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從嶺上走下來，從黃河南岸坐一艘小鷹船到黃河北岸的時候，正是我們國家剛剛經(jīng)歷過“三年自然災害”恢復期的1964年。從此，在老家二隊的戶口本上，少了一個名叫楊仕爵的年輕人，而在黃河北岸九隊新家的戶籍中，多了一個名叫牛思杰的上門女婿。

那年，他還沒有過24歲的生日。

一

盡管從山上老家到新家隔著一條黃河，直線距離也就40里地，卻分屬于當時的開封和焦作兩個地區(qū)管轄。就這一段距離，對于新入贅的他來說，心目中如同相隔千山萬水，既陌生又遙遠，既失落又迷茫。離開噓寒問暖的娘親，就連說話的口音都不一樣。更何況“能跟親娘喝湯，不跟岳母吃香”。在世俗偏見下，一個倒插門女婿的處境，該是多么囧困尷尬呢。

因此，剛?cè)胄录?，他有幾多的不適應。每當參加完生產(chǎn)隊的勞動，他都會故意走在最后邊，回望著黃河對岸山上影影綽綽生活過的村莊，戀戀不舍。夜晚，他會跑到黃河堤的柳樹下面，遙望山上那隱隱約約的光亮。燈火闌珊處，他牽掛父母，思念弟妹，懷念童年伙伴，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物，都讓他難以忘懷。每當此時，他就像吃到了南岸山上特產(chǎn)的紅柿子，紅棗一樣，嘴里、心里甜絲絲的，眼睛里會盈滿幸福的淚水。

好在，新家的父母和妻子給他足夠的寬容和溫暖。使他這個有著嶺上老柿樹、老棗樹般堅強意志力的年輕人，能夠在黃河北岸廣袤、溫馨的土地上，適應這里的風土人情，生活習慣。

二

明洪武年間，在明帝朱元璋發(fā)起的那場持續(xù)的中原大轉(zhuǎn)移運動中，有一支楊姓四兄弟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南遷至黃河南岸胡風溝的邙嶺上，也許是為躲避戰(zhàn)亂，也許是看中這里依山傍水的風水條件，四兄弟開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艱難地生存。

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河南省原鞏縣康店公社楊嶺大隊已經(jīng)成為擁有楊、逯兩大姓的村子了。盡管這時候的他有著優(yōu)秀的外表，聰慧的頭腦，但嶺高溝深，道路崎嶇，十年九旱，靠天收種的自然現(xiàn)狀，使他像祖祖輩輩許多先人的命運一樣，離開故土，遠走他鄉(xiāng)，上門做婿，延續(xù)香火。

而新家溫縣招賢公社西招賢大隊則是三國歸晉地。當年，晉王司馬懿建招賢城，在故里廣攬人才，因此成地名。這里地處黃河故道，幅員遼闊，土壤肥沃，地下水源豐富。農(nóng)耕條件、糧食收成和生活水平，均比南岸山區(qū)相比要好很多。特別是招賢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民風古樸，這對于入贅的他來說，命運的種子在遇到合適的土壤以后，就能夠迅速開出芬芳的花朵。

三

那時候，國家通過恢復調(diào)整，已經(jīng)走出了三年自然災害帶來的不利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開始有了化肥和農(nóng)藥，有了先進的農(nóng)機具?？茖W種田的先進方法，加速推動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和農(nóng)民生活水平的轉(zhuǎn)變提高。而這些正為他的聰明能干，勤奮好學提供了用武之地，延續(xù)了他在老家生產(chǎn)隊當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的身份。在這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地域里，他會熟練使用一些先進的農(nóng)機具，如雙鏵犁犁地，不僅深翻過得土地勻?qū)嵠秸梗页龉ば蕵O高；如手搖木制風機，不用再等刮風，只要手搖起來，就能揚麥打場。而使用圓筒式噴霧器進行藥物消殺，則避免了一個生產(chǎn)隊幾十號勞動力排成一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逐棉花棵子逮蟲防治害蟲的拙笨方法。

很快，他便成為了西招賢人心目中的“能人”，生產(chǎn)勞動中的“全把式”。而他的聰慧，還體現(xiàn)在為集體增加財富上。那時候，每一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個養(yǎng)豬場，除了為社員過年分福利以外，還擔負著每年為城市供應肉食品的任務。

他被抽調(diào)到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擔任飼養(yǎng)員以后，琢磨著生料喂養(yǎng)會影響豬的消化吸收功能，不利于育肥育壯。于是，他就借鑒老家喂豬的方式，變生食為熟食喂養(yǎng)。同時，他還拉來生石灰粉，定期對豬圈噴撒消毒。黃河灘遍地是寶，他得空挖來青草野菜給豬清熱解毒，增強其抵抗疾病能力。盡管這樣每天會增加數(shù)倍的工作量，但很快，滿圈白白胖胖的肥豬，又為他贏得了贊譽。溫縣作為當時供應城市肉食的重要生產(chǎn)基地，西招賢二隊的養(yǎng)豬經(jīng)驗，很快引起了上級的重視，領(lǐng)導決定調(diào)他任溫縣養(yǎng)豬場技術(shù)員，但他故意失掉了這次“農(nóng)轉(zhuǎn)非”的機會。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四個孩子，這邊的父母年事已高，而黃河南岸的家里，兩位老人帶著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需要他不時照應。而僅靠那一月30元錢的工資，是滿足不了生活需求的。因此，他正在暗用功夫，學習實用技術(shù)，把業(yè)余時間全部用在鉆研晶體管、半導體收音機修理技術(shù)和鐘表維修保養(yǎng)技術(shù)上，以圖以后立身之用。很快，他又成為了招賢人日常生活中修修補補、焊焊接接、拆拆換換的“小爐匠”，深受街坊鄉(xiāng)親待見。

四

功夫不負有心人，機會終于來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如和煦的春風，吹拂著個體經(jīng)濟像雨后春筍般蓬勃發(fā)展。似乎是一夜之間，過去沉寂的招賢街上，各種商鋪門市林立，生意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而他作為“摸著石頭過河”的第一批嘗試者，用過硬的維修技術(shù)，已經(jīng)在招賢街上站穩(wěn)了腳跟，他不僅能修理鐘表，收音機、電視機，錄音機，還無師自通地把一堆堆廢鋁塊融化以后，灌進砂磨具中，翻砂出漂亮的鍋、盆、瓢、勺，還能把白光光的鐵皮，敲打成圓滾滾的挑水桶，火爐管子等。在當時，這可都是農(nóng)村生活改變提升以后，急需消費和使用的日常用品。

也許，這個時期，正是他發(fā)揮聰明才智，走出命運安排的高光時刻。他用一雙善作善成的雙手，成為招賢街上“五星”商戶、“致富帶頭人”、“先進標兵”等。面對各種榮譽，他始終懷揣著一顆感激、感恩、感動的心情，把命運的改變，歸結(jié)于國家的興盛、社會的發(fā)展、政治的清明，歸結(jié)于南岸、北岸同飲黃河水，共沐黃河風的精神融合。

由于他出色的表現(xiàn)，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他被聘為當?shù)囟悇詹块T的“協(xié)稅員”，負責起整個招賢街上個體工商戶的納稅繳費任務。在工作中，他從解決個體工商戶困難入手，變管理功能為服務賦能，很快贏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后來又被招賢派出所聘為治安員，當起了“片警”。

在處理“放麥事件”中，則顯示出了他以和為貴的人文精神。

“家中有群羊，勝過開銀行?！钡靥幉萃⒘置?、水豐的黃河故道，當?shù)厝思壹覒魬粲叙B(yǎng)羊的傳統(tǒng)，也有冬天趕羊群“放麥苗”的習慣。為此，相關(guān)部門出臺嚴格處罰措施，嚴禁麥田放羊?？删褪切Ч患?，白天不讓放，就偷著晚上放，前半夜有人管，后半夜再趕羊群出圈。放羊人被逮住以后，有被治安罰款的，還有被治安拘留的，但仍然屢禁不止，大有法不治眾，我行我素的對抗心理。

在處理相關(guān)案件中，他發(fā)現(xiàn)，如果一味地實施高壓政策，只會顧此失彼，關(guān)鍵是要改變工作方法，讓群眾懂理、明理、服理。于是，他就和同伴們白天宣傳政策法律，上門做思想工作，夜晚冒著嚴寒在各村巡邏，在村道路口把守，一有羊群出圈，就立刻阻止說服教育，根本不給出村進地的機會。整整一個冬天的堅持，大家有感于他們的執(zhí)著真誠，也深感肆意放羊，會給糧食生產(chǎn)造成巨大損失。就這樣，他把“強令禁止”變?yōu)椤扒槔砀形颉?，在沒有治安處罰過一個人的情況下，竟把這塊難啃的硬骨頭輕松克服了。

從此，在當?shù)卦贈]有了冬季進麥田放羊的習慣。

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他在工商稅收，治安管理中的良好表現(xiàn)，連續(xù)兩屆被推選為溫縣政協(xié)委員，每年參加政協(xié)會議，反映民情民意，為政府建言獻策。

五

牛紅旗是他“二男二女”四個孩子中的老大。

在牛紅旗的記憶中，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感覺到因為父親入贅而受到過歧視，遭受過委屈，都是在父母營造的和諧環(huán)境中健康成長。

父親的善良與睿智，表現(xiàn)在為人處世的忠厚上。

有一次，牛紅旗和小朋友在水塘玩耍，他不小心把一個同齡孩子的頭砸破了。父親得知情況以后，不問誰對誰錯，趕到醫(yī)院像照顧親人一樣照看傷者，直到全愈出院。對方大人有感于父親的人品，不但沒有接受父親的經(jīng)濟賠償，還請求把孩子認過來當干兒子，像親戚一樣來往。

那時候，父親還在招賢街上開門店，有一個外地的小青年，慕名跟著父親學習無線電修理技術(shù)，父親不僅無任何附加條件收他為徒弟，還管他吃住，直到學成離開，并沒有收取一分錢的費用。

正是父親有著善良厚道的秉性，營造出整個了大家庭和睦氛圍。

小時候，他和弟妹們最盼望南岸山上的親人來了。奶奶和姑姑會給他和弟妹們帶來一針一線，密密實實做好的布鞋棉靴，穿在腳上舒服又好看。南岸的奶奶還會把山上的柿子曬成柿瓣、柿餅，把成熟的紅棗曬成棗干帶過來，讓他們解饞吃稀罕。那種香甜是深入骨髓、血液中的香甜。兩個叔叔也會趁著放寒暑假過來，父親又會像照顧他和弟弟妹妹們一樣，對兩個叔叔關(guān)懷備至，操心他們的生活，叮囑他們好好學習，將來做有出息的人。

每當對岸的親人過來了，媽媽就會高高興興地收拾好一間屋子，抱出拆洗好的被褥，為他們鋪床疊被。臨走了，還會把花生、大豆裝滿袋子，把北岸有的南岸缺少的食物帶回去。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南岸的山嶺上，通過引黃河水上嶺，已經(jīng)有了水澆地。鄉(xiāng)親們每年都會拉著旱嶺地種出的麥子過來，調(diào)換水澆地的種子。秋收以后，還會把嶺上盛產(chǎn)的黃騰騰小米拉過來，兌換成小麥，進行調(diào)劑。每當這個時候，父親都會竭盡全力幫助聯(lián)系，安排南岸親人吃飯住宿，直到他們完成此行，滿滿意意地回去。

父親經(jīng)常教育他們說，雖然隔著一條黃河，但隔山隔水不隔情。黃河就像一條紐帶連接著南岸北岸，連接著南岸北岸的兩個家。

牛紅旗說，父親是在2003年患病去世的，當時才剛剛61歲。牛紅旗沒有忘記父親去世的當天晚上，在極度的悲痛中，他夢見父親給他說，我去了，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了。你一定要照顧好弟妹，替我照顧好你的母親，照顧好你南岸的奶奶。

牛紅旗很后悔父親在世的時候，只知道享受無盡的父愛，并沒有真正讀懂過父親，而為父母分擔憂愁。但盡管這樣，父親生前的一言一行，對他們的影響是深遠的。今天，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生活在平平常常的人間煙火中，父親并沒有給他們留下豐厚的物質(zhì)遺產(chǎn)，但卻給他們留下了豐足的精神食糧。他們和父親一樣，都有著一顆善良、正直、通透的心！那就是，不管生活環(huán)境如何，只要心懷陽光，勇敢面對，奮發(fā)有為，眼前就會是一個光明燦爛的世界，命運就會給予你幸福的生活和理想的人生！

父親已去，音容長存。正是一件件平凡瑣事，堆砌起了牛紅旗父親平凡人生的偉大、偉岸、偉?。?/p>

他和弟妹們深切懷念父親，熱愛北岸的家，更渴盼黃河南岸老家的父老親人們幸福安康……

作者簡介：

楊殿臣，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奔流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南省第四屆“報告文學獎”、鄭州市第二屆“優(yōu)秀文學獎”獲得者。在《奔流》《中國報告文學》《當代文學》《青年文學家》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數(shù)十萬字。短篇小說《龍灣村的那些人》被亞特蘭大孔子學院《閱讀》教材收錄選編，獲二等獎。著有紀實文學《康百萬家風》《明月兆山鄉(xiāng)》《雨殤》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