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坤
在《論語》里,孔子諄諄告誡弟子:“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必斃斍?,先問該得不該得,因為君子有所不為:危難臨身,能隨時付出生命,因為君子自有理想堅守?!袄币埠茫拔!币擦T,不過是君子德行是否完備的考驗。長久地處于困窘之中又能怎樣?只要不忘平生抱負,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往事悠悠,彈指一揮,已過千年。我們追慕古圣先賢。他們好像都是理想主義者,志存高遠,百折不撓;即使偶有消沉,也能隨即振起,高舉道德仁義之說,為自己困頓的心靈找到棲息之處。比如韓愈,創(chuàng)“道統(tǒng)”之說,上接孔、孟,下開程、朱,有篳路藍縷之功。觀其一生,三歲而孤,屢試不第,外放陽山,再貶潮州,失落容或有之,但他奉行儒道,不墜素業(yè),立身行事始終保持鮮明的士大夫本色?!拔钠鸢舜ィ罎煜轮纭?,韓愈當之無愧。
出門
[唐]韓愈
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
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
古人雖已死,書上有其辭。
開卷讀且想,千載若相期。
出門各有道,我道方未夷。
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貞元二年(786)秋,18歲的韓愈從宣州赴長安求仕。韓愈自幼便跟隨長兄韓會,所讀皆“圣人之書”,所習皆“圣人之學”。韓會病逝時,韓愈大約12歲。寡嫂鄭氏對韓愈寄予厚望,所以韓愈來到長安,肩負的是重振家聲的重任。不過,韓愈在舉場三試均落第,開局并不順利。這首《出門》即寫在落第之后。
長安城人煙輻輳,是當時的超級大都市??墒窃娙苏f,長安人再多,街市再熱鬧,和落寞的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到處投贈詩文,無人汲引。詩人自嘲說,哪里敢崇尚幽獨,只是與這個世界齟齬不合罷了。不過,韓愈終非常人,受圣人精神砥礪,儒家精神早已深入骨髓。他說,古圣先賢是不在了,可他們的文字還印在書上。開卷閱之,就好像和知音晤談,心靈激蕩。詩人感嘆說,人各有道,只要吾道長存心中,相信天命終不負我。
貞元八年(792),韓愈第四次參加進士考,終于登第。但在唐代,要想人仕,還須通過吏部銓選。貞元十七年(801),韓愈又經(jīng)歷四次吏部試,方才順利過關(guān)。在《上考功崔虞部書》中,韓愈對自己和時代做了深刻剖析,一方面他批評時人“務(wù)利而遺道”,做學問要么為逐名,要么為求官,他們不曉得人該追求的是千秋萬代之名;一方面他說自己雖然“驅(qū)馬出門,不知所之”,但相信“斯道未喪,天命不欺”。
感春四首(其三)
[唐]韓
愈
朝騎一馬出,暝就一床臥。
詩書漸欲拋,節(jié)行久已惰。
冠敧感發(fā)禿,語誤驚齒墮。
辜負平生心,已矣知何奈。
貞元十九年(803),京畿諸縣,夏遇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京兆尹李實逢迎上意,不僅隱瞞不報,反而上奏說:“今歲雖旱,而禾苗甚美?!眱?yōu)人成輔端作歌譏嘲,被杖殺。百官懼李實之威,亦噤若寒蟬。韓愈時任監(jiān)察御史,道義和職責都不容他再計較個人得失,遂上書朝廷,矛頭直指李實。九天后,詔書下達,韓愈被貶為陽山縣令。雖然兩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韓愈轉(zhuǎn)授江陵法曹參軍,但為何被貶,何時起復(fù),這些問題困擾著韓愈,使其心態(tài)頗為復(fù)雜。
早上孤騎外出,黃昏一床而臥。有那么一瞬間,詩人甚至覺得,過去讀的“圣人之書”已經(jīng)被拋卻,一向珍重的節(jié)義行止也已經(jīng)荒疏。詩人說,帽子歪斜才知頭發(fā)稀疏,說話不清驚覺牙齒脫落。事實上這一年他不過38歲。生理上日漸老邁雖是事實,可他為什么特意強調(diào)呢?尾聯(lián)才是答案——平生抱負無法施展;因而迷茫失意。
宋代魏泰《東軒筆錄》載,王曾狀元及第,翰林學士劉筠和他開玩笑:“狀元試三場,一生吃著不盡?!蓖踉鸬溃骸霸缴荆辉跍仫?。”韓愈一生理想,亦“不在溫飽”。所以程學恂評論說:“此等詩即見公安身立命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