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長什么樣?高矮胖瘦我一概不知。爺爺1955年去世時,我還沒有出生。我出生時,爺爺去世已經8年了。所以我自小只知有奶奶不知有爺爺,甚至相當長的時間,我都不知道爺爺的名字叫啥。當然原來家中有老軸子,爺爺的名字就寫在上面。但大屋掛軸子時我還小不在意,及大時又不讓掛了看不到。直到2012年前后,侯家莊編寫《侯氏家譜》的重任落在我的肩上,有幸接觸到家族傳承下來的老家譜,我才正式看到了爺爺的名字:侯步周,字中標。從此沒有直觀形象的爺爺開始走進我的心中,與奶奶、父母一起成為我經常思念的親人。
但我對爺爺的思念卻仍舊是空洞和虛無的,不像別的親人有音容笑貌可尋。親人去世了,家中都會保存一兩張舊照,比爺爺去世晚25年的奶奶存有多張慈祥照,比爺爺去世早30多年的大爺也存有一張威武照,而解放后才去世的爺爺卻偏偏一張照片都沒留下,這不能不說是我家族中的一個缺憾。
于是,從編寫家譜開始,我就開始關注有關爺爺的事情,搜尋有關爺爺的資料,盡量還原爺爺的形象。村中有老人對我說:“你爺爺一輩子很要強。”還有老人說:“你爺爺很能干,領著一大家子不容易!”在縣公安局退休、年愈八旬的慶杰叔用幾個字概括說:“你爺爺是個紳士?!辈⑶宜€告訴我:你爺爺中等個兒,經常戴個禮帽,柱著文明棍。爺爺在我心里終于有了一個初步的形象。但我對爺爺有較深認知的,還是在我讀到爺爺親手起草的分單后。
二
分單是過去老人為家庭子女分家析產的字據憑證,又稱析單和分書。爺爺當年留傳下來的分單共有兩份,從落款時間看一份為: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陰歷2月17日和19日(補充分單),另一份為:公元1953年陰歷6月21日。
1946年的分單又分主分單和補充分單(草體),合計663字。其中主分單長48cm,寬34cm,質地為宣紙,毛筆小楷書就,分為計開(正文)、附記、又記三部分內容。從分單內容來看,此分單乃爺爺為胞侄廷仁(我大伯)和兩個兒子分家時所留。1922年,老爺玉蘊病逝和大爺被綁架失蹤在一年內相繼發(fā)生,隨之不久,大奶也悲傷離世。當時才六七歲的大伯一時間成了孤兒,我爺爺奶奶就將侄子當作兒子扶養(yǎng)。這種情況下,大爺和爺爺的田產和莊宅都在一塊兒未及細分。加之民國時期都是四世或五世同堂的大家庭,不興分小家。我家?guī)资谌说拇蠹彝サ?946年,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因為這時大伯已經娶妻生子,便提出與爺爺分家另過。爺爺奶奶不想分家,但大伯大娘主意已定,一直與他們吵鬧不休。無奈爺爺只好請來中人洽談分家事宜。從分單開始的幾句話即可感受到爺爺當時的無奈:“立分單人侯中標,因近來事不隨心,加以侄兒輩兄弟不睦,妯娌互相齟齬,身愧無率才,家道前往實難過活。今邀族親友到場,為身夫婦除過養(yǎng)老地拾畝零外,只得將祖上所遺田宅產業(yè),為侄兒輩按兩份劈開?!?/p>
1953年的分單計323字,長40cm,寬31cm,質地為黃麻紙,毛筆小隸寫就。從內容來看,此分單是爺爺為我父親和二伯分家所留。從1946年我家第一次大分家,到第二次分家僅隔了七年。如果說第一次爺爺與其侄子的分家是無奈之舉的話,那這次與其兩個兒子的分家則是爺爺的傷心之痛。這時三伯廷猷和五叔廷和均已英年早逝,爺爺唯余二伯廷元和父親有堂(譜名廷有)兩個親兒子。所以,分單開文爺爺寫道:“立分單人侯中標,年紀六旬有余,難理家務。二子分居,各娶妻成室?!惫试谕逵H人的說合和見證下,將田產和莊宅再次按兩份劈開。因為當時爺爺奶奶已年愈花甲,為保障其自身的養(yǎng)老生活,在分單中又專門明確了二伯和父親需承擔的贍養(yǎng)義務:“夏出麥,秋出米;每年大布一匹,煤五百斤等。”對失信不承擔義務的,專門規(guī)定了追償的措施,如“不出顆籽者,準接地追租;不出花費者,大車騾子驢準賣”。
爺爺留下的這兩份分單滿含辛酸和淚水,是當時爺爺悲涼心情的真實寫照。當然分單不論小楷還是隸書草書,皆書寫精美,觀賞性強。這是民國時期和新中國初期標準形式的分單,極具歷史文化價值和鑒賞收藏價值,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侯家莊族人當時的生活狀況和歷史風貌。從分單內容和字跡也可看出,爺爺是一位有深厚儒學根基的文化老人。當然這也與老爺玉蘊這位河洛文化名士的教育和影響分不開。后來爺爺又教育培養(yǎng)了我村歷史上的第一位大學高材生,即民國時期考上國立河南大學的五叔廷和。
三
在編寫家譜和整理爺爺留下的分單和資料時,我感到爺爺是位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經歷了人生所有的大喜大悲大苦大難,卻又榮辱不驚、剛強不曲;雖世事洞明,卻又心有不甘。
我們侯家最為興盛的時期是民國初期的那一段時間,從民國元年(1912年)至民國十一年(1922年),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時間。侯氏家族這十年的輝煌和榮耀是由老爺玉蘊和大爺臣周共同締造的,而我爺爺卻被籠罩在他們的光環(huán)之下,唯有仰望而已。
因老爺熟讀四書五經,尤精研《周易》等書,有上觀天文下察地理之智,當時老爺已是聞名河洛地區(qū)的大儒鄉(xiāng)紳和風水先生,拜其門下學習陰陽的學生甚多,連偃師縣衙也聘請老爺作勘輿師。遠在洛陽駐軍的吳佩孚大帥聽說老爺的神智后,也忙派人將老爺請進大帥府幫其堪察地形,選建兵營?,F(xiàn)在家中尚珍存當時達官貴人敬獻老爺的多塊功德匾額。而老爺的長子(我大爺)臣周,受老爺的精心教育和栽培,飽讀詩書,才華出眾,寫得一手好文章和好字體,早年曾是秀才和舉子出身。后來受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的影響,投筆從戎到張鈁(新安鐵門鎮(zhèn)人)的陜西靖國軍,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反皖倒段”的護法運動。后來大爺從士官步步被擢拔為上校團長,又隨吳佩孚大帥駐軍洛陽。再后來大爺又被舉薦擔任北洋政府河南省的參議員,在省會開封開府辦公。
處于這樣的名門望族和官宦之家,爺爺除得到些許尊榮外,在家更多的是責任和擔當。因為老爺和大爺常年在外奔波公干,家里內外的一切事務都要有爺爺來操心打理。那時家里有錢了,就是置房買地。我家興盛時有上百畝土地十數房產,大車多輛騾馬成群。當時家里老小十多口人,吃穿用度每日所有的事宜都需爺爺去打理。爺爺就坐在堂屋八仙桌側的羅圈椅上,手里端著水煙袋一邊吸著,一邊笑瞇瞇地對家人派活。爺爺從不吆五喝六,也不坐享其成。農忙時爺爺會將長袍一卷,和長短工一塊兒下地勞動。爺爺知道不管家里怎么富貴,他仍舊乃一介布衣,離不開土地,離不開勞作。只有將家里打理好了,老爺和大爺才無后顧之憂。
爺爺在奶奶的幫助下,將我們這個侯門大家打理得井然有序,人人羨慕。
四
但是好日子總是短暫的。摧殘侯家的一場急風暴雨正在醞釀之中。在這場風暴中首當其沖的是老爺和大爺,而處理風暴并經受苦難的卻是我爺爺。
歷史進入民國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國家正是北洋軍閥混戰(zhàn)的多事之秋。這年陰歷十月,智慧儒雅了一輩子的老爺突然病倒了。受其恩惠的學生和民眾如過江之鯽,紛紛從伊洛河兩岸前來探望,期冀老爺趕快好起來。但老爺卻病如膏肓,無醫(yī)可治。捱至農歷十二月,老爺就去世了。在省會開封的大爺得信,急忙回家丁憂(舊指官員奔喪為父母守孝)。
禍不單行,剛剛辦理完老爺的后事,大爺又突然出事了。老爺去世居喪期間,鞏縣(今鞏義市)回郭鎮(zhèn)有郭氏兄弟前來我家吊孝致祭。按當地風俗,人來致祭后孝子要去還禮。當時我爺爺知大爺與郭家女因瑣事有宿怨,怕大爺去有不測,就勸大爺不要前往。大爺卻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且都是熟人怕什么!”爺爺說:“還是我去吧!”但大爺說:“我是老大理應我去。且與其家的積怨,此去也正可化解。”當時大爺從開封回家時,帶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護兵。爺爺就勸大爺帶護兵前往,會安全一些。但大爺說:“哪有帶兵帶槍去回禮致謝的。”大爺執(zhí)意一人前往。但大爺一到鞏義,即被郭家扣住不放。爺爺聞聽如雷轟頂,忙去報官。官府帶人前往郭家搜人,大爺已不知去向。后經爺爺和家人多方打聽得知,郭氏兄弟為與其妹出氣,將大爺綁架輾轉至洛陽和山西等地。最后大爺不知所終,年僅40歲。因當時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加之郭家也屬權重勢大門戶,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老爺去世和大爺出事,發(fā)生在同一個月,這樣重大的家庭變故,使爺爺和家人猝不及防,悲痛欲絕。我家從云端的好日子,一下子跌落到塵埃,而遭受打擊最大的還是爺爺。
五
當時爺爺剛過而立之年,因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許多。但爺爺強行掙扎不敢倒下,因為他身后有老小十多口眼巴巴地望著他。大爺被綁架失蹤后,爺爺就和家人踏上了漫漫尋找之路。外出尋找得有盤纏,先是花積蓄,后是賣房子賣地,賣大車賣騾馬。但爺爺和家人在洛陽及山西周邊苦苦尋找多年,最終還是一無所獲。不僅大爺人沒尋著,連遺骸也未找到。
爺爺為了尋找他這位親哥哥,可以說受盡了人間的苦難。只要爺爺哪里得到點兒消息,就不惜巨資花費前往。但爺爺往往是乘興而出,失望而歸。再大的家業(yè)也擱不住這樣的折騰和花費。不到五年光景,我家就家道中落,一敗涂地。爺爺和奶奶只好帶領全家男耕女織,日夜勞作,度過了侯氏家族歷史上一段最困難最黑暗的時期。
從中可以看出,正像我爺爺給村里人留下的印象那樣,他是剛強的,并沒有被生活的磨難所壓垮,相反越挫越勇。這期間家里添丁進口,也時有喜事發(fā)生。先是爺爺和曹氏奶奶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即我的五叔),后是大伯二伯三伯先后結婚。爺爺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他心上曾經的傷口也一點點得到了愈合。
但面對家中生活好轉,爺爺卻依然心有不甘,獨處時經常長吁短嘆。因為爺爺認為,老爺和大爺開創(chuàng)的宏大家業(yè)是在他手上敗掉的,雖然當時情勢所迫,但爺爺終是留下了個心結。因此再創(chuàng)侯氏家業(yè)的輝煌,成了爺爺矢志不渝的奮斗目標。在爺爺的帶領下,經過全家人十五年披星戴月的辛苦打拼,到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前后,我侯氏家族終于再次崛起,迎來了爺爺自己的高光時刻。
這期間,首先我家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人丁興旺的局面,成為村里的大戶。期間爺爺不僅為包括大伯在內的五個兒子侄子娶了媳婦,而且先后有了我大哥二哥三哥仨個孫子和玉娥姐一個孫女。其次我家買房子置地,其次我家再次成為村里的富戶。到解放初期,我家又買了大車和騾馬,土地雖趕不上老爺時期的多,但已購置到五十多畝。爺爺還購買了一個十多畝大的桃園,給五個兒子侄子每人置辦了一處莊宅。三是爺爺培養(yǎng)教育了一個大才子,即我的五叔和堂。五叔才華出眾,不僅考上了國立河南大學法律系,而且畢業(yè)后被國民政府選錄到洛陽警局任局長秘書之職。
聰明帥氣能干的五叔,是最令爺爺引為自豪的,這也給爺爺帶來了再次中興家族榮耀的希望。
六
爺爺一生都生活在大喜大悲之中,也許這就是爺爺的宿命。
從我們侯氏家族歷史看,我高祖金先生有三子,曾祖玉蘊生有兩子,祖父步周生有四子,父親有堂生有四子。其中爺爺和父親是四輩13位家族男人中生子最多的。但遺憾的是爺爺的四個兒子,到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僅余下了二伯和父親。1940年前后,爺爺第一次經歷了失子之痛。這一年我三伯因患旱癥英年早逝,享年僅有22歲。1948年,爺爺再次遭受失子之痛。這一年承載爺爺復興家族榮耀重任的五叔,在洛陽突患鼠瘡(淋巴結核病)。后五叔雖經多方救治無效,最終也在英年去世,享年不滿25歲。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于此??梢韵胂螅瑺敔敭敃r的心情是多么的黑暗和傷痛。這次重擊讓爺爺好長時間一蹶不振,染病臥床不起。當然這期間(1946年),爺爺還主持了數十年來,我們這個大家庭第一次的大分家,這雖有無奈,但也在爺爺傷痕累累的心靈上增添了一道新傷痕。
命運好像對爺爺有深仇大恨,仍然不放過爺爺;或者說是命運在不停地考驗爺爺,看爺爺抗壓的強度有多大。緊接爺爺失去五叔,命運對爺爺的打擊再次接踵而至。先是1949年洛河發(fā)大水,將我們家的房子沖塌了大半,再就是1953年,二伯二娘鬧分家,爺爺不得不將這個大家庭最后分得支離破碎,不復存在。
面對命運這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爺爺像一頭滿載負荷、傷痕累累的老牛,終于轟然倒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七
時光進入到1955年,患氣壅病(學名肺氣腫)纏綿床榻兩年之久的爺爺進入了人生的倒計時。住在我家四合院上房(我們叫大屋)的爺爺一天到晚咳嗽不止,濃痰伴著血絲吐得地上到處都是。有時一口痰吐不出來堵住喉嚨,爺爺憋得脖筋暴起,滿臉通紅。奶奶心痛地說:“你這是要把心給吐出來啊!”好在分家后,爺爺奶奶與父母居住一塊兒,父母又都十分孝順,對爺爺送湯喂水,擦屎刮尿,侍候得十分盡心。特別是母親對爺爺吐在身上和地上的穢物從不嫌臟,總是不厭其煩地打掃和清洗干凈,減輕了爺爺病痛的不適和難堪。
到了這年的秋天,我家地里的玉米已經抽穗,谷子也籽粒飽滿垂下了頭,高粱紅紅的遠看像一片火焰,一派生機勃勃、豐收在望的景象。但它們的主人、我的爺爺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要告別這個世界了。八月中旬,眼看就要到中秋節(jié),爺爺卻突然湯水不進,氣如游絲。后來一口痰沒咳出來,便撤手人寰。父母給爺爺準備的中秋月餅,爺爺也沒能吃上一口。勞碌一生剛強一生的爺爺去世時,什么話也沒留下,甚至連張遺像也沒留。
八
爺爺生于1890年,卒于1955年,享壽65歲。
爺爺去世后被安葬在村南的祖墳里,那里有先他而去三十多年的王氏奶奶,還有先他而去的兩個兒子。1979年曹氏奶奶也去陪了爺爺,再后來二伯二娘和父母也去和爺爺聚在了一起。我看到親人們在那邊又組成了一個大家庭,作為一家之主的爺爺在那邊生活得幸福很快樂,再也不像在人間那樣嘔心瀝血受苦受難了。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回去給他們上墳祭奠,我也會站在那里和他們說一說話。雖然我從沒見過爺爺,但我相信爺爺一定能看得到我,一定能聽到我說的話。
在洛陽這些年,夜晚我常會站在我家19層的陽臺上,目向東方,仰望星空。聽人說,人間每離世一個人就會變成天上一顆星。晴空之下,我??吹轿壹疑戏降奶炜杖盒情W爍,明亮無比。我知道那就是爺爺和親人們不滅的靈魂,他們在天上,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依然閃閃發(fā)光,為子孫們引領著未來的方向。
雖然爺爺連一張遺像也沒留下,但爺爺卻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基業(yè)兩份分單。特別是爺爺還給我和侯氏后人留下了一種最為寶貴的精神:那就是敢于與命運抗爭,不認輸不服輸;那就是處變不驚、榮辱皆安,厚德載物、自強不息。
2016年春,我《侯氏家譜》編撰完成后,我將爺爺留下的兩份分單送到裝裱店,進行了修復保存。棗紅色的實木邊框,厚厚的玻璃罩子,將爺爺留下的這兩份分單(含補充分單),平平展展地環(huán)包其中?,F(xiàn)在這兩個被裝裱的分單就擺放在我書房的書桌上。從此我對爺爺的思念不再空洞和虛無,而是變得鮮明和實在。我每當讀書或寫作乏累之時,抬頭看到分單上爺爺書寫雋美的字體,就像看到了爺爺深情的目光,全身就會充滿了力量……
作者簡介:
侯運通,筆名文野,網名書馨齋主,洛陽偃師區(qū)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洛陽散文學會名譽會長。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等多部,作品在全國省市十多次獲獎,并入選多種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