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恩琦
[摘? 要] 在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下,對于伊麗莎白和白流蘇的形象分析似乎都只停留在表面,存在著將二人的言行舉止跟批評者主觀臆想的原因之間做簡單因果聯(lián)系進行機械思考的局限性。在這種機械思考的基礎(chǔ)上建構(gòu)出來的“女性主體性”的概念是個人主義立場的衍生物,是對真切的女性形象的抽象主觀概括,并沒有觸及人物真實的性情特征,更意識不到人物背后作者對時代深刻的洞察,而只能用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去對時代特征進行非黑即白的價值判斷。本文試圖從批判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入手,討論真切的女性形象應(yīng)如何被感知,以及如何透過女性形象洞察更深刻的時代真相。
[關(guān)鍵詞] 《傲慢與偏見》 《傾城之戀》 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52-05
在以婚戀為題材的中外小說中,不管人們對“喜劇”的定義是兒女情長來回拉扯的曖昧過程,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jié)局,《傲慢與偏見》和《傾城之戀》都算得上是兩部具有喜劇氣息且相似度極高的作品。之所以說他們具有喜劇氣息,主要是因為這兩部作品講述的都是婚戀市場上的烏托邦故事——在物質(zhì)地位上處于被動的女性如何把自身其他方面的魅力有意或無意地展示給處于主動地位的男性,并最終成就了一門挑戰(zhàn)傳統(tǒng)門第觀念的“高攀”婚姻,這也構(gòu)成了這兩部文本最有意味的看點。
在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下,對于伊麗莎白和白流蘇的形象分析似乎都只停留在表面,我們不斷看到諸如“反叛”“獨立”“清醒”“勇敢”等形容詞,一次次在這種令人振奮的論述中體會“女性主體性”這一命題帶來的精神快慰,以至于放棄去質(zhì)疑這種批評對人物精神內(nèi)核的挖掘是否足夠深刻,以及這種批評的目的何在。伊麗莎白和白流蘇的形象需要重新被解讀,更重要的是,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評將女性角色抽象化的思維路徑需要被直接否定,而這種抽象化忽視的恰恰是這些女性角色最真實的生命體驗。
一、抽象與主觀:傳統(tǒng)女性主義解讀的歧途
以往關(guān)于這兩篇文本的比較中,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進行的解讀占了大多數(shù)。盡管伊麗莎白跟白流蘇在婚姻中的訴求看起來是相反的——前者拒絕用物質(zhì)衡量婚姻,認為理想的婚姻是靈魂的相投,而后者恰恰是用物質(zhì)來衡量婚姻的,其理想的婚姻就是“成為范太太”,但這并不影響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視角把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都抽象成“女性主體性”,并且論述得有理有據(jù)。于是,伊麗莎白可以被描述成擁有“反叛傳統(tǒng)勢力的獨立自主精神”的女性先鋒[1],而白流蘇則被描述成擁有“女性生命意識深處的原動力”的女性楷模[2],“共同點”就這樣找到了。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部分女性主義解讀對白流蘇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認為白流蘇的反抗算不上是先進女性那種真正的覺醒,其歸根到底還是“無法擺脫對男性的依附,視婚姻為歸宿,而缺乏對自我價值和獨立意義的追求”的表現(xiàn)[3]。這種觀點看似跟前述把白流蘇當(dāng)成女性楷模的觀點相對抗,其實同樣是從事先構(gòu)造出來的“女性主體性”的抽象概念出發(fā),只不過前者認為白流蘇配得上這個名頭,后者不以為然而已。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兩廂各執(zhí)一詞卻看起來各有道理的情況,是因為抽象概念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同樣是白流蘇離婚后為了贏得范太太的身份冒險出走的這件事,把它跟封建傳統(tǒng)建立聯(lián)系,就能得出這是因為“中國的傳統(tǒng)女性身上幾乎都有種‘奴性意識”的結(jié)論[4],但把它跟先進開明聯(lián)系起來,又能得出這是“不委曲求全、不屈從命運安排,并具有強烈的自救精神”的結(jié)論[5]。這兩種看似相反的看法其實都是把事件最終的結(jié)果和批評者主觀臆想的原因之間做了簡單因果聯(lián)系再進行機械思考后的結(jié)果,因此,在這個層面上稱贊白流蘇的觀點其實跟批評白流蘇的觀點都沒有觸及人物真實的性格特征。
而到了伊麗莎白這里,雖然她具有獨立特征的言行讓她在被讀者接受時并沒有呈現(xiàn)如白流蘇一般兩極分化的風(fēng)評,但這也不影響我們質(zhì)疑這種機械思考下對其女性魅力感知的真實性。為了證明伊麗莎白有區(qū)別于小說中其他女性的“主體性”,批評者把伊麗莎白對達西的“偏見”解釋成:這是因為她有“不同于一般婦女的見識和智慧”[6]。但是,這樣的解讀在無形之中恰恰承認了女性靠某種“主體性”品質(zhì)贏得愛情,進而贏得一段美滿的婚姻是應(yīng)該的,也默許了“見識和智慧”只不過是伊麗莎白在婚戀市場上獲勝的另一種工具——這也是為什么這類女性主義批評里總是或多或少要強調(diào)伊麗莎白是出于“自尊心”拒絕了達西的求婚這個情節(jié)的原因,因為只有證明了伊麗莎白主觀上并沒有想取勝的意愿,她最后的勝利才更具有正當(dāng)性。如果伊麗莎白的自尊心是一種有意的展示,那她豈不是成了另一個白流蘇?
事實上,主觀機械思考試圖把女主角的所作所為抽象為更具有道德意義的“女性主體性”概念,然后論證其有無一個或褒或貶的道德判斷,這恰恰導(dǎo)致了女性主義分析成為可以脫離個人真實品性和時代語境的“萬金油”,這樣的解讀從動機上想要構(gòu)建“女性主體性”,但從效果上卻把女性角色構(gòu)建成了有資格承載(或沒有資格承載)“女性主體性”這一概念的客體,反而使解讀本身成為另一個方向的物化。這就提醒我們,想要從兩篇文本中比較出實質(zhì)性的異同,必須先放下長久以來先入為主的“女性主體性”構(gòu)建意識,坦誠地面對這兩位女性角色的言行舉止,并回歸到她們各自生活的時代中去進一步體察。
二、真正的“主體”:看見更真實的女性
1.伊麗莎白:“傲慢”之下的真誠
對于伊麗莎白而言,那種把她的“偏見”上升到以“自尊心”為主要特征的獨立自主人格的解讀其實并不符合文本指向。
首先,“偏見”并不是只有伊麗莎白才有的。早在達西第一次出場以后,貝內(nèi)特太太對達西的評價就能看出達西的傲慢早已使他引來了所有人的偏見:“這話我一點也不信,親愛的。他要是真正和藹可親,就該跟朗太太說說話。不過,我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人人都說他傲慢透了,他準是聽說朗太太家里沒有馬車,臨時雇了輛車來參加舞會的?!盵7]可見,小說中很多不被認為具有“女性主體性”的人物也對達西的傲慢頗有微詞,因此我們并不能就此推斷出伊麗莎白對達西的厭惡就是她“對英國封建世襲貴族根深蒂固的‘傲慢的挑戰(zhàn)”[8]。
其次,伊麗莎白的自尊心和主體意識相比于其他人確實要強一些,但這并不構(gòu)成這個人物言行最主要的出發(fā)點。盡管被達西求婚的情節(jié)一直被作為伊麗莎白具有“女性主體性”的最佳證明,但結(jié)合文本來看,此處的描寫完全是從伊麗莎白的視角進行的,也就是說達西所謂的“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神氣”也是伊麗莎白的主觀判斷,因為她心中本就對達西有著和其他人一樣的偏見,而且這時她剛受到威克姆的挑撥,知道了她深愛的姐姐跟賓利的感情被達西拆散的事情,這兩個條件疊加起來,所以伊麗莎白在后續(xù)情節(jié)中拒絕達西時的那種情感爆發(fā)是一種很復(fù)雜的個人感受,并不是能用“女性主體性”這一個抽象概念來進行概括的,哪怕這個概念本身是在認可她。
那么,被我們推翻了“女性主體性”的伊麗莎白還能從哪個角度證明她的可愛?盡管我們能從文本中感受到她那種與旁人不同的魅力,但這種魅力究竟從何而來?事實上,伊麗莎白的個性不在于抽象的“女性主體性”,反而在于她的敏感和真實的情感表露,這一點才是將她和小說中其他女性區(qū)分開的地方。
很多讀者都注意到,伊麗莎白在得知姐姐生病后不辭辛苦步行去看姐姐的行為,這被解讀為“無視舊禮教的壓制,大膽而勇敢地捍衛(wèi)自己的行動自由”[1],這無疑又是一種抽象的上升。然而,有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一直被忽視了,那就是這件事里伊麗莎白的態(tài)度:
大家都很講究禮貌,紛紛探問簡的病情,其中賓利先生表現(xiàn)得尤為關(guān)切,伊麗莎白見了十分歡喜,只可惜她做不出令人鼓舞的回答。簡一點也沒見好。那姐妹倆聽到這話,便三番五次地說她們多么擔(dān)憂,患重感冒多么可怕,她們自己多么討厭生病,然后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原來,簡不在面前她們就對她漠不關(guān)心,這就使伊麗莎白重新滋生了對她們的厭惡之情。[7]
根據(jù)前文的描寫,貝內(nèi)特先生顯然不怎么焦急,他甚至有心情調(diào)侃貝內(nèi)特太太“假如她送了命,我們心里倒也有個安慰,因為那是奉了你的命令,去追求賓利先生引起的”。而貝內(nèi)特太太就更過分了,她甚至早就期盼天降大雨把女兒困在賓利府上,給兩人營造感情升溫的機會,所以她在得知女兒生病后居然說出“人哪有稍微傷點風(fēng)就送命的。人家會好好照料她的”。兩個妹妹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們愿意跟伊麗莎白一起出門完全是為了去看看勾走她們魂魄的軍官。整個事件中真心實意為姐姐的健康擔(dān)憂的就只有伊麗莎白,因此,當(dāng)她看到兩位姐妹虛情假意地表示對簡的關(guān)愛時,她就“重新滋生了對她們的厭惡之情”。
由此可見,伊麗莎白自從認識達西以來就經(jīng)常對他實施的那種伶牙俐齒的嘲諷與攻擊,與其說是因為她具有抽象的所謂反抗權(quán)威壓迫的“主體性意識”,不如說是她對冷漠、功利性的家庭氛圍非常厭惡的一種移情。她從自己的個人成長環(huán)境中生成了對社會氛圍的判斷,這就導(dǎo)致當(dāng)周圍其他人只是對達西的傲慢稍有微詞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潛意識里把達西的表現(xiàn)跟這些人畫上了等號,從而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比任何人都要深的“偏見”。
巧合的是,達西跟她其實本質(zhì)上是同樣的人:
“假裝謙虛是再虛偽不過了,”達西說。“那樣做往往只是信口開河,有時只是轉(zhuǎn)彎抹角的自夸。”
“那你把我那句謙虛的話劃歸哪一類呢?”
“轉(zhuǎn)彎抹角地自夸。你實在是為自己寫信方面的缺點感到自豪,你認為這些缺點是思維敏捷和寫得馬虎引起的,凡是辦事快當(dāng)?shù)娜丝偸且钥鞛闃s,很少考慮事情辦得是否完善。你今天早上跟貝內(nèi)特太太說,假使你打定主意要離開內(nèi)瑟菲爾德,你五分鐘之內(nèi)就能搬走,你這話無非是想夸耀自己,恭維自己——然而,急躁的結(jié)果只能使該做的事沒有做,無論對人對己都沒有真正的好處,這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7]
這只是達西跟賓利之間一次很普通的斗嘴,雖不至于上升到窺見達西整個人格的程度,但由此可以看到達西對“虛偽”的厭惡之情是真實的。在被伊麗莎白拒絕求婚以后,達西也有這樣一段憤怒的獨白:
“假如我耍點手腕,把內(nèi)心的矛盾掩飾起來,一味恭維你,讓你相信我從理智到思想,各方面都對你懷有無條件的、純潔的愛,你也許就不會這樣苛責(zé)我了??上覅拹喝魏涡问降膫窝b。”[7]
這絕不是伊麗莎白以為的傲慢態(tài)度碰壁后的氣急敗壞,而是他在被扣上莫須有罪名的帽子后在激動狀態(tài)下說出來的真實想法,也就是他對那種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里追求完滿人性愛情觀的厭惡,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偽裝,掩飾了人內(nèi)心真實的、復(fù)雜的,甚至可能陰暗的想法,然而這也是他對待愛情最真實的態(tài)度。他以為自己真誠地承認那些未經(jīng)偽裝的傲慢,可以換來伊麗莎白這個同類的欣賞,卻沒想到伊麗莎白卻因為偏見不留情面地否定了他,因此他憤怒地質(zhì)疑伊麗莎白跟那些明明各懷鬼胎卻在表面上裝得絕對純潔、絕對“人道主義”的人是同一類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跟伊麗莎白后來相愛的緣由也變得真實,因為兩人都敏感地覺察到了那種勢利虛偽的社會環(huán)境,在偏見消除后又認清了對方傲慢之下真誠可貴的靈魂,所以兩人自然會走到一起。傳統(tǒng)女性主義解讀將一個立體的女性靈魂扁平化成出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目的反抗進而觸動男方并最終“改造”了男方的角色,這種理解并沒能真正走入伊麗莎白的內(nèi)心,也就沒能對文本做出真正的解讀。
2.白流蘇:“精刮”之下的質(zhì)樸
其實,《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愛情糾纏里也能看到這種真實可感的生命體驗,只不過他們二人的相投并非同向的,而是反向的。
作為一個在英國長大的中國私生子,范柳原其實并沒有融入他周圍的環(huán)境。18世紀末遠在英國的達西在情緒激動時表露出他對周圍人“偽裝”的憤怒,無獨有偶,20世紀末身在香港的范柳原也自言自語地道出他對這“裝假”的眾人的黯然:
柳原聽了這話,倒有點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薄λ约海曇粲謫∮譂?,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歐拿賬單來。[9]
范柳原那種花花公子做派并不是真的沉迷聲色,而是因為在英國長大的他見慣了現(xiàn)代都市里人人自欺、互欺,他本以為故鄉(xiāng)可能是一塊凈土,可來到香港后看到的依然是裝假的眾人,于是那種空虛頹敗印證在他個人身上,這個既不被英國人承認又不被中國人承認的精神流浪兒不得不陷入頹廢,如他所說,他“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溜”。
那么白流蘇呢?拋開抽象的“女性主體性”概念構(gòu)建下對她的認同或批判,她的真實面貌又是怎樣的?
表面上看,白流蘇是白公館的背叛者,她橫插一腳奪走了原本是牽線給她七妹的如意郎君,在跟對方去香港玩了一個多月以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家,最后更是頭也不回地搬出白公館結(jié)婚去了,連婚宴都不愿意回家擺一次。那些認可白流蘇是具有“女性主體性”反叛者的解讀把她的行為抽象成對束縛女性的封建婚戀制度的反抗,其實并不然。白流蘇并不是出于婚戀自由和人格平等的所謂精神需求才反抗封建家族的,相反,她的邏輯是要跟白家眾人競爭,想要成為這場比賽的獲勝者,“得到家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氣”。也就是說,她的價值觀跟白家眾人是如出一轍的,她在白家的格格不入只是因為個人處境的尷尬,而不是因為思想層面上的齟齬。
那么我們是否就能因為這個事實就站到“反叛者”言論的對立面上,批判白流蘇缺乏“女性主體性”呢?這樣的批判也許在邏輯上是可以成立的,但歸根到底也只是能起到讓批評者“出凈胸中這口氣”的作用而已,更沉重的現(xiàn)實會就此被批判掩蓋。
事實上,白流蘇那些關(guān)于男女婚戀哲學(xué)的語句看似庸俗不堪,缺乏五四價值觀里那種覺悟女性的“新人感”,但這恰恰說明了她是在一個比較純粹的環(huán)境下成長的——不管是白公館“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的規(guī)矩,還是后來白流蘇陪范柳原在香港玩了一個多月卻若無其事地返回白公館的行為,被白家視作“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文本呈現(xiàn)給讀者的白家一直是這樣一個舊式家庭,因此白流蘇才會覺得“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diào)與無聊”[9]。白公館里沒有五四時期新思潮的覺醒,有的只是張羅著幾個姑娘擠一部小汽車去釣金龜婿的鬧劇。白家人就是用這套既庸俗又保守的價值觀生活著,并沒有融入當(dāng)時上?,F(xiàn)代化的潮流中。
也正因如此,范柳原這個看似浪蕩的花花公子從未嫌棄過白流蘇的庸俗,相反,這種庸俗在他眼里是可貴的,因為這種直白到有些淳樸、一眼就能被看破的算計恰恰是在那群“裝假”的人里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
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绷肓艘幌氲溃骸安欢!绷魈K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顛倒過來了?越發(fā)把人家搞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绷魈K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绷魈K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绷溃骸罢嬲闹袊耸鞘澜缟献蠲赖?,永遠不會過了時?!盵9]
厭倦了人人裝假的范柳原喜歡的正是白流蘇的這種真實,所以他讓她無論如何都不要改變。于是,范柳原的精神虛無恰好跟白流蘇在傳統(tǒng)里浸染出的質(zhì)樸的算計形成了反向的互補,加之“傾城”的變故讓兩人生出一點虛浮多變的大時代下真切可感的渺小個體的感動,因此成就了一段婚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秲A城之戀》原文中用了“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來形容范柳原和白流蘇,然而拋開對白流蘇人物形象的抽象上升,我們分明能看到她的“精刮”既不是反叛傳統(tǒng)也不是自甘依附,而是一種不出自她主觀意志的質(zhì)樸的算計,這是她的家庭決定的,更是處在“香港-上?!钡牟⒅每臻g下“中華古文化與西方文明撞擊、碎裂的鋒面”的一種象征[10],這是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解讀沒能發(fā)現(xiàn)的。
三、結(jié)語
波伏娃在評價奧斯汀筆下的女性主人公時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假如我命中注定僅僅只是作為客體而存在,那么,我又如何放棄那個自我呢?”[11]女性主義批評的過程,正是將女性角色從客體還原成自我的過程,這個將其客體化的敵人不僅包括所謂的封建權(quán)威、世俗束縛,還包括固步自封在個人主義角度上的女性主義本身。張愛玲對此看得十分透徹:“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yè),為了謀生而結(jié)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毋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cè)?;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cè)?,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盵12]這句話其實預(yù)判了后世女性主義視角下對白流蘇和伊麗莎白的批評所走向的歧途——女性主義批判一旦囿于個人主義的視角,那么其對女性思想的極力認同最后終究會導(dǎo)向伊麗莎白和白流蘇所代表的女性在婚戀市場中以個人品質(zhì)為工具換取階級飛升的事實,且這種論述路徑會讓我們不得不對這種事實進行粉飾。因此,批評者關(guān)注的重點必須從對個人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迷戀上轉(zhuǎn)移開來,真切地理解伊麗莎白的反叛是她作為敏感的個人跟社會產(chǎn)生的有機互動塑造而成的結(jié)果,理解白流蘇的反叛是西方現(xiàn)代性浪潮對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沖擊落在個人身上造成的結(jié)果,在這一刻,個人的掙扎無用卻也有用,可笑卻也動人,這才是伊麗莎白和白流蘇這兩個人物形象的魅力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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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羅?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