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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科舉前后翰林文人群體的自救活動與知識轉型

2024-06-07 05:42:27楊芹

摘 要:清末十年,長久以來地位尊崇的翰林文人群體,受到新政持續(xù)沖擊,面臨“政”“學”雙重危機。如何調適因應,找到新定位,實現轉型,成為一大難題。為此,編纂新書、辦講習館,皆是翰林文人群體持續(xù)不斷的嘗試和努力,可以視為他們的“自救活動”。這些自救活動既往所知有限,現可通過深度解讀翰林文人群體的文集、日記而揭示出來。這既反映了新政時期安置舊人的復雜較量,也展示了政治和文化格局劇變時代,舊精英群體尋找新定位和知識轉型的艱難歷程。

關鍵詞:翰林文人群體;清末新政;孫家鼐;惲毓鼎;徐兆瑋

作者簡介:楊芹(1990-),女,甘肅臨洮人,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博士后,主要從事近代文化與制度轉型研究。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助項目(10822509)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4)03-0113-07

收稿日期:2023-11-17

翰林作為官稱可溯源到唐,玄宗時創(chuàng)翰林院,安置文詞經學以至卜醫(yī)技術之士,稱翰林待詔;開元十年前后,以翰林待詔中文學之士為翰林供奉;開元二十六年,又選部分待詔充任翰林學士,簡稱翰林,專門執(zhí)掌起草制詔書敕,雖無品級,尤顯清貴馬自力:《唐代的翰林待詔、翰林供奉和翰林學士》,《求索》,2002年第5期。。延至有清一代,仍以點翰林為尤榮。這一群體,體現了“文學之選”的特色,文化學術素養(yǎng)較高,且長期以來,高官多出其中,因此地位極其顯要,是一個特殊的政治與文學集團。張之洞《勸學篇》曾有名言:“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睆堉矗骸秳駥W篇》,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2頁。翰林文人群體恰好是政學表里相依的化身。

但是,在清末改科舉、興學堂,中西學此消彼長的新政浪潮下,翰林文人群體卻面臨“學”與“政”的雙重危機。一方面,翰林被譏為空疏無學;另一方面,朝廷用人也逐漸不重翰林。因此,新政伊始,老翰林被要求研習所謂的新學實學。隨后,當局詔開進士館,以癸卯、甲辰兩科新翰林為主要學員,聘日本及留學生教習講授法政等新學,實現了從翰林院庶常館到京師大學堂進士館的制度變革。與此同時,隨著詹事府被裁,本已十分擁擠的翰林文人群體升遷更加艱難。1905年科舉立停后,足以名利雙收且?guī)缀鯙楹擦职鼣埖脑嚥?、學差大減,翰苑日漸式微。迨1906年預備立憲啟動后,翰林文人群體不僅地位下降,更時有消亡之虞。面對一浪高過一浪的新政沖擊,最精英的翰林群體是怎樣因應以“自救”的?這是本文想要探討的問題感謝韓策老師提供資料線索和修改建議。關于進士館的最新研究,參見李林:《最后的天子門生:晚清進士館及其進士群體研究》,商務印書館,2017年;韓策:《科舉改制與最后的進士》,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

一、權勢轉移:改科舉伊始翰林文人群體對編書權的爭奪

清季隨著中國屢遭挫敗,改科舉、興學堂的呼聲日益高漲,翰林文人群體的地位開始動搖。戊戌年開辦京師大學堂就是一個重要標志。因為大學堂以培養(yǎng)新式人才為己任,初入學者多有科舉功名甚至本是官員,故從職能看頗類于新型翰林院羅志田:《清季科舉制改革的社會影響》,《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4期。。且翰林文人群體與新式人才分別代表著科舉和學堂,大學堂挾“新學”之勢,擁有經費、人事、知識話語方面相當資源,其勢力之增大,常意味著翰林文人群體之式微。故二者在人事(政治)和知識(學術)層面若隱若現的競爭,成為理解清季高層文教改革的重要線索。光緒二十八年(1902)的編書權之爭就是顯例。

原來,清末新政厲行改科舉、興學堂之策。不過,改制之初,鄉(xiāng)、會試頭場中國政治史事論,尚有《御批通鑒輯覽》《御批通鑒綱目》等書為據,而二場各國政治藝學策并無明確范圍,考官如何命題,衡文以何為據,官師以何課士,考生如何備考,皆是難題。與此相應,興學之初,除經費有限和師資奇缺外,無課本也是辦學的巨大困擾。故譯書、編書(尤其是課本)頓成當務之急。只是此事由誰主導,頗有爭議。

其實,早在戊戌變法期間,陸潤庠就曾奏“請設廣史館”,以翰林編纂“五大洲通鑒、通志、輿地圖說之書”葉昌熾:《緣督廬日記》,第5冊,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27頁。。迨清末新政啟動后,貴州學政趙惟熙奏請在京“設立譯書總局一所,以大臣領之,或徑隸翰林院及大學堂管理”,聘精通外文者翻譯外國新書,由翰林“筆述”,書成后再特選擅長古文詞的翰林潤色《貴州學政趙惟熙奏請開譯書公局以培人才折》(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館:軍機處檔折件,檔號:147183。。同時,趙氏建議把編訂學堂課本的重任也交給譯書總局,希望將蒙學堂至大學堂所應“專課”“兼習”“涉獵”之書,酌定程式,頒行遵辦,“庶將來師范既一”,考官亦有“衡鑒之具”。此外,針對第三場經義題,趙氏奏請仿乾隆《欽定四書文》先例,令儒臣搜輯名作,或特派翰林撰擬進呈,經御覽刪定,“俾主司、群士得所遵循”《貴州學政趙惟熙奏請令飭儒臣搜求名作裒集成書片》(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館:軍機處檔折件,檔號:147175。。此奏關涉科舉與學堂,趙惟熙雖有意偏重翰林文人群體,但清廷卻只令大學堂核議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7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80頁。。不久,管學大臣張百熙奏請大學堂附設譯書局,意將編書權攬于懷中,并強調譯書、編課本的重要性。他說:“譯書一事實與學堂相輔而行”,“學堂既須考究西政西藝”,自應翻譯西國各類課本,而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之書亦宜編為簡本,供學子、教習與學者研習參考,故學堂“又以編輯課本為第一要事”北京大學,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京師大學堂檔案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6-107頁。。

改科舉、興學堂伊始,誰主導譯書、編課本,誰就很可能占領“新知”高地,掌握話語權,進而影響天下士子。同時,開館編書既可申請經費,書成還可謀求保舉。況且,編書修史本系翰林職掌。因此,代表科舉一脈的翰林文人群體自然意欲主導此事。果然,光緒二十八年(1902)正月二十三日,國子監(jiān)司業(yè)管廷鶚替翰林文人群體說話,奏請開館纂書,頗有針對大學堂的意味。他說:學堂成才尚需時日,“目下取士掄才,自仍以科場為淵藪”,但八股改策論后,“考官擬題,士子課業(yè),非有欽定之書以為準”,容易陷入旁門異說,特別是鄉(xiāng)、會試二場考試外國政治,尚不明了以何為據,流弊甚大,故管學大臣有“纂立課本之議”。然而,翰林本職編纂,“與其延外間明通之士,何如用職司掌故之員”,“可否飭掌院學士或管學大臣為總裁官,聚外國時務各書,開館設局,其中有未翻洋文者,除備翻譯數員外,即將編、檢各官悉數派出,舉凡各國疆域形勢、風土民情、學校農田、百工技藝,但有關于政治者,分門纂輯”《國子監(jiān)司業(yè)管廷鶚奏為新學頒行以廣教思請開館纂書事》(光緒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錄副奏折,檔號:03-7175-007。。

此時翰林文人群體人員頗多,惜無經費,可謂有人無錢;大學堂則有數十萬兩白銀作經費,各省“協餉”尚源源而來,正向海內外覓人才,可謂有錢缺人。編書一事既如此重要,又系翰林素業(yè),翰林文人群體當然意欲染指。果然,管廷鶚上奏僅過四天,掌院學士崑岡、孫家鼐就奏請與張百熙會商,妥擇翰林人員參與“編書之纂修、??保c譯書之筆述、潤色”工作,認為于學務、人才兩有裨益《翰林院奏為按照所定編譯章程妥擇譯員館員分任其事片》(光緒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錄副奏片,檔號:03-7175-030。。但張百熙顯然不愿借才翰林,一則因翰林不諳“新學”,理念未必相合,二則因玉堂人物清貴傲慢,不好駕馭。更重要的是,一旦與掌院學士會商擇用翰林,則掌院學士的勢力和影響自然進入大學堂,管學大權必受分割和掣肘。所以,張百熙在覆奏中針鋒相對地提出三點:

首先,極力將科舉、學堂分開,主張各編各書。他說:“學堂之書與科舉不同”,管廷鶚“原奏注重鄉(xiāng)、會試第二場”,與“學堂編輯課本一事絕不相蒙”。但在學堂課本之外,另編一部科舉應用之書,“俾未入學者閱之,亦可勉求津逮,進為通才”,況且翰林正是應充科舉考官之人,“亦正可藉此推廣見聞,自求學業(yè),將來為考官,所得自多真才”,故建議翰林文人群體在本衙門開館編纂“科舉時務書一部”。其次,張百熙允諾分兩年撥付翰林院白銀一萬二千兩,“限定兩年成書”。但管學大臣有權指導、審核科舉新書的編纂,意即出錢即要掌權。最后,張百熙認為應慎選人員,不必悉數派出。且編修、檢討能任翻譯者既少,只好就已譯之本刪正整齊,“勒為長編”,不必另添翻譯。至于大學堂譯書局編輯課本,絕不允許翰林文人群體插手。

值得指出的是,張百熙稱其接到翰林院咨文后,曾向崑岡“面商一切,彼此意見相同”北京大學,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京師大學堂檔案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8-130頁。。此中頗藏玄機,似說明前引翰林文人群體奏請參與大學堂編書,實系漢掌院學士孫家鼐的主意。而孫氏背后,則有其鄉(xiāng)試同年、軍機大臣王文韶的支持。因此,張百熙的覆奏雖然二月初二日即已繕就,卻不急上,專等其靠山、領班軍機大臣榮祿假滿入直后才遞上,故遲至三月初二日方奉旨依議張百熙三月初二日有兩折奉旨,一為覆奏翰林院開館纂書,一為大學堂郊外建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8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2頁)。當時任職大學堂的張緝光說:“大學堂撥款及建造一折久繕就,因雙火(榮祿)在假未上?!保ㄉ虾D書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87頁)。覆奏翰林院開館纂書一折,情形似同。。

隨后,掌院學士擬定編書章程六條,針對張百熙意欲“指導”翰林編書的傲慢,明確表示:科舉新書既“交臣衙門辦理,其編書宗旨自應由臣等詳慎斟酌”。其宗旨有二:其一,薈萃一編,折衷一是,嘉惠士子;其二,針對張百熙所謂翰林編書只可“勒為長編”的“藐視”,希望做到體例允恰、剪裁得當、立論持平、有用于世。其六條章程為:(1)體例。略仿《通典》、《文獻通考》之例。(2)取舍。譯書中有“敗壞人心風俗之語”,一概刪除。聲光化電等專門之學,“實為西人富強所基”,故“擬將工藝一門分別部屬,力求詳備”,俾士子“知所趨向,不為浮夸之說所淆”。(3)購書。大學堂送到書籍二百余種,但缺漏甚多,擬通過各駐外公使查購。(4)翻譯日譯西書。招致精通日文之人,轉譯“西國切用之書”。(5)經費與時限。大學堂雖允撥一萬二千兩,不敷實多。外省購書費時,兩年能否成書,“尚難預定”。(6)用人?!皵M派提調四人,幫提調二人,幫提調上行走二人,總持綱要”;“總纂六人,各認專門,總司編纂;總校六人,總司校勘;纂修十六人,協修十八人,亦各就所長分司編纂”《翰林院奏開辦編書章程折》(光緒二十八年八月),《申報》,1903年2月16日。。

可以看出,翰林文人群體編纂西學新書,頗欲證明科舉出身之翰苑人員亦可與時俱進,既更新自身知識結構,又有能力向士林貢獻西學新知,意非不美。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以西學知識有限的翰林,依據數量無多且質量參差的譯本,編纂西政西藝書籍,的確困難重重。即使敬謹將事,剪裁得宜,文筆上佳,其質量和效果也不容樂觀。所以,舊翰林編新書的前景一開始就不明朗。

二、事倍功半:廢科舉前后舊翰林編纂新書的挫折

光緒二十八年(1902)八月十六日,翰林院編書處奏明開館。不久,擇定西單牌樓頭發(fā)胡同原鑲紅旗官學之地,作為辦公新址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9頁。。然而,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夏,兩年多時光匆匆而過,書卻遲遲未成。五月初,兩宮召見掌院學士裕德,“詢以編書何久不成,提調何人”,并有“如延緩塞責,不妨參辦”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1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499頁。之諭。此時編書處由李傳元負責,成員均為資深翰林提調:錫嘏、李傳元。幫提調:于齊慶、夏孫桐。幫提調上額外行走:汪鳳梁、王廷鉽??傂#壕暗?、許澤新、惲毓鼎、周克寬、李(楊,引者)捷三??傋耄河邶R慶、呂佩芬、沈曾桐、魏景熊。幫總纂:陳驤。纂修:楊捷三、李士鉁、趙汝翰、柯紹忞、周爰諏、華學瀾、陳伯陶、熊方燧、汪鳳梁、孫廷翰、李哲明、王廷鉽、駱成驤。(參見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1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497頁。)。李氏因之大恐,只好“并力趕辦”。編書節(jié)奏既須加快,人員配備就要調整。幫提調夏孫桐認為“各門分纂,體例不一,須一匯總之人”,因舉在學務處任職的資深翰林黃紹箕為總辦。據說孫家鼐頗首肯,但以黃氏“在學務處事忙”,估計未必肯來。看重翰林文人群體主體性,有意與大學堂較量的惲毓鼎卻不以為意。他說,黃紹箕若來,“是此書終須乞援于學務處也,吾輩能毋愧死?”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1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499頁。于是,裕德和孫家鼐派惲毓鼎為總辦,而以于齊慶、夏孫桐副之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6頁。。其實,遲遲不能成書,固由責成不專,實亦因翰林不諳西學,且譯書缺乏,依傍太少。頗通化學的編修陳驤就在召對中坦承:“翰林諸臣長于經史,于西學本系生疏,故不能刻期告成?!崩钕驏|,等:《徐兆瑋日記》,第1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505頁。當然,惲毓鼎等三人負責后,“三、六、九堂期,無期不到”,確實加快了成書速度。光緒三十一年十月,首批進呈之農學前八卷圖一卷、理化書前十卷圖一卷編纂就緒。于是翰林文人群體擬書名為《各國政藝通考》,會同學務處奏請欽定裕德,孫家鼐,等:《奏為公同商酌擬書名各國政藝通考事》(光緒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錄副奏片,檔號:03-7175-049。。

該折首先介紹新書擬分十八門:學校、官制、財政、兵政、農學、工藝、商務、礦政、鐵路、郵政、刑律、警察、公法、輿地、天算、理化、宗教、醫(yī)學,現已編有三百余卷,先將農學、理化樣本呈進,嗣后每月陸續(xù)繕進。其次,更重要的是,此書本為科舉而編,不料書未成而科舉已停。而科舉立停之日,即該書失去意義之時,此時進呈該書,翰林文人群體的尷尬可想而知。故折中立言,只好既依傍學堂教科書,為該書重找歸宿,又防外界以教科書標準而譏議其非,遂又點出該書與教科書的區(qū)別所在:“此書為士子參考之用,與教科書相輔而行。教科書取便誦習,自以簡練為宗。此書重在考證,必以詳備為主。”用心誠屬良苦。最后,著重解釋編書具有“三難”:聚書之難、調查之難、責成之難裕德,孫家鼐,等:《奏為進呈編纂西國政藝各書樣本并敬陳辦書詳細情形折》(光緒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錄副奏折,檔號:03-7175-048。。

正如科舉改制類似于未習西學而考西學,翰林文人群體編書則不啻為未諳西學而編西學。結果,書進呈后,慈禧太后“無所可否,置之不閱”,以故翰林文人群體“從事編輯諸人均意懶心灰,然書又不能不進,甚覺進退兩難”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1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561頁。,只好硬著頭皮進行。

法律門內容繁多,亦是預備立憲時期的顯學。惲毓鼎接手編書處后,屢次與其門生、癸卯科翰林、進士館學員徐謙商議編纂體例。與此同時,惲氏另一門人、甲辰科進士、留學日本的曲卓新則寄來“新譯《法政粹編》十七種”,對編書“殊有實用”。此后,編輯法律門書籍的重任,就落在惲毓鼎的兩大門人徐謙、范之杰,以及甲辰科榜眼朱汝珍肩上。先由三人各擬凡例一稿,再由惲毓鼎據而改定,成凡例九則。書籍正文按憲法、民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附裁制所構成法)、國際公法、國際私法的順序呈進。于是徐謙、范之杰編憲法、民法,朱汝珍編刑法,國際公法曾由黃壽袞編纂粗就,亦交徐謙續(xù)成。最后由惲毓鼎校定。惲氏曾感慨道:“法律一門精深閎實,非可貿貿操觚”,自己“于法學粗知其義,而不能通”,以上四位皆系研究法律有得之人,故“復加校定,逐細編摩,當可獲益,所謂從政即為學也?!笔窌燥L:《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8-322頁。光緒三十二年(1906)七月初六日,徐謙、范之杰據各種譯本將憲法部分編成二十卷。惲毓鼎復閱時,一方面抱怨“譯筆之劣”,“幾于無句無‘之字”,故“痛加刪削”;另一方面,又稱贊范之杰所編九卷“殊有條理,持擇亦不茍”。此后公法亦交范之杰編輯。十二月十六日,與惲毓鼎“斟酌續(xù)編公法書體例”后,范之杰遂于次年二月初一日交來所編公法類,惲氏“頗嘉其詳而知要,繁而不碎”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1-344頁。。迨宣統元年(1909)二月,編書告竣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29頁。。

不過,雖經六年,號稱全書告成,實則所成之書,計“各國農學一百零四卷、化學一百六十三卷、法律八十九卷、官制一百十七卷、地理四十六卷、學校五十六卷、兵政四十九卷、財政三十九卷、各國歷史紀事本末一百十三卷,合七百七十五卷”史曉風:《惲毓鼎澄齋奏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1頁。。與計劃之十八門相較,工藝、商務、礦政、鐵路、郵政、天算、宗教、醫(yī)學等皆付闕如,而添加了各國歷史紀事本末一門。看來工藝等門實難下手,只好作罷;外國史一門,譯本稍多,亦與翰林的知識結構和特長相近,故編至一百多卷。可是,即使外國史一門,按惲毓鼎的說法,除了郭則沄、顧承曾合編的《俄史》及歐家廉所編的《英史》,因“有條理,有剪裁”而最佳外,其次則藍鈺的《德史》、李哲明的《荷蘭史》、李經畬的《日本史》、畢太昌的《土耳其史》數種稍好。此外則“不足言矣”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23頁。。

因此,從翰林文人群體人力、時間的投入來看,編書工作付出頗大,但從編書的結局和影響來講,卻又不甚可觀。這既由廢科舉的時代劇變造成,也是翰林避長就短、迎合時趨的必然結局。

三、政學兩難:預備立憲時代翰林文人講習館的定位與運行

有意思的是,編書處之所以草草收場,還因為翰林文人群體急欲開辦講習館,俾翰林研究政學。早在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1908年初),御史徐定超就以編書處與學部編譯圖書局功能重疊,奏請改其為顧問處。不過,會議政務處復奏反對,因為編書即將告竣,朝廷擬開講習館,令翰苑人員“入館肄業(yè),就各部所需之政學,取其于平日學問相近者專習一門”荊月新,林乾:《大清新法令》,第2卷,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7-18頁。。當日隨著新政的推進,中央各部多籌辦學館,既以之歷練部員,儲備人才,又迎合時趨,以防為“他部所并”胡思敬:《國聞備乘》,中華書局,2007年,第42頁。。翰林文人群體開辦講習館正是這一時代風氣的反映。

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1909年初),孫家鼐以編書即將告成,“講習館章程辦法自應先行籌備”,邀請翰林群體“各抒偉見,分具說帖”,于年內交稿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926頁。。水祖培與范之杰隨即擬出講習館規(guī)則,找惲毓鼎商議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5頁。。迨宣統元年(1909)閏二月《各國政藝通考》告成后,翰林文人群體立即開辦講習館,派惲毓鼎、周爰諏為總辦,田智枚、熊方燧為提調。惲毓鼎隨即集思廣益,酌定章程八條:“大旨以理學為體,以政治學為用”,據中央部院衙門,“分外交、財政、兵制、法律、教育、民政、農工商、交通、理藩九科”?!懊麨橹v習員,不名學員,各認一科,在私宅研究,逢三、八、五、十日則集館中互相切磋,交換知識。遇朝廷大政事,則各具說帖呈掌院,以覘才識”,優(yōu)者保送各部丞參或各省司道。周、田、熊均同意惲氏所擬章程,孫家鼐亦“贊其簡明切要”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4-435頁。。

不過,惲毓鼎所擬章程,在保守者看來,已覺自降翰林地位;在新進者眼中,又嫌龐雜落伍。因此,四月初四日開館當天,即有資深翰林不肯分認學科。盡管惲毓鼎首認財政學以為表率,“后輩同志數人”欣然跟進,孫家鼐也專門“攜日記三紙,付同人公閱為矜式”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頁。,但圍繞講什么、如何講,以及維護翰林文人群體地位與特色的激烈爭論,已經醞釀待發(fā)。

事實上,早在此前政務處擬令翰林院專辦講習館,研習各部所需政學之時,喻長霖就上書孫家鼐,認為翰林文人群體應不忘本來地位,保持特色;不應專習部務,自降格調。他說:朝廷設立翰林院之意,原與部屬不同。翰林清暇,不責以部務,“非故逸之也”,而是冀其“優(yōu)游學問,培植德器,上而國計,下而民生,一切典章制度因革損益及古今中外之故,皆宜研求討論”?!皣宜源咧?,則自待愈不敢輕,故能人才輩出”。曾國藩、胡林翼等皆是明證?!白晕髁|漸,卮言日出,近日學途益近淆亂,識者每有斯文將墜之懼”。保存國粹,唯翰林文人群體是賴?!肮手v習宜綜全體,似不應專習部務”喻長霖:《惺諟齋初稿》,卷4,鉛印本,1911年,第11b-12a頁。。

迨開館之日,喻長霖認為據各部之名,分九科作研究,有失翰林院特質,“極意反對”,與提調田智枚相沖突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20-21頁。。四月初八日,喻氏在講習館“演說數百言”,唯“座中無應者”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頁。。初十日,喻長霖遂致書同人,“謂似此則斯文掃地盡矣。中有痛不欲生之語。詞甚激烈?!奔壮娇坪擦指哒裣觥耙嘁詴终圃?,謂此章程一出,勢將貽笑海內”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21頁。。在致翰林群體的說帖中,喻長霖稱:政務處令翰林專講部務,“僅為保舉丞參起見”,于講學宗旨已有偏差,不足為據。翰林“平日講求明體達用之學,類不乏人。今講習乃僅限于九部,且一人僅許專講一門,未免門類太狹,自待太卑”,辜負朝廷設立翰林文人群體之意。在《講習館記》中,喻長霖言詞更加激烈:“講習重在人品學問躬行實踐,非徒拘畫諾之空文,較札記之多寡。若乃株株部務,拘泥成格,以九科為性命之學,以保舉為梯榮之路……未免詞林改觀,玉堂失色?!庇鏖L霖:《惺諟齋初稿》卷4,鉛印本,1911年,第14a-16a頁。隨后,喻長霖將《講習館記》上呈孫家鼐,孫不得不致函翰林群體,“竭力辯駁”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994頁。。

在喻長霖看來,應分門講習者有四:義理,即宋學;經濟,即“歷朝名臣撰著及典禮政書、國家掌故”;考據,即漢學;詞章,即“歷代藝文詞賦,旁及方言學、外國語”。應特別注重者亦有四:日講事宜,預備啟沃圣聰;“各科學及各種教科書”,包括中國經史與泰西新學;憲政問題;“各部政學及各省政治利弊”。喻氏也擔心被譏迂闊,故用新的“分科之學”劃分為四科:學科、政科、法科、藝科。學科包括中外學術、學制;政科即惲毓鼎所擬九科除去教育、法律者;法科包括中外法言、法制、法典;藝科即學堂之算術、博物、圖畫、外語及聲光化電、制造工礦等等喻長霖:《惺諟齋初稿》卷4,鉛印本,1911年,第12a-15a頁。。

與此相應,四月初八日,甲辰科翰林楊毓泗、谷芝瑞,癸卯科翰林范之杰亦對九科章程提出異議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頁。。初十日,范之杰、楊毓泗另擬一章程供討論,“分普通科、專門科,專門科又分法律、政治為二”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1237頁。。以故癸卯科翰林胡駿謂其“大致獨外國政法之部”。胡氏曾在日本法政速成科卒業(yè),對范、楊所擬章程頗不謂然:“語其精深,非專門者不能,乃以此責望于二年者之講習館,固知其不易行也。”不料“同人中閱此章程,亦多主其說”,胡駿遂亦“從眾畫諾,不再置辯”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23-24頁。。同樣留學日本法政速成科的徐兆瑋,也批評范之杰的章程為“滿紙新名詞,更可笑”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978頁。。

胡駿認為分九科研究是可行的。首先,“九科名目既經奏定”,似難再改;其次,九部范圍甚廣,足供講習,且可增長行政知識,利于“將來出而辦事”;再次,“《皇朝經世文編》本以六部分類,《大清會典》亦以各衙門分類”,故據“九部分九科,要不足怪”。最后,若將九科名目改為法政等科目,“則既無講師,于何折衷,群盲爭路,貽笑更大”。胡駿進而提出分“古、今、外”三部研究:“一本國歷代因革之部,一本國現行改良之部,一外國政法之部”。至于研究之法,“以各部現行者為題目,邃于舊學者考古,曾習新學者切今,各勤蒐輯,交換智識。庶本衙門之特質自然存在,又可收集思廣益之效,以為將來建白言事者所取材”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21-23頁。。此外,癸卯科翰林張書云所上說帖,亦以九科名目既經奏定,“不必更易”,范之杰、楊毓泗“所訂章程,固屬周密,但嫌煩碎”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33頁。。

如此會議數次,最終以九科章程業(yè)已奏定,難再更張,遂對眾宣布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980頁。??梢姡擦治娜巳后w講習館開辦之初,即因章程與學科問題,爭論不休,提示出翰林群體斯時已嚴重分化。雖然無人公然反對講求新學,但講什么、如何講,卻分歧甚大。即使在癸卯、甲辰兩科翰林群體中,如范之杰、楊毓泗等人擬專講法政,胡駿、張書云等人則認可九科辦法,高振霄等人又強烈反對九科章程。如此嚴重分化,在翰林日后的講習日記中也頗有體現。癸卯科翰林劉焜論《宋元學案》,惲毓鼎閱罷激賞,以為“定評”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47頁。。癸卯科翰林金兆豐“多論宋儒之學”,惲毓鼎以其“所得殊淺,特加駁正九簽”,榮慶亦深以駁正為然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90-492頁。。金兆豐頗為激進,更“有改良人種一說”,惲毓鼎“深不謂然,加簽駁之”。癸卯科翰林張琴“專治動物學,于蟲之形體化生剖析極細”。惲毓鼎認為“此學無所用,所謂可憐無益費精神也”。甲辰科翰林王慶麟“專治財政學”,惲毓鼎認為他補正亞當·斯密《原富》甚多,“確有所得”。癸卯科翰林龔元凱“論學堂之弊甚切”。甲辰科翰林程宗伊“主張民族主義,頗不滿夷、齊叩馬及昌黎‘天王圣明之語?!睈霖苟丛u論商榷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59-497頁。。孫家鼐在世之時,也親自點閱。孫去世后,榮慶接手評閱,他覺得“翰林日記亦饒有見地”,其中尤以甲辰科翰林徐鐘恂、朱點衣為佳謝興堯:《榮慶日記》,西北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64頁。。

然而,翰林中認真講習者固不乏人,而應付差事者亦自不少。開館不久,胡駿就發(fā)現來者不多,“又隨來隨去,已現松懈景象”。胡氏以此事關系翰林文人群體名譽,若“再不設法維持”,則貽笑匪淺,因計劃“每日筆記數行”,希望“積久不懈,于問學或不無所得”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71),臺灣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47-48頁。。可是,一個多月后,胡駿自己也不再堅持。五月初八日,孫家鼐特別勸勉諸人“宜早到”,且不可畫到即行,“虛應故事”史曉風:《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44頁。。不久,趨新的《中央大同日報》揭露講習館之“腐敗”,稱“所呈日記無非吃館子、望朋友,大可笑噱”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1006頁。。幾天之后,讀者更廣的《申報》亦有類似報道《翰林院講習科腐敗之現象》,《申報》,1909年6月28日。。對此,徐兆瑋認為孫家鼐應負責任。因為孫氏“自著日記,為眾人效法,亦不過記其常日所行之事,特有一二講學語耳”,翰林后輩亦步亦趨,變本加厲,遂“釀得如許怪現象”。其實,報館的“丑詆”雖不無所本,但顯然也過甚其辭?!吨醒氪笸請蟆废蛋似熳拥芩k,以故滿洲諸翰林“皆憤憤”,欲興師問罪,連經常批評翰林文人群體的徐兆瑋亦覺報章“冤枉殺人”李向東,等:《徐兆瑋日記》,第2冊,黃山書社,2013年,第1006頁。。

在廢科舉、改官制的新時代,翰林文人群體內已鮮有直接反對新政者,故翰林群體對講習館是保持歡迎態(tài)度的。然而,講什么,如何講,才是大問題:是照中學傳統講,還是據西學分科?是各門都講,還是按九部衙門分科、各認一科?是以學術為重,還是專講法政,力求致用?此中分歧甚大。翰林文人群體雖不惜自降身段,避長就短,舍舊從新,仍不免為極端趨新的變革者和輿論界譏嘲。這既反映了政治、文化格局劇變時代,翰林文人群體定位的尷尬,也說明知識轉型十分不易。事實上,就在辦講習館之時,翰林文人群體的實際地位也正面臨嚴重挑戰(zhàn),甚至面臨被裁撤的生死存亡的危機。

清末十年是中國制度、文化和知識向近代轉型的關鍵時期。在此期間,長久以來地位尊崇的翰林文人群體,受到清末新政的持續(xù)沖擊,面臨“政”“學”雙重危機。如何調適因應,找到新的定位,實現身份和知識的轉型,成為一大難題。為此,編纂新書、辦講習館,都是翰林文人群體持續(xù)不斷的嘗試和努力,可以視為他們的“自救活動”。由于資料欠缺、關注不夠等原因,這些自救活動,我們既往所知有限。本文通過深度解讀近年涌現出來的清末翰林文人群體的文集、日記等資料,將這一重要的歷史面相揭示了出來??梢哉f,這不僅反映了清末新政時期安置舊人的復雜較量,而且展示了政治和文化格局劇變時代,舊精英群體尋找新的定位和知識轉型的艱難歷程。

The Self-rescue Activities and Knowledge Transformation of Hanlin Literati Groups Before and After the Aboli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Yang Qin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Abstra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long-respected Hanlin literati groups were continuously impacted by the New Deal and faced dual crises of “politics” and “academics”. How to adapt, find a new position, and achieve transformation has become a major problem. To this end, compiling new books and setting up workshops are all continuous attempts and efforts of the Hanlin literati groups, and can be regarded as their “self-rescue activities.” There has been limited knowledge about these self-rescue activities in the past, but it can now be revealed through in-depth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llected works and diaries of the Hanlin literati groups. This not only reflects the complex struggle of relocating the old people during the New Deal period, but also shows the difficult process of the old elite groups finding a new position and transforming their knowledge in an era of drastic changes in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andscape.

Key words:Hanlin literati groups;new dea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Sun Jianai;Yun Yuding;Xu Zhaowei

[責任編校 海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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