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小 雪
小雪未雪,倒是滿面炭燒煙火色。
一群人躲在墻角,找一樹疙瘩點燃,火苗噼噼啪啪,猶如人間掌聲,為這個晴朗未雪之日,獻上祝福。一雙雙枯手圍著火,頂著寒氣的名譽,向火苗要溫暖。
雪有大小之分,但是我覺得如果以這樣的思維去考慮節(jié)氣,未免低估了祖先的智慧。這里的大小,肯定不是指雪量這么簡單,更重要的是,它應(yīng)該指向生活中的智慧。
喜歡小雪,不過是喜歡雪粒子撲打著大地的聲音,簌簌落下。雪粒子,太形象了,它粒粒飽滿,就落在大地上,在節(jié)氣交替中獲得一種欣喜。
雪粒子,圓滾滾的,并不比雪片輕盈,它帶了重量,下落得更快。它落在地上的時候,有些沾在大地上,有些在地上打著滾,像有人撓癢癢似的,大地?zé)釟庾?,雪粒子立即就化了。只剩下水潤過的大地,帶著濕漉漉的情緒。
如果是朗日,人間也多了去處。
負(fù)暄,在日中時分,一個人就背著陽光行走,一個負(fù)字,多少讓我覺得陽光帶有重量。在中國,一個背負(fù)日光的人,注定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在寒冬的冷氣里,為日光下澈的感覺做一次鋪墊,為文字里的暖做一次宣傳。
喜歡這個“暄”字,在河南的鄉(xiāng)下,我們總對柔軟的事物冠以“暄”字,新棉花縫制的被子,祖母總說:“這被子,真暄啊!”新出籠的饃,也是暄的。
喜歡這個“暄”字給予我的生活指向,每次遇到這個字似乎都帶著一種光陰的溫暖。
在中國的北方,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懷揣著“暄”字的含義,就坐在草垛旁,就坐在屋檐下,或許坐在木窗前,靠著一冬的日光,總覺得小雪不解風(fēng)情,雪落得太慢,雪落得不夠厚,不足以滋養(yǎng)一場盛大的雪事。
古人與雪,永遠(yuǎn)都是一種相互喜歡的模式,人在雪天讀書,觀天地萬象。雪在人的心里,也就成了雪,否則,落下的雪,也熬不過人的日子,只有雪打通一個人的通道,雪才會落在一切該在的地方,譬如白紙上,譬如記憶里。
踏雪,順從一條山路,或者乘一舟,順從江水,走過心靈的時代,讓大雪與一個人內(nèi)心歸于平淡,寂靜如何,風(fēng)流也就如何。
喜歡踏雪的人,一定是一個別樣的人。
沿著一條路,最好是羊腸小路那種,積雪堆滿道路,一個人,腳踏上去,咯吱咯吱響,把寂靜的大地硬是踏醒了。腳上沾滿了雪,一冬的舊鞋子,也被雪洗干凈了。
鄉(xiāng)下少年,關(guān)于小雪最好的記憶,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紛紛揚揚,把天地良心洗干凈了,這個時候,適合靜坐,觀雪片落下,或在爐火旁,沏一杯熱茶;另一種是晴日,日光正盛,光照下來,雪分外亮,與雪對視一會兒,便會打一個長長的噴嚏,頓時神清氣爽起來。
精神向度上的光,與雪一起明亮了起來。
或許,人會忘記小雪的樣子,它的消融術(shù)如此精湛,只需幾天,雪就不見蹤影。
節(jié)氣里的小雪,大抵如此。
大 雪
小雪薄涼,薄薄的一層光陰包裹著我。
小雪再推進一步,就到大雪了。大雪,似乎滿天飛奔而來的雪,以各種姿態(tài),盤旋,直墜,斜飛。關(guān)于雪的實寫,總感覺到一種豐富,如果虛寫,雪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或許,雪會做夢,夢見舊屋檐,夢見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看見黃昏中的光。這哪里是虛寫啊,分明是一個人童年里的場景。
雪會不會和我們一樣,也患有懷舊病。每一場雪里,會找到一個親人嗎?會認(rèn)領(lǐng)一個村莊嗎?會沿著一條路走下去,帶領(lǐng)黃昏走向黑夜,帶領(lǐng)雞鳴穿透夜色嗎?
雪對于北方,是一篇洋洋灑灑的雄文。山川、河流、平原、森林,都被雪覆蓋著,冰凌冰花給予人間的驚喜,時刻都在。這自然的筆端,觸摸到了雪景,便是無限的歡喜。
雪是一種物象,可是留給我們的,是無邊無際的想象,雪落在平原,鳥鳴聲寂寥,聲音也顯得膽小慎微,稀落的,陡峭的,寂靜的,陰柔的,都是雪給我們延伸的樣子。大雪紛飛,盛大的山林中,我們站在柴門前,成了一種參照,渺小如我,與崇高的山水相比,我們成了人間的一粒肉身,猶如雪粒子一樣,落在某一個庭院里。
喜歡中國的大寫意,很多雪景圖里,山一定是要有的,茅屋也是要有的,人也是要有的,或立在山水間,或坐在茅屋里,一下子就有了意境,極少的物,極高遠(yuǎn)的空,突然就有了另一種神游物外的模樣。
如果說小雪是一個人的名字,我是信的,每一個鄉(xiāng)村都有幾個叫小雪的姑娘。可是叫大雪的卻極少,鄉(xiāng)村人講究萬物不能太滿,太滿了反而會命運多舛,他們知道盈則虧的哲理,他們信奉著鄉(xiāng)村流傳下來的話,這些話里,含著一種規(guī)訓(xùn)。
大雪未至,月就掛在天空。
有時候,天都亮了,它仍在高處,我們忽略了一種可有可無的事物,只有夜晚,我們對于月光才充滿敬意,它塞滿天地。
大雪與月光,一定很適配。
大雪的白與月光的銀白融在一起,固態(tài)之物與虛空的感覺,疊合在一起,這盛大的語言,鋪滿了大地,在某一個時刻,一個人定然會找到天地萬象的脈絡(luò),這月光像一條線索,從祖國的任何地方出發(fā)都可抵達。
喜歡大雪,不是喜歡它的存在,而是喜歡一種味道。那種味道是說不出的感覺,看見大雪節(jié)氣之后落了雪,便覺得心里突然涌現(xiàn)出了很多事情,那些蓬勃生長的故事,也隨著一場雪事有了新的樣子。
到了大雪,越來越多的人在文字里寫到飲食,似乎在生活的重心處,一定會有一口鍋,然后冒出縷縷炊煙。可是,我覺得大雪里,飲食應(yīng)該成為一種調(diào)劑,而不該奪走雪的意味。
雪的意味是一條河流,流水緩緩,雪堆積在河岸,雪的意味是深山幽谷中有了一個人足印的回聲,在大地上,雪帶給人的,永遠(yuǎn)都是一種新鮮的感覺,一場比一場滋補。
大雪飄爾,萬物皆有光亮。
雪 事
雪事靜默,山河可愛。
雪俏皮的時候,會被風(fēng)吹到屋檐下,翻一個跟頭,落在門前,門前積了厚厚一層雪。
出門,推門而入的,是冷氣,是白花花的光,是一個人與雪光的相互吸引。目光從門前延伸,越過庭院,越過平原,才知曉雪的盛大與蒼茫,天地如此遼闊,全被雪覆蓋著。
雪向遠(yuǎn)方無限延伸,一種歡喜就向遠(yuǎn)方無限延伸,不知道多少人在這種延伸中精神獲得一種豐盈,精神深處的光,被雪喚醒,一個人癔癥了一般,躲在雪事里不肯出來。
人心的寂靜被雪激發(fā),愈是如此,一個人面對著雪愈感覺到無比安靜。大雪掏空了人間所有的俗氣,萬籟寂靜,唯有飛鳥飛過我的頭頂,這世間才有些動靜。
我對于寂靜的理解,或許并不得要義,大雪壓在煙火上,就連煙火也多了靜氣。
歸來的人,抖落一身的落雪,對于這個細(xì)節(jié),總覺得無比懷念,那個抖雪的人,或許是我們父輩,或許是我們的親人,或許是一個熟悉的背影,每個人的一生,一定會被它感動著。
一個人的一生一定會被時間囚禁。
時間像一把鐐銬,把我們的肉身捆在安詳之地,規(guī)規(guī)矩矩在大地上活著。生活百無聊賴,唯有一場雪事,讓我們感到一種歡喜,讓沉悶孤獨的生活獲得一種亮色。
有一天,我躲在爐火旁,也學(xué)著寫雪,用散文式的語言去梳理關(guān)于雪的記憶。我想,我要寫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文字間充滿寂靜,讓它與眾不同,讓它成為雪中的那只飛鳥,孤獨且自由,寂靜且深情。
深情不壽,或許雪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來時那么盛大,讓天地萬物皆有靈感,就連樹上的紅柿子似乎也在寫詩。雪中一切,都自帶思想,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磨出一杯關(guān)于大雪的飲品。雪事不久,或許,知曉命運的長度,才會對生活中的一切淡然。
日光朗照,雪事消遁。沒有一片雪能躲過日光的子彈,在這個時候,雪被擊斃,我們似乎也被傷了一般,久久不能釋然。
有時候想想,大雪來了,到底給我們帶來什么?除了寂然的冷色調(diào),除了雪地泥濘,除了一個人受冷的肉身,好像再也沒有了,脫口而出的那句“好美啊”,說過之后,詩意便消逝了,阻礙生活的不便會在雪中出現(xiàn)。
此刻,我們詛咒著雪,但是等到第二場雪落下來,心里又無比安靜起來,這雪,似乎有了神奇功用,能安撫我們浮躁的心靈。
在平原,大雪沿著時間走下去,會遇見更好的文字。夜走平原,雪光會照亮道路,讓一個人更加方便,或許,寂靜之中,一種踏雪的聲音,會響在大地上,那么輕,那么美好。
沒有人能逃避大雪的追捕,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被救贖,或許,大雪之夜,一個人無比安靜,什么也不干,就想想古代,想想現(xiàn)代,上下五千年,經(jīng)過時間的洗滌,我們到底比古人多了什么?浮躁,狂野,抑或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