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賢昕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浙江寧波 315300)
元稹的《鶯鶯傳》原題《傳奇》①,這種以體裁名稱冠名單篇作品的方式,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中唐時期小說文體(包括觀念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所言,“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②。有意為之的唐傳奇,自然更注重文體本身的“敘述”與“文辭”而與傳統(tǒng)的史家筆法存在一定的距離。小說觀念的變動與傳統(tǒng)形式之間的張力反映在創(chuàng)作文本中,就構(gòu)成了文本的矛盾與裂隙。
倘使以阿爾都塞的術(shù)語來表達,“矛盾與裂隙”或可看作文本的“癥候”③。作為一個“場外征用”④的術(shù)語,癥候指向文本中被遮蔽的隱含關(guān)系。正如阿爾都塞所言,“歷史的真實無法從其公開話語中被讀出來”,而是“諸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效果的聽不見、辨不出的標記”⑤。也正是在這種表層話語同潛在聲音的悖反中,言語向相反的方向撕裂。撕裂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內(nèi)容與形式的撕裂和顯在敘述與隱在聲音的撕裂。而無論哪種撕裂都表明敘述者無法完全控制意義的詮釋⑥,也在更深的層面暗示其間意識形態(tài)的間隙。與從文本的撕裂中,我們得以窺見歷史更為真實的樣貌。
表面上看,《鶯鶯傳》是一個才子佳人“始亂終棄”的悲劇愛情故事?!安抛蛹讶恕痹诠诺湫≌f中屢見不鮮,其中自然有倫理教化的考量;但“敘事婉轉(zhuǎn),文辭華艷”顯然是讓傳奇成為唐傳奇的文體內(nèi)因。并非講述的事物,而恰恰是講述的方式,構(gòu)成了文本的內(nèi)在張力。揆諸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敘述者的客觀描述外,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基本由人物間的對話(信件也是對話的一種方式)推動。因而,解碼敘事聲音,破解人物對話,就是我們理解《鶯鶯傳》的兩把鑰匙。
從傳統(tǒng)敘事學角度來看,《鶯鶯傳》基本是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進行講述的。在小說開篇,作者通過全知視角敘述了張生的年歲、儀容與品質(zhì)“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⑦。這樣一個看似無懈可擊的倫理人格后來卻“幾難自持”,甚至“恐不能逾旦暮”;這其間的轉(zhuǎn)向,看似是鶯鶯帶來的,張生最后的自辯顯然也以此為根據(jù);但早在正文的開頭作者就已埋下伏筆“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流連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非忘情者”,既是張生的自認,也是對前文敘事倫理⑧的反撥;后者與小說的母體——史傳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章學誠在論述小說的發(fā)展脈絡(luò)時說“小說出于稗官,委巷傳聞瑣屑”⑨,一則說明中國古典小說在發(fā)生期與史傳(雜史雜傳)之間的血緣聯(lián)系,同時也說明了“小說”作為一種文體本身所蘊含的民間性;同時也表明早期歷史與小說之間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陳繼儒的《敘列國傳》則進一步指出稗官野史是學士大夫的補充“學士大夫不及詳者,而稗官野史述之”⑩這種帶有等差性質(zhì)的描述將小說文體規(guī)約入史傳傳統(tǒng)之中,也造成了小說文體的晚熟??梢哉f,《鶯鶯傳》的題名本身也反映了當時目錄家的傳統(tǒng)觀念:史貴于文(11)。
史貴于文的觀念,暗含了“史”的標準;而史的標準,除了“實錄精神”外,也包括“春秋筆法”:前者體現(xiàn)了歷史的價值理性(“寫真”),后者則因主體的實際操演而留有偏離的可能。但在實際敘述中,這兩者是密切結(jié)合在一起的,即在實錄的基礎(chǔ)上臧否是非;而后者在技術(shù)層面勢必會影響到前者的表達。倘以“左傳五例”(12)作為春秋筆法的標準,其中顯然也包含了思想對內(nèi)容的牽制。故事開篇對于張生的介紹,就是在這種倫理敘事的支配下完成的。
在敘事倫理的籠罩下,作者的敘述不得不服從于外在的形式規(guī)范。形式一經(jīng)規(guī)范即成固定,必然會阻礙作家的性靈抒發(fā),而“有意為小說”的作家,也在框架之中尋求著某種“裂隙”;于是“春秋筆法”便成了個人性靈對道德框架的突圍。如果說“性溫茂,美風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是傳統(tǒng)實錄精神與春秋筆法的融會,那么“非忘情者”便是主體操演“春秋筆法”時的有意偏離,也是張生與鶯鶯故事的開始。
“非忘情者”,構(gòu)成了文本的裂隙,也成為張生與鶯鶯矛盾的生發(fā)點。遇到鶯鶯之后的張生“驚”乃至“惑”,都是未能忘情的結(jié)果。從敘述者對張生“主體失持”的描繪中,我們也不難查見,此時的敘述重點已然從敘述者轉(zhuǎn)移到了張生。敘述中心的偏移也意味著價值認同的取向;文末敘述者以“善補過”為張生飾非便是一個顯例。
但是,敘述的偏移有其限度;即便張生成了文本的顯在聲音,看似“始終”(13)把握了二人的情感走向;但在二人情感經(jīng)歷的主體構(gòu)成中,張生卻長久處于困惑的狀態(tài):他既無法理解自己,也無法理解崔鶯鶯。進言之,他無法為自己與鶯鶯的關(guān)系賦義。在封建框架下,張生被賦予了決定感情生滅的權(quán)力;這種權(quán)力既是外在的,也就無法給他以精神支撐;張生在這段感情經(jīng)歷中的長久困惑也源于此。從這一點出發(fā),張生最終離棄崔鶯鶯的舉動不過是封建倫理規(guī)訓下的價值回歸而已。究其本質(zhì),他無法理解封建倫理框架之外的感情。這種感情,來自崔鶯鶯。
崔鶯鶯是小說濃墨重彩刻畫的人物,也是全篇情感凝聚之處;在張生一再搖蕩的心理之外,交織著崔鶯鶯的理智與情感:可以說,在她身上集中了封建倫理與自然感情的矛盾與撕裂。與張生相似,她也困居于倫理框架之下,并將此外化為道德品質(zhì)“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禮犯之”(14);而與張生不同的是,她在經(jīng)受了與道德倫理的巨大撕裂之后敢于追求自由愛情,從而在情感上(15)真正地把握了兩人的關(guān)系走向。從崔鶯鶯的心理與言行中,我們得以窺見個體身上交織的時代矛盾。
如前所述,小說的敘述重點在張生而非鶯鶯,這種感知視角的偏離帶來的是崔鶯鶯的“失語”:在崔鶯鶯與張生在宴上正式相見以前,小說的情節(jié)主要是由張生的言行推動的;崔鶯鶯則更像是個隱含角色等待著張生營救。張生的救護行動引出了崔鶯鶯的出場,這也暗含了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序列:張生的主動營救讓鄭氏引出了鶯鶯,后者“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舉動(16)則可看作對兩人關(guān)系的被動回應。因而鶯鶯從一出場就在倫理敘事的框架之下,背負著后者的悖謬。按照傳統(tǒng)習俗,“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17),崔鶯鶯“辭之疾”便是避嫌的表現(xiàn),是傳統(tǒng)倫理教育下的合乎情理的舉動;但同時也應注意到,崔鶯鶯的不見也是其對張生的自然反應。正如鄭氏所言,“爾兄活爾”(18),張生在危急之際致書救下了鄭家,因而在未見張生之前,崔鶯鶯就對張生有了類乎君子的期許。
鶯鶯的不見,既是傳統(tǒng)倫理的束縛,也是其在束縛下對張生情愫的曲折反映。因而,鶯鶯在正式出場時,“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19)。所謂“睟容”,文中注為“豐潤的面孔”,似是純粹的感官化描述;但其實是倫理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睹献印分姓f“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20),鶯鶯的“睟容”實是守禮的表現(xiàn)。而“雙臉銷紅”則是其對張生情愫的曲折反映。
需要指出的是,鶯鶯的形容與舉動都是在張生的觀照之下的;換言之,對鶯鶯的描述是在張生的感知觀照之下進行的。這意味著鶯鶯的出場描述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客觀的外貌描寫,其間浸潤著著張生的主觀印象:不僅鶯鶯對張生有想象,張生對鶯鶯同樣有類乎“閨秀”的想象。這種想象在作者春秋筆法的操演中就成了“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這樣糅合了倫理與感官的描述。同時,這也意味著對崔鶯鶯的描述更多是靜態(tài)的觀照,而少有動態(tài)的進行;其角色塑造更多也介入了倫理敘事。因而在他們于西廂遇合以前,紅娘對張生說“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21)。
毋庸諱言,他們的相遇,起始于張生在紅娘的幫助下寫《春詞》以亂鶯鶯,其中即包含了紅娘對鶯鶯的認識:盡管鶯鶯“貞慎自?!?,但其內(nèi)心同樣有著對于文章藝術(shù)的敏銳感知(“沉吟章句”)。紅娘建議張生以情詩亂之,正是基于這一點來說的;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崔鶯鶯沉吟之章句,也許不僅是四書五經(jīng),也包括了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正因如此,張生寫的《春詞》才對鶯鶯起了效用,后者的回應帶來了二人關(guān)系的突破。
相遇之前,崔鶯鶯給張生回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22)。這首詩,是崔鶯鶯對張生的回應,也是對彼此關(guān)系的想象?!坝袢恕毕抵笍埳坝瘛痹诠诺湮幕杏钟兄氨鹊掠诰樱ā抖Y記·聘義》)”的豐厚內(nèi)涵;在崔鶯鶯對張生的描述中也包含了對后者“君子如玉”的期許;其中雖有道德規(guī)訓的成分,但在全詩的情境中浪漫化了。這種浪漫顯然也是鶯鶯對于愛情的想象。當晚,兩人便相遇于月色西廂。頗有意味的是,張生是在紅娘的幫助下寫春詞給鶯鶯的;但從文本來看,鶯鶯的回復顯然沒有經(jīng)過紅娘之手。在張生誤解鶯鶯旨意,援墻而過時,紅娘的反應是“因驚之”。紅娘是崔鶯鶯除母親兄弟外唯一的親人,但紅娘卻對鶯鶯的回詩毫不知情。其間的空白也反映了崔鶯鶯的復雜心態(tài)。
這一“空白”,既是傳統(tǒng)小說敘述形式的規(guī)定,也是作者對于女性話語的“付之闕如”;這種“未命名”也在隱隱之中暗示了崔鶯鶯的命運:她無法為自己發(fā)聲,甚而“緘報之詞”“潛賦一章”(23),都只能由作者“代言”。這種代言勢必會扭曲崔鶯鶯的意志而涂抹上道德勸懲之色。在崔鶯鶯答予張生的長信中,涂抹的痕跡便一一可見:崔鶯鶯在對自身“永以遐棄”的命運抒發(fā)感慨,對雙方的感情進行梳理后,便說出了自己“沒身永恨”的原因:“不能自固”。按照解釋的說法,“不能自固”是“自己無法堅持,把握不住”(24)。結(jié)合前文“不能定情,遂致有自獻之羞”,那么此處的“不能自固”并非指不能堅持自己的感情,而是未能堅持道德禮教而委身于情。此處,個人感情以道德懺悔的方式宣發(fā),這也意味著倫理敘事的回眸。在“存沒之誠,言盡于此”之后,崔鶯鶯的個人情感讓位于“千萬珍重,珍重千萬”一類的臨別贈言;再到信末的“慎言自保,勿以鄙為深念”,更是以道德規(guī)訓取代了個人情愫,倫理敘事再度張揚。
可以說,崔鶯鶯和張生二人相聚—別離的過程,其實也是他們與封建框架的離合過程;經(jīng)過一番短暫的情欲糾葛,他們最終都回到了封建敘事之中,在那里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
張生所賦的《會真詩》三十韻,既是對崔鶯鶯的回信,也是對二人情感關(guān)系的追憶與遙望:詩中“繾綣意難終”的難平之語可看作張生對這段感情的眷戀,而詩末“行云無處所,簫史在樓中”則借簫使弄玉乘鶴仙去的典故(25),以非現(xiàn)實的相聚填補現(xiàn)實的分離,以精神的永生代替現(xiàn)實的長恨。但全詩彌漫著的憂愁傷感的基調(diào)(26)暗示了這種精神的永生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幻想,張生依舊要回到他“內(nèi)秉堅孤”的君子角色。后文中,張生在寫完詩之后“張志亦絕矣”便可看作其個人情感的結(jié)束,而“征其詞”及其后的話語便是敘述者借張生而發(fā)的道德教訓。從小說敘事層面,不妨說是倫理敘事的逆向回歸:縱然他們之前做出了背反禮教的舉動,卻在之后的反思中否定了先前的意義;元稹借張生之口說出的這段反思即是例證。
在張生的這段“尤物論”中,既有傳統(tǒng)“紅顏禍水”的伸張,也有對個人選擇的悔悟:“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27)。與崔鶯鶯相似,張生同樣以“不能自固”作為他們愛情悲劇的緣由;他們不是從情感的過程,而是以結(jié)局否定開始。崔鶯鶯的“不能自固”,張生的“德不足”,讓他們短暫邁出了封建的壁壘;他們將道德品質(zhì)的缺陷視作情感的起因,這讓他們一開始就無法為這段感情賦予獨立價值:在傳統(tǒng)道德規(guī)約下的人生軌道中從來沒有情感的位置。他們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社會角色來“履行”感情的。后文中張生和鶯鶯各自成家,便是回歸倫常秩序,履行各自社會職責的表現(xiàn)。由此,先前的情感就不過是個人修養(yǎng)的缺陷導致的一時失足,是偏離了人生常軌的“美麗的錯誤”。他們回到起初的道德視角來審視和規(guī)訓自身,進而否定了這段感情。因而,縱然張生意有不平,縱然鶯鶯“為郎憔悴”,他們都無法再見(“竟不之見”);崔鶯鶯“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便是這段感情無可奈何的收場。
在倫理敘事中,無論是作為故事人物的張生和崔鶯鶯,甚或作為敘述者的元稹,都無法逃脫道德評判的束縛,后者給張生下的“善補過者”的斷語便是史家視角的道德評判;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完成了這場名為《崔鶯鶯》的傳奇,最終道德敘事取代了故事的意義。
注釋:
①魯迅.唐宋傳奇集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p.2.
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p.49.
③早期阿爾都塞的閱讀理論[J].
④張江.強制闡釋論[J].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
⑤早期阿爾都塞的閱讀理論[J].
⑥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⑦張友朋.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p.145.
⑧江守義.美善相濟 古典小說的倫理敘事[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出版公司,2022.
⑨轉(zhuǎn)引自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p.148.
⑩陳繼儒.敘列國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1)江守義.美善相濟 古典小說的倫理敘事[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出版公司,2022,p.9.
(12)“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
(13)所謂“始亂終棄”也.
(14)張友朋.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p.146.
(15)盡管這場感情開始于張生,其最終結(jié)束卻是以鶯鶯的“憐取眼前人”為標志的.
(16)崔鶯鶯一開始并未出門,在鄭氏“怒曰”之下才見.
(17)裴澤仁.禮記注譯[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p.490.
(18)張友朋.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p.145.
(19)同上.
(20)轉(zhuǎn)引自周相錄.歷史的倒影 元稹傳播接受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p.173.
(21)張友朋.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p.146.
(22)同上.
(23)同上,p.148,150.
(24)同上,p.154.
(25)同上,p.158.
(26)詩中有“愁”“恨”之句,全詩(包括題目)都籠罩著一種迷離倘恍的氛圍,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暗示著作者主體的哀傷情緒.
(27)同上,p.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