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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與生物學的對話:常乃惪生物史觀新探

2024-06-07 09:55:19陳嬌嬌

摘 要:常乃惪批判地吸收了生物學、物理學和赫胥黎等人的思想,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生物史觀。其生物史觀的要義包括四點: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人類的歷史,人類歷史不能超出生物學公例的范圍;重視對“關系”和“組織”的探究;以變動的眼光看待萬物運行;事物的發(fā)展不是否定之否定的發(fā)展,而是在肯定之中包含著否定。生物史觀雖從生物學的觀點看待歷史,但卻從生物學升華到了歷史哲學的層面。常乃惪認為單純記錄歷史現(xiàn)象不能稱為史學,史學是時代命題,映照一代思想,須表現(xiàn)一種意義。一種史觀的價值不僅取決于它的哲學水準,還要看它在歷史解喻上的成績。常乃惪的中國文化史階段論、“文化病”學說和社會生成理論頗能表現(xiàn)其生物史觀的特點。他將文化改造看作核心內容,不愧為民國時期啟蒙和救亡運動的一種新嘗試,但無法推動社會的變革,反映出民國時期學者救亡的努力與局限。

關鍵詞:常乃惪;生物史觀;史學理論

作者簡介:陳嬌嬌(1993—),女,甘肅隴南人,歷史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

基金項目:中國近現(xiàn)代西南區(qū)域政治與社會研究中心基金項目(XNZZSH2321)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4)03-0099-07

收稿日期:2023-11-20

常乃惪(1898—1947),原名乃英(瑛),號士忱,因生于北京西交民巷,北京舊稱燕京,故字燕生。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后,常乃惪隨父親常運藻回到故鄉(xiāng)山西榆次,后因黃炎培的感召,欲投身教育,便于1916年如愿考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部。早年間經(jīng)史之學的熏染,使常乃惪較早擁有家國天下的情懷,入京后的見聞及參與新文化運動,又促使他反思儒家思想乃至傳統(tǒng)文化,這為他日后獨立認識歷史、思考史學奠定了思想基礎。1929年,因不滿意當時流行的考據(jù)史學,常乃惪在大夏大學講授“歷史相對論”課程,并編寫《歷史研究法講義》,開始構建生物史觀。1938年入川后,就聘于四川大學,開始集中精力研究歷史哲學,并于1944年出版了他在生物史觀方面的代表作《歷史哲學論叢》。此時,常乃惪徜徉在史學與哲學之間,主張史學與哲學不可分,稱“兩者合作才能構成活靈活現(xiàn)的人生”,“創(chuàng)造宇宙和人間的只有哲學家和歷史學家”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6頁。。常乃惪從生物的生存和發(fā)展出發(fā)構建生物史觀,在此基礎上思考歷史學的任務、意義與價值,反思史學本體問題。他注重回應時代,倡導以學術經(jīng)世,體現(xiàn)了知識精英的學術情懷。拙文嘗試探討常氏生物史觀的形成、內涵及其在史學理論與實踐上的表現(xiàn),以就正方家。

一、生物史觀的形成與要義

新文化運動后,在科學精神的推動和影響下,學者們將西方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引入對傳統(tǒng)典籍的整理中,胡適倡導“系統(tǒng)的整理國故” 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國學季刊》,第1卷第1號,1923年1月。,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新漢學”運動,北平學術界更是充滿著考據(jù)學的風氣。在新考據(jù)派看來,考據(jù)學無疑是連接中西古今學術的一座橋梁,是傳統(tǒng)學術中最具現(xiàn)代眼光的治學方法,故推崇者甚多。然彼時的史學界,除了上述主張外,還有不少學者致力于引入或構建新史觀,強調史學為社會服務。常乃惪的生物史觀便是在這種學術生態(tài)中應運而生的。

何謂史觀,常乃惪作出狹義和廣兩種界定:“廣義的史觀,包含人類對于宇宙、物質、精神、認識力、種種世間根本問題的考慮,這是屬于神學、哲學和各種自然科學的范圍……狹義的史觀就是人類對于人類自身造成的史跡的理法的考慮?!?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8頁。常乃惪所講的“史跡的理法”即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法則。早在1902年,梁啟超已提出史家的職責在于尋求公理公例,探明其中的因果關系。常乃惪從生物史觀的角度思考社會的演進和變革,“像生物個體的有機結構一樣,社會集團也有分工的組織趨向,所以用智慧考慮自己過去的史跡,探索指導自己生活的原理”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7—238頁。。這種對以往“史跡”的思考所獲得的原理就是史觀。常乃惪認為史觀與思想文化一樣,本身就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時代改變,社會更新,史觀也會隨之改變。生物史觀的形成是在與以往哲學理論的論辯中得來的,具有很強的批判性。

首先,常乃惪批判地吸收了國外生物學理論。民國學者對進化論的引入,從來不是簡單的復刻,而是帶有新的加工和創(chuàng)造,這在常乃惪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達爾文《物種起源》的核心觀點即“自然選擇的作用,必然在于選取在生存斗爭中比其他類型更為有利的那些類型,因此,任何一個物種的改進了的后代,在每一系統(tǒng)階段內,總有排擠及消滅它們的前驅者和原先祖型的趨向” 達爾文:《物種起源》,新世界出版社, 2007年,第91頁。,也就是生物受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其內部本身會有產(chǎn)生淘汰機制,產(chǎn)生新的機能以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段锓N起源》傳入中國后,嚴復將其與斯賓塞所宣揚的競爭與淘汰的學說相結合,形成了新的歷史觀,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說法解釋社會的發(fā)展。梁啟超吸收這一觀點,稱中國社會“不優(yōu)則劣,不存則亡,其機間不容發(fā)” 梁啟超:《天演學初祖達爾文之學說及其略傳》,《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79頁,。此后,章太炎將拉馬克的學說融入進化論解釋人的發(fā)展 陳蓉霞:《進化的階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54頁。。而常乃惪則與上述學者所強調的“競爭性”和“個體性”不同,更加強調達爾文思想的社會性。他稱:“生物在生存競爭上,越是組織復雜的,生活的能力越強。”即生存進化論不是針對個人的需求提出的,它面對的是人類社會,人類社會是一個整體,應當將達爾文的生物法則置于社會整體的發(fā)展之中探究其指導意義。他認識到達爾文過于強調生物的競爭性,未關注到生物有機生長的狀態(tài)和各組織之間的相互作用。因此常乃惪雖贊成達爾文從生物進化和演變的角度分析生命的發(fā)展,但認為“生存競爭”之說還不足以揭示生命的真正意義,宣稱:“生命的基本要求不是生存,而是發(fā)展,而是擴延,而是充實,只有在這個意義上生命才有步步演化的可能,才有跳出個體范圍而建筑集體生命的傾向和事實?!?常乃惪:《生物史觀研究》,《常燕生先生遺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989頁。達爾文的理論僅僅探討了個體生命的形成和生物發(fā)展過程中對于資源和環(huán)境的競爭,卻忽略了生物的社會性和集團性,個體生命在發(fā)展成熟以后必然會走向集體和統(tǒng)一。

常乃惪還批判性地吸收了赫胥黎、斯賓塞等人的思想,提出應當建立有組織的社會群體。赫胥黎區(qū)分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異同,自然界的發(fā)展符合生存競爭和自然選擇,但人類社會卻充滿了道德的訴求。有學者將之概括為“要求每個人不僅要尊重而且要保護他的伙伴,以此來代替、推開或踐踏所有的競爭對手” 陳蓉霞:《進化的階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93頁。。常乃惪吸收了這些思想,并將人類社會的生產(chǎn)和生物的進化完全落腳于文化的建設以及國民性的培養(yǎng)中。就斯賓塞而言,常乃惪雖認同他將“進化”理念運用于宇宙間的觀念,但不認可其中的機械唯物主義。

常乃惪將整個人類文明納入生物史觀中進行思考。他認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與生物進化的歷程一樣,單細胞生物突破個體生命的限制,形成復細胞生物,擁有了更強大的適應力和對外界的戰(zhàn)斗力。人類文明也是如此,突破個體的限制形成家族,打破家族的限制形成部族,在征戰(zhàn)和交流中最終形成一個更加緊密的組織形式——國家。這類似于生物由簡單到復雜,由單細胞的生命體到復細胞生命體的變化過程。

其次,常乃惪對近代物理學的借鑒,為生物史觀提供了重要論據(jù)。近代物理學對清末民初中國學者認識世界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早在譚嗣同撰寫《仁學》之時,就“吸收了近代化學和物理學的一些思想”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11頁。。嚴復在創(chuàng)立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哲學時,積極引入牛頓的力學理論。此后孫中山、章太炎都以牛頓物理學的觀點來解釋萬物的本質及運行法則李錦全:《試論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哲學矛盾的兩重性》,《李錦全文集》(第3卷),中山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49—150頁。。新物理學理論的提出顛覆了19世紀經(jīng)典物理學的理論,特別是發(fā)現(xiàn)構成物質的最小單位并非原子,物質產(chǎn)生于電荷間的相互作用,電荷間的組織形式?jīng)Q定了物質的性質,這便打破了以往對物質本體的認識。如傅統(tǒng)先所述:“新物理學已告訴我們所謂原子核也好像原子一樣有負電子繞著質子(proton)而運行。那末,原子核的質量也只是一種運動所發(fā)生的影響范圍而已。無所謂內容,無所謂本質。因此,物質的質量在實在上是不存在的。于是物質只剩下了一種極細微的粒子極速度的運動。” 傅統(tǒng)先:《現(xiàn)代哲學之科學基礎》,《傅統(tǒng)先全集》(第一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398頁。由此,常乃惪指出:“關系是一個復雜的名詞,內容包含數(shù)量、體積、位置、運動……等等性質,所有這些都不能分析來看,必須將這一切關系合為一個總關系,也可以叫做結構或組織,才能夠決定這個物質的性質?!?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70頁。常乃惪看到對關系的探究可以代替對物質本質的探討,物質內部的結構與關系決定了物質的本質及性質。在對世界的探索中,材料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材料的安排、配合、組織、排列和結構,材料間的關系構成了物質的性質。常乃惪認為整個世界是有機的、變動的、相對的,應當用“綜合”的、“整體”的眼光去認識它,宇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固定??梢?,常乃惪的歷史哲學已完全摒棄了機械唯物主義的思想,并將物質、思想及整個宇宙帶入了一個“動”的體系中。

至于常乃惪生物史觀的要義,可以概括為以下四點:

首先,生物史觀是“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人類的歷史” 常乃惪:《生物史觀與社會》,《常燕生先生遺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03頁。。“生物史觀”又稱“社會有機論”或者“社會達爾文主義”,因為它是從達爾文的生物演化論來說明社會及歷史的現(xiàn)象及動因的。生物史觀認為社會的構成是由于生物的關系,與生物個體一樣,社會也具有以下六種現(xiàn)象:社會能生長;社會有分工的作用及分工的結構;社會各部分亦相互依賴而存在;社會之有個人,猶個體之有細胞;社會解體之后,個人仍可存在;社會亦有營養(yǎng)系統(tǒng)(經(jīng)濟)和管理系統(tǒng)(政治) 常乃惪:《生物史觀研究》,《常燕生先生遺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61頁。。一言以蔽之,用生物學的原理可以說明歷史的一切現(xiàn)象和動因。常乃惪為什么要用生物史觀研究歷史呢?他這樣說:“人類既然是生物之一種,其一舉一動當然不能不受生物學公例的支配,由此而產(chǎn)生歷史,自亦不能超出生物學公例的范圍,這是我們所以要用生物學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一個粗淺的理由。” 常乃惪:《生物史觀與社會》,《常燕生先生遺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04頁。

其次,常乃惪提出應當忽略對所謂本體的思考,而重視對“關系”和“組織”的探究。常乃惪明確表示應當用關系的觀點來代替本體的觀點,用結構的觀點來代替實質的觀點。他特別注意到結構關系的問題,反對分析一切孤立的系統(tǒng),并將此稱為“主客雙容”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63頁。。他認為對世界的探索應當以關系為基礎,從現(xiàn)象所呈現(xiàn)的關系和相互作用之中思考世界變化發(fā)展的運行規(guī)律。原子不是物質運動和社會發(fā)展的動力和本原,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先有關系,后有物質。

再次,常乃惪提出應以“變動”的眼光看待萬物的運行軌跡。他認為從傳統(tǒng)的哲學到有機哲學,對事物本質的探究經(jīng)歷了由“存在”到“不存在”的思考過程。從有機哲學的觀點來看,世間萬物均有其共同的關系或屬性,稱為“變”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0頁。。這種屬性究其本質是一種組織和關系,一旦改變,物質也會發(fā)生根本性質的改變,整個宇宙都是運動、發(fā)展、變化的。因此事物無法抽象出一個不變的“存在”,其“本體就是‘無常”,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在這種意義下,‘本體和‘存在都被否決了”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0—81頁。。這是常乃惪哲學思想中比較重要的觀念。

最后,常乃惪認為事物的發(fā)展不是否定之否定的發(fā)展,而是在肯定之中包含著否定。他指出:“存在的發(fā)展是存在的肯定,同時也就包含著存在的否定。”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4頁。但他并不認同黑格爾所謂的“辯證的發(fā)展”。存在與不存在不是肯定和否定的關系,根本區(qū)別是在其組織的方式上。組織若變了,質和量都要隨之而變。當存在的組織方式改變時,存在本身必然會改變,因此存在的發(fā)展也就是向組織的更高的路上去發(fā)展。由單細胞集合而成為人類個體,組織的程度高了,存在的意識也就越豐富,“這樣的發(fā)展并非切斷前后際存在的連系,這不是存在的否定,而是存在的更積極的肯定”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5頁。。

常乃惪的生物史觀雖從生物學的觀點看待歷史,但卻從生物學升華到了哲學的層面。他的史學理論也隨之具有了濃郁的哲學思辨色彩。

二、從記述之學到有意義之學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常乃惪的學術旨趣轉入哲學,他對理論的探索逐漸超越了歷史學的邊界,既從歷史中反思過往,又在哲學上認識歷史的價值和發(fā)展方向。用常乃惪的話來說:“哲學是思辨之學,但是憑空構想的思辨,不如從客觀的事實材料中去發(fā)展思辨,所得結論較為踏實……歷史是記述之學,但是一味從故紙堆中去鉆取材料,而不加一點思考的作用,這樣的歷史,也難免玩物喪志之譏。”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5—216頁??梢姡D藧渴且晃痪哂懈叨壤碚撟杂X的史學家,他致力于構建一個關于史學的理論體系,即“從生物史觀進展到哲學的有機論,從歷史相對論進展到歷史認識論,兩種理論漸漸可以結合成一個系統(tǒng)了”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自序,《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2頁。。常乃惪在以下三個問題上展現(xiàn)出史學理論上的造詣:

第一,史何以成為“學”。梁啟超曾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fā)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fā)達?!?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頁。這大概反映出20世紀初中國史家思考傳統(tǒng)史學時的普遍認識。但在常氏看來,動輒談論“史學”,混淆史書與史學,是一種認識上的誤區(qū)。這就如同把植物本身當作植物學,同樣是不可取的。他不贊成梁啟超等學者“往往把某一個歷史著述發(fā)達的時代就稱之為史學發(fā)達的時代”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1頁。。常乃惪認為單純的記錄現(xiàn)象不能稱為“學”。他對于“學”提出如下要求:“所謂學者,必須對此事實現(xiàn)象加以理解,加以吟味,加以研究,甚或組成一個系統(tǒng),這樣才能稱之為學。否則便是單純地訴之于記憶而不訴之于理解,在理不得稱之為學?!?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2頁。可見,有無史家之理解才是區(qū)分史書與史學的關鍵。以這個標準衡量傳統(tǒng)史書,能夠稱得上“學”的便少之又少,其中一大部分僅能視為歷史記錄或匯編,而非史學??傊氨仨殞τ跉v史這一件整個的事實加上點理解作用,才能叫做史學”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5頁。。

常乃惪指出,還有三種雖與史有關卻非史學的學問。其一為史論或史事批評,即對于歷史上個別事件加以主觀評論,可以說是史學的先導;其二是歷史考證,在史料的搜集鑒別上有功勞,只能叫做史術;其三是歷史方法,亦為“史術”而非“史學”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4—225頁。。常乃惪論史與章學誠頗有暗合之處。章學誠云:“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5,《浙東學術》,中華書局,2014年,第607頁。其目的皆在求史學之意。與常乃惪同時期的史家劉咸炘也說“博雜之考據(jù)家,專以考事為史學,亦只為拾骨之學” 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8頁。。于常乃惪而言,史學應當以揭示歷史真相為基礎,但卻不必偏執(zhí)于歷史真相的追求,史學是歷史事實與史家精神的結晶,既有對歷史事實的記載,更蘊含史家哲學性的思考,其關注點還在于現(xiàn)實而并非只是歷史本身,其目的在于推動社會整體性的改革和變動。蕭鳴籟亦有與常乃惪類似的觀點:“史之成立要素有三,(一)須有某種活動客觀上的存在,即事跡的本身;(二)須有某史家或某記錄家對某種活動熱力的遺留——載記,即事跡之記錄;(三)須有吾人今日之環(huán)境感觸情感在前人熱力的遺留中交感互應?!?蕭鳴籟:《史與史學及史學史》,《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歷史學部史學???,1937年第2卷第1期。歷史之本體、史籍之記載、史家之感受與理解才能稱之為史學。常乃惪如此重視史之為學的論述,說到底是因為他看重史學的思想性而非記錄性。

第二,史學是時代命題,映照一代思想。承上所論,常乃惪認為史學絕不是對歷史資料的考證,也不僅限于對歷史真相的追尋,史學是史家思想的輸出。歷史學家之任務猶如高明的攝影家“以其手腕加入種種配景剪裁的工夫,始能成為杰作”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261頁。,而決定“配景剪裁”的仍是思想。常乃惪一貫主張,史學熔鑄了史家對現(xiàn)實的思考,須凸顯史家的思想。他對“思想”一詞有高妙的解釋:思想是“流行于社會的東西”;“思想必須是系統(tǒng)的,而決非沖動的”;“一種思想就是一種新的對于宇宙、人生或社會的見解,它的意義是普遍的,而非局部的”。若從生物史觀的角度定義思想,則“思想就是一個有機社會的集團意識的反映,具體地說,就是一個部族、一個民族或一個國族所鑄成的特殊集團性格的表現(xiàn)” 常燕生:《關于思想》,《國論》,第2卷第7期,1937年3月15日。。研究歷史應當用發(fā)生學的方法和態(tài)度“把整個歷史的構造進程,從原始事實起,經(jīng)過種種演化的階段,以至變成了我們眼前所見的歷史為止,一層一層剖析起來。只有用這個方法,才能使一般歷史學生知道一部歷史是怎樣構成的,其中含有多少主觀的成分”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4頁。這番話中已體現(xiàn)出常氏對史學之思想性特征的把握。倘若加以思想的回溯,不難發(fā)現(xiàn)常乃惪的理論中滲透著意大利學者克羅齊的思想。

民國時期,克羅齊的《歷史學的理論與實際》傳入中國,引起常乃惪、朱謙之、雷海宗等人的重視。雷海宗翻譯《克羅齊的史學論——歷史與紀事》,介紹克羅齊的哲學思想。常乃惪亦推崇克羅齊,稱“一切歷史均屬于現(xiàn)代的,創(chuàng)造的,過去者早已過去,決不能還原”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頁。,附和了“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4頁。的理論,以此來對抗新考據(jù)學派的治史方法及觀點。他認為歷史學家對歷史的構造本身是一個生產(chǎn)思想的過程,這個過程可分為四個階段,即“(1)原始的事實,(2)由事實變?yōu)槭妨?,?)由史料整理為史實,(4)由史實組織成歷史”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4頁。。在他看來,歷史是一個變動的過程,對歷史的解釋也不是不變的,前者是說歷史在時間上是發(fā)展的,后者則側重于思想的推演。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常乃惪主張史家對歷史事件的記錄與解釋總會隨著社會的變動、思想的涌動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態(tài)。從生物史觀出發(fā),常乃惪把過去的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傳奇化的歷史(又稱藝術化的歷史),以求美為主,充滿了浪漫化的矜奇夸大色彩;教訓化的歷史(又稱倫理化的歷史),以求善為主,充滿了說理色彩;考證化的歷史(即合乎科學標準的歷史),以求真為主,要把歷史做成沒有主觀感情的照相機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8—230頁。。以今日眼光觀之,這樣的三階段說次序井然,不免有過于整齊之嫌,但我們卻不能不對常乃惪生物史觀下的史學階段論表示一種理論上的欽佩。

第三,史學須表現(xiàn)一種意義。常乃惪研究歷史、探求史學,目的是影響現(xiàn)實社會,為自己的政治理論尋求歷史的依據(jù)。關于歷史家的使命,常乃惪有過一段名論:“偉大的歷史家其任務決不僅以搜求史料為滿足,歷史家之任務在能接受時代的潮流,以其個人偉大的天才與社會心靈相互滲入,反映社會之要求,并進而指導社會的新趨向。根據(jù)既成的諸多史實,以其天才加以聯(lián)系,組成一完整的系統(tǒng),使史實與史實間配合成一周密的體系,由此體系表現(xiàn)一種意義,能如此者謂之歷史家?!?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頁。這里所說的“意義”,才是常乃惪史家論的“題眼”。所謂“意義”,既含括了前面所講的史學思想性論述,也指向了史學研究的現(xiàn)實訴求。

循此而觀傳統(tǒng)史著,常乃惪認為《史記》遠高于《漢書》。《史記》中所體現(xiàn)的創(chuàng)見與情懷,不僅是對史實的敘述,其中更有對社會的洞察及感悟,“太史公根本就不是在寫歷史,他是在寫他的哲學”?!妒酚洝吩Q《太史公書》,便是和《莊子》《孟子》《淮南子》《呂氏春秋》等書的撰述宗旨一樣,在記載歷史的過程中,闡釋對古今衍變的態(tài)度與看法。常乃惪認為司馬遷一生都在踐行孔子的思想與著述理念。孔子作《春秋》,“是著述,不是記錄,是創(chuàng)造,不是抄襲,是要發(fā)揮微言大義,不是單為魯國做起居注,所以是哲學,而不僅是歷史。太史公的《史記》正是仿《春秋》此物此志而作”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7頁。。但常乃惪也認識到,司馬遷之所以沒有像老子、莊子、孟子、荀子一樣,以歷史為依托,闡發(fā)自己的歷史哲學,正體現(xiàn)了他的高明之處。常乃惪的上述種種言論及其背后強烈的思想底色,無不彰顯著他對歷史學的哲學思考。

三、生物史觀解喻下的文化與社會

常乃惪的學術研究以文史為主,“他無意于支離破碎的考據(jù)之學,而要建立一個系統(tǒng)整然的歷史哲學” 黃欣周:《編者序》,《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頁。。他構建歷史哲學的目的即在于思考社會運行的因果和法則,因此只有將社會和歷史緊密結合,才可以體現(xiàn)常乃惪歷史哲學的意義與價值。換而言之,一種史觀的價值不僅取決于它的哲學水準,還要看它在歷史解喻上的成績。常乃惪的《中華民族小史》《中國文化小史》《中國思想小史》等,其中無不浸潤著生物史觀的理念,踐行著哲學有機論的研究方法。

常乃惪將人類歷史的興敗與文化的盛衰緊密相連,在文化研究上下過很大的工夫,取得的成果也較豐碩 顧友谷認為不可將常乃惪的生物史觀等同于文化史觀。見《常乃惪學術思想述評》,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32—133頁。筆者贊同此說,但仍應看到,常乃惪確乎強調文化因素,將民族精神、國民性等文化內容視為決定各民族發(fā)展的關鍵,文化的盛衰影響了社會的運行階段和發(fā)展程度。。他界定文化是“從學術思想到飲食起居全部的生活狀態(tài)的抽象名詞” 常乃惪:《中國文化小史》,《常燕生先生遺集補編》,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頁。。常乃惪進而將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分作八個時期:自太古至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宗法社會破裂后文化自由發(fā)展時期;秦漢大一統(tǒng)向外發(fā)展時期;魏晉六朝民族遷徙,印度新文化輸入時期;隋唐兩代民族同化成功,新文化出現(xiàn)時期;晚唐五代宋朝民族能力萎縮,保守思想成熟時期;元明清三朝與西方文化接觸,逐漸蛻新時期;晚清以降大革新時期 常乃惪:《中國文化小史》,《常燕生先生遺集補編》,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0—11頁。。這便是常乃惪勾勒的中國文化史的輪廓。

在生物史觀的指導下,常乃惪提出了一個新概念“文化病”。撮其大要,乃在于文化雖是民族的榮光,但有時文化也會成為一個民族發(fā)展的障礙。他形象地指出:“人類社會之產(chǎn)生文化正如古代巨大的爬蟲類動物之發(fā)展巨大的骨骼與甲皮一樣,在當初是為保護支持生命而設,但發(fā)展過度之后,反變成了生命的障礙?!彼麖闹形鞣綒v史上總結民族盛衰之跡,得出的結論是“一個種族在野蠻時代是很強的,一到沾染了文化之后,便愈變愈弱”,直至滅亡。他對此進行了解釋,即歷史文化是有機的,而一切有機現(xiàn)象都不能超出少壯衰老的規(guī)律,文化愈發(fā)達,最后反倒“成為一單純理智發(fā)達而行動能力缺乏的社會,此社會即有滅亡的傾向” 常乃惪:《歷史哲學論叢》,《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363—364、364、368頁。。他甚至提出醫(yī)治“文化病”的良藥只能是野蠻。常乃惪的這番文化論調,在當時是一家之言,在今天看來卻近于奇談怪論。個中緣由,當從時代的學術氛圍和個體差異中尋求。筆者以為,常乃惪“文化病”學說,是對近代中國落后淪亡的一種回應。常乃惪是在用生物史觀解釋中國何以擁有燦爛悠久之文化,卻在野蠻的列強面前不堪一擊。他的理想是運用生物史觀理論,呼吁國人吸取域外文化,以文化的“換血”應對世變。

除了文化,常乃惪關于社會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論述也頗能表現(xiàn)其生物史觀的特點。生命出現(xiàn)于地球之上,宇宙間就增添了一件事實,就是社會。至于社會的形成,常乃惪說:“與其說社會的成立是靠心靈作用,不如說由于細胞的理化的本性還較為切合些?!?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89頁。他反對一般心理學家和社會家的觀點,認為社會不是人類特有的,也不是高等心理機構的生物創(chuàng)制,“從單細胞生命的細胞接性中已可說明同種生物有喜歡團聚的根性,這就是生命社會性的起點。從這個起點出發(fā),生命在演化的途程上一步一步擴大了社會化的范圍,加強了社會化的程度”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7頁。。常乃惪將人類的社會性歸結于生物屬性,個體生命是由單細胞生物不斷衍化而來的,但生命體的發(fā)展不會止步于此,個體的人也將如同單細胞生物一樣,會進化成復細胞生物,即結合成一個更緊密的團體——社會。社會的發(fā)展是由簡單到復雜,不斷加強其競爭力和生命力的過程。生物的社會性是與生俱來的,社會性的發(fā)展是生物生長和生存的規(guī)律性狀態(tài)。

常乃惪將社會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分為九個步驟:第一步為單細胞中聚集多個細胞核;第二步是由許多單細胞聚集在一處,協(xié)同生活,但其組織非常松散,各分子間的連帶性還不強;第三步由許多細胞組成一個個體,但其組織、功用、形狀都不穩(wěn)定,如腔腸動物;第四步是個體的組織固定化,細胞與全體的連帶關系日漸緊密,隨著組織之分工而專門化,但部分脫離全體以后仍可以獨立存在;第五步為個體已經(jīng)完全固定且分工化,猶如一個精密機器一樣,一切高等生物都屬于此類;第六步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初基,出現(xiàn)了親子同居關系;第七步由親子之愛發(fā)展成親子同居的家庭生活;第八步則是超過家庭的狹小范圍,進入群棲生活;第九步也是生命的最高階段,一個有組織的集體社會出現(xiàn)了 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0—196頁。。上述九個步驟又被常乃惪歸并為四大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單細胞生活過渡到復細胞個體生活的階段,如海綿、腔腸動物等;第二個階段是復細胞個體的完成階段,無脊椎動物的大多數(shù)和有脊椎動物的一部分皆屬之;第三個階段是從復細胞個體生活到社會集體生活的過渡階段,從有了護子行為的下等無脊椎動物起,到一切次社會性的昆蟲、鳥類、哺乳類止;第四個階段是社會集體生活成立的階段,昆蟲類中的白蟻、螞蟻、蜜蜂、鳥類中的白嘴鴨,哺乳類中的海貍,以及我們人類,都屬于這個階段?!?常乃惪:《哲學的有機論》,《常燕生先生遺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7-198頁?;诖?,常乃惪從結構和組織的角度出發(fā),將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劃分為血族社會、部族社會、民族社會及國族社會四個階段,從生物史觀的角度提出建立國家的必要性。常乃惪稱:“國家并不是一副機器,機器是一成不變的死物,國家則有起源、生長、衰滅、死亡、分裂、再生種種生物的現(xiàn)象。所以國家應該是一個生物,是一個有機體,我們應該從生物學上找出支配它一切生存發(fā)展的原則來?!?常燕生:《從生物學觀點上所見的國家》,《國論》,第1卷第9期,1936年3月20日。常乃惪以生物史觀分析社會的產(chǎn)生,并以生物界的生存原則凝視國家的治亂興衰,再一次佐證了他的學說歸宿乃在于經(jīng)世,與書齋里的學者論道是大不相同的。

常乃惪是擁有敏銳學術眼光的史學家、思想家、社會活動家??箲?zhàn)軍興,常乃惪積極參與文化與學術領域的抗爭,并取得了顯著成績。生物史觀是一套相對完整的歷史哲學體系,是在與現(xiàn)實的互動中逐漸完善的。常乃惪引入生物學的理論,從人類社會的生物性觀察人類歷史,將“動”與“變”作為探究歷史發(fā)展的視角,積極推動學術和社會的變革,不愧為民國時期啟蒙和救亡運動的一種新嘗試。然而常乃惪開啟的文化運動卻未能取得成效。與彼時的許多學者一樣,他迫切要求在新思想和新理念中尋得救亡圖存的良方,但又難以在動蕩的時代全面地認識世界。常乃惪將文化改造看作核心內容,無法進一步推動社會的變革,反映了民國時期學者救亡的努力與局限。

Dialogue between History and Biology:A New Exploration of Chang Naide'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Chen Jiaojiao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 610066,China)

Abstract:

Chang Naide critically assimilates ideas from biology, physics, and thinkers like Huxley, forming a distinctive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 essence of Chang Naide'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cludes four points: viewing human history from a biological perspective, emphasizing the exploration of "relationships" and "organizations," adopting a dynamic perspective on the operation of all things, and recognizing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ings involves affirmation within negation. While this perspective regards history from a biological standpoint, it transcends to the level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Chang Naide argues that mere recording of phenomena does not qualify as history; history involves posing questions for the era, reflecting the prevailing thoughts, and expressing a meaningful essence. The value of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depends not only on its philosophical standards but also on its achievements in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Chang Naide's stage theory of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the "cultural malady" theory, and the theory of social generation effectively 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lthough Chang Naide views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as a core element, it falls short as a new attempt during the enlightenment and salvation move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unable to drive societal change and reflecting the efforts and limitations of scholars during that period.

Key words:Chang Naide;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historical theory

[責任編校 解 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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