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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子的山谷

2024-05-31 07:56:13彭興凱
當代小說 2024年5期
關鍵詞:春子石屋驢友

彭興凱

春子成了山谷里的女主人。

春子跟著秋明離開廣州的時候,那個南方大城市里已經鮮花盛開,無論是街頭上的小公園,還是路兩邊的綠化帶,都姹紫嫣紅,五彩繽紛,美麗得讓人窒息。然而,城市再好卻不屬于他們,兩人果斷地選擇了離開。他們收拾好行囊,先是坐上火車到了秋明家鄉(xiāng)所在省的省城,接著在省城坐上大巴,到了秋明家鄉(xiāng)所在縣的縣城。再從縣城坐上中巴客運車,到了秋明家鄉(xiāng)所在的鎮(zhèn)子。到了鎮(zhèn)子還不到秋明的家,兩人又坐上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沿著窄巴巴的機耕路,向鎮(zhèn)子所轄的一個小村子奔去。

乘著大巴離開省城的時候,春子就隔著車窗看到了遠處的山,等到從縣城坐上中巴朝鎮(zhèn)子走的時候,不僅那些山變得高峻巍峨,車輪下的路也曲折起來,那車便似個巨大的爬蟲,在半山腰吃力地纏繞與盤旋。當兩人坐著三輪車離開鎮(zhèn)子的時候,則完全進入了山中,路兩邊的大山黑黑地聳立在那里。腳下的路則更細更彎,時而沿著山脊盤旋上行,時而臨著崖壁深入峽谷。從小在平原上長大的春子,哪里見過如此高峻幽深的大山?哪里走過如此陡峭險要的山路?她一手抓牢三輪車的門把手,一手緊緊地抓著秋明的胳膊,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

秋明說,春子你別怕,俺從小就走這條路呢。

春子說,秋明,你怎么住在這么深的山里???

秋明說,俺家祖祖輩輩都住在山里呢!

春子說,今后咱們是不是就永遠住在這里了?

秋明說,對,咱們永遠住在這里,再也不去城市啦。

秋明接著說,住在這里,那些家伙就找不到咱們了,就再也不會有人捉你回去啦!

春子想起那些壞家伙,看看身上的疤痕,不再說什么,只是緊緊地抓住門把手與秋明的胳膊,任三輪車載著她向前走。遇到險峻的地方,她索性閉上眼睛。

三輪車沿著山路繼續(xù)向前走。當春子的手里都攥出汗水來的時候,三輪車終于在路邊停了下來。她從車里鉆出來,才知道路已經到了盡頭,四下里的山似一堵巨大的墻,擋住了去路。然而,即便是到了這里,秋明的家還是沒有到。兩人背上從廣州帶回來的包裹,還要沿著一條細如羊腸的小路,向山的更深與更高處攀登。他們攀上幾處崖壁繼續(xù)上行,經過一個窄窄的埡口,有個半盆地狀的山谷便出現在眼前。在山谷的中心位置,筑有幾間小小的石頭屋,有陽光從樹叢中透過來,照在已經變黑了的屋草上。秋明擦把臉上的汗,高興地說,春子,咱們到家啦!

秋明說罷,不等春子回應,便大步沖向那幾間小石屋。

春子早就聽秋明說過,他們家原本是住在山外那個叫蒙陰的縣城的。他們的祖上有木工手藝,在四鄉(xiāng)八村十分有名。可是到了他高祖那一輩時,不知道為何得罪了城里的一位豪強,那豪強仗著自己有錢有勢,總是變著法子欺負他們。他們實在無法活下去,便跑到山里躲了起來。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到了秋明的時候,已經是第五代了。秋明兄弟三個,他是老小。住在深山之中,最大的困難就是不好找媳婦,秋明的大哥跑到鎮(zhèn)上當了倒插門女婿,二哥則到了山那邊的另一個村子里,和一個寡婦結了婚。秋明到了二十六歲的時候,同樣沒有說上媳婦。他本來可以步哥哥們的后塵,跑到外面做個倒插門女婿的,可是,如果他選擇了離開,就不是這個山谷沒有人來繼承與管理的問題了,而是連故去的祖先們都沒有人來祭奠了,他只好留在了山谷中。

秋明跑到深圳去打工,目的就是在掙幾個錢的同時,看看能否找個媳婦帶回來。沒想到還真有了收獲,不久他就遇上了春子。

春子的家在河北滄州,她家所在的村子是個有著兩千多人口的大村,村里的人都以種植小麥與玉米為生。她是十八歲那一年去南方打工的,在深圳一家紡織廠干織布擋車工。那地方雖然是個遠離市中心的小鎮(zhèn)子,卻人口稠密,工廠眾多。她打工的那家紡織廠有三千多號工人,其中大多數是女工。女工來自全國各地,都是窮苦出身的農家女。女工們在忙工作的同時,最熱衷做的事情便是尋覓男朋友。她們有的與本廠的職工相戀,有的與別的廠子里的青工交往;還有些女工,則喜歡找當地的富裕人家把自己嫁掉,甚至不管對方品德如何、有沒有殘疾。春子在滿了二十歲的時候,同樣開始了對男朋友的尋找。她剛進廠的時候,還是個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小女孩,瘦瘦小小,似顆黃豆芽。過了兩年,她慢慢成熟起來,美麗起來,開始引人注目。車間里有位當地人給她當起了紅娘,領來個小伙子讓兩人見面。那小伙子不僅一表人才,還是當地人,家里開了一家粵菜館,在廣東數個城市都有連鎖店。小伙子非但沒有富二代的紈绔模樣,與她見面的時候還有些羞羞答答,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兩個人以閃電般的速度結了婚。

兩人的婚禮辦得十分隆重,單是酒席就擺了一百余桌。婚禮完畢,夜色已深,她與新郎雙雙進入洞房。當紅蓋頭被掀起來,她看到自己的新郎時,卻發(fā)現新郎不是那個靦腆的小伙子。眼前的新郎白而胖,沖著她現出一臉傻傻的笑,眉眼間透出一副蠢相。她嚇得尖叫一聲奪路而逃,在新房門口,卻被幾個漢子攔住。她掙扎著不肯就范,那些人就對她拳打腳踢,最終強行將她拖進了新房。

接下來的三天里,春子就被關在新房內,不許出門半步。好在那個傻瓜是真正的傻,除了沖著她嘿嘿發(fā)笑,就只會歪在那里呼呼大睡,因此,她那如花似玉的身子并沒有受到侵害。她呢,則由大哭大鬧漸漸變得冷靜,開始思謀如何逃離。第四天的深夜,她還沒有覓到逃跑的機會呢,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她不由得脫口問,誰?門外的回答讓她知道對方是看守自己的保安。就聽那保安壓低了聲音說,李春子,你如果想逃走,我可以幫你。

春子喜出望外,便從那戶人家的新房內逃了出來。隨即叫了輛出租車,飛也似的從深圳到了廣州。同她一起結伴出逃的,就是那位保安,他的名字叫孫秋明。

春子與秋明逃到廣州,本來是想在那里繼續(xù)打工的,沒想到那家粵菜館的老板并不甘心,拉開了追捕他們的大網。兩人在廣州還沒有找到落腳點,就在街頭的小廣告上看到了“尋找”他們的告示。告示上不僅有他們的照片與名字,還有數目不菲的賞金。兩人知道已經無法在廣州待下去了,便選擇了回故鄉(xiāng)。盡管早在動身前,秋明就已經告知春子,說他的家住在深深的大山中,但當她跟著他進入山谷,看到那幾間小小的石屋時,還是感到了無比的驚訝與失望。她想,難道自己的下半生,就在這深山中的小石屋內度過了?當然,她可以選擇離開,或者回自己的老家滄州,或者去別的城市打工,可是,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離不開秋明了——倒不是因為他解救了自己,而是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秋明已經將石屋的門打開,率先走了進去。春子站在外面稍一猶豫,馬上也跟了進去。

到了晚上的時候,春子與秋明就睡在了石屋內的那張栗子木床上。夜深了,秋明發(fā)出了微微的鼾聲,春子躺在那里卻難以入眠。她睜著雙眼,支著兩耳,在捕捉和諦聽深山中的聲音。她在家鄉(xiāng)滄州與深圳生活的時候,所有的夜晚雖然不能稱之為喧囂,卻是噪聲不絕的,轟轟鬧鬧的,而山里的夜晚卻完全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靜”,靜得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靜得仿佛世界已經不復存在。漸漸地,她在寂靜的大山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是婉轉悅耳的鳥鳴把她喚醒的。她睜開眼睛,才知道天已經大亮,有幾縷陽光從窗外爬進來,照在了石屋內的那張舊式木桌上。秋明不知道何時已經起床,她喊了他一聲,沒有人應,便急忙穿衣起床,走到了院子里。她看見旁邊的另一間石屋內,有炊煙冒出來,秋明做的早餐正要出鍋。

用罷早餐,春子就在秋明的帶領下,視察他們的領地去了。

他們的領地就是這座幽深的山谷,谷中的樹木幾乎無一例外,全部是栗樹。那些栗樹有的合抱粗,有的碗口粗。初春時節(jié),它們的枝杈上長滿了扁扁長長的綠葉,綠葉正在山風的吹拂下輕輕搖動。秋明帶領春子爬上了石屋后面的一個小坡崗。站立在坡崗上,不僅山谷盡收眼底,還能看到那些遠遠近近的高山。秋明指著東邊那兩座直插云端的山峰對春子說,那山叫云蒙峰,大點的那個叫大云蒙,小點的那個叫小云蒙。再指著西面的那座山峰說,這座山叫天蒙峰,是蒙山山脈中最高的一座。

兩人站在那里遠眺那些山梁與山峰,過了半天才從坡崗上走下來,進入谷中的深澗。澗中布滿巨大的山石,有溪水潺潺地在那里奔流。在有落差的地方,還形成了一個一個的小瀑布,瀑布的下方,則沖積出許多個小池潭。池潭里的水碧綠透明,似是有翡翠鑲嵌在那里。兩人沿著山澗向山的深處走,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遇到一個小山坳,山坳中有個平展開闊的去處,那里有十來座墳冢。那十來座墳冢,便是秋明已故先人長眠的地方。春子在秋明的指點下,知道了哪一座是他高祖的墳,哪一座是他曾祖與祖父的墳,以及父親與母親的墳。春子望著那個小山坳,望著那一座座長滿野草的墳墓,就知道在若干年之后,當自己的生命終結的時候,也會長眠在此地了。

視察完領地,春子跟著秋明出了一次山。他們從民政部門那里各領到一張結婚證書,春子便名正言順地成為小石屋與山谷的女主人了。

春子在山谷里的生活正式開始。

在去鎮(zhèn)上領結婚證的時候,秋明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輛二手摩托車。當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就駕駛著摩托車離開山谷,去鎮(zhèn)上的建筑公司打工去了。秋明告訴春子,他沒有去南方打工前,就在鎮(zhèn)上的建筑公司當木工。

秋明離去之后,山谷中就只剩下春子一個人了。她抄起一把镢頭,在小石屋周邊的坡崗上開墾出了一塊一塊的小田地,在田地里種上了南瓜、豆角、小蔥、大蒜、白菜、菠菜等。她還叮嚀秋明去鎮(zhèn)上打工的時候,順便買些小雞來喂養(yǎng)。小雞買回來了,當她去侍弄那些田地的時候,它們就尾隨著她,到山坡上去啄食草叢中的小蟲。小雞們嘰嘰啾啾的叫聲,給山谷增添了許多熱鬧與生機。將整個白天的時間快要打發(fā)完的時候,她會爬到小石屋后面的山崗上,站在那里朝山谷外眺望。當黃昏降臨的時候,她就會看見秋明騎著摩托車從那條路上駛來。先是遠,后是近,到了路的盡頭時停下,將車子放入臨時搭起來的棚子內,背著包,沿著那條羊腸小路,一步一步地走來。她則忙忙地返回小石屋,挽起袖子生火做飯。當他風塵仆仆地進門的時候,飯菜剛好擺上了桌。

時間轉眼就到了暮春,春子來到山谷已經滿了兩個月,她發(fā)現自己懷上了孩子。當她把消息告訴秋明的時候,秋明竟然哭了起來。她還沒有明白他為什么哭,就見他突然跳起來,向山谷的深處奔去。她急忙跟在后面追趕,當她追上他的時候,秋明已經跪倒在先人的墳前了。秋明跪在那里哭著說,爹呀,爺爺呀,咱們孫家有后了呀!

回到小石屋,秋明就給春子來了個約法三章。

秋明約法三章的主要內容就是讓春子什么活都不要干,只待在家里好好地孕育他們的孩子就行了。其實,此時的春子已經沒有多少事情可干了,石屋周邊的那些田地里,南瓜和豆角已經開花結果,小菠菜和小白菜早已長大,可以采回來食用了。那群小雞呢,則都長全了翅膀。每天,春子將小雞們放出巢,它們就會跑到山坡上去捉蟲。等到天近黃昏的時候,小雞們早已吃飽了肚子,春子站在門口一聲呼喚,它們便會自覺地返巢。春子每天所干的事情,就是做三頓飯。除此之外,春子還喜歡去谷中走一走,順手采些覆盆子、車厘子和山杏嘗嘗鮮。

生活在遠離塵囂的深谷中,唯一讓春子感到遺憾的,就是生活有點寂寞,特別是秋明去鎮(zhèn)上打工的時候,整個山谷中就只有她一個人。她想找個什么人說說話,她盼著有什么人走進山谷,與她分享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然而,山里總是靜靜的,不見任何人,有的只是些鳥雀、螞蚱與蝴蝶,還有刺猬、獾、兔子以及狐貍等小獸。那些小活物雖然大都已成為她的朋友,經常光顧她的小石屋,但畢竟它們是異類,難以跟自己進行心靈的溝通,因此,她還是盼著有個什么人在山谷里出現。自從懷上了秋明的孩子,她終于有了盼頭。她知道滿了十個月之后,就會有個小生命呱呱地來到世界上。這樣,當秋明打工離去的時候,她就有了伴兒。因此,每天她都要摸摸肚子,輕輕地呼喚著那個小生命快點到來。

春子孕育的小生命還沒有讓她的肚子顯形呢,就有人出現在了山谷中。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男人,生活在遙遠的省城,業(yè)余時間喜歡爬山,是個熱衷于獨自出行的驢友。那人是從西邊的天蒙峰上下來的,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中持著一根橘黃色的登山杖。當他進入山谷,發(fā)現山谷中的小石屋,發(fā)現小石屋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少婦時,忍不住瞪大眼睛叫了起來,這么深的山里,怎么還有一戶人家?。?/p>

春子則以石屋主人的口氣道,俺們已經在這里住了五六輩子啦!

那人四下里望了望,并不見其他的人,仍奇怪地叫道,這里不會只住著你一個人吧?

春子說,當然不會了,還有俺的對象呢!他到鎮(zhèn)上打工去了。她還想說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孩子就會出生,山谷內馬上要添丁進口了,但畢竟自己還是個小少婦,身子都沒有顯懷,臉熱了熱,便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來人沒有再說什么。他將背上的登山包放了下來,探頭往小石屋內看了看,回轉過身,又望向山谷,叫道,啊,這個地方真是太美了,簡直就是個桃花源呢!

春子是讀過初中的,那個叫陶淵明的詩人寫的那篇叫《桃花源記》的文章她是知道的?,F在經那人提及,她也覺得自己居住的地方像是那篇文章中的桃花源了,便熱情地問,大哥,你是哪里人,怎么跑到這深山溝里來了呢?

那人不僅回答了她,還告訴她,他是一名驢友,名字叫聶遠,在省群藝館里當畫家。

畫家聶遠本來要從山谷口走出去,沿著山路轉向南,到一個叫布袋峪的地方露營,第二日去攀爬云蒙二峰的?,F在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嚷著要在這個山谷中安營扎寨,住上一晚。他立刻行動,不一會兒便在距小石屋不遠處的草坪上,將帳篷搭建了起來。那頂米黃色的帳篷非常鮮艷,在滿眼青翠的山谷中,是那么好看與炫目。將帳篷搭好,他再次來到春子的小石屋,微笑著問道,美麗的女主人,可不可以讓我在你們家里吃一頓晚餐呢?

她爽快地說,當然可以啦!說著就進了廚房,開始制做晚上的飯食。當一桌香味撲鼻的飯菜擺上桌的時候,在鎮(zhèn)上打工的秋明剛好回來。

秋明同樣對遠方的客人非常熱情,還特地打開一瓶老窖酒與他隔桌對飲。品嘗著唯深山里所獨有的甘醇與野味,客人再次對他們的山谷和他們遠離塵世的生活表示了羨慕與贊美。在羨慕與贊美的同時,則聲討起自己所居住的省城,抱怨那里的嘈雜與喧囂,抱怨那里的污濁與冷漠。他說,如果我有這么一座山谷就好了,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干凈美麗的歸宿。他又說,如果我有這么一間小石屋就好了,我會跑到這里做一個隱者,平靜地度過自己的余生。說著,他的眼里還有淚淌了下來。

春子與秋明望著客人紅了的眼睛,不知道說什么好,以為客人喝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秋明動身去鎮(zhèn)上打工時,畫家已經收起帳篷,背起登山包準備上路了。不過,臨別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回過頭,對山谷里的男女主人道,過些日子,我會申請創(chuàng)作假,到時候就來你們的山谷住上一段時間,可以不?

山谷中除了兩人住的那間小石屋,還有另外兩間小石屋。那是爹娘與兩個兄長住過的,爹娘與兄長走的走,離去的離去,石屋就閑置在那里,里面都蛛網密布、塵埃滿地了。男女主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怎么不可以?我們歡迎!

客人離去后,春子的生活就恢復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唯一的遺憾,還是覺得有點寂寞。寂寞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那位畫家,就會想起他臨別時說過的話。只是,他說的過些日子來山谷,這“過些日子”究竟是多長時間呢?她無從知道;還有,他說要來“住上一段時間”,是認真的呢,還是信口一說呢?她無法判斷。無從知道,無法判斷,她就不怎么抱希望了。但是,當她走出小石屋的時候,當她攀上那些山坡或者下到深澗去的時候,卻總會不由自主地朝山谷的谷口望一望,她希望某一天那個畫家會背著登山包再次出現。

秋天姍姍到來的時候,春子看上去已經是個標準的孕婦了。秋天的山谷也如同她的身體,豐盈起來,飽滿起來。栗樹上的栗果已經成熟,那些掛在樹梢上的栗殼,讓陽光一照,砰砰地炸裂開來,顆粒飽滿的栗果便啪啪掉落到地上。此時的秋明,不再去鎮(zhèn)上打工了,他留在了山谷中,開始收獲那些果實。每收獲幾袋,他就扛在肩上,走出谷口,用摩托車載到鎮(zhèn)上賣掉。谷中的栗果快收獲完畢的時候,山谷中來了個人,那人不僅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還提著個大大的行李箱。春子與秋明遠遠地看著,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正是那個叫聶遠的畫家。

畫家在另一間小石屋內住了下來。

安頓下來之后,他所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背著個大畫夾,登上山崗去作畫。秋明則繼續(xù)到鎮(zhèn)上去打工。春子呢,雖然顯了懷,身子笨重了許多,但這并不妨礙她做做家務、燒燒飯菜什么的。除此之外,她就在畫家作畫歸來的時候,同他聊聊天,看看他畫了些什么。她發(fā)現,他畫里的內容無一例外,都是眼前的那些山,還有山上的峭壁與山澗的溪流,以及那些高大的栗樹。他對她說,他喜歡一切美的東西,只有美的東西才能進入他的畫中。她看著那些畫,果然都非常美。有一天,她去看他的畫夾時,發(fā)現他畫了一個女人,一個懷了孕的大著肚子的女人,并且,那個女人分明就是她。她叫了起來,你怎么把我畫在畫上了?

他微微笑著說,因為你最有資格成為畫上的人。

她不解地說,我怎么會最有資格成為畫上的人呢?

他還是微笑著說,因為你與這山谷融為一體時,有一種特別的美。

她的臉突然熱了起來,心怦怦地跳。她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應該是美的了。

春子的生產有點突如其來,距預產期還有若干時日呢,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就急于面世了。那天中午,她挺著笨重的身子,想到石屋外透透氣,還沒有走出小院門,肚子突然疼了起來,接著就有液體流出,并且順著雙腿小溪流似的淌到了地上。她雖然是第一次懷胎,卻知道流出來的東西叫“羊水”。羊水破了,就預示著孩子馬上要出生。而這個時候,她的丈夫秋明還在三十八里外的鎮(zhèn)子上打工,無法在第一時間將她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她撥打手機通知秋明,讓他速速趕回。山谷里盡管信號不好,手機還是接通了,就聽秋明在手機里說,春子,你別急,我馬上回來!

春子放下手機,準備返回石屋的床上等待。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肚子突然向下一墜,疼得越發(fā)劇烈了,羊水混合著血水流得越發(fā)汪洋恣肆,別說走回石屋了,雙腿連邁開的力氣都沒有了。疼痛再次襲來時,她忍不住大聲呻喚,慢慢跌坐在地上。

平素的山谷中是寂靜無聲的,除了鳥鳴聲與風聲,任何動靜都沒有,她那一聲又一聲的呻吟,傳到了正在返回的畫家耳中。他皺了下眉頭,知道山谷的女主人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急忙加快腳步。進了院門,就看見了在院子里掙扎的春子,他大聲叫道,你怎么了呀?

春子呻吟著說,俺肚子里的孩子要出生了呀!

畫家是個已婚男人,早在十年前就經歷了妻子的生產,已經有了些經驗。只是,妻子生產時是在醫(yī)院里進行的,孩子是產科大夫接生的;而現在,山谷遠離鎮(zhèn)子,他沒法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將她送進醫(yī)院。顯然,孩子只能在山中的小石屋里出生了。此時此刻,產婦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而他是個男的,并且與產婦沒有絲毫血緣關系。他該怎么辦呢?

產婦繼續(xù)聲嘶力竭地叫著,聲音越來越大。他沖上前去,將她扶了起來,半是抱半是拖地將她弄到了石屋的床上,讓她躺了下來。接著,他伸手幫她去脫褲子。褲子剛剛脫去,孩子的腦袋已經露了出來。

秋明匆匆趕來的時候,石屋內已經風平浪靜,一個嬰孩躺在襁褓中,正閉著眼睛睡得香甜。

秋明不再去鎮(zhèn)上打工了,他留在了山谷中,全力以赴地照料產婦。春子呢,則安臥在小石屋內的栗木床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著關心與照顧。只是,在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那個畫家就收拾好行囊離開了山谷。畫家離去的時候,并沒有進入小石屋同產婦告別,只是把那張以春子為模特的畫遞給了秋明,讓秋明轉交,然后轉身走掉了。

春子是在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才知道畫家離去的,她驚訝地問秋明,他為什么走了呢?

秋明說,他的家在省城,總不能永遠住在這里吧?

春子說,秋明我問你,你是不是小心眼兒,把他趕走了?

秋明叫道,我怎么會趕走他呢?我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那天若不是他,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他是咱們的恩人。

春子望著秋明,知道自己冤枉了他,便沒有再說什么。春子估計畫家的離去,很可能是他的創(chuàng)作假到期了,得回城去上班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幫她接生,窺到了她的隱秘,不好意思再同他們相處在一起了。不管是因為什么,她都覺得有點遺憾,有點空空落落。她知道他這一走,回來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畫家離去的時候已是深冬,山谷里的樹木全都掉盡了葉子,那些野草野蒿變得枯黃,到處都是令人傷懷的蕭索。年關馬上就要到來。就在過了新年迎來新的春天時,山谷中落了場大雪。清早,春子推門去看,滿眼全是皚皚的白雪。盡管大雪阻斷了出山的路,秋明還是要外出打工。孩子滿月之后,他又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他有了妻子,又有了兒子,他明白,自己必須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讓愛妻與嬌兒過得更好。他踩著積雪下了山,騎上摩托車向鎮(zhèn)子奔去。

然而,誰又能想到呢,就在這一天,就在他駕駛著摩托車行走在山路上時,車輪打滑,他連人帶車跌入了深深的山溝。

秋明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山谷中那片小小的祖墳地里,添了一座新墳。

春子懷抱著新生嬰兒,站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

山谷中只剩下春子與嗷嗷待哺的嬰兒了。白天是他們母子倆,到了晚上,仍然是他們母子倆。春子離開山谷的念頭就在某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產生了。天亮之后,她開始收拾行囊。她準備帶著兒子先回老家滄州,在父母與兄長的陪伴下將兒子養(yǎng)大。行囊很快收拾停當,臨上路的時候,她準備再望一望山谷,看它最后一眼。

那場大雪早已融化,春風正在山谷中輕輕吹拂。那些栗樹的枝頭上,已經有了嫩黃的新芽,野草野蒿則開始萌動,甚至有白的黃的小花悄然綻放了。她知道,過不了幾天,山谷就是一個美麗的山谷了。她知道,當自己離去的時候,山谷里就不會再有人居住了。那幾間小石屋會慢慢坍塌,那些田地會逐漸荒蕪,那些栗樹在果實成熟了的時候,也沒有人來收獲了;而山坳中的那幾座墳冢,特別是她丈夫秋明的墳冢,也不會有人去照看了。

她鎖起眉頭猶豫了起來。

她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

她返回小石屋,將收拾好的行囊拆散,她決定不走了。她要與兒子在山谷中一直住下去,她要在這里將兒子養(yǎng)大,為秋明延續(xù)他們孫家的香火。何況,山谷是被那個來自省城的畫家贊美過的山谷,她春子呢,也是讓那個畫家贊美過的女人,已經與山谷融為一體了。因山谷而更美麗的她,有什么理由棄之而去呢?

她將兒子放進一個用荊條編的籃子里,帶他出了小石屋。她抄起一把镢頭,在田地里栽種上了農作物。她知道,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她與兒子的果腹問題就會得到解決。那山谷中的栗樹呢,則是用不著管理的,當秋天到來的時候,它們掉落在地上的果實,很容易就會換回他們的生活費。她干得非常起勁兒,后來索性將棉衣脫掉了。她不停地揮動著镢頭,春天的陽光金子似的潑灑下來,讓她看起來像一朵艷艷的山丹丹花。

過了谷雨,山谷已是濃郁的一片,美麗再次呈現了出來。一天,她從山谷中采來一束鮮艷的杜鵑花,正要返回小石屋將花插入那個罐頭瓶子里時,看見從谷口處走來一支隊伍。隊伍有二三十人,每個人都背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持著一根登山杖。五顏六色的沖鋒衣穿在他們身上,在滿目青翠的山谷中,是那么扎人的眼睛。春子知道他們都是些驢友。此前,山谷中只來過畫家一位驢友,從來沒有來過如此多的驢友。她望著他們漸漸走近,激動得心竟然蹦跳了起來。

驢友們顯然是第一次經過這里,他們望著這個幽靜而又美麗的山谷,忍不住齊聲叫起了好。當他們在谷中繼續(xù)前行,發(fā)現那幾間小石屋時,再次忍不住叫起了好。他們一面叫著好一面奔向小石屋,但是當看到小石屋中的女主人時,他們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們紛紛上前,把她團團圍了起來,就像是一群記者,不停地沖著她問這問那。

驢友們說,你怎么住在這里???

春子便回答,俺從祖輩就住在這里呢。

驢友們說,住在這里不覺得冷清嗎?

春子便回答,有這些山,有這些樹,還有這些花花草草,一點都不覺得冷清呢!

驢友們說,怎么就只看見你一個人啊?

春子便回答,俺兒子在屋里睡覺呢!俺老公,他,他到山里去了。

春子沒有告訴驢友,她的秋明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是她說秋明到山里去了,也不是撒謊,此時此刻,秋明正在山中長眠呢。

驢友們是攀爬完云蒙二峰后,從布袋峪方向過來的,接下來還要攀登西邊的天蒙峰。他們圍著女主人嘰喳了半天之后,準備繼續(xù)前行。春子熱情地給他們補充了開水,并將他們送到院外。那群驢友排著長長的隊伍,向山谷的深處走去,接著他們要沿著一條長長的山梁,向高高的天蒙峰攀登。春子望著驢友們漸行漸遠,忽然想起了那個叫聶遠的畫家。她想,不知道他回到省城后還爬不爬山?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這個山谷和這里的女主人?她正這么想著的時候,有個電話竟然打到了她的手機上。自從秋明離世,她的手機已經成了擺設,是誰會給她打電話呢?她沒有多想便按下了接聽鍵,就聽見里面有位男士的聲音,李春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聶遠呢。在剛剛離去的那群驢友中,就有我。見你生活得快樂平安,我為你高興!

春子瞪大了眼睛,她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個叫聶遠的畫家就在這群驢友中,而她,竟然沒有把他認出來。他呢,竟然沒有上前同她相見。她既覺得驚喜又感到失落,猶豫了一下,正要對他說什么時,也許是信號不太好,也許是對方關了機,手機里已經沒有了聲音。她丟開手機,忙抬眼去看,就見那支驢友的隊伍,已經隱沒在青翠蔥蘢的大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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