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進入我的夢,是很罕見的事。這個老頭,白胡子就是他的模樣,我努力搜索童年的記憶,覺得愧對爺爺,我只是想起他的白胡子。有時,我會突然想起已經(jīng)故去的伯父,想起須眉發(fā)白的堂兄。年邁的伯父,也有一綹白胡子,爺爺將他的形象給了伯父,伯父將他的形象給了堂兄。家族的血脈就這樣傳遞著。爺爺一輩子泡在地里,他的手比嘴勤快多了。娘說,爺爺眼到手到,干活利落。清閑,簡直就是折磨他。都說爺爺?shù)脑捊鹳F,我跟屁蟲般跟著爺爺,爺爺對我可有話了,絮絮叨叨,念念有詞,好像是說給我聽,也像說給自己聽?!按笊澈樱G坑門?!边@是哪里啊?這地名之于我是模糊的存在。童年的我,只知道把村子西邊的浚河叫“大沙河”。小時候,伙伴們看個電影像過節(jié)一樣。巧的是,這電影經(jīng)常放半截就斷片了?;锇閭兊捻樋诹锞统鰜砹耍骸懊彝?,靠沙河,演個電影放半截?!边@童謠是少年的詼諧,也是對電影的渴盼。
河里是不缺少沙的,叫沙河的河應(yīng)該不少?!段饔斡洝防锏纳澈蜕芯筒厣碛诹魃澈?。爺爺在浚河岸的沙地瓜田侍弄瓜秧,嘴唇翕動:“大沙河,窯坑門?!遍L長的白胡子不時沾些花粉,引得蜜蜂圍著他嗡嗡亂叫,他還是那樣念經(jīng)似的,“大沙河,窯坑門”。這詞太高頻了,深深刻于我童年的記憶。
就在前天晚上,與同學相臣兄夜游興水河,我向他求證興水河的來歷。他可是老平邑,大學讀的歷史,工作干的考古,熟悉平邑的歷史沿革、風土人情。這位平邑的老掌故,慢悠悠地說,老輩人都叫“大沙河”。啊,時光跨越了50年,我一下子醒悟過來。原來,爺爺口里的“大沙河”就是“興水河”啊。沿著躍動著燈光的興水河,我與相臣兄以腳步傾談,我想起爺爺?shù)睦霞?,我的祖居地,縣城興水岸的窯坑門。
爺爺在窯坑門長到12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跟著他的母親我的曾祖母回到了他外祖母家。大沙河,窯坑門,是爺爺?shù)哪傅兀@里有他的童年。同學范兄不止一次跟我說起,小時候在窯坑游泳的情景,一個猛子扎下去,能摸到藏在淤泥里的泥鰍,我敢肯定爺爺小時候一定也曾經(jīng)在窯坑里跟伙伴們在水里戲游。
就在今夜,爺爺走進了我的夢里,走進我的夢里的還有我童年的大沙河。那時候的大沙河是一川河道的集市。還沒有興水河這個名稱。山川河流,本是自然生成,只是人世對它有了期許,賦予人的愿望,才有了這樣的名字。跟著爹去趕集,就是在這河道里。那時候,爺爺還在,已不能下田了,他蜷縮在墻跟抱著陽光小睡??次覀兏缸訋兹巳ペs集,眼睛睜開了,嘟嘟囔囔:“大沙河,窯坑門?!蹦锞托λ骸斑€大沙河,窯坑門,在姥娘門上活一輩子,兒孫一大堆,還窯坑門?!睜敔斀o了娘一個白眼,我給爺爺一個鬼臉,爹給爺爺一個笑臉,兄妹幾個哈哈大笑。爹推著獨輪車,兩個哥哥一人一根繩拉著,我跟妹妹坐在車上。我給妹妹說:“你要花我要炮?!泵妹谜f:“俺還要丸子湯?!币痪湓挘梦叶亲庸竟窘?,哈喇子流出來。
大集就在這河道里,夏季里河道的激情喧囂,到冬日就變得沉穩(wěn)安靜了,水流一條小水蛇般在河床里蜿蜒游動。白沙跟著水流跑,礫石鋪滿了河道,娘手納的鞋底,卻也扛不住這河道的礫石,走在上面硌得腳疼。好像所有趕集的人都沒在意自己的腳。牲口市那驢子的叫聲九曲回腸,小孩子們跟著學驢叫。地面上,不時還有牛羊豬狗的糞便。有人背著糞筐來大集上拾糞,沒看到他們多難為情的樣子,每撿到一大攤糞,像撿個元寶似的美。我喜歡站在板橋上看集市里人頭,人多的地方,人頭在攢動。妹說,人頭太多了,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那河道里說書的,不僅嘴上用力,手腳也不閑著,張牙舞爪的樣子;耍雜耍的,蹦跳騰挪,小孩子都說少林寺來的;剃頭師傅,一柄剃刀在手,嘴里吆喝著:“誰說我剃頭挑子一頭熱,我是剃頭刀子兩頭熱,熱的還有我這好心腸?!敝車目纯托α?。那顆正被刮亮的腦殼不敢笑,怕那鋒利的刀子在腦瓜上變了“軌道”。腦瓜上灰色的白色的頭發(fā)被刮得干干凈凈,遇到頭上有癩瘡的腦瓜,手里可得小心翼翼,那年月名聲比啥都重要。我想起父親帶著我們鋤地,父親的鋤頭就跟這剃頭刀子似的。那被刮凈的腦瓜,被熱毛巾捂一下,在陽光下錚亮錚亮,還要扭扭脖子,不僅腦袋舒服,我看著那整個人也舒坦了。
趕大集的時候,父親指指河上岸的地方,說,那窯坑門,是我們的老家??纯春觾砂兜姆孔樱翂Σ蓓敚@是城里?跟我們村莊的房子也沒兩樣啊。從巷子里走出來的人,沾著兩腳泥,黑乎乎的沾滿了鞋幫子。還不如我們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冬天,用浚河的白沙鋪路,我們還沒這么多泥呢。我心里鬧不明白,我家不是毛家洼嗎?咋會在這城里?父親沒有解釋,父親在我童年記憶里留下了一個問號。
村莊被兩條浚河攔截著,總覺得跨越兩道浚河進趟城里是遙遠的路途。爺爺?shù)耐姘槭桥d水河,我的玩伴就是浚河。每到夏天,河水暴漲,從河流上流沿著河水狂奔,那勁頭跟撒歡的公牛似的,撒歡的不僅有波浪,波浪還裹挾木棒、牛羊的尸體,村莊的人只能望著一川河流嘆息。
那一年,村里來了很多民工,他們都是來自全縣各村的匠人。就住在我們的東鄰閑置的一座宅子。大人們說,他們是來修橋的,要在浚河上修一座大石橋。那時候全縣大修水利。在浚河的上游,建了大型水庫,又集中全縣的民工修建浚河上第一座石拱橋。
月亮出來的時候,筑橋民工收工回來,灶膛上大鍋里咕咕嘟嘟翻著歡唱的水花,一大瓢子棒子面下去,爐火照紅了那一張張疲憊的臉,大黑碗盛滿了棒子面糊糊,一張煎餅插進去,這被棒子面糊糊泡軟的煎餅,被張大的嘴巴吞進去,摸起自己腌制的咸菜疙瘩,猛咬一口,呼呼嚕嚕地喝粥,沒有誰還有功夫拉閑呱,嘴巴的任務(wù)就是抓緊填充自己餓癟的肚皮。肚皮脹鼓鼓的,里面填充了棒子面糊糊、沂蒙煎餅和老咸菜。長舒一口氣,旱煙鍋子開始冒煙了。滾圓的肚皮也躺不下,就抽煙拉呱。這孫木匠,性格爽朗,跟父親投緣,成了很好的朋友。這嘴巴子比手更靈活。拉開話匣子,爐火烤紅了半個院子,吃飽的民工,吸著旱煙,開始了自己的藝術(shù)生活。孫木匠扯開了嗓門,拉開了墜子腔: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而今。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
宋朝開國趙匡胤,臣下黃袍加了身。
臣下問:咱的江山多少年?
太祖皇帝發(fā)豪言:咱的江山嘛,坐夠了才完?
木匠說:你看,宋王朝出了個趙構(gòu),大宋江山完了個完。
唱到此處,孫木匠止住了唱,上袋煙,早有人遞上黃橙橙的煙絲,裝滿了一眼袋鍋子。
大明皇帝朱洪武,龍座坐在金陵府。
問伯溫,咱的江山多少年?
那伯溫掐指一算,圣上,咱的江山萬萬年。
除非男人扎了辮。
這不,扎辮滿洲人一入關(guān),崇禎爺就吊死在煤山。
這木匠每唱一段,就得把手一伸,那里煙袋就遞上,猛吸兩口。這煙能提神,有勁兒。
民工們半聽半酣枕著孫木匠的墜子戲就入了夢。我的阿黃汪汪歡叫的時候,天還不亮,星光月光,民工就從睡夢里出工了。村北邊一大片石頭的聚集區(qū),鄉(xiāng)人們都叫“石坡子”,這石頭身子高高成坡,根卻深深扎在地下。石匠們就掄起大錘,一層層敲;掄起鋼鎬,一層層挖。黑火藥錘進炮眼,炸裂的青石,一塊塊用肩膀扛出來。錘子、釬子,帶著火星子,帶著震裂的虎口,打磨成一塊塊料石,這料石被獨輪車、騾馬車運到浚河邊。等建完橋,這高高的“石坡子”硬是整出一個又大又深的石塘窩子??:咏虻年噭?,不亞于一場戰(zhàn)役??:觾砂督蛎窆と松饺撕?,拖拉機、騾馬車來回穿梭。騾馬叫得歡實,抬石頭的號子喊得起勁,鐵錘鐵釬撞擊青石錚錚作響,這是勞動的交響,為大橋誕生奏響了生命的樂章。一座19孔的石拱大橋就是靠手抬肩扛,靠這些民工的血肉之軀建成的。半個世紀過去,這浚河橋依然成為縣城與鄉(xiāng)村的重要通道。每次走在這石橋上,我總是想起建橋的熱鬧場面。那些質(zhì)樸的民工,那些弓著背背石頭的身影,那些還時常響在我夢里的勞動的號子,在夜晚成了我對童年的追憶。當年那些修建大橋的民工,現(xiàn)在大多已經(jīng)作古了,看著浚河這石拱橋樸實無華的石塊,一塊塊緊密地咬合在一起,團結(jié)得那樣緊密,一塊塊石塊恍惚間就幻化為那些熟悉民工飽經(jīng)滄桑的面容。
時光過去50年,當興水河開建的時候,沒有人山人海的民工了,沒有騾馬的嘶叫,只有機器的轟鳴。上萬人的大會戰(zhàn),被忙碌穿梭的車輛、機器取代。挖掘機長長的手臂,幾乎要伸向興水河的對岸,腳手架搭起通天的梯子,焊槍閃閃,橋的鋼索從天而降,緊緊吊起這堅實的橋面。一條條路沿著河邊生長,越長越長,長成了河兩岸的五線譜。人車分流,橋上橋下,車道人道,河上還建成了廊橋。廊橋像個飄帶,在河面上打著卷盤旋著。站在橋上,河岸的花朵,河里的游魚都看得仔細。猜想,這橋的設(shè)計者,該不是舞蹈家吧?他把橋按照舞動的姿態(tài)來建造。喜歡在興水岸的步道行走,慈孝湖映著星光、月光、燈光,小公園就像縫合在岸上的口袋,每個口袋里都有自己的布局?;@球的喝彩,羽毛球的歡呼,乒乓球案的白色小球的飛旋,街舞旋風般的音樂,移栽的樹成了興水河的新居民,一座座橋,是天上的虹?!伴L虹臥波”是《阿房宮賦》里的句子。這一座座橋就是興水河的“虹”。這“虹”晃動著色彩,變換著旋律。在縣城西邊的西山下的水,源源不斷的注入了興水。我突然理解了“興水”的內(nèi)涵。城因水而興,水順城而流,千年古邑,因興水河走入現(xiàn)代。
水孕育了生命,也孕育了這座小城。小城是這水邊長大的孩子。水波蕩漾里,是水禽們的棲息地,游魚的樂園,也是我們的家園。小時候,把腳丫子深深插進白沙里,腳就挖一個窩,一汪水里就有白蝦,伸手捉來,放到嘴里就吃掉了。這水邊長大的不僅僅有我的爺爺,還有我的童年。這興水河南岸,曾留存歷史的文檔。一塊號稱“漢碑之祖”的“麃孝禹碑”標明了這座城的歷史。史料告訴我們,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在山東費縣平邑集南(今山東省平邑縣城),發(fā)現(xiàn)這塊碑。碑文非常清楚刻著“平邑成里麃孝禹”,并且還有清晰的時間落款“河平三年八月丁亥”。這就是刻碑時間,是公元前26年,西漢成帝劉驁繼位第7年。這塊碑深埋于時光里,在興水河的南岸,達1900多年。到清同治年間,被揚州宮本昂訪得。這塊碑現(xiàn)存于山東省博物館,屬于國家一級文物,是山東省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因相臣兄講述這塊碑的故事,我們要走進平邑歷史河流的源頭了。河的北岸是平邑街道三小,1901年(清光緒二十七年)由平邑萬順昌雜貨店店東黃興順捐獻宅基五畝;1903年,平邑巡檢梁鯤主持捐資集平邑附近13社的資金開辦平邑校士分館。這所學校至今已有120多年,有多少孩子從這里走出去。想來這興水河,也流動這座小城的文脈啊!
河道漫步,一座座樓群拔地而起,記憶里的低矮的平房、狹窄的小巷不見了。大片大片的樓群就長在這片曾經(jīng)的平房。樓群將頭顱伸向云層似的,需要伸長脖子,才看到樓頂。想起小時候家里蓋房上梁的情景。一根粗壯的繩索牢牢系在梁上,父親的好友孫木匠喊一聲:“魯班爺,弟子上梁了!”于是,所有人都將力氣使在手上腳上,臉上是堅毅的表情,這是決定這三間房子的莊嚴時刻。拉進繩索,喊起號子,所有人在孫木匠號子下,把房梁拉上屋墻?!吧狭赫垇砉斪樱 敝稳g房的大梁就被號子、祈禱和對新生活的期盼上去了。孫木匠揮動錘子將椽木釘牢,孫先生大紅紙上寫上“上梁請來公輸子,駕海還得北海龍”大紅的對子,貼在梁上。上這一架梁,是何等重大的工程??!想起小時候建房的艱難,看看眼前樓群的氣勢,陡生感慨。杜詩“安得廣廈千萬間”,而今是樓群連片,今天這個時代才是居者有其屋的時代,這是杜老曾經(jīng)的夢想啊。泥巴墻、破草房已成了歷史的陳跡。
河的上游在哪里?我與相臣兄在夢幻般的興水河岸的步道,走進了歷史,又回到了現(xiàn)實。月光星光,河兩岸穿梭的車燈,橋上閃閃爍爍的燈帶。興水河的源頭是西山,西山下是吳家莊水庫。興水河穿城而過的清流就是來自那里。多少年前,西山就是一片濯濯童山。層層沉積巖、石灰?guī)r讓西山真的成了石頭山。山上最富有的是石頭而不是土壤。在驕陽的炙烤下,剛栽的苗子就蔫了。生于斯長于斯愛于斯,幾十年來,無論是城里的公家人,還是周邊鄉(xiāng)村的農(nóng)家人,大家都盼望著,這山上的陰陰草木、嚶嚶鳥鳴。在這沉積巖上植樹種草真的是挑戰(zhàn),是自然的挑戰(zhàn),也是自然給予的機會。植樹的時節(jié),一支支隊伍來到山上,鋼鎬鑿下堅硬的石頭,肩膀背來山下的肥壤。年年月月,代代相傳,從不間斷。綠色是青睞于熱愛的它們的人們,這光禿了千百年的石山,也熱鬧起來了。夢想能讓禿山變綠,汗水能讓石頭長樹。光禿禿的西山真的就變樣子了。山護佑水,水滋潤城。這興水的清流是城的飄帶。
興水河的盡頭是浚河,在兩水交匯的地方駐足、流連。腳下是興水河的宗圣廣場。月光下,高大的宗圣曾子像,面向尼山的方向深情凝望。可是,我們這位家鄉(xiāng)先賢,老是被人爭來爭去,我替曾子感到不平。咋硬給安個老家呢?曾子一輩子就活在平邑武城,死在平邑武城,葬在平邑武城。我爺爺在興水岸的窯坑門只長到12歲,他一輩子還念念不忘。爺爺出生窯坑門,我出生在毛家洼。窯坑門是爺爺?shù)哪傅?,是爺爺?shù)墓世?,是我的祖居地。我不能作為后世子孫硬要把我的出生地說成爺爺?shù)哪傅匕桑俊白又涑?,聞弦歌之聲”,武城弦歌?500年前的時空里傳來,曾子無愧于他的恩師夫子的托付。他是橋梁,將夫子的儒家文化傳承下來。宗圣曾子,平邑武城才是他的故土!興水和浚水兩河交匯的地方,河水奏著雅樂,校園在吟誦《大學》《孝經(jīng)》。
站在興水河的盡頭,站在浚河的西岸。沿河西望,歷史在這河道上演。往事歷歷,感慨萬千。爺爺?shù)呐d水河,我的浚河,伸手可攬。我瞬間高大起來了,左手浚河,右手興水,我跟爺爺就是平邑的百年。
作者簡介:
陳凱,筆名蒙山樵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平邑縣教育和體育局教研室高中語文教研員。在報刊刊發(fā)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風從故鄉(xiāng)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