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憑著可見可知的事物說話、作文，只要你認得清楚、辯得明白，說來、寫來該不會有錯。

所謂可見可知的事物，是已經(jīng)存在的，或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好比一件物品擺在你面前，不用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什么東西，可說、可寫的全在它自己身上。

雖說事物擺在面前，但是不一定就說得成、寫得成?！笆挛铩眱勺质强偡Q，分開來成兩項：一項是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事”，一項是占據(jù)一塊空間的“物”。要把“事”與“物”化為語言文字說出來、寫出來，使人家聞而可知、見而可曉，說話、作文的人先得下“化”的功夫。如果“化”不來或者“化”不好，雖然事物擺在面前，現(xiàn)成不過，還是說不成、寫不成。

把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事”化為語言文字，通常叫敘事，這功夫并不艱難。語言文字從頭一句到末了一句也經(jīng)歷一段時間，經(jīng)歷一段時間就有個先后次序，這個先后次序如果按照“事”的先后次序，就“化”過來了。

敘事的語言文字怎樣才算好，起碼要使人家明白那“事”的先后次序。在前的先說先寫，在后的后說后寫，固然可以使人家明白；尤其要緊的，對于表明時間的語句一毫不可馬虎。如果漏說、漏寫了，或者說得含糊、寫得游移，就叫聽的人、看的人迷糊了。這兒不舉例，請讀者自己找?guī)灼獢⑹挛淖謥砜?，看那幾篇文字怎樣點明先后次序，怎樣運用表明時間的語句。

按照“事”的先后次序敘事，那是常規(guī)。為了需要，有時候常規(guī)不能適用。譬如，敘事敘到某一個階段，必須追敘從前的事方始明白。又如，一件事頭緒紛繁，兩三方面同時在那里進展，必須把幾方面一一敘明。遇到這種情形，就不能死守著按照先后次序敘事的原則了。

現(xiàn)在舉個例子（從《水滸傳》中武松打虎那一回錄出）。

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在手里，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里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后。那大蟲背后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

這里，大蟲的“一撲”和武松的“一閃”同時，大蟲的“一掀”和武松的“一躲”同時，大蟲的“一剪”和武松的“閃在一邊”同時。同時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同時說出、寫出，自然只得敘了大蟲又敘武松。單就大蟲方面順次敘，或是單就武松方面順次敘，都無法敘明。敘述頭緒更紛繁的事情，也只該如此。

以上說的不是什么人為的作文方法，實在是說話、想心思的自然規(guī)律。世間如果有所謂作文方法，也不過順著說話、想心思的自然規(guī)律加以說明而已。

（選自《給孩子的寫作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