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繁花》拍攝現(xiàn)場，一場吃飯戲正在進行中。演員胡歌觀察到，游本昌把一塊肉掰碎了吃。他本以為是游本昌牙不好，結果游本昌解釋，他飾演的是上海爺叔，不能夠大塊吃肉，要是大塊吃肉，就成了濟公。

一面是儒雅的上海爺叔，一面是瘋癲的高僧濟公，都是游本昌。90歲的他憑借《繁花》中的爺叔一角，再次被關注到，爐火純青的演技讓人過目難忘，觀眾稱其為“表演藝術家”。

2024年1月12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主辦的CMG第二屆中國電視劇年度盛典上，游本昌因為體力不支需要坐輪椅來到現(xiàn)場，不過他還是站著登上舞臺。

“我從小向往電影，喜歡電影，到了80（歲）了，始終就沒搞上，已經(jīng)絕望了，結果突然告訴我，王家衛(wèi)導演要找我演部片子……你們說，可想而知我的心情啊。”游本昌爽朗地笑道，“年輕的朋友們，我永遠陪伴你們，一起向前！”

游本昌這一生，機會來得有些晚，曾大火過，也沉寂過，出過家，賣過房，唯一不變的是，一直懷著赤誠之心在演戲。

79個龍?zhí)?/p>

在遇到人生的第一個主角之前，游本昌跑了30年龍?zhí)祝萘?9個配角。

1933年9月，游本昌出生于江蘇省泰州市。他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喜歡卓別林、秀蘭·鄧波兒的影片，還喜歡《木蘭從軍》《漁光曲》等電影。

他對舞臺的興趣在小學時就展露了跡象，常常參加演講比賽，還會帶領同學朗讀課文，老師叫他“小先生”。高中時，他在學校組織劇團，表現(xiàn)亮眼，被選入南京文工團，后來又被保送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1956年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央實驗話劇院（現(xiàn)中國國家話劇院）。

“我進文工團、戲劇學院、國家話劇院都沒考試?！惫适碌酱耍伪静@一路都很順利。但命運總愛捉弄人，不愿意一直講扶搖直上的故事。

大放異彩之后，游本昌卻開始了配角生涯。

“那個時代，（男演員）講究高大全，我的身高不夠，形象比較瘦，不夠飽滿。用京劇的行話來說，就是里子演員，不是面兒上的演員?！?/p>

他在話劇院演了79個配角，許多角色沒有臺詞甚至沒有名字，只是普通的群眾、通訊兵等。但他敢說，這79個角色自己都沒有輕視過。

排演俄國劇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代表作《大雷雨》，游本昌飾演女主人家的農(nóng)奴，這個角色出場時間只有19秒，劇本中關于這個角色的描述只寫了：仆人跟著女主人走下場。

為了這19秒，游本昌把《大雷雨》原著的不同譯本都翻了個遍，充分了解當時俄國農(nóng)奴制的背景。結合自己的理解，他為這個配角設計了瘸腿、瞎了一只眼等細節(jié)，想要豐富這個小角色。演到女主人自殺時，農(nóng)奴落淚，雖然出場時間不長，游本昌卻很滿意，因為自己在舞臺上演了哭戲，他用心地寫了感悟，標題是“我也可以在舞臺上掉眼淚了”。

多年來一直演配角，有人勸他轉行。他說：“改行做什么呢？我喜歡的就是表演啊?！?/p>

哪怕是小角色，演繹好了也讓游本昌心滿意足。

20世紀80年代，啞劇這一新的藝術形式傳到國內，游本昌決定在這種新穎的表演形式上下功夫，那時他已經(jīng)快50歲了，是一個在別人眼中快要退休的年紀?！埃ㄎ乙┍砣怂幢恚萑怂囱?，寫人所未寫?！彼话灿诂F(xiàn)狀，排練了一批啞劇節(jié)目。

1983年在上海的一家福利院獨自表演了11個節(jié)目，臺下三分之一都是聾啞學生，沒有臺詞的啞劇讓他們能夠輕松看懂，反響熱烈。他的啞劇表演還被首屆春晚導演黃一鶴賞識，邀請他到1984年第二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表演了啞劇《淋浴》。全國人民都認識了游本昌。

“我干了幾十年的話劇，人家不知道，這一晚上，都認為我是啞劇演員了?！庇伪静惺艿搅俗晕覂r值：“任何人當被社會需要的時候，就是一種幸福感。”

成為濟公

游本昌很少主動爭取。

“說實話，我這人有個原則，就是不愿意爭角色，從高中時代就是這樣。幾個重要角色都是別人慫恿，或者領導分配。三次春晚，我是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不會給導演打電話?！?/p>

僅有的兩次主動，都以失敗告終。

電影《阿Q正傳》開拍前，游本昌寫信自薦，結果角色已被定給導演的學生嚴順開。

電影《芙蓉鎮(zhèn)》有意游本昌，他趕緊準備，想要爭取出演男主角秦癲子，后來才知道，片方已經(jīng)定了姜文，“其實他（導演）只是看看我而已”。

游本昌自我總結：“情商很低，有點舊知識分子的清高，萬事不求人?！被蛟S正是因為這種性格，讓屬于他的機會來得晚了一些。不過，認真做事的人，總能被看到。

1984年，導演張戈準備拍攝電視劇《濟公》。游本昌得知這一消息后，覺得自己可以演好濟公這個角色。但當他在報紙上看到嚴順開要接這個角色的消息時，心里便不抱希望。好在張戈通過春晚節(jié)目《淋浴》注意到游本昌，認為他很適合濟公這個角色，有“海派演員”的氣質，親自來北京邀請他出演。這才促成了游本昌人生的第一個主角。

那時中國電視劇行業(yè)剛剛起步，所有人都在摸索中，游本昌為了演好濟公，提了很多建議。

濟公是一個看似瘋癲卻懲惡揚善的得道高僧，外表像個乞丐，卻常用自己的小法術懲治那些欺壓百姓的惡霸。游本昌看到劇組準備的衣服太新，便提出把干凈的袈裟改舊，打補丁，扯一扯，絞爛，再把完整的扇子揉破。觀眾們后來看到的經(jīng)典濟公形象就這樣誕生了。

為了拍濟公妙手移瘤的情節(jié)，道具組制作了一個“經(jīng)醫(yī)學考察過的正常瘤子”。游本昌說，這是藝術，做一個大包袱一樣的瘤子，更有效果。道具組便改用氣球制作，夸張的形態(tài)反而起到了喜劇效果。

除了外形，游本昌對濟公的性格塑造也有思考。

原本的劇情里，濟公的臟手摸了白饅頭，留下黑印，老板覺得臟就讓他免費拿走。游本昌拍完這個鏡頭覺得很不舒服，認為這種行為就是敲竹杠，而濟公不是這種人，于是他要求補上濟公付錢的鏡頭。

原來的劇本里寫濟公和宰相結拜。但游本昌覺得濟公不會和權貴為伍，他是一個鄙視權貴、幫扶弱小的人，于是建議將這個情節(jié)刪掉。他還提出要增加能體現(xiàn)濟公愛心的細節(jié)，“我就加了很多跟孩子玩的部分，還有喜歡一切花鳥魚蟲，喜歡大自然，因為這就是要增加人們對他的愛，增加他的愛心?！庇幸环N傳言，《濟公》熱播時，因其感化作用全國的犯罪率都下降了。

拍攝《濟公》時，資金有限，特效技術也不發(fā)達，在拍攝濟公使用小法術的部分，游本昌曾經(jīng)在啞劇表演中下的功夫得到了發(fā)揮。啞劇不能說臺詞，對肢體語言和表現(xiàn)力的要求格外高。游本昌通過自己的肢體動作讓觀眾相信，濟公真的有法術，能將胳膊變成刀。

他對演戲的認真態(tài)度也繼續(xù)保持。劇中的經(jīng)典鏡頭，濟公對著香噴噴的肘子大快朵頤。實際上，那個肘子放了一天，已經(jīng)臭了，游本昌忍住惡心拍完，轉身就吐了。這段表演被選入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材。

1985年，《濟公》播出后在全國大火，“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的主題曲傳遍大街小巷。憑借人生的第一個主角，53歲的游本昌獲得第四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男主角，成了全國知名的喜劇演員。

機會雖然來得很晚，但他終于從“里子”走到了“面子”。

最后之勝利

然而，盛名之下，游本昌并沒有大量出演新電視劇，他發(fā)現(xiàn)找來的劇組都想借助他的熱度，但劇本卻并不好，便都拒絕了。曾經(jīng)有電影廠的領導勸了他1個小時，他依然不同意。毫不留情地拒絕使他得罪了一批人。

1990年，妻子被查出患癌，他決定先放下工作，專心陪護和照料妻子。

又是長時間的沉寂。

不過即使沒有在演戲，游本昌也一直保持自己的身材和形象，以便應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機會?！拔視r刻準備著，有的演員就因此發(fā)胖了，有的就衰老了，我沒有放松?！睕]有合適的角色找上門來，游本昌就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年齡漸長的他并沒有停止“折騰”。

1994年，61歲的游本昌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拍攝濟公續(xù)集《濟公游記》，賺了180萬元。而后他拿這些錢拍了啞劇電視劇《游先生啞然一笑》，這種形式缺乏大眾基礎，沒有一家電視臺買賬，最后沒能播出，錢也全賠了。游本昌對此卻很豁達，說反正這些都是濟公給的。

78歲時，他干了一件更瘋狂的事，賣房成立劇團，排演話劇《弘一法師：最后之勝利》。

弘一法師和濟公之間，有一種玄妙的聯(lián)系。李叔同在虎跑寺出家成為弘一法師，而虎跑寺，正是濟公圓寂的地方。游本昌自己也和佛教有緣分，6歲時，有人說他“活不過十三歲，只有皈依佛門才能闖過這一劫”，家人便把他送到上海法藏寺，法號乘培，直到15歲時才接他回家。后來出演濟公，游本昌也感到高僧濟公“度化了我，他讓我領悟了人生的真諦：濟世為公，快樂融融”。

看到弘一法師的故事后，游本昌覺得他晚年的人生和慈悲的心境很有價值，值得傳播。“曾經(jīng)也有很多戲講弘一法師的，但重點都放在他的前半生，因為有戲劇性。我看了他的大傳以后，覺得按照以前那種方式不行，他人生最精彩的部分應該是最后的五年時光，他的成就恰恰也都在這個階段?！?/p>

為了更好地演繹角色，他在黑龍江大光明寺出家。沒有拉到投資，便自己花錢、組團隊。第一年，這部話劇只演了3場，第二年演了7場，口碑漸漸發(fā)酵，第四年劇團被邀請到新加坡、意大利等國家演出，到了2017年，一年就演了130場。

這部話劇名字中的“最后之勝利”也暗合游本昌的一生，前半生耕耘，而成果在最后才逐一顯現(xiàn)。

《繁花》里，爺叔看見男主角阿寶穿上一身西裝，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呆在原地，淚水在眼眶打轉。戲外，游本昌也遲遲無法出戲，在現(xiàn)場止不住地流淚。能夠演好爺叔，也許是因為《繁花》里的故事恰恰是游本昌親身經(jīng)歷過的。

一部《繁花》拍了三年，在以“讓演員痛苦”知名的導演王家衛(wèi)手底下，胡歌發(fā)現(xiàn)，游本昌明顯消瘦了許多，“但是我很佩服他，不管他多么疲憊，只要一開機，他那口氣馬上就提上來了。而且他很少在現(xiàn)場提要求，說今天想早一點收工，有點累了，幾乎沒有?！?/p>

2021年，中國國家話劇院授予游本昌“終身成就藝術家”稱號，他那時已88歲。相比演藝圈年少成名的許多人，游本昌可以稱得上大器晚成，但或許在他心里，沒有成與不成，只有一個又一個角色。

如同游本昌在自己的短視頻里所說，無論在什么年紀，他只是在做一件事，“我一直在搞創(chuàng)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