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艷苓
如果說濟南是一套典藏書籍,那大明湖一定是其中頂頂重要的一冊。在大明湖,水色、山影、亭臺、樓閣、石橋、舟船、池柳、清荷,乃至水中自在嬉戲的野鴨,花間翩躚起舞的粉蝶,都在自然的書卷上潑墨揮毫,書寫出一部風(fēng)光旖旎、文化厚重、韻味清雅的錦繡篇章。
而我,曾多次閱讀這部大自然所作的文章,每次去都翻開一些書頁,可直到現(xiàn)在,仍未將其讀完。這次,在竹露荷風(fēng)的時節(jié),我再次來到大明湖,閱水,讀橋,賞荷,問柳,覽樓,訪古,把這冊書重讀。
1
一城山色半城湖。
我想,濟南是要感謝大明湖的。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古來就這么說。作為濟南的象征和文化符號,大明湖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因了它,濟南才擔(dān)得起“半城湖”的美譽。
水是大明湖這冊書里的主角,當(dāng)然,也是濟南的主角。泉城嘛,一眼眼永不枯竭的泉噴涌而出,帶來了豐沛的水源。這些泉水爭先恐后地奔赴大明湖。有了噴涌不息的泉水,才有了“久旱不涸,久雨不漲”的大明湖。
泉是大明湖的生命之源。
究竟是哪眼泉的水最先抵達大明湖呢?我想,大約是趵突泉。趵突泉三股噴泉水勢太大,把自個兒石碑上“突”字的那一點都給沖進了大明湖,足可見其奔流時的歡欣雀躍。
泉水匯集過來,各自化作一支湖筆,單鉤,懸腕,提按,絞轉(zhuǎn),潑墨揮毫,一筆一畫,終作出了大明湖的水文章。湖面平靜,宛如明鏡;湖水碧綠,翠色瑩瑩;湖色清雅,秀美旖旎。偶有成雙斑嘴鴨浮游,蕩起圈圈漣漪,給這湖水文章添了幾個形容詞,增了幾句點睛之筆?!拔恼卤咎斐?,妙手偶得之”,閱過大明湖的水文章,方知陸放翁此言頗有幾分道理。
千佛山也不甘落后,三大名勝嘛,沒道理那兩個綿綿相依,單單把自己撇下。于是,它擠呀鉆呀,向上,向前,終于讓自個兒又高了幾分,直把大明湖作了鏡子。晴日清晨,千佛山臨水梳妝,不但把自個兒梳洗得郁郁蔥蘢,還給大明湖的水添了一道歷山影落、翠墨盈盈的別致風(fēng)景?!胺鹕降褂啊背闪诉@湖水文章中最顯眼的小標(biāo)題。
橋是大明湖之書里的重要段落,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大明湖水道眾多,行在路上,常要經(jīng)過橋。玉帶橋上觀水,玉涵橋上望山,柳煙橋畔賞柳,百花橋邊訪花,齊音橋上思古,更有藕香、芙蓉、煙波、鵲華、竹韻、蘆花、凝雪……一橋一景,橋把被水隔開的岸相連,同時讓被水隔開的人相遇。
多少人,多少次遇見,都是在橋上。牛郎織女相會的鵲橋,白娘子許仙相遇的斷橋,梁祝十八相送的長橋,留下的都是浪漫愛情的美麗傳說。我想,大明湖的橋上一定也發(fā)生過愛情,只是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唯有路過的風(fēng)知道,腳下的石橋知道。然而,近在眼前的愛情也已萌發(fā),便是我與大明湖的愛情。走過橋,對岸的風(fēng)景就撲面而來,盈了滿臉、滿懷、滿心,這是我與大明湖勝景的愛情。相遇的點點滴滴,都在我心間珍藏。下次來,我還會記得它們,有風(fēng)見證,有橋見證。
2
四面荷花三面柳。
荷花和垂柳是大明湖冊頁中最常見的修辭?;t柳綠,一個風(fēng)姿綽約,裊裊婷婷,一個高潔挺立,清雅脫俗。荷與柳的修辭,讓大明湖的文章愈顯生動。
在湖與水的文章里,我看到了它們不一樣的品格。
湖畔遍植垂柳,亭臺處,堤岸邊,石橋下……它們數(shù)著來往的船只,默默地迎來送往。大明湖水色再美,若無垂柳的點綴,必要少了五分顏色。
柳與水是親近的,萬條碧絲柔柔垂下,幾乎要垂至水面,人們說這是柳在臨水照影、孤芳自賞,我不太認同。我覺得,這是柳的羞赧,為自己的妖嬈風(fēng)姿;也是柳的感恩,為湖水的養(yǎng)育滋潤。我想,可能是感恩的意思多些,豐沛的湖水滋養(yǎng)了柳樹,柳樹便也臨水頷首,垂頭致謝。
大明湖的柳是謙遜的君子,大明湖的人也應(yīng)是謙遜的君子。我如是想。
大明湖的荷卻是成片的。它們聚居而生,不肯形單影只,這便形成了氣勢。玉帶橋的荷尤甚,擠擠挨挨,蔚為壯觀。其實,荷又是何苦?它們高潔、清雅,若不連片,也未見得會被人輕視??珊刹豢希B片成勢,硬是從大明湖辭藻華麗的文章中脫穎而出。
一只彩蝶翩翩飛過,落在一朵紅蓮上,粉白相映,趣味儼然。不遠處,有成雙的野鴨悠游而過,劃出一道清淺的水波。它們是大明湖冊頁上的標(biāo)點,彩蝶是逗號,野鴨是句號。突然,一只蒼鷺飛過,撲起一道水線。哦,它是感嘆號。
在玉帶橋上賞完荷,正待離去,發(fā)梢被柳枝掛住了。它是想留住我嗎?它想留住每一位游客嗎?我摘下發(fā)間柳枝,心中頗為感動。大明湖的柳,有情有義。
最終,我還是留下了,大明湖的書卷尚未賞讀完畢,怎可輕易離去?不光我留下來了,留下來的,有風(fēng),有花,有荷,有蜂蝶,有鴨鷺,還有詩篇。
3
行至北極閣,一陣清越的鐘聲傳來,隨即便看到北極閣東隅的感應(yīng)泉。鐘聲甫一響起,清泉便奔涌而出,周圍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聲。騎鯉魚的金童玉女扯著一個方孔圓錢,笑得憨態(tài)可掬。我不禁莞爾,看來,剛才又有人投中錢眼里的銅鐘了。銅鐘應(yīng)聲而響,福氣自然來到。至于福氣是什么,是健康平安、吉祥如意、一帆風(fēng)順,還是財源滾滾、學(xué)業(yè)有成、百年好合,要看擲幣者心中所求。投幣者喜笑顏開,我也為他歡喜。投幣祈福靈驗與否有待商榷,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豈是作假?
正想著,又是一陣鐘聲,又是一股清泉,又是一聲聲歡呼、一張張笑臉。我恍然覺得,鐘聲似從遼遠的時光深處而來,帶著一種古意。后面照壁上,有《重修感應(yīng)井泉記》石刻,記載感應(yīng)井泉源于明朝。我想,大約這陣陣鐘聲也來自明朝,帶著古人對今人的祝福。鐘聲止,下落的泉水發(fā)出歡快的輕笑。它在笑什么?是笑我的癡念,還是笑世人祈福的執(zhí)念?我說不清楚,或許連泉自己都說不清楚,還是待后來的訪客思考吧。
興許,幾百上千年后,訪客們會把他們的思考寫成詩句,寫成文章,鐫刻在大明湖的石壁上,以供后來者學(xué)習(xí)、參考。
以前,這樣的訪客有很多。
曾鞏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僅是讀者,還是作者,修筑堤堰,疏浚水道,修建北水門水閘,使水患頓息、湖色愈麗。曾堤上,楊柳脈脈,百花爭妍,堤側(cè)湖水縈繞,波濤拍岸,滾滾白浪飛濺。這位優(yōu)秀讀者,用治政之才為大明湖點綴了繽紛墨色。
杜甫也算一個。他在陪李邕宴游歷下亭時,寫出“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之句,在大明湖歷下亭的篇章里留下一個顯眼的批注。
大明湖垂柳的忠實朋友是王漁洋。他在大明湖水面亭飲酒賦詩,即興賦成《秋柳》詩篇,何嘗不是他對時代變遷世事更替的喟嘆呢?如今正值夏日,柳枝尚綠,碧絲脈脈,翠帶依依。我未能訪得王漁洋所詠之秋柳,只好憑空懷想,當(dāng)年,那年輕書生為明湖秋柳所作的詩篇,應(yīng)是大明湖之書上珍貴的注疏。
老舍也是個有心人。他讀完了大明湖的水墨篇章,見證了大明湖和濟南的悲壯歷史,悲憤之下,為大明湖和它所養(yǎng)育的人們作了一部傳記——長篇小說《大明湖》。可惜,此書尚未面世,即毀滅于上海“一·二八”事變的炮火中。雖后有《月牙兒》聊慰,卻成了濟南和大明湖永遠的遺憾。
這些先人訪客走過的足跡,如今我也一一踏過。看到他們讀大明湖之書時留下的點評,就仿佛觸摸到歷史的脈搏,感受到時間的溫度。我想,如果說山、水、荷、柳、橋、亭為大明湖作出了自然詩篇,歷代文人雅士則為大明湖書寫了人文華章。
4
夕陽西沉,裊裊夜色從湖底泛上來。我才沿湖走過一周,而湖心小島、林間綠植以及一些寺廟樓閣,都尚未拜訪??磥?,這次大明湖之行,又將半途而歸。我有些惋惜,也只好駐足,準(zhǔn)備返程。
正欲回返,聽見一陣倒計時聲。回頭,看到等待超然樓亮燈盛典的人們。超然樓,這座始建于元代的歷史名樓,在滄海桑田中被毀,又于人們追古思今中得以重修,可謂命途多舛。樓下是舉著手機等待亮燈的人們,他們大約已經(jīng)等了許久。不過,我們的生命中,凡奇花異草、美景仙境、珍饈佳肴,又有哪個不需要等待呢?大明湖也在等待,等待超然樓的復(fù)興,等待旅人的足跡踏過,等待循環(huán)往復(fù)的春夏秋冬。
等待,大約是每個人終其一生的修行。
終于,隨著倒計時結(jié)束,超然樓的燈亮了,暖暖的黃色燈光如花一般綻放。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這些都是來賞燈的人。一彎半月皎白如玉,在如水的夜色里,靜靜看著歡呼的人群。那一瞬間,我突生一念,人在賞燈,殊不知,月也在賞人,正如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而我,站在小樓的窗邊看你。
超然樓前的所見所聞所感,一下子把我讀湖未完的惋惜驅(qū)散了。讀不讀完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算我的腳步能踏遍大明湖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水面,可它所承載的文化之厚重,又豈是小小的一個我所能完全洞察的?時光走筆,歲月成章,單單時間的腳步,就不是我所能跟上的了,更遑論身畔游人紛紛的腳步,仍在為大明湖增添新的段落篇章。
還是算了,大明湖這冊書,我大約是永遠讀不完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翻翻我已賞閱的那些冊頁,足以讓我回味無窮。人生嘛,自然是要有一些殘缺的,正如缺月、殘荷、枯藤、未完的《紅樓夢》、被炮火毀滅的《大明湖》以及我們每個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