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
“我穿著一雙紅鞋,平跟的。同樣是紅色的手套放在床上。我全身上下,除了包裹著臉的帶翅膀的雙翼頭巾外,全是紅色,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這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里的一段描述。
在小說的虛構空間里,女性因核污染的影響而逐漸喪失生育力,末日情緒蔓延。極端狂熱的宗教分子趁機崛起,占領了部分美國國土,并成立了基列國。他們將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囚禁起來,統(tǒng)稱為使女,為上層人物繁衍子嗣?!拔摇本褪沁@些女人中的一員。使女的服裝是統(tǒng)一的,衣服是紅色的,頭巾則是白的。在由小說改編成劇的影像世界里,一群排列有序的女人低頭前行,明艷濃稠的紅色長袍遮掩全身,俯拍的鏡頭下,像一枚枚血滴。她們逐漸靠攏,匯聚成河,疾風吹過,紅袍舒展而開,血色的河流隨風波動,而白色的頭巾點綴其中,構成一個奇妙的楔形文字,一個動態(tài)的圖騰。張力由此產生。
紅與白,這是個寓意十足的組合。紅色象征著生育,而生育的背后隱藏著性的微妙張力;白色則象征著純潔。諱莫如深的紅與純潔無瑕的白一經碰撞,矛盾碰撞的裂縫中,自可窺見小說里女人們作為獻祭的羔羊的悲慘境遇。
用顏色,尤其是紅白兩色來賦予筆下人物以某種特質,似乎是小說家們約定俗成的一個手段。最讓讀者耳熟能詳?shù)?,莫過于張愛玲那篇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紅是朱砂痣,白是白月光。紅象征著魅惑,欲望,僨張的生命力;白則恰恰是去欲望化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二者總歸都是男人振保心頭悵然若失的過往。若過往變?yōu)楫斚履?,紅就成了墻上的蚊子血,白也難逃衣襟上一顆米粒的宿命。紅白交手,袒露的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在這一點上,刻薄的王爾德早已做出精辟的總結: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另一種是得到了。這種有關人性的拷問已是老生常談,細想之下的有趣之處在于:有色的光波由眼睛捕捉,刺激視覺神經,傳遞給大腦,在大腦解讀信息的一瞬間,幾乎條件反射式地激起我們一連串豐富的聯(lián)想,隨之,又在心頭激蕩起點點細微的情感波瀾,這一切是怎么產生的?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蓖瑯邮且怀氐暮苫?,若是紅色的,大概會叫人聯(lián)想到“彤管有煒,說懌女美”,想到姹紫嫣紅開遍的繁盛和生機,想到豐腴盛美的楊玉環(huán)。但若是一池的白蓮,就只會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想起纖柔素潔的林妹妹,想起水墨淡染的文人畫來了。這種心旌搖曳的背后存在怎樣的文化心理和意識,實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猜,紅與生命力之間的最初聯(lián)想大概和太陽脫不開干系,畢竟一切生物的生死繁衍都離不開那一輪晨起夕落的紅日?;蛟S還和火有關?!俄n非子·五蠹》里記載:“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被鹕?,而疾病去。上古先民們再看見那抹熾熱的火紅色,難免會將之與生命、生存、生機聯(lián)系在一起吧,不然怎么會有火神崇拜呢?那么白呢?白是怎么跟純潔、肅穆聯(lián)系在一塊兒的?是月光,還是流水,讓白有了最初的澄澈之意?查了查《說文解字》,許慎云:“白,從入合二。”入合二,指日光進入天地之間那瞬間,那么,還是和太陽脫不開干系。東方初亮,萬物初始,一切漸次有了顏色,而最初的底色就是白?!痘茨献印吩唬骸鞍琢⒍迳??!卑资且磺蓄伾母荆∪邕蛇蓧嫷氐男律鷥?。這樣一想,白對應著純凈、純潔,似乎也解釋得通。要再往深層里挖,實在力所不逮,還是讓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們來為我們解惑為妙。
紅白兩色,勾起人不同的文化聯(lián)想。更奇妙的是,依舊是這兩個顏色,在中西方時常蘊含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愛倫·坡在《紅死病的假面具》中寫過一個帶來紅死病的死神使者。那是個身著一身紅衣的人,猩紅色掠過的每一處,都是血腥和不祥的征兆。在西方文化里,紅色常與死亡、罪惡聯(lián)系在一起,這大概與中世紀宗教的興盛有關。十六世紀興起的新教倫理對紅色非常敵視,認為那是不道德、不體面的色彩。一度象征權力、財富的紅,被賦予了宗教內涵后,與墮落和腐壞這樣的詞如影隨形。這種宗教意識在文學作品里的直觀呈現(xiàn),讓人不禁想起霍桑的《紅字》。
《紅字》以十七世紀新英格蘭清教社會為背景,講述了一場“通奸”的風波。小說的標題“紅字”是指小說女主人公赫絲特被迫戴在胸前,象征著通奸標志的紅字“A”。A,adultery,是基督教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暴食,淫欲”里的最后一樁。紅色的“A”是世俗的羞辱,亦是基督教義地獄之火的烤煉。相形之下,佛道釋多教并存的中國,紅色似乎始終未納入宗教闡釋的語系,而始終與皇權緊密結合?!拔抑炜钻枺瑸楣由选?,用明亮的朱紅色,為公子做衣裳。這襲紅衣,幾乎僅次于另一個色彩明黃,牢牢與身份、權勢、財富的象征互為印證。目光移到國內,在一部同樣以“紅”字作為小說標題,讀者即便沒看過小說,也一定會看過電視劇的皇皇巨著《紅樓夢》里,“紅”似乎勉為其難地可與衰敗腐朽聯(lián)系在一塊兒,但剝離了宗教的色彩,這種衰敗總歸也是繁華落盡后的衰敗,是盛大后的落幕,清夢里的偷歡。對于“紅”這個色彩而言,被忽視,是否也可將之視為一種僥幸呢?
而到了古代新嫁女子的身上,紅色就是另一番光景,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明艷動人了。金絲繡成的龍鳳圖,在新娘子大紅的裙褂上熠熠生輝,紅蓋頭遮住嬌羞的臉,多么喜慶,多么熱鬧。而與此同時,西方社會遮住新娘的面紗則是純潔無瑕的白紗。與面紗一樣,婚禮禮服也是潔白的,象征著處子的圣潔與美麗。若是身著這身裝束跑到幾個世紀前的中國來,恐怕要讓以白色作為喪葬之色的國人們目瞪口呆。
除此之外,白色,因西方社會特殊的發(fā)展歷史,在賦予諸如純潔、高貴等品質的含義外,一躍成為一種社會結構上的優(yōu)勢和種族上的優(yōu)越性。這種優(yōu)越性在國內同樣存在,但不是種族的,而是階級的。中國歷史上,自古以來以白為美,形容女子美貌要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要說“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為什么呢?因為上層階級的女人是不用在戶外勞作的,不用櫛風沐雨,自然膚如凝脂。反觀西方社會卻又不同了,上層階級的人才有閑暇出去娛樂消遣,將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白色反倒是工人階級的象征了。
所有如此種種的偏好和認知,總與不同民族沉淀千年的集體無意識的傳承脫不開關系。那么,若這種無意識不再受文化、政治乃至經濟變遷的影響,是否會讓審美主體在一瞬間做出轉變呢?比如說,如果將一個中國出生的新生女孩兒送到美國長大,她肯定是要選白色婚紗作為婚禮禮服的,那如果是送到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呢?當顏色被剝離附著其上的意義,那時,她看到的紅色、白色、綠色、藍色,還會引起她內心的微妙變化,或是喚起某一種特殊的情感嗎?如果有,那種最初的、最本真的情感會是什么?真叫人好奇。
可以肯定的是,隨著文化語境的交融和變遷,認知是在變化的。也就過去了一個世紀而已,如今中國的女孩子們,已經首選一襲潔白的婚紗作為婚禮的禮服了。當然,很多人選擇中途再換上喜慶的中式大紅旗袍,紅白兼具,圣潔與喜慶并存。這種變通,大概也算是國人特有的“中庸之道”了吧。其實,白色的圣潔也好,紅色的喜慶也罷,都不過是為我所需的不同解讀罷了。
當然,顏色之于象征客體的關系應當止于修辭學上的意義。當阿特伍德筆下的使女開始反抗,并終于逃出基列國時,她把白色的頭巾和猩紅的長裙都扔進了火爐,付之一炬。當色彩背上太沉重的隱喻,成為禁錮或奴役,那么無論是明艷的紅還是純潔的白,我想,都是該毫不猶豫地拋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