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心儀的男生說,從看見我的第一眼起,他就開始了對我的追求。那么你是什么時候看見我第一眼的呢?我問。他猝不及防,支支吾吾,想蒙混過去。當然,他最終沒能蒙混過去。
我的高中階段,常遇見這樣的表白,奇怪的是,我那時就不相信。
然而新環(huán)境總是讓人從心底產(chǎn)生懼怕,于是課間我總愛和一個愛說話的女生在一起。她總是不停地在說,滔滔不絕,分散我的注意力。學習比沒分科之前更加繁重,為了不坐以待斃,我們也嘗試著做一些渾水摸魚。我的班主任,是一個衣著保守的中年女教師,她看不慣所有的青春和亮麗,對班級里的女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抵觸情緒。她說,你看看你們,你、你、你、還有你!都什么樣子???誰讓你們穿成這樣的?豈有此理!
她說的不是我,她說的是班級里的另外一個女生,她后來做了電視臺的主持人,鏡頭前變得異常豐腴。而那時她還纖細如風中楊柳,愛穿成年女性的衣品。比如她常常一襲黑裙,配上黑色的網(wǎng)狀絲襪;或是上身一件黑色小西裝,下身一條黑色西服裙。她似乎從未穿過校服,哪怕是周一升旗。為了保持升旗的莊嚴感和榮譽感,主要還是不給學校添麻煩,老師一般不讓她參加升旗儀式,校長對此也是眼睜眼閉。不過這并不影響她是除我之外,班級里最受男生追捧的女生,我們分別成為最不受老師待見的女生之一。
天氣漸漸涼起來了,我的父母被請到了學校,老師對他們的態(tài)度不是很客氣。在學校,父母是一個固定詞組,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學校不管你的父母是不是琴瑟和諧,或是同床異夢,又或是已經(jīng)分居。實際上他們請去的只是我的父親,他代表我母親,忍受著班主任劈頭蓋臉的指責和批評。這讓他很是憤怒,一路上臉色鐵青。而讓我暗自慶幸的是,我的母親此刻不在合肥,她不知去了哪里。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歷史上她曾無數(shù)次缺席學校對她的“傳訊”。應(yīng)該說在我的學習和成長中,她一直都在缺席。對此她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沒有什么了不起,多年以后她還振振有詞,她說,你缺什么?你缺什么???媽媽三歲就沒了母親!
這是她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每當我或是我爸爸說我缺乏母愛時,她都說她三歲就沒了母親。我們當然不會愚蠢到直接說她沒有給我母親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我們只是委婉地、含而不露地表達出一種情緒。可我媽媽是什么人?。克鹧劢鹁?,洞若觀火,能夠捕捉到我們臉上任何一絲不滿和不敬。不過她也懶得和我們計較——這是她的原話,她有很多事情。她尤其不屑于談及我們班的男生,當然主要是那些跟在我身后的男生,她說,沒有一個學習好的!
是的,追我的男生學習都不怎么好,學習好的男生一般不大肯花時間去追女生,他們的時間都用來學習??汕啻壕褪乔啻海^去了就過去了,逝去了就永遠逝去。在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難道不應(yīng)該盡情揮霍嗎?世界上有什么,比得上短暫的、稍縱即逝的青春,以及短暫的、稍縱即逝的少男和少女!
我媽媽的好朋友,傅阿姨的女兒,考了全省文科第一。我媽媽說,你看看、你看看!你蓁蓁姐姐多么爭氣!我背對著她,翻了一個白眼,不想就被她捉到,馬上借題發(fā)揮,大發(fā)雷霆。她說,媽媽讀書的時候,是沒有男生追的,你呢?你看看你!
我背對著她,翻了一個更大的白眼,小聲嘀咕道,這有什么可驕傲的?
她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說,我沒說什么,我在反省。
高二就快結(jié)束了,很快就要進入更為慘烈的高考季。我們班從外地轉(zhuǎn)來一個男生,高,挺拔,并且?guī)洑?。他一來就引起了我們班女生的注意,有很多女生圍了上去。我是不會主動上前的,我低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無聲無息。我媽媽不解道,毛姍有什么漂亮的呢?她只是文靜!毛姍是我的小名。她不懂,當周圍的女生都張牙舞爪,我的安靜就最具殺傷力。對于總有人說我漂亮,或是說我長得不像她,我媽媽的反應(yīng)復(fù)雜,不像她就是比她漂亮,她讀書時因為長相常被男生們唾棄。我長大后,親耳聽見她的一個男閨蜜對她說,潘小平知道你為什么學習好嗎?你長成這樣,只好去學習!
有一個人給我媽媽打電話,是一個女的,顯然不是我們班主任,因為沒聽見我媽媽虛偽的奉承聲。我悄悄退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心放回肚子里。不一會兒就聽見我媽媽換鞋,拿鑰匙,然后是開門的聲音。最好是出去吃飯,最好吃到很晚才回來,最好第二天早上我沒起床時,她就已經(jīng)出門去。她最近在拍一部文化專題片,興奮得跟打了雞血似的。但她很快就回來了,一臉的怒氣。她厲聲問,這是怎么一回事?唵?你最好說說清楚!又說,你不要心存僥幸!
是我同學的媽媽,當然是男同學的媽媽來找她,我同學離家出走了,他媽媽一著急,就找到了我家里。我不吭聲,很生氣。你也不問問青紅皂白,誰對誰錯,一上來就把罪名安在我的頭上,你還是不是我親媽?。课疫€是不是你親生的?所以接下來,她越問我越不回答,越問我越有抵觸情緒。其實完全不干我的事,我是受害者,很無辜的。在和男生相處時,我一向奉行被動主義,我那時就懂得和男生交往越主動越被動的道理。我因此從不主動和任何一個男生搭訕,也從不給任何一個男生留電話,更沒和任何一個男生單獨溜出去。我才不會給我們班主任,留下任何一點把柄。所以就連我媽媽,在訓斥我時也不得不壓制她的氣急敗壞,她說,雖然你不主動,但你也要注意!
我注意什么呢?我哼了一聲,從心里嗤之以鼻。
我的這個男同學,是因為我離家出走,現(xiàn)在他媽媽找上門來,提了一個無理要求。她說,潘老師你能不能讓你女兒,做我兒子的女朋友啊,暫時的,暫時!
可笑不可笑?這樣的母親!
就是那一次,我媽媽鄭重向我提出,我將來找男朋友的條件:“一定要‘家世清白’,聽見了嗎?”但什么是家世清白呢?標準是什么?這念頭仿佛被她洞穿,她馬上現(xiàn)身說法,說,比如你的這個男同學,家世就很不清白,父親在外面包二奶,母親穿金戴銀,還出面給讀高二的兒子找女朋友,天哪!她做出夸張的表情,這都是些什么人哪?
不過說歸說,她還是催促我盡快聯(lián)系上那個男生,讓他趕快回家?!八麐寢屢餐蓱z的,怎么就活成一個怨婦了呢?”我媽媽頗為不解,最終的解釋是因為不讀書,所以只能把人生依附在丈夫或孩子身上。“讀書!讀書!讀書!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了吧?”
馬上就要面臨高考,說什么都為時已晚了。而且相對于青春的憂傷和快樂,任何東西在我看來都微不足道,被高大帥氣的男同學注目,感覺真好。每當這時我都會想,我媽媽上中學時,是個什么樣子呢?她有沒有過少女時代,或是在被男生注目時,小心臟怦然一跳?
最后一次見到我那個離家出走的男同學,是在大一那年的冬天,我們約在我家小區(qū)下面的公交站牌見面,到的時候,雪飄起來了。是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亮起來的路燈,將雪花染成暖黃。我安靜地站著,等待他的出現(xiàn),看雪花飄。高考之后他去了香港,他當然沒考上大學。他曾用無數(shù)個虛擬的網(wǎng)絡(luò)號碼,給我打來過無數(shù)個電話,接到它們,我再沒有少女時代的心悸或心跳。那些顯示為河南、山東、遼寧、武漢等等來自天南地北的號碼,傳出同屬于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變聲了,聲音低沉嘶啞。
我站著,站在原地,雪花飄著,我們已經(jīng)長大。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