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
前些日子,幾輛高級轎車載著不明身份的人總是在靠山屯后面那片亂石灘上轉悠。村民們立刻將這一事件反饋給村主任周旭,當時周旭正忙著手頭工作,無暇分心。
一天,周旭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突然闖進來幾個“不速之客”,點名要見村委會主任。周旭抬頭看了幾眼,來人個個都是身著名牌,大腹便便,一看就大有來頭。周旭起身,笑著說:“我就是靠山屯村主任,請問有何貴干?”
“我們董事長想承包你們村后那片百十來畝的亂石灘,此次就是和你們商量有關事宜的?!眮砣酥苯亓水數卮鸬?。
周旭一聽,樂了,還有這等好事?也不由得警惕起來,問:“你們董事長承包那荒灘干啥呀?”
對方也說不清楚,只是催促他抓緊落實,至于價格方面可以商量。
周旭不知道對方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心想,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會被人看上,簡直是不可思議。無形中,有個疑問橫在了周旭腦海里:莫非那里真有價值不菲的礦產資源?
“這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還得村民們點頭同意呢!”周旭眼珠子“滴溜”一轉,來了個順水推舟。
“那我們等你們消息?!眮砣肆粝侣撓惦娫?,揚長而去。
周旭通過廣播告知村民有人要承包亂石灘。聽到這消息,才一會兒,村民們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出現在村委會,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有的說有礦產資源,有的說有寶藏……反正說什么的都有;現場會開得比啥時候都熱鬧。幾個村委會成員也在交頭接耳。
“請大家安靜!”周旭站在臺上擺擺手,大伙兒的議論才漸漸平息下來。
“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塊是來商議村后那片亂石灘是否同意承包?!?/p>
“同意!”村民們幾乎異口同聲。
周旭感到此事有點棘手,要是真有什么寶貝,那不是肉價當白菜價了?將來萬一吃了虧自己還不成了千古罪人呀?可仔細一想,自己活了這么大歲數,也沒見著有人真在上面撿到個什么寶貝呀!現在村民們一致同意了,也就讓周旭有了些底氣,立馬打電話給對方,咬咬牙試探性地和對方要五萬塊一畝的承包費。這個價格在這里已經算天價了,他一直擔心這么高的價格對方能否接受。
“好,請稍等,我去請示董事長?!甭曇魝鞯綌U音器上讓現場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F場變得鴉雀無聲,都在等待這個振奮人心的時刻。
“主任,我們董事長已經同意了,后天我們來簽訂承包合同,給你們打款?!甭牭竭@些周旭腸子都悔青了,甚至想扇自己兩個大耳光——為啥沒抬高點價格呀。
開完會,周旭特地到亂石灘上轉了一圈。這里打打,那里敲敲,折騰了一下午,啥名堂都沒有折騰出來。周旭納悶兒了,這樣一塊荒涼之地還會被人看上,難道自己小瞧了這塊地?
周旭一直擔心對方不能兌現承諾。還好合同一簽,人家二話沒說就將幾百萬的巨款打到村委會的賬戶上了。周旭好幾次問起董事長,對方總支支吾吾,閉口不談,好像在刻意隱瞞。
沒過幾天,一支施工隊伍進來,把亂石灘變成了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
一問施工隊的才知道,這里要蓋一大片別墅。這成了村民們茶余飯后議論的焦點。
“一不靠近經濟區(qū),二沒有風景名勝,三不挨著城里,花這么大一筆資金在這窮山溝溝里建別墅要賣給誰呀?投資方要么是腦子有問題,要么就是錢多得沒處折騰。”村民們議論開來,就連周旭都認為是不可理喻的事。
看著幾百萬現金到賬,周旭沉沉地嘆了口氣……
剛剛處理完分款事宜,周旭就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你們村是不是有位叫王狗剩的老人?”
“王狗剩?”周旭一時想不起來村里還有這樣一位老人。
“六十來歲,一米七的個兒頭,瓜子臉……”民警非常細致地描述著。
“村里大部分老人我都認識,好像沒有這樣的老人,等我過去看看?!敝苄窳滔码娫?,騎車直奔派出所。
待民警推開接待室的門,周旭發(fā)現角落里坐著一個衣著普通、滿臉滄桑的老人,那身衣服雖然有些舊,但十分干凈;滿是塵土的布鞋預示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旁邊鼓鼓囊囊放著一個黑色皮包和一卷被褥。
老人見他們進來,恭恭敬敬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有些拘謹。
周旭的眼睛就像掃描儀一樣在老人身上掃了一陣子,問:“你說你是靠山屯的,我咋不認識你呀?”
“我已經離開靠山屯三十多年了,你們這些后生當然認不出我來?!崩先怂季S敏捷,露出一臉燦爛。
“劉旦叔,周海昌哥……”老人一口氣說出那么多周旭熟知的名字,尤其是周海昌,那是周旭的父親。周旭仔細回憶著,可對眼前這位老人一點印象也沒有,或許他離開時自己還沒有出世呢。周旭一時難以定奪,他決定先把老人帶回村子看看再說。
“牛娃兄弟——”警車剛在村口那棵大青樹下停穩(wěn),車里的王狗剩就朝著大青樹下打盹兒的老人喊了一句,急急忙忙下了車。
大青樹下坐著一個姓楊的老頭兒。忽然聽到有人喊他小名兒,而且這聲音夾雜著幾分熟悉。他先是一愣,“騰”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蒼老踉蹌的身影朝他走來,他仔細打量著這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老人,已經辨認不出他是誰了。
“我是狗剩,王狗剩呀!”
“狗……狗剩?”老楊頭突然開竅,把這個幾乎快遺忘的名字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
“對呀,我就是狗剩?!?/p>
“你這老家伙,銷聲匿跡這么多年,死哪里去了?我們以為你……”老楊頭禁不住眼睛有些潮濕,“對了,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你是怎么一眼就認出我來的?”
“你額頭上那道疤呀,還是小時候咱倆打架我給你留下的記號呢!”說著兩位老人相擁到一起。
“咋就你一個人回來,嫂子和孩子呢?”
面對老楊頭的問題,狗剩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做任何回答。
“走,我領你回你家?!?/p>
“我家還在這?”王狗剩一臉疑問。
“在,給你保留著原來的模樣呢,這些年你劉旦叔領著大伙兒一直幫你修繕著呢,他知道你一定會回來,還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p>
“那我劉旦叔近年可好?”王狗剩聽到這名字,頓時興奮起來。
“唉!去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直臥床不起,今年開春走了……”
此語一出,對王狗剩無疑是沉重一擊,打得他有點措手不及,淚水就像催化劑一樣,洶涌地發(fā)酵著傷悲,撲簌簌地從眼眶中滾落。
說起劉旦叔,或許他是王狗剩生命中最感恩的人。自從父母雙雙離世后,十多歲的王狗剩失去管束,經常干些偷雞摸狗之事,成了村子里的小混混。令狗剩大為疑惑的是,那些人家明知是自己偷了東西,除了路上遇見給他幾個白眼以外,基本上沒有找過他任何麻煩,其中緣由還是在他偷劉旦家時才知道的。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狗剩翻進劉旦家的院墻,正準備偷他家的雞時,屋子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緊接著一陣聲音傳了出來。狗剩以為被發(fā)現了,嚇得趕緊縮回手,趴在窗戶下不敢動彈,仔細一聽才知道是兩口子不知為何吵起架來了。
“原來你一直都在幫助狗剩那小混混,米呀菜呀的你一直背著我偷偷給他送去。而且他前腳去偷,你后腳就替他擦屁股,給人家賠損失,你這是在助紂為虐!就那么一點點家底經得起你幾下折騰?你想讓我們娘兒幾個喝西北風呀?”接著傳出一陣女人的抽泣聲。
“狗剩沒爹沒娘的,是孤兒。本想讓他來咱們家,你又死活不同意。他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壞,以后慢慢調教會好的。再說我是村主任,我不幫他誰幫他呀?”
“幫,幫!全村這么多人,就你充好人呀,如果你再一意孤行,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聽到這里,狗剩全明白了。怪不得他家門口時不時就會有些米和菜放著,那些村民不來找麻煩,原來劉旦叔背地里替自己給村民們賠了損失。他那顆固執(zhí)倔強的心瞬間被感化了。他暗暗發(fā)誓要改掉惡習。狗剩跪在地上沖著窗口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消失在黑夜盡頭……
老楊頭指了指路邊一間青磚瓦房說:“這就是劉旦家,他家重新翻蓋了?!?/p>
狗剩上前一看,發(fā)現大門緊鎖著,對著門縫朝里窺視了一番,發(fā)現里面其實和村里那些人家差不多。
“不是每年有一筆匯款嗎,他家咋還這樣?”狗剩不由得冒出一句。
“你咋知道呀?”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币娎蠗铑^打量的目光,狗剩接著說:“劉旦對這筆不菲的匯款做了一些調查,匯款人是誰仍然是個謎,對于這樣不明不白的巨款他是不會要的,全都拿出去蓋學校了?!?/p>
狗剩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無奈地搖了搖頭。
貧窮依舊讓他找到一些過去的影子,順著這些影子,狗剩輕車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家。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看到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老屋,就像失散多年的母子終于重逢。
村里的老人們聽說狗?;貋砹?,都紛紛趕來噓寒問暖。問起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干嗎時,狗剩只是苦笑,說自己一直在社會上瞎混,干過苦力,反正什么樣的苦都吃過。
“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编l(xiāng)親們一直都在安慰他。
在這即將分錢的節(jié)骨眼兒上突然回來一個“失蹤”多年的人,引發(fā)了很多口舌。
“要是又冒出個李狗剩楊狗剩什么的,這錢咋分呀?……”很多人都認為他是沖著這筆錢而來,這讓周旭有些為難。
周海昌一聽王狗剩沒有資格分承包款,氣得暴跳如雷,當眾把兒子周旭罵了一頓。由此也道出了一段陳年往事。
原來,當年土匪掃蕩靠山屯時,王狗剩的爺爺帶領鄉(xiāng)親們到山洞中躲藏。不料土匪尾隨而來,生死攸關之時,已經在洞里藏好的他只身溜了出去,朝著相反方向跑,邊跑邊開槍,把土匪的注意力引了過去,最后用生命保護了靠山屯所有村民。
“鄉(xiāng)親們,他們家救過我們全村人的命,有恩于我們。捫心自問,如果沒有他爺爺舍生忘死,還會有靠山屯的今天嗎?”周海昌的一番話讓現場鴉雀無聲,一些人不由得耷拉下腦袋。
“其實,分不分我也無所謂?!蓖豕肥U驹谌巳褐姓f道。
“分!一個都不能少!”周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這回,用有色眼鏡看他的村民少了,“王狗?!边@個名字被人們重新認識起來。
閑來無事,周海昌和王狗剩還有幾位老人總喜歡湊在一塊,回味過去的時光。看著對面繁忙的工地,話題也就自然而然扯到上面了。
“狗剩老弟,你說這老板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建什么別墅呀,這不是浪費資源嗎,那可是紅彤彤的票子,真是折騰得起呀!”
“老哥是不是想住別墅了?”
“當然想啰,做夢都想,難道你不想嗎?”
“哈哈,想,想。”王狗剩又道,“如果有一天真的能住上呢,高興不?”
“唉!這等好事恐怕下輩子也未必能趕上?!崩先藗儫o奈地搖著頭。
經過半年夜以繼日的施工,一幢幢紅墻綠瓦的別墅拔地而起,整齊劃一的別墅亮相在村民們的視野里。周旭大致數了一下,驚得直咂嘴,乖乖,一百九十八套呢!就連村里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也被澆筑成寬闊平坦的水泥路,少說也得幾千萬呢,真真大手筆呀??粗慌排啪赖膭e墅,再看看村子里那些東倒西歪的土坯房,周旭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自然而然也成了村民們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把人們羨慕得直咂舌。
窮山溝里蓋起豪華別墅的事情早已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各大媒體也蜂擁而至跟蹤報道,而別墅的投資方還有其用途仍然是個謎。
這天,周旭在辦公室里正忙著,承包亂石灘地皮那伙人又來了,周旭急忙放下手中的工作,笑臉相迎。
“周主任,喜事呀,喜事呀!”
“喜從何來?”周旭被他們一番話給整蒙了。
“周主任,我們董事長說了,剛剛建成的那些別墅無償捐贈給靠山屯的父老鄉(xiāng)親了?!?/p>
“什么?!”周旭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臉驚愕。
“我們說的都是真的,轉讓協議我們都帶來了,就等你們簽字呢,我們還要去公證,接受輿論監(jiān)督。一家一棟,你看看還有沒有遺漏的?”來人見周旭不信,把協議亮了出來。
怪不得半年以前鄉(xiāng)里統(tǒng)計靠山屯實有住戶,原來是為這做準備。
周旭激動得手都抖了起來,接過協議,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嘀咕:到底是誰這么慷慨呀,拱手相送就是幾千萬的別墅?問起董事長是誰,來人神秘一笑,說:“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一聽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村民們呼呼啦啦涌到村委會,圍著周旭七嘴八舌地問個沒完沒了。周旭告訴大家的確有這么一回事,請大家等待最后通知。村民們這才滿意地離去。
新家入戶儀式在投資方建起來的廣場上舉行,現場彩旗飄揚,鑼鼓聲聲。
鄉(xiāng)親們披紅掛彩,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廣場,就連縣鄉(xiāng)領導都來參加了,電視臺、報紙等各路媒體蜂擁而至,長槍短炮記錄下這輝煌的時刻。
上午九時,禮儀小姐用甜美的聲音宣布:“靠山屯入戶儀式現在開始,下面掌聲有請王氏集團王董事長上臺剪彩!”
現場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人們四處搜尋著王董事長的身影。
“王……王狗剩是董事長?”只見王狗剩擠出人群,朝著主席臺走去。人們一陣唏噓,有的不停地揉眼睛,驚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周旭和幾個村干部也目瞪口呆。
王狗剩像變了個人似的,微笑著站在主席臺上向鄉(xiāng)親們揮手致意。
“曾經有人這樣問我:‘投入這么大一筆資金,值嗎?我說,‘如果一個人發(fā)達了,那算不了什么。要讓鄉(xiāng)親們共同過上好日子,那才叫真本事!我?guī)缀跏浅灾偌绎堥L大的,也給鄉(xiāng)親們惹了不少的麻煩。鄉(xiāng)親們一直包容我、幫助我,特別是劉旦叔,他和我非親非故,那種不求回報的幫助,讓我至今難忘?!蓖豕肥@^續(xù)道,“我今天的成就,離不開鄉(xiāng)親們的幫助,我的根在這里,我至親的人也在這里……”
周旭終于弄明白了:人家承包土地蓋別墅都是為了靠山屯全體父老鄉(xiāng)親呀,自己把地價抬得那么高,真想狠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臺上臺下又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鄉(xiāng)親們眼里都泛起晶瑩的淚花,也包括王狗剩自己。
(責任編輯 楊蕊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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