡的就是被人遺忘。上次離子在他的牛車上大聲嚷嚷,所以他將離子推下去了。當時他在運送種子。
“可我在這里等的不是種子。我等的是——我等的是……”離子說。
“那也一樣?!贝笫甯纱嗟卮驍嗨?,“不是種子,能是什么啊?我同你的爹爹是在基地工作的,我們自己也是種子,你也是?!?/p>
天亮了,離子佩服地看著大叔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在心里說:“我也要成為他這樣的人?!彼睦镒兊贸疗饋?,不再像以前那樣迷茫和沮喪了。
“好小伙子,好!我是來你們家看看的,我現(xiàn)在要走了。”
“我會永遠記住您的話?!彪x子宣誓般地說。
大叔走了好久,離子還沉浸在遐想中。原來是這樣的啊,他腦海中的那個圖案變得清晰了。這位大叔,爹爹的同事,用一句話點醒了他。他振奮起來了,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句:“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彼械阶约翰辉偈呛锖康男『⒆樱钦谙虻氖聵I(yè)靠近的年輕人了。從前有多少個夜里,他在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轉(zhuǎn)悠,找不到一個出口。
“離子,你等到了嗎?”大弟從廚房里走出來問他。
“嗯?!彪x子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一回是真的等到了。”
“爹爹一定很高興,前幾天他還對我說——讓我想想他怎么說的。他說,沒有比看見自己親手做出的東西充滿自己的生活更幸福的事。哈哈,這句話是不是有點文縐縐的?。康鶑膩聿贿@樣說話。”大弟做了個鬼臉。
“我也要做事,我要做很多事?!彪x子說。
“你打算今天開始做嗎?”
“是啊,下午就開始。吃過飯做完家務(wù),我就去那邊荒地里找那塊石頭。我已經(jīng)有一個方案了……還是做起來再說,方案的事不去想?!?/p>
“離子,你變得老練了?!贝蟮芨吲d地看著他說。
“嘿嘿,是向你和爹爹學來的啊?!?/p>
殘雪,本名鄧小華,湖南耒陽人,1953年生于長沙。1985年1月首次發(fā)表小說,至今已有700多萬字作品,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作家之一,被美國和日本的文學界認為是20世紀中葉以來中國文學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之一?!蹲詈蟮那槿恕帆@得第八屆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新世紀愛情故事》《我住在貧民窟》分別入圍2019年及2021年國際布克文學獎,《新世紀愛情故事》入圍德國國際文學獎,另獲美國《大他者》小說和文學評論終身文學成就獎、花蹤國際華文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