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1987年生,山東臨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43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天涯》《花城》《鐘山》《雨花》《作品》《散文》等刊,散文集《塵與光》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山東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齊魯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
一
縣城的中心區(qū)域盤踞著一座山。雖名為山,其實不過是一座七八十米的小土坡,坡頂位置矗立著一座十一層的八角閣樓塔。塔非古物,乃是三十多年前為警示一場菜賤傷農(nóng)的沖突事件而立,最底一層的前后兩面,各鑲嵌著費孝通和程思遠兩位先生題寫的塔名。因為小山的扛舉,這塔便成了縣城的制高點。
在還未因安全問題封塔之前,我曾有過一次登頂?shù)慕?jīng)歷。雖是白日,塔外的光線似乎并不能完全侵入塔內(nèi),黑暗長年累月地盤踞于此,只在濃淡上會因時間或外部天氣的變化而稍有增減。在昏暗中,順著銹跡斑斑的鐵質(zhì)扶手,沿著混凝土澆筑的旋轉(zhuǎn)式樓梯,我摸索著前進,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空氣中飄蕩著細碎的塵埃和陳腐的氣味,它們施加予我的壓迫之感,讓我想起某一年參觀某座地下王陵時,在地宮里行走的經(jīng)歷。時間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它有時會因周圍環(huán)境壓迫或挑逗式的渲染而加速或延緩,孤身一人在塔內(nèi)摸索行走,我似乎受到了時間的戲耍,在某個標準的時段內(nèi),它暗暗放緩自己的腳步,不動聲色地收攏著暗色調(diào)的靜默氣氛,并于靜默中,以八面墻壁為后盾向我緩慢而持續(xù)地施壓,讓恐懼的層次更為豐富。
登臨塔頂,站在這座縣城的最高處憑欄遠眺,一座縣城的表里風光盡收眼底。山腳下便是護城河,河名“泇”,《說文解字》里言是江水大波之意,現(xiàn)今卻一片沉寂,似乎是一段不流動的死水,根本想象不到名字賦予它的波濤洶涌的氣象。這條于諸多古籍里顯名的水,它南北走向,從北部的山區(qū)一路劫掠所經(jīng)之處的溪澗,蜿蜒繞過我的父母之鄉(xiāng),繼而前行數(shù)十里,以自然的名義將整座縣城分割為東西兩部。自然之名的盡處,便是人為手段的初處,這些年的造城運動,給這一座縣城賦予了東西兩副面孔:西部是老城區(qū),似時間靜止,它大抵還維持著十多年前的布局和面貌,就如一位被人遺忘的老祖母,榨盡畢生的心血供養(yǎng)完兒孫之后,力竭之軀便被拋棄了,每天,承接落日便成了她聊以自慰的消遣;東部是新城區(qū),是騰飛之翼,是時代之光,是太陽升起的方向,機關(guān)單位向著那里遷移,教育資源向著那里匯聚,商業(yè)中心向著那里攀爬,醫(yī)療機構(gòu)向著那里匯聚,房地產(chǎn)也向著那里鋪展,它年輕,朝氣蓬勃,集萬千寵愛為一身,原本只是十多年前的荒蕪之地,如今早已經(jīng)高樓林立,其中在建的幾座,幾乎要與塔頂齊平了。
都說登高望遠才能一目了然,但當我登臨塔頂后,卻對這句話生發(fā)了質(zhì)疑。盡管因有山丘和高塔的托舉,讓我對表層的大部分事物一覽無余,但我依然無法將我想要望見的某些事物擒至眼前。我曾就讀過的學校被銀行大樓屏蔽著,我上班的地方被沿河生長的幾排樹木遮擋著,我搜索著老城區(qū),尋找著自己生活的地方,明知道就在某個方位,但它卻被一些高層小區(qū)、綜合商城和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建筑阻隔著,我看不到。那些建筑、那些街道、那些樹木、那些橋梁、那些土坡,它們相互配合,把縣城分割為一個個或平躺或佇立的“火柴盒”,遮擋著我的視線。每個“火柴盒”都自成一個相對完整且封閉的空間,縣城雖小,但“火柴盒”卻繁多,它們各自用自己內(nèi)部的風貌以及與其它同類相似卻不同的脾氣秉性,組合成這座復(fù)雜的縣城。居高臨下,我知道自己雖久居于這座城,但我的腳步卻尚未跋涉到它的深處。
順著樓梯,我從塔頂一步步旋轉(zhuǎn)著走下來。因為有了登塔的經(jīng)歷,下樓時熟稔了許多,光線似乎也明亮了不少,這才得以將目光灑向四周。四周的墻壁上,隱約可見密密麻麻刻寫著的捐款建塔人的名字,除此之外,還遍布著“大好風光”“到此一游”之類的無聊之詞和“此生不渝”“情深緣淺”之類的愛恨之語,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言辭以及他們標注下的不同時間段的日期,安靜地守在墻壁上,矗立于這座縣城的高處,等待著與更多的登塔者相遇。多是普通的名字,如你我的名字一般普通?!捌胀ā倍滞桥c“大眾”這個詞畫等號的,它的覆蓋面極為廣博——這些捐款人和涂鴉者的名字可以作證,我甚至找到了四五個與我生活中認識的人一致的名字,但我知道,按照建塔時間和涂鴉者標注的日期算,守在塔壁上的名字,幾乎不可能是我所認識的那幾個人。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誰,現(xiàn)在藏身何處,以什么謀生。尤其是那些具上姓名、寫下愛恨的涂鴉者,我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實現(xiàn)了自己寫下的希望,還是背棄了自己刻下的誓言。雖然知道無法找到他們,但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部分,肯定亦如我一般,就生活在這座縣城,生活在那些由各類事物組合而產(chǎn)生的某個褶皺里,十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一成不變地活著。我以己為鏡,映照他們,其實就是映照自己,作為生活于這座小縣城的平庸之輩、普通人物,我的經(jīng)歷和見聞,或許就是他們之中許多人的經(jīng)歷和見聞。
說起來,自結(jié)束求學生涯以及短暫的漂泊際遇之后,我在這座縣城已經(jīng)生活了十多年了。十多年里,我在縣城擇業(yè)、戀愛、結(jié)婚、生子,一些人不時闖入我的生活,并成為了我的親人。因為這諸多的牽絆之人、牽絆之事、牽絆之物,我放緩了自己的腳步,容忍且接受了自己和任何人的平庸,生活的油膩從日復(fù)一日的折腰中浮上來,對這座縣城的關(guān)系,也從寄存漸漸過渡到了更為牢固的安居。
與以往相比,我似乎是越來越了解這座縣城了,然而對這座縣城了解越多,我又反而覺得對它越不熟悉。我越來越希望以縣城理所當然的一分子的身份,去重新認識這座城,觀察這座城,甚至愛上這座城。然而我發(fā)現(xiàn),盡管抱定了這樣的心思,并在這種心思的驅(qū)使下進行了某些探試,卻始終不能完全走進它、解讀它、品評它——在縣城里去尋訪縣城,就如騎驢找驢、坐山尋山,總有一些細節(jié)會被另一些細節(jié)遮蔽,總有一些真相會被另一些真相掩埋;與此同時,一些事物和現(xiàn)象會被我們自身認知的過濾器自然而然地大事化小,一些情愫則會經(jīng)由我們自身認知的放大鏡而欲蓋彌彰。
盡管如此,我依然樂此不疲。咫尺之間的巨大陌生感勾引著我,在縣城,我放逐自己,周游全境,向著那些對我而言還相對陌生的區(qū)域探進,并且盲目堅信,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二
隔三差五,我就會往城中村里跑。
事實上,我們一家?guī)缀蹙妥≡诔侵写謇?。我購置的是一套二手房,所在小區(qū)已有二十多年的建齡,小區(qū)面迎主干道,其它三面卻被一座城中村所圍裹,如一塊方磚嵌于墻壁之上,只余下一面與外界相呼應(yīng)。小區(qū)的西南角原本是一堵圍墻,在我來此居住之前,就已有兩三米寬的墻壁被隔壁的村民推倒了。隔壁的許多村民居住的地方遠離出村的主干道,卻與我們小區(qū)僅一墻之隔,墻壁被推倒后,他們常常從此處穿行而入,由小區(qū)大門而出,融入到縣城的喧囂與繁華之中。他們把車輛停在小區(qū)內(nèi)的車位上,把被子晾在小區(qū)內(nèi)的纜繩上,天氣暖和的晴日,還時常將孩子帶到小區(qū)里玩耍。這些村民待人誠樸,若在小區(qū)里相逢,隔著老遠便會以微笑或點頭來致意,反而比居住在小區(qū)里的鄰居們更顯得親切,也或許正是因此,他們雖與我們共用一個小區(qū)的設(shè)施,但包括我在內(nèi)的諸多業(yè)主,均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當我試圖沿著他們外出的足跡反向走進他們的村落時,卻遭遇到了心理上的壓迫和挑戰(zhàn)。
如果把行政中心和商業(yè)中心視為整座縣城的神經(jīng)中樞,那么城中村就應(yīng)該是依附于神經(jīng)元上的軸突和樹突。作為這座城的末梢組織甚或不光彩的沉疴毒瘤,城中村在主干道和主建筑這些光彩物類的遮蔽、驅(qū)趕和切割下,自縮為一個小小的空間,一處相對獨立的群落。它們以矮山和淺谷的身形,以羊腸道或死胡同的名義,不時攔截或延展著局外之人以及時間的腳步。作為相對私密的空間,居住在這里的人習慣了無外人探訪和打擾的狀態(tài),而我卻恰恰充當了不速之客。
有時候,我會因貿(mào)然闖入一處相對獨立的地域而被人提防甚至敵視。作為陌生人,走進這里就已經(jīng)會引來本地人疑惑乃至警惕的目光了,而我卻往往假裝無視,甚至會得寸進尺地向他們問路。雖然那些警惕的目光施加于身會引起我輕微的不適之感,但我是能夠理解的。我熟悉那種目光,回老家的時候,一些不認識我的鄉(xiāng)親也會如此待我。我也了解這種目光的來源:早些年,流竄于我鄉(xiāng)的幾股盜賊漸漸猖獗了起來,他們趁著無人,就會用“銅知了”擒雞,用氰化物針劑射狗,得手之后,便迅速裝車逃竄。那些長相陌生的青年,裝作是走街串巷的生意人,騎著摩托車在村子里穿行,往往是白天踩好點,晚上才行動,屢試不爽的偷竊帶來的利潤,把他們的膽子漸漸喂肥了,以至于后來,白天也照樣動手行竊。再后來,連雞和狗也填不滿欲壑了,他們就開始偷羊。三十多歲,騎著電瓶車東瞅西看,且并未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無論是在我老家的鄉(xiāng)黨還是在城中村里的村民眼中,我大概天生就具備了梁上君子的特征吧。
兒子長到一歲多以后,我便常騎著電瓶車帶他去上早教課。早教課每周三節(jié),均安排在周末,上完課后,我便會帶著他閑逛。對兒子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而陌生幾乎便是新鮮的代名詞,往往只是隨意闖入一條陌生的巷子,他便會覺得,自己擅長魔術(shù)的老父親揭開的是一方新世界。有時候,魔術(shù)失靈,我們剛闖進巷子就遭遇了死胡同,父子倆便只好返回來,重新選擇其它的路徑。
這個我以精血鑄造出的小人兒,他是我的魂我的魄,亦是我的盟友和后盾,因為他的加入,我擺脫了孤軍奮戰(zhàn)的尷尬,也消解了別人對我貿(mào)然造訪的戒心。他們只會認為,一位年輕父親急于讓自己的兒子見見世面,甚至,他們還會對我們露出笑臉。有這個小人兒在身旁撐腰,我得以心安理得地搜索著城中村里的事物,有時候,借助小人兒好奇的目光,我甚至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司空見慣的事物不同尋常的意義??┛┐笮Α⒖焖俦寂?、仰頭眺望、低首凝視……我呼應(yīng)著他的每一種聲音、每一個動作,而這些舉動并非敷衍,皆是出自我的本心。
在我們居住的小區(qū)背后的那座城中村里,我們遇見了一座早已淪為飛鳥棲息之所的舊水塔。條石砌成的高大水塔矗立于一片空地之上,腰身處白漆刷出的特殊時代的標語雖已斑駁,卻依然醒目。太陽西墜,我與兒子站在水塔的陰影里,抬著頭目送一些鳥禽從塔窗里疾沖出來,飛向我們的目光捕捉不到的區(qū)域,亦用目光迎接另一些鳥禽從外面飛回來,距水塔不遠處開始減緩速度且曲線飛行,撲棱兩下翅膀,就將自己的軀體搭在了塔窗之上。某一刻,兒子因無法抑制的歡悅而放聲喊叫起來,于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短時間內(nèi),那些藏身于塔內(nèi)的鳥禽自狹小的塔窗一涌再涌,紛紛撲向天空,其勢若垂天之云,驚得我們目瞪口呆。我們想象不到,水塔里居然潛伏著這么多背負羽翼的生靈。
在另一座城中村里,我們則遇見了一座有意思的院落。這是一座被暫時或者永久遺棄的院子,一處收容諸多時光的廢墟。與偏遠的鄉(xiāng)下不同,從理論上講,作為縣城擴張的后備領(lǐng)地,藏身于繁華背后的城中村存在更多的拆遷轉(zhuǎn)機和危機,它們的軀體雖然雜亂,但寸土寸金,因此很少見到荒蕪的院子。當然,以上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淺薄的見解。身為幼兒,兒子自有一番專屬于他那個年齡段的見解。他還不懂得“荒廢”這個詞的含義,或者說,他并不覺得“荒廢”便等同于被人遺棄,等同于無人理會。他用喊聲和手勢表達著對長滿院子的雜草和野花們的喜愛,雜草和野花們則隨風搖擺,向著我們點頭示意。我們完全可以穿過那道形同虛設(shè)的小門走進院內(nèi),但是我們沒有。站在還不及兒子高的院墻外,我微曲著身子,將右手盡力向下探,兒子則努力地向上舉著左手,我們就這樣手挽著手,在某個不長也不短的時間節(jié)段內(nèi)沉默不語。那一刻,我想到了顧城的詩句——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在兩座城中村相接處一片樹林里,我們還遇見了一座樓閣小廟。廟身高不過三尺,廟門寬不過數(shù)寸,體雖小,質(zhì)卻不精,全身上下,皆是由水泥澆筑而成。深秋里,被秋風卸落的葉子鋪滿了地表,也堆滿了廟門。我用手扒開落葉,歪著腦袋向里面看,兒子也有樣學樣,從另一側(cè)歪著腦袋向里面看,把我擠到了一邊。我們看見,廟內(nèi)中堂位置,蹲坐著一尊塑像。塑像并不威嚴,也不悲憫,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瘦弱男人,孤零零地端坐在里面,空洞的眼眶平視前方,與我們對視,看不出掛著怎樣屬性的表情。既然端坐廟中,也應(yīng)該算是一方神靈吧,但我竟無法猜測出他究竟是哪路神靈。本縣泥塑有些名氣,從風格上看,我猜測這尊神靈便出自本地匠人之手。我曾買過一個本地匠人捏造的孫大圣,兒子很喜歡,時常抱在懷里,有一次摔了一跤,懷里的大圣也隨之摔碎了,他為此還大哭了一場。至于置身于這小小的廟宇之中的神靈,他似是被人遺忘了,要不然,不會看不到香火的痕跡,信徒們也不會容忍落葉塞滿廟門。初塑之時,他也應(yīng)當風光過一陣,而如今,他卻好似身陷囹圄,又似避難于此,顯得落魄至極。人們先是創(chuàng)造了神靈,接著又拋棄了神靈,就如孩童們對待自己的玩具一般。我在想,總有一天,兒子的那些于某個時間階段內(nèi)最喜愛的玩具,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慢慢蒙塵吧。我還在想,在兒子心中,我是否也只是一個稍微獨特一點的玩具呢?
在城中村,經(jīng)常會看到如我兒子大小的孩子在水泥或沙石地上玩耍,看護他們的祖輩則在一旁聊天或干些簡單的活計。這時候,兒子總是會叫嚷著下車,加入到同齡人的陣營之中。兒子模仿著其他孩子的做法,或撿起石子,或揚起沙土,或堆砌小山,不大一會兒,全身就沾滿了塵土。一開始,我曾制止過,卻終究拗不過他的哭鬧。他玩得那樣認真,那樣暢快,天都快要黑了,我也已催促了數(shù)次,可他還是不愿意離開。每次帶著臟兮兮的兒子回到家,妻子就會埋怨幾句,我順耳聽著,并不反駁。
那時候,兒子雖不足兩歲,卻對一些感興趣的事物念念不忘。每次外出,他總是嚷著要去看大樓。他口中所謂的“大樓”,其實只是特指那個被廢棄的煙筒,六七十米的身高矗立于一堆民居之間,格外醒目。我們試圖從不同的方位走近它,每一次都是在數(shù)十米外被死胡同攔了回來。最后,我們向附近的居民打聽,才尋訪到一條不足兩米寬的巷子,順著巷道前行數(shù)十米,空間豁然開朗,我們已然站在了煙筒腳下。一位正在整理菜畦的老人告訴我,這里曾是國營面粉廠,破產(chǎn)之后,地盤幾乎被各類新建項目盤剝殆盡,只余下這一個大煙筒。另一位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老人,曾是面粉廠的職工,他聽到我們聊起面粉廠,也摻和進來,敘說了面粉廠舊日的輝煌,他們那代人的青春,還在他久已衰老的口齒之間翻騰。我與兒子仰首望著煙筒,空間這么小,我們需盡力高仰著頭,方才能把它的整個軀體納入視線之中,這讓它顯得更為高大,而我們卻渺小如蟻。
多少次啊,兒子玩著玩著就打起了瞌睡;多少次啊,我們的電瓶車騎著騎著就沒有電了。我把兒子抱進固定于車上的簡易寶寶椅里,將耳朵湊在他的口鼻間,他細微的呼吸和鼾聲讓我心安。離家尚遠,沿途,我們還需要穿過很多街道,遇見很多曾引誘兒子駐足的事物。我就這樣推著車子,緩慢地向著家的方向挪移。那時就在想,許多年后,我們沿途所見的建筑以及依附于這些建筑存在的事物,必然會皆成廢墟和陳跡,甚至會徹底消失,但我依然會清晰地想起它們,想起這對年輕的父子聯(lián)盟的時光。
三
我自偏遠的鄉(xiāng)村長大,妻子則是自縣城的城中村里長大,雖然都是村莊,但因地理區(qū)位不同,所涉獵到的事物便存在著諸多的差異。譬如,妻子隨口說出的縣城之內(nèi)的某個地標,我并不知道它究竟處于哪個具體位置。何況,她口中脫口而出的,往往是一些早已消失的事物,這些事物消失之前,我從未與之發(fā)生過哪怕一星半點的牽連。
我岳母也是如此。她在這座縣城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離開過。她總是不習慣喊某個地方經(jīng)過重建或改造之后的新地名。她口中所說的老法院,早已成為另兩家單位的辦公場所;她口中所說的種子公司,早已是一片居民區(qū);她口中所說的北大棚,早已是一處商業(yè)街……就連親友們問我岳母,我們一家現(xiàn)在居住在哪里時,岳母也總是以我從未聽說過的“木材廠”應(yīng)答。
有一次,我路過一處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棚戶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架跨于小道之上的拱形門,鐵質(zhì)門柱上,銹跡翻卷出了無數(shù)短短的倒刺,正上方的門框上,書寫著“鐵锨廠”三個字。幾個字的漆色多已逃逸,雖然也生了一層厚厚的銹跡,但因油漆對時光稍微長久的抵觸,便使得它與其它地方的成色稍有不同,這才得以辨認出那三個字。周圍是鬧哄哄的小型農(nóng)貿(mào)市場,看不到一點兒廠房的遺跡。我從未聽說過縣城里曾有過這樣一家鐵锨廠,事后問岳母,岳母則確認了它的存在。她告訴我,二十多年前的確有這么一個國營的廠子,我妻子的遠房表叔和表嬸,都曾是那里的工人,他們在那里相識相戀,正在談婚論嫁的時候,廠子就突然垮了。
有時候也會想,再過些年,我現(xiàn)在司空見慣的地名會不會也將無影無蹤,而我是否也會發(fā)出諸如“又有一個地名消失了”的感慨?事實上,雖然時間上有早晚,但經(jīng)歷卻并無二致,隨著縣城的拆遷與建設(shè),我也已開始遭遇一些妻子和岳母所遭遇的事情了。譬如說,我曾親眼看見過一條街巷的消失。
現(xiàn)在新建成的福裕小區(qū),幾年前的名字是福安巷。有時候,騎車帶著兒子路過那里,我便會停下來,看一看那些陌生的樓宇,借助記憶在不同的地點上去尋索一些消失的事物。然而,畢竟早已舊跡全無,我無法做到確切地將眼前的地標與記憶中的地標一一對應(yīng)。這條巷子在不同的時代因不同的原因,曾數(shù)次易名。在徹底消失之前,它最后的一個名字叫作福安巷。它是縣城最為古老的巷子之一,但也并未古老到唐宋元明清。幾十年前,它隨著縣城的設(shè)立而建。縣城作為百里空間里一處聚集人與物的核心區(qū)域,吸附著各個鄉(xiāng)鎮(zhèn)以及鄉(xiāng)鎮(zhèn)所轄的眾多村莊的人物和資源,將他們招引或驅(qū)趕到自己懷中,讓他們充實著自己的腸胃。與大多數(shù)事物的發(fā)展史一樣,剛開始,此處才剛建了幾間房子,住了幾戶人家,后來來此建房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房子一字兒排開,便有了這條街。人走街,街承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人上了歲數(shù),子孫滿堂,便成了老人;街有了毀損,坑洼不平,也就成了老街。
福安巷橫亙在兩條主干道之間,像一截攀附于兩條大動脈的小腸,顯得可有可無。主干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人稍微走得慢一點兒,就容易被刮蹭到。巷子里卻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喜歡與誰攀比,也不著急與誰賽跑,就這樣自顧自地按著自己的步子走著,活著,根本就不在乎這個世界的匆忙。巷子不長,在街口遇見鄰居,兩輛自行車并排而行,邊騎邊聊,話還沒說幾句,就到了位于巷尾的家了。有時候聊得興起,就各自扶著自行車,接著聊沒有聊完的話題。巷子很窄,這家的杏子桃子,一不小心就長到了那家,那家也不惱,就任它們那么長著,等到桃杏成熟的時候,出墻的果實,樹主人一顆也不摘,全都留給鄰居家。家家都有小平房,平房與平房之間相隔一步之遙,天氣好的時候,就在上面晾曬衣物和糧食。天說變就變,這會兒還是晴空萬里,那會兒就已是陰雨密布了。風來雨至之時,那家正收拾晾曬的東西,看看這家人不在,平房上卻還晾曬著東西,就順手給收拾了,等這家人回來了,便給送過來。狹窄的巷道里,最不安分的是那些藤蔓植物,它們沿著矮墻攀爬,爬到墻頂之后,便蓄力一沖,一下就跳到了另一家的矮墻上,繼續(xù)攀爬。福安巷的地面坑坑洼洼,平時走路,避開那些坑洼之處就可以。最愁的是下雨天——那些或迅疾或綿延的雨,匯成串,匯成流,匯成鏡,水鋪在街面的臉上,儲在街面的眼中,貼著街面行走,它與老巷子一起構(gòu)建出無數(shù)眼大大小小的陷阱,而你卻永遠都摸不清水洼的深淺。老街坊們卻對此了如指掌,在福安巷,你與任意一位老街坊一起走上一遭,他隨意走動,你卻要起轉(zhuǎn)騰挪;他氣定神閑,你卻氣喘吁吁;他的鞋還是干的,你的褲子卻已經(jīng)泥跡斑斑了。孩子們卻不這樣想,他們期盼一場雨很久了,雨一下起來,他們就在水洼里奔跑,嬉戲,亂喊亂叫,雨聲、笑聲、腳步聲搭配在一起,永遠是福安巷最時尚、最年輕、最恒久的音符。
福安巷是個聊天的好地方,隔著一條巷子的兩家女人,各自在自家院子里干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便覺得干活的手也熟練、起勁兒了,活計一會兒就干完了。縱有院墻,卻不隔音,如果她們談?wù)摰脑掝}恰好夠味兒,便會有路過的行人被聊天的內(nèi)容吸引,也會停下來,加入群聊。聊著聊著,那行人便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等到聊天結(jié)束,這才一拍大腿,懊惱不已。巷子通透,天好的時候,誰家有點針頭線腦、剝豆撿雜之類的小活計兒,便到巷子的一角去做。那些閑來無事的嬸子大娘們看見了,便圍了一圈兒,邊幫著干活,邊聊些家長里短。嬸子大娘們“聊功”多不俗,話頭層出不窮,從不冷場。這么一聊,天就短了,月亮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悄沒聲地升了起來。
你在別的地方看到過的天真稚氣的涂鴉,福安巷里也有,那是住在巷子里各個院落的孩子們或精心構(gòu)思或隨意為之的“天才之作”。在福安巷,那些紅磚砌成的墻壁是天然的畫布,那一支支白黃紅藍不同顏色的粉筆是神奇的魔法棒。日復(fù)一日,這一群孩子在墻壁上畫著,畫著畫著就長大了;年復(fù)一年,另一群孩子在墻壁上畫著,他們的父母也曾在他們涂鴉的地方描繪過自己絢麗的童年。
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與福安巷有關(guān)的情和誼。大學畢業(yè),結(jié)束一段漂泊歲月后,我回到了這座縣城,臨時與另幾個年輕人租住在位于巷內(nèi)的某座小院里。房主婆婆,兒子比我們略大幾歲,碩士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我們鵲巢鳩占,就住在她兒子的房間里。或許是看見我們就能想起自己的兒子吧,她有時候做了飯菜,會喊我們一起吃,喊不動,就親自來拉扯你的胳膊,你若再拒絕,她便會不高興。有時候,我們脫下的舊衣服還來不及洗,她就順手給洗了,讓我們頗不好意思。那時候,在舉目無親的縣城,她是我們的一種依靠。巷子里的其他街坊同樣良善,住得稍微久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大家就都熟悉了,有一次我室友李公林急缺錢,只好紅著臉向以販菜為生的鄰居趙哥借,趙哥二話不說就掏出了六百塊錢。
住在福安巷的時候,總覺得時間是那么的慢,似乎一片葉子落下來,也需要慢慢地飄慢慢地飛慢慢地落。然而現(xiàn)實是,似乎你隨便養(yǎng)一只貓,貓還健碩,人卻已經(jīng)熬老了。或者,你抬起頭看到從巷口走來的某道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人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打了個盹兒,鄰居家那個少年就長大了。
后來,便聽說福安巷要被拆除了。消息傳來時,似乎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波動,大家以前該怎么活現(xiàn)在還怎么活。直到村干部挨家挨戶通知搬遷后,大家這才各自收拾東西,各奔東西。再后來,巷子就被拆了。之后,數(shù)載春秋,幾度輾轉(zhuǎn),我在遠離福安巷的某個方位安下了一個小家,上班下班,娶妻生子,按部就班地生活著。偶爾會路過福安巷,現(xiàn)在的那里高樓林立、眾聲喧嘩,全無舊時模樣。但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有一次,在菜市場,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轉(zhuǎn)過頭一看,是曾經(jīng)同住在福安巷里的黃學明。我們菜也不買了,就近找了家小館子,點上兩個菜,要了一瓶酒,從彼此一直聊遍了我們所知的任何一位老街坊,從太陽西墜一直喝到月上三竿。交談之中,我們頻頻說到的詞匯是早已消失的“福安巷”,而非如今的“福裕小區(qū)”。
一個名字,不過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如果實物一旦消失,那么描摹這種實物的名字又能持續(xù)存在多久呢?我想試著從福安巷那里尋找答案。
四
我看見了一縷煙。
讀完幾頁書,寫完一些字,我總是習慣性地站在書房的窗臺前往外看。所居之地是處老舊小區(qū)的三樓,樓層不高,視野便不闊,許多風景被諸多的建筑物遮蔽著,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豐富這些想象的是一些聲音——人的交談聲、犬的狺吠聲、垃圾車一成不變的單調(diào)提示聲,這諸多單一或復(fù)合的聲音,繞過一切遮蔽物,最后又穿過細密的紗窗,撲進了我的耳蝸。有時候,我信賴并感激這些聲音,它們能將我依然還臣服于文字腳下的心境迅速地拉回到生活中;有時候,我厭惡且痛恨這些聲音,它們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我依然還是那個藏身于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的平庸的我,并未因書頁羽翼般的加持而做到自由滑翔。
但是那一日,當《哈扎爾辭典》用最后一頁的最后一個字將我驅(qū)離之時,當我揣著略帶悲傷的心境站在窗臺前往外看時,一縷煙歪歪扭扭地出現(xiàn)在了面前。那是春末的某個午后,彼時,妻兒正在臥室里酣睡,書房里一杯喝了一半的涼咖啡與一顆啃得只剩下果核的蘋果,各自散發(fā)又相互媾和的氣味彌漫著,說不上好聞,也說不上難聞,但是很符合那時的心境。窗外幾乎無風,亦無平素里的任何一種雜音。就是在那時,我看見了那縷煙從對面樓層的背后升了起來。縣城的西部郊區(qū)是工業(yè)區(qū),時??梢娨恍┌椎脩K烈、刺目的煙柱從巨大的煙筒里直沖天際,或許是因為腳下巨大的機械推力,它們在沖出煙筒之后的很長一段距離內(nèi),都保持著垂直的姿態(tài)。這些工業(yè)白,就像是《星球大戰(zhàn)》里的光劍,似欲將比它們的成色稍遜一籌的云朵刺穿。但是對面樓層背后的那縷煙卻不是這樣。那縷煙是淡灰色的,雖然幾近無風,可近乎S型的軀體仍勉強軟塌塌地掛在半空中,幾縷顏色更淺、身段更細的煙正在自它的軀體上逃逸,似一個窩囊無能的君主,完全無法約束臣子們的反叛。新趕來的煙還在有氣無力地向上拱,早先的煙卻已開始慢慢擴散,慢慢被更為廣闊的虛空稀釋。盯著它良久,終于確信,我確實看到了炊煙。盡管身揣著多年農(nóng)村生活的履歷,勉強掌握著用土鍋燒火做飯的本領(lǐng),但當我確認那是炊煙后,心中還是怔了一下。
炊煙,一種約定俗成的舊意象,它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唐詩宋詞里,出現(xiàn)在桑種農(nóng)耕里,再不濟,也應(yīng)該出現(xiàn)于類似我老家的那種地方,而不是縣城。雖說縣城也不過是個略微時髦一點兒的大村落,但它畢竟冒領(lǐng)著城市的名銜,取火設(shè)施相對齊備,而且它還以環(huán)保之名設(shè)置著可以掐死任何一縷炊煙的專責機構(gòu),因此,我才在初見那縷炊煙時,遲遲不敢確認它的身份。事實上,即便是我那個身處偏遠之地的農(nóng)村老家,如今也都選擇了更為便捷的煤氣,很少有人再去儲備和燃用柴禾燒火做飯了。炊煙姓柴,替代掉柴禾的煤氣,燒不出那縷看似輕飄飄的煙。
自那日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想起來,我便會站在書房里向外眺望,期間兩次看到了從樓層背后升起的炊煙。很多次都萌生了想去對面樓層的背后看看的想法,看看究竟是誰將那縷炊煙搬到了縣城,但最后都因為各種瑣碎的事情耽擱了。大概是半年之后吧,反而是一次無目的的閑逛,促成了我與那片區(qū)域、那縷炊煙的相逢。那日,我?guī)е鴥鹤尤ヒ晃桓咧型瑢W家玩兒,回程時,為了抄近路,我選擇了小區(qū)北面的一條巷子。這條巷子狹而長,如一道曲折的羊腸,盤踞于兩座粘連于一處的城中村腹內(nèi)。一路拐彎抹角,在還有二三百米就要沖出巷子時,我們遇見了一縷煙。算算方位,恰好就是我在書房里看到的那縷。
煙是從距離巷子不遠的一處院子里升起來的,我們循煙而往,院門大開,里面居然坐著兩張熟面孔,他們正在烙煎餅。煎餅,是我們這兒的一種主食,用小麥、高粱、小米、玉米等食糧的粉末和成面糊,用一種圓形平面、中心稍凸、名為鏊子的鐵質(zhì)炊具烙制而成,在我們這兒的鄉(xiāng)下,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幾乎每位農(nóng)婦都是烙煎餅的能手。煎餅大如鍋蓋,皮似薄紙,方便折疊,口感筋道,幾乎任何菜品都可以卷進里面。這對五十多歲的夫妻以此為業(yè),常推著腳蹬三輪,在我們小區(qū)的門口賣煎餅。有時候是男人出來賣,有時候是女人出來賣,也不吆喝,只在三輪車上立了一塊長條形木板,上面寫著“煎餅”二字,賣完了就收攤離開,藏進縣城的某個褶皺里,如一滴水消失于湖泊之中。他們的煎餅糧食味兒濃,韌勁兒也足,我與妻子都是買他們的,這樣一來二去,他們或許不認識我們,但我們卻認識了他們。女人正坐在鏊子前提揭一張剛剛烙好的煎餅,男人則在幫忙添柴燒火——我終于找到了那縷炊煙的出處。
據(jù)我所知,這里是一處即將遭遇拆遷的城中村,村子里原來的居民大多在新城區(qū)買了樓房,這里的房子就坐等著官方的拆遷。一些來到縣城討生活的鄉(xiāng)下人,多選擇臨時租住在這里,一來是因為便宜,房主們也想在房子拆毀之前掙點錢,租價便會比其它的地方低許多;一來是因為有院落,空間大,可以儲存和制作流程簡單的商品,這給那些做小本買賣的租戶提供了諸多方便。我猜想,這對夫妻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們懷揣著烙煎餅的手藝,從鄉(xiāng)下來到了縣城,蝸居于這座縣城的褶皺處,在租住的小院里烙好煎餅后,再拉到街上叫賣,簡簡單單且清清白白地過著日子。
有時候我覺得,一定有一位經(jīng)天緯地的幕后人物,正在借助諸多普通人有意或無意的力量,悄悄把我的故鄉(xiāng)搬進縣城。他不急不躁地實施著自己的謀劃,從不因搬運的緩慢以及所搬運來的事物的微小而灰心喪氣,那一磚一瓦里,那一石一木里,那一餐一飲里,皆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收納。事實上,故鄉(xiāng)舊時的諸多傳統(tǒng)皆已不復(fù)存在或即將不復(fù)存在,以我們村為例,已經(jīng)很少有人再去勞神費力地去烙制煎餅了,村里人更喜歡到鋪子里買機器煎餅吃,這樣更方便。而在縣城,幾乎每一條街道上,我都會發(fā)現(xiàn)幾個推著三輪車賣手工煎餅的攤位。手工煎餅、手捏泥人、藍印花布……在縣城,我反而尋到了諸多如今的我鄉(xiāng)早已式微甚至消弭的事物,找到了一個個小巧的復(fù)制版的故鄉(xiāng)。
春天里,騎車帶著兒子沿著濱臨護城河的小道一路向下,垂釣者、仰泳者、撐舟者,老碾臺、舊石碑、仿古長廊,堆煙楊柳、爭艷野花、出水翔魚……每看到一種令他感到新奇的事物,他就會用手指點,大喊大叫。每當這時,我們就會停車駐足,等看夠了才上車離開。在我們騎到縣城邊緣即將回程的時候,兒子用手指向一處,喊叫著讓我停下。那是一處小院。與我在縣城里見到的其它院子不同,它的圍墻矮矮的,似是不為遮蔽或掩蓋什么,純粹是為了裝飾而存在的,這使得父子倆不用居高臨下,也不用登門入戶,院里的風光便可一覽無余。院子里種了一畦韭菜、一畦卷心菜,其它地方被各色花卉占據(jù)著,挨挨擠擠,卻不雜亂。兒子向著院子興奮地喊著爺爺,但內(nèi)屋的門鎖著,無人應(yīng)答。我父親在臨近村子的地里辟出了一小塊菜園,種了幾樣菜,也種了一些廉價的花,他繞著菜地用石頭圍起了矮墻,壘砌了一間房子用以放置鋤頭、鐮刀之類的工具。不久之前,兒子曾跟著自己的父親和爺爺在那里玩耍,他揪了一朵花,拔了幾株苗,還在捉蝴蝶的時候摔了兩跤,弄得全身都是泥土。此時,這個小家伙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爺爺打理的那塊菜地。或者說,他或許是誤把這里當成了爺爺?shù)牟说?,他相信自己的爺爺就住在院落里的小屋?nèi)。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的意義。
之前已經(jīng)說過的,我住在一處老舊小區(qū)里。究其原因,沒錢購置新房是其一,喜歡這里的生活氣息也是其一。有段時間,經(jīng)常在早上五六點鐘聽見雞的打鳴聲,剛開始以為自己是誤聽,反復(fù)出現(xiàn)之后,便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我居三樓,雞鳴卻來自高處,于是沿階攀上從未光顧過的四樓和五樓,爬上樓頂,終于在閣樓的背陰處,發(fā)現(xiàn)了三只攔在籠子里的雞。它們見有人逼近,死命地撲棱著翅膀想要從高處逃離,卻被鐵絲生硬地攔了回去。其他居民也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這幾只雞,有兩戶甚至還與養(yǎng)雞者交涉,交涉的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反正自那之后,我再未在小區(qū)內(nèi)聽過雞鳴聲。養(yǎng)雞者姓陳,我稱呼她陳阿姨,她和自己的老伴住在樓下車庫里。老兩口本住在鄉(xiāng)下,為了方便照顧懷孕的兒媳婦,便在兒子的要求下來到了縣城。孫女出生后,兒子兒媳依然要她照看,恰好又有人給老伴介紹了到附近的另一處小區(qū)干門衛(wèi)的工作,老兩口索性就將車庫簡單打掃了一番,長久地住了下來。那兩年,我經(jīng)常見到陳姨坐在半開的車庫門口擇洗青菜,孫女則趴在一旁的椅子上畫畫。
陳姨愛占小便宜,小區(qū)沿街是一家小型的私立醫(yī)院,醫(yī)院的水龍頭設(shè)在小區(qū)內(nèi),好幾次,我看見陳姨推著三輪車去那里接水,用來洗菜、洗衣、做飯。她還總是將腳蹬三輪停在車庫前公用的機動車車位上,小區(qū)保安說了幾次,但似乎也沒有什么效用。再加上她在樓頂養(yǎng)雞這件事,居民們對她頗有微詞,甚至有兩個居民曾與她吵了幾架,但均不是陳姨的對手。陳姨一手掐著腰,一手向著對罵人指點的動作,常讓人膽怯。罵過之后,轉(zhuǎn)過天來再遇見,陳姨卻又開始主動與人家搭腔說話,看不出彼此之間有什么嫌隙,這便讓對方不好意思了,也就抱著不與她一般計較的心思,將矛盾擱置了下來。即便如此,但也不得不說,陳姨是個熱心人,有孩子燙傷了,她會主動拿出自己藏了多年的獾油給涂抹;偶爾回一趟老家,拿回來的青菜,她也會慷慨地贈予這些鄰居;有一戶鄰居是位單親父親,早出晚歸地工作,對上小學的兒子的照料便顧不上,陳姨則經(jīng)常喊那孩子到她所住的車庫里吃晚飯?;蛟S是這些小事的混合發(fā)酵作用,大家對陳姨的態(tài)度漸漸有了改觀,去她門前閑坐閑聊的人多了,多是與陳姨年齡相仿的大媽們,她們坐在一起擇菜、縫衣,聊著家常,偶爾互贈一些常見或不常見的吃食。至于與她吵架的人,則明顯少了。
即便是再為普通的人,說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過著清湯寡水的日子,但其實哪能始終一成不變呢。陳姨生活的變數(shù)發(fā)生在數(shù)月之前——數(shù)月前,因為孫女被送到了市里的一所小學讀一年級,她兒子便把這里的房子賣了,搬到了市里居住,從此,我也就再沒見過陳姨與她老伴。曾聽小區(qū)里的幾個鄰居聊起這對老夫妻,一個說,他們老了,也快干不動了,應(yīng)該是跟著兒孫去大城市里享福去了;另一個則說,孫女大了,不用再照看了,應(yīng)該是重新回到鄉(xiāng)下侍候莊稼去了。雖只是一些沒有真憑實據(jù)的推測,但普通人的生活路徑,便也大致不會跳出這猜測的范圍吧。是去了市里也好,是回了鄉(xiāng)下也罷,都不妨礙我們這些鄰居想起她或聊起她。只是,與別人稍有不同——我想起她是因為想起了諸多生活于鄉(xiāng)下的親人,她們與她有著類似的毛病和癖好,也有著相同的樸實與高尚。在縣城,她一直以農(nóng)村的方式生活著,這貌似簡單的異行,對我而言極為親切與可貴。
我其實是想說,初來之時,陳姨就已把故鄉(xiāng)搬進了縣城,如今,無論是去了市里還是回了鄉(xiāng)下,陳姨都幫我把故鄉(xiāng)留在了縣城。雖然只是零星的不成體系的故鄉(xiāng),但那也依然是故鄉(xiāng)。
五
出小區(qū)大門右轉(zhuǎn),兩三百米后左拐,前行數(shù)十步,便是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
這處市場并非官方認定的貿(mào)易場所,而是自發(fā)形成,依附于周邊的村落和老舊小區(qū)存在,不受任何政策上的保護。不但不受保護,還偶爾會被組隊前來的城市管理者們驅(qū)趕。管理者一來,商販們就跑。城中村的小道錯綜復(fù)雜,急匆匆裝上貨品后,騎著三輪車的商販們隨意一拐,就消失在了城中村,等到風頭避過去,便從不同方位陸續(xù)趕過來,重新擺起了攤位。無論是管理者還是商販,都是在為稻粱謀,看似矛盾對立的雙方,其實也保持著一種從未說破的理解關(guān)系,一方并不認真去追,另一方也未真的去逃,你來我走,你走我來,大家都盡了各自的義務(wù),干了該干的事情,這也就足夠了。
在此擺攤的商販,有些是專門靠此謀生,有些則是業(yè)余的買賣。靠此謀生的,大多開著小貨車或機動三輪車;干業(yè)余生意的,則多騎著腳蹬三輪或電動三輪。講究一些的攤主,會在地上鋪上一層對折的帆布,將貨品分類擺放于帆布之上;大多數(shù)的攤主則是用蛇皮袋鋪地。市場不大,貨品卻繁雜多樣,其中的大部分貨物是從城南的小商品批發(fā)城批來的。我也曾在城南批發(fā)過商品,我與妻子訂婚和結(jié)婚、兒子降生與滿月,所需的煙酒糖茶,皆來自那里,實話實說,與去超市里買比,的確省下了一筆錢,因此便明白,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這些貨物只是從城南轉(zhuǎn)運到了城北,就提高了不少身價。另有一些商販卻是自產(chǎn)自銷,他們多是城郊村落的老年人,閑不住,就在自家的地里種了些菜,雖然沒有批發(fā)來的菜顯得油亮,但是因價格略低,也頗受買者的青睞。這些老人有時還會在攤位上擺一堆薺菜、苦菜、蒲公英之類的野菜,據(jù)他們說,這些皆是從菜地里自行長出來的,因為知道城里人愛吃,就挖出來試著賣一賣。
此處開市早,清晨五點鐘,就已經(jīng)有人開始擺攤了。對我的生活而言,結(jié)婚是道分水嶺——結(jié)婚之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常常一覺睡到大天亮,啥都懶得干;結(jié)婚之后,買菜就成了我的必修課,每天早上都會到那處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逛逛,看看有無合適的食材,有就多買一點兒,沒有就少買一點兒,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也就成為了一種習慣。如此一來,竟然與其中幾位商販混了個臉熟,他們就開始喊我小劉,我則依據(jù)猜測出的不同人的年齡,喊他們大爺大媽大哥大姐。
陳大哥的攤位專售海貨。都是些風干的海魚和海蝦,魚蝦身上積著一層細碎的白鹽。攤子上常擺著一種頜寬體肥的魚,大概有二十斤上下,被陳大哥視為鎮(zhèn)攤之寶,若有人看中了,便讓陳大哥切下一骨碌兒,三斤兩斤地提走。還有一種寸把長的小魚,雜亂地堆放在紙箱子里,我祖父常去鄰村的集市上買一些,在爐子上烤一烤,用來下酒。陳大哥卻是生吃,到了飯點兒,他便向著路對過的燒餅店喊上一聲,讓送來兩個燒餅,就著蝦皮和小魚干,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靳奶奶的攤位專售爆米花。靳奶奶負責買,她兒子大軍負責炸,母子倆以此為生。大軍患有唐氏綜合癥,長相與常人不同,智力上也有些缺陷,但他炸爆米花的技術(shù)卻很純熟。他把洗凈后晾干的玉米粒倒進架在爐子上的爆米鍋里,邊烤邊快速且均勻地轉(zhuǎn)動,幾分鐘后把爆米機從爐上移下來,用扳手扳開某處關(guān)節(jié),“嘭”的一聲,白浪翻滾,炸好的米花便悉數(shù)躍進了早已準備好的帆布袋里。我兒子喜歡看大軍炸米花,看完之后,總是央求我買上一包。
孫大爺?shù)臄偽簧喜粌H賣菜,還賣雜貨。三人之中,數(shù)他的攤位最長,攤位的三分之一擺放著他自家種出的蔬菜,剩余三分之二,則擺放了諸如老鼠貼、老花鏡、收音機、鑰匙扣之類的物件兒。自我第一次光顧孫大爺?shù)臄偽凰闫?,差不多已?jīng)五六年了,五六年里,貨物還是那些貨物,似乎就沒怎么更新過,自然也很少有人掏錢購買。雖然那些貨物上落滿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似乎是被時間忽視了,但孫大爺依然會將它們擺出來,一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曾在他的攤位上淘到過一本本二十多年前編著的舊書,書上收錄了一篇我啟蒙老師的短文,于是便買了下來。
我甚至還在這處市場擺過一次攤。前年秋天回老家,父親往我后備箱里塞了兩大袋地瓜,吃不了,又沒有地方儲存,便冒出了拉到市場售賣的心思。去得晚了,根本就找不到地方擺攤,正躊躇間,陳大哥喊了我一聲,勻了一點兒空地給我。沒想到,定好價格后,你三斤我五斤的,不過一會兒,竟全賣了出去。剩下的幾斤,便送給了陳大哥。
買者與賣者的關(guān)系從生到熟,往往先是基于貨品的優(yōu)劣,之后才是人品的高低。我從來都是買這些熟人的東西,反復(fù)的實踐告訴我,這是一種既省時又省心的選擇。但是后來,有幾次,我東西都挑好了,卻終究沒有買成,即便他們熱心地告訴我下次再給錢,我也沒有接過來。一旦形成長久的買賣關(guān)系,不買他們的,總是覺得不好意思,因此,我只好遠遠地避開他們,在他們視線的盲區(qū),買了其他商販的商品,之后又繞了一段遠路回到了家。之所以沒買熟人們的貨品,不是質(zhì)量原因,也不是價格原因,而是我實在沒法支付貨款——我只帶了手機,而他們卻沒有收款二維碼——電子支付迅速霸占了我們的生活,如今是一部手機走天下,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需用實物性的錢幣支付了。甚至,我們的手頭早已沒有一張實物性的錢幣了。
社會的發(fā)展便是如此,一旦成為趨勢,作為普通人,只能被夾裹于其中,順著澎湃之水泥沙俱下。明明談好的生意,卻因為無法使用電子支付而告吹,陳大哥有些無奈。為了生意,他只好換了一部智能手機,開始使用掃描二維碼的功能收錢。一兩個月后,他興奮地告訴我,還是使用二維碼收款方便,說自己當初咋就沒想通呢。
陳大哥與時俱進,我卻又開始反其道而為之了——我從銀行里取出來一些錢幣,專門用來上街買菜。因為我發(fā)現(xiàn),孫大爺、王大爺、常奶奶這些已逾古稀的老人,他們雖然也陸續(xù)在攤位上張貼了收款二維碼,但他們揣在兜里、掛在腰間的,卻依然是老年人專用手機。也就是說,那些掃碼支付的虛擬錢幣,可能并未進入他們自己的賬戶。據(jù)我所知,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最后是得不到這些辛苦錢的。每當別人拿起手機要掃碼支付時,那位經(jīng)常在市場最東側(cè)賣菜的金奶奶總是會問上一句:“有零錢嗎?”如果是回答有,金奶奶便會請對方用紙幣支付,如果是回答沒有,她也不再多說什么,買菜的人掃碼付款之后,金奶奶伸頭看看他們的手機屏幕,便會將菜遞過去。后來聽市場里的其他商販說,金奶奶守寡多年,一個人拉扯著遺腹子長大,但這個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卻極不省事,吃喝玩樂嫖五毒俱占,整日張手向金奶奶要錢,可著勁兒揮霍著老人家好不容易攢下的積蓄,若是不給,便會毒打親娘。還聽說,金奶奶攤子上張貼的二維碼,便是她兒子的——賣菜的收益全都進了那不肖之子的腰包,等金奶奶向他討要一些用來販賣蔬菜時,他總是極不情愿地拿出其中的一小半來應(yīng)付。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金奶奶才希望賣菜人交到她手里的,是實實在在的、能看得見摸得著的紙幣。
便捷的支付方式,固然是時代進步的表現(xiàn),但“進步”這個詞并不具備全民性,它以自行的推廣標準,禮貌地拒絕了小部分人的參與。這些被限制入場的人,往往滯留于舊的生活方式里,是新時代的脫節(jié)者。
六
有人從背后喊住了我。
縣城很小,熟人很多,被人喊住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與以往被人喊住不同,這次背后響起的竟是我的乳名。
乳名,用奶香擦拭出的符號,是親人與故鄉(xiāng)辨識我的依據(jù)之一。然而那些知曉并使用乳名招呼我的親人,不是長年身居故土,便是去了大城市里打工,我從未聽說過他們之中有誰生活于這座縣城。因此,便想當然地認為,那聲音應(yīng)該是在喊別人,盡管如此,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回頭一眼,我就已確定,他的確喊的就是我。
喊我的人叫顧有亮,我祖母娘家的孫輩后生,我的遠房表哥。說他是后生,乃是以我祖母為參照物算的,其實他已知天命,比我大了將近二十歲。此刻,見我轉(zhuǎn)過了頭,五十多歲的他,站在馬路牙子上,正在對我微笑。他繼續(xù)喊著我的乳名說:“真的是你呀,多少年不見了!”
他說的多少年不見其實是整整六年。六年前,因妻子與人通奸,他一氣之下將奸夫攮成了重傷,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他有期徒刑八年。前段時間回老家,聽祖母說起她的這位侄孫。祖母說:“有亮出來了?!弊婺竾@息:“出來是出來了,可是家卻沒了?!闭\如祖母所言,家的確已經(jīng)四分五散——他妻子自知理虧,從此帶著兒子銷聲匿跡;他父親心腸郁結(jié),在他入獄后的第三年生了場大病,追隨他早逝的母親而去;原先擠著一家人的老宅院早已叢生雜草,不見人煙。他雖因減刑早出,卻已是孤家寡人。
他看著我笑,我便也看著他笑。雖然臉上涂抹著笑意,心里卻浮動著疑惑——我不知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他們村與我們村是鄰村,雖說是鄰村,但其實分屬兩縣,按照慣例,討生計的人各奔自己的縣城,但他顯然超出了這種慣例。
我們見面的地點,是一處自發(fā)形成的人力資源市場,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十七年前我初到縣城讀高中時,它就處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十七年后的今天,它依然處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從字面上理解,看似毫無變化,其實內(nèi)質(zhì)已經(jīng)滄海桑田,彼時的參照物早已不再是今日的參照物——隨著縣城的迅疾擴張,這處人力市場數(shù)度被向外驅(qū)趕,越遷越遠,直至如今這處所在,而曾經(jīng)的幾個據(jù)點,早已成為了中心城區(qū)。據(jù)說,新一輪的城市規(guī)劃即將開始,到那時,或許這處人力市場還將繼續(xù)向外遷移。
我之前在一所偏遠的農(nóng)村小學教書,學校距縣城四五十里,我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十分準時到達某處路口,等著搭乘同事的私家車。這處人力市場,是我們的必經(jīng)之地。說是市場,卻只是一處十字街口,才六點多,街口西側(cè)的道路兩旁早已擠滿了烏壓壓的人群,他們約定俗成在這里等活,而一些需要臨時用工的公司、工廠乃至個人,也會約定俗成地到這里物色工人。這些人工種復(fù)雜,木工、瓦工、包裝工、水電工,應(yīng)有盡有,即便沒有專長的技藝,也可以憑借著一股子力氣扛舉重物。一旦見到有車輛緩慢停下,搖下車窗,這些人便一窩蜂似的圍上來,詢問要什么工,干什么活,等談妥了價格,便坐進雇主的車子離開,或者根據(jù)雇主的需求約定好時間和地點,到時候再自行趕過去。他們一般是從早上五點多鐘開始陸續(xù)聚合,到了十點多鐘,如果還未被雇主選中,就會陸續(xù)散去。他們就像是一只只麻雀,饑一頓飽一頓的,所得往往只夠勉強養(yǎng)家糊口。馬路牙子地面小,人群總是會向著本就不怎么寬裕的路面擴張,這便嚴重影響了來往車輛的通行。每次車子緩行到此處,那些人就會圍過來,同事便會踩剎車、按喇叭,有時候還會忍不住罵上幾句。他或許是忘了,就在不久前,他裝修新房,也是在這里尋找到的裝修工人。據(jù)他說,兩個裝修工很是賣力,比找裝修公司干得快不說,價格上還便宜了將近一半。他還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我說,裝修公司大多就是個空殼子,簽下活后,也到這里臨時雇傭工人,倒手之間,價格自然就上來了,等我裝修的時候,如他那般直接到這里找?guī)讉€工人就行了。
詢問之下,所料不錯,有亮表哥果然是在這里等工。我們鄉(xiāng)的俗語說:一表二不親,再表是龜孫?!褒攲O”二字太難聽,具有惡毒的侮辱性,我在轉(zhuǎn)述這句話的時候,常常將這兩個字改成“路人”。誠如斯語,祖輩原本的五指之親,到了我們這一輩,便顯得淡薄了很多,聊起天來各有顧忌,只是剛起了個開頭,就想著要如何結(jié)語了。簡單的交流中,我們心照不宣地繞過了諸如牢獄之災(zāi)、喪親之痛之類的敏感而沉重的話題,我只是聊了聊自己的現(xiàn)狀,他也只是談了談自己這段時間的打工經(jīng)歷。他告訴我,自己重又慢慢拾起了當年做木匠和泥水匠的手藝,干起了裝修的活計,偶爾也會去建筑工地上當個小工,給人家打打下手,自己孤家寡人的,掙的錢,夠花。他還夸口說,等我裝修房子的時候,他包了。末了,我們各自存下了對方的電話號碼,便揮手告別了。
之后不久,我二爺爺便過世了。我回家奔喪,忙完之后,向祖母說起了這件事,祖母未作評論,只說了一句:你照應(yīng)著點兒。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住在用父母的積蓄和自己的盈余購置的二手房里。房子不大,但也有三室一廳,一個人住,未免顯得太過浪費,想起祖母的叮囑,我便給有亮表哥打了個電話,說起了我現(xiàn)在的居住條件,請他來與我一塊兒住,他卻拒絕了。他說自己與工友一起在縣城西郊的某處租了個院子,離人力市場很近很方便,房子敞亮、寬闊,住起來很舒服,讓我不必擔憂。倒是并未擔憂什么,只是有些疑惑——他說的那個地方我熟悉,皆是挨挨擠擠的棚戶區(qū),哪能稱得上敞亮和寬闊呢。于是便明白了這是他的托辭,大概是不愿麻煩我。后來又打電話請他來家里吃飯,他推托了幾次,最終也沒有來。但是十天半個月的,他總會給我發(fā)一條短信——“工作忙不忙?”“該買一套新房子了吧?”“快結(jié)婚了吧?”……內(nèi)容皆是詢問我的近況。
一年多之后,終于明白以自己的工資收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是沒有能力換一套新房了,于是就與未婚妻商量將那套二手房重新裝修,當作結(jié)婚的新房。這事確定下來之后,我給有亮表哥打電話,請他來給裝修,他卻告訴我,已經(jīng)不干裝修了,現(xiàn)在在蔬菜批發(fā)市場里干裝卸。他讓我別著急,給了我他之前工友的電話號碼,并說他先壓壓價,等第二天再讓我撥打他工友的電話。第二天聯(lián)系他的工友,價格上,果然要比自己一頭扎進人力市場里雇傭的工人低一些。
兩個工人知道我是顧有亮的表弟,裝修期間,不時與我閑聊,張口閉口就是你表嫂如何如何。我大為驚奇,以為是他那銷聲匿跡多年的妻子回來了,詢問之下方知,他們口中的我表嫂另有其人。據(jù)說有一位開著小汽車來人力市場招工的中年婦女,有一批菜要往南方發(fā),急需幾個裝車的工人,選過來選過去,有亮表哥和其他幾個人被選中了。有亮表哥干活實在,舍得出力,便得到了中年婦女的青睞,就問他愿不愿意在那里打長工,他自然說愿意,于是就留在了蔬菜批發(fā)市場。時間長了,中年婦女覺得有亮表哥是個踏實人,便親自當了回紅娘,將自己寡居的姐姐介紹給了他。中年婦女的姐姐無兒無女,有亮表哥則是無親無掛,到了這個年齡,便真的就是搭伙過日子了,而過日子,圖的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于是,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房子裝修好之后,我便在老家訂了婚。有亮表哥也去了,他滿面春風,旁邊立著一位中年女人,說起話來很是和善。據(jù)我母親說,前些日子有亮表哥帶著那女人回來,順便收拾了一下老宅子,看樣子以后會經(jīng)?;貋碜?。他還去看了我祖母,對我祖母說,現(xiàn)在不用自己干活了,指揮著別人干就行。
當然,回來的不只是有亮表哥,還有他那個銷聲匿跡的妻子。妻子也要組建新的家庭了,這次回來,只是為了補辦一個離婚手續(xù)。雖然是他們倆的兒子開車帶著她回來的,但有亮表哥卻未能見到自己的兒子。聽村里人說,他兒子只是將車子停在了村頭,并未下車。他或許早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既然習慣了,便也就接受了,不想再去改變什么。
這樣也好。過去的皆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切都將重新開始。至于父子之間的隔閡還會不會持續(xù)下去,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