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
四月,春光明媚。
我請了年假在家休養(yǎng)。到了某個年紀(jì)以后,頸椎、關(guān)節(jié)都變得不太友好。女兒在寄宿制高中,先生在海上執(zhí)行任務(wù),說好五月初他們都回家來給我過生日。女兒在視頻里說:“現(xiàn)在老媽是老弱病殘里的‘病,我是老弱病殘里的‘弱,所以……老爸,看你了!”先生拍著胸脯說:“保證完成任務(wù)!”
不出門的日子里,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簡單吃點兒午飯,下午通常都待在陽臺,看一看花草的長勢,土干了的話就澆一點兒水。然后,我就坐到旁邊那把鋪著棕色毯子的海綿躺椅上,看看書、刷刷手機(jī),困了就睡一會兒。躺椅很舊了,原來的絨布面料已經(jīng)磨損得泛起了油光,但它又牢固得像一位堅強(qiáng)的戰(zhàn)士,實在不舍得丟棄,于是就加蓋了一張?zhí)鹤由先ィ蔀槲颐刻煜r間最多的地方。
但是今天太熱了,陽光灼目,明亮而尖銳的光線穿透玻璃,照射在陽臺的白色地磚上,蒸騰起一股股熱浪。那張?zhí)梢我诧@得臃腫而燥熱,我本可以把它挪到客廳或是其他房間,但是它太重了,我不想花那個力氣。我覺得我應(yīng)該把床上的被褥換成薄一點兒的,這樣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舒服。
我從儲物柜里把夏涼被拿出來,搭到陽臺外面的晾衣竿上曬一曬。杏色的薄絨被角被風(fēng)微微吹起,像是塵封的書頁晾曬在太陽底下,抖落出歲月的塵埃。儲物柜頂上有一個藤編的盒子,放在那里好多年,我早已忘了里面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把它取下來,放到地上,順勢盤腿而坐,涼涼的很愜意。
盒子里基本上都是上大學(xué)時候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跡五花八門,寄信人有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也有小學(xué)同學(xué)。他們之中很多人至今都還保持著聯(lián)系,也有幾個早已失聯(lián)。好奇心驅(qū)使,我打開一個信封,展開泛黃的信紙,折痕處的細(xì)毛絨像被驚醒一般發(fā)出微弱的震顫。信里的內(nèi)容平平無奇,都是些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和已然過時的心情,我一封一封讀下去,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信件底下壓著幾張明信片,有南非的好望角、埃塞俄比亞的巖石教堂、尼日利亞的拉各斯。明信片背面只有簡單的祝好,落款都是:高磊。我一時有些茫然,腦海里努力搜索這個名字。久遠(yuǎn)而遲鈍的記憶里仿佛浮現(xiàn)出一個被濃霧遮擋住的輪廓,卻又始終看不真切。
那天晚上,當(dāng)我蓋上晾曬過后干燥的被子時,回憶終于像一頭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棕熊,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子,神色哀傷地來到我面前。
那是大四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幾乎沒有課了。四月初,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回到家鄉(xiāng),準(zhǔn)備報名參加下個月的公務(wù)員考試。
說是回家,其實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高考結(jié)束以后,父母就離婚了,原來他們早就各自買好了房子,并且說隨時歡迎我去住。這所承載了我所有成長記憶和見證了他們支離破碎婚姻的房子自然就歸了我。大學(xué)四年的寒暑假我?guī)缀醵际仟氉栽谀撬戏孔永锒冗^的。它是職校的家屬樓,位于鬧市區(qū)一個偏僻的巷子里。樓層不高,一共只有五層,粗糲的灰白水泥外墻,樓道里布滿凌亂的黑色電線,樓梯間有鏤空的菱形透氣窗,結(jié)著纖細(xì)而晶亮的蛛絲。樓宇之間種植著高大筆直的水杉樹。每到春夏之季,那一樹樹的清涼綠意從窗外蔓延到屋里。陽光把水杉細(xì)碎的影子抖落在黯淡的幾何紋地磚上,還有褪了色的橡木老家具上。我喜歡那一屋子森森然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總幻想自己是住在森林里的精靈。
回來后的第二天,我去了本地一所大學(xué)附近的書店,準(zhǔn)備買一些考試用書。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高磊。
我在書架前翻著書,忽然聽到一個陌生卻又滿含驚喜的聲音:“程曉菲!”我困惑地循聲望去,一個瘦瘦高高穿淺藍(lán)色夾克衫的男生站在書架的另一頭。他正好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卻明顯能夠感受到從他的聲音和身姿傳遞出來的那股熱情的勁頭。
“你不記得我了?”他看到我一臉茫然的樣子,略微失望地說。
“……是的,抱歉?!蔽矣X得沒有必要掩飾,爽快地表示歉意。
“你的書挑好了嗎?等你挑好再慢慢說?!彼噶酥肝沂掷锏臅?,“你準(zhǔn)備考公務(wù)員啊?!?/p>
等我挑好書、結(jié)完賬,他正站在出口處等我,那兒有幾張木質(zhì)桌椅,我們便坐了下來。我這時才看清楚他的樣子,他的頭發(fā)濃密、烏黑,白皮膚,單眼皮,眼睛里流淌出的笑意,跟上揚的嘴角匯合成很好看的弧度。
“你不記得我……也難怪,我們畢竟只同學(xué)了短短一個學(xué)期。六年級的上學(xué)期,我轉(zhuǎn)學(xué)過來,但是下個學(xué)期又轉(zhuǎn)走了。那兩年我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很頻繁,我也就跟著不停地轉(zhuǎn)學(xué)。后來我在鎮(zhèn)江念了中學(xué),直到大學(xué)才回來。”他說得很慢,仿佛在適應(yīng)我記憶蘇醒的速度。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恍然道:“好像是……你一來,就坐在那個……講臺前面?!?/p>
“是的!”他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我一個人單獨坐,下了課也沒什么人玩兒,不過后來也交了幾個朋友?!?/p>
“你的記性真好,”我由衷地說,“這么多年了?!?/p>
“這么多年,可是你好像一點兒都沒變?!彼J(rèn)真的樣子帶著一點兒孩子氣。
我大笑道:“怎么可能!這是變化最大的十年好不好。”
他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白皙的笑臉上暈出一抹淡紅。
我們從書店出來,天色尚早,高磊提出送我回家,因為我買了很多書,挺重的?!胺奖銌幔俊彼⌒囊硪淼貑枴?/p>
我聳聳肩道:“沒什么不方便的,反正就我一個人?!?/p>
回去的路上,我跟他簡單說了一下家里的情況,“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且很享受目前單身獨居的狀態(tài)?!蔽铱偨Y(jié)道。
他沒有流露出一般人在聽說類似事情之后那種禮貌而乏味的關(guān)切,只是很自然地問道:“那么我以后可以經(jīng)常來看你嗎?我不會打擾你,只想給你送點兒飯,你就專心準(zhǔn)備考試。”他的語氣那么懇切,好像拒絕他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我告訴他其實我挺喜歡做飯的,“不過呢,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我當(dāng)然……也不嫌麻煩了!”
之后高磊每天中午都來我家,帶著從學(xué)校食堂打的飯菜,為此他還專門買了保溫飯盒。不用煮飯燒菜確實給我省了很多事兒。一天里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伏在窗前的書桌上。窗戶是老式的木窗欞,年深日久有些變形,因而只要不下雨,它就一直敞著,窗外是水杉挺拔的主干和橫斜著的綴滿纖細(xì)嫩葉的綠枝,明凈的光線從枝葉間透進(jìn)來,變得更加柔潤、輕盈。街市上傳來各種各樣混雜的聲音,偶爾伴隨著樓下行人一兩聲異常清晰而簡短的說話聲,像潮汐一般涌入我的房間。在這每天如背景音樂般的聲潮中,每到中午隨著鄰居家飯菜的香味悠然飄來的還有高磊的自行車戛然駛過、支架落下、車子上鎖的聲音。
雖然是失散多年的小學(xué)同學(xué),但我們好像并沒有太多共同的回憶。通常他說起的事在我的頭腦里卻是一片模糊。比如他說,我們那棟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扇銹紅的鐵門,藏在茂密的灌木叢里,他有時上學(xué)快要遲到了就會從那里抄近路?!昂苋菀?,一翻就過去了?!闭f著他還做出翻越的姿勢。
“你這么瘦,當(dāng)然靈活啦,換作楊光可就不行了,他那個大肚子?!蔽蚁肫饤罟馀侄斩盏臉幼樱滩蛔⌒ζ饋?。
“你說……楊光?是哪一個?”
我花了一番工夫去給他描述,甚至搬出小學(xué)畢業(yè)紀(jì)念照,兩個人相互去指認(rèn)。然后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熟悉的那些人他全然沒有印象,而他相熟的幾個人我卻毫無記憶。我開玩笑說,我們兩個腦海里的記憶完美地互補了,一定要放在一起才能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小學(xué)六年一班的集體群像。
我的話似乎讓他很受觸動,一時之間竟然沉默了。他低著頭,兩手交握,好像陷入某種巨大的情緒之中,忽然他抬起頭來,眼睛定定地望著我,嚴(yán)肅地說:“可是這拼圖一定會多出來一塊?!?/p>
“哪一塊?”我好奇地問,他卻沒有回答我。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在家里那張傷痕累累的圓木桌上吃飯。在我家里,只有那臺大冰箱是新的,里面有很多耐儲存的瓜果蔬菜,因為我不喜歡去鬧哄哄的菜市場,總是去一趟就買很多菜回來。
那天中午吃完飯以后,他在廚房洗飯盒,我打開冰箱檢查里面的蔬菜,喃喃地說:“你老是帶飯來,這些菜都不新鮮啦。要不明天我燒菜給你吃?!?/p>
“真的?”他喜出望外,仿佛在確認(rèn)我是不是開玩笑。
“你給我?guī)Я藥滋祜埩?,我請你吃一頓怎么啦?”
“那說好了,我明天就來吃你燒的菜?!彼潦玫麸埡猩系乃?,然后去打包垃圾袋。每次他都會把廚房整理干凈之后再把垃圾帶走,他干起活來非常麻利,而且很有勁頭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照例先看一會兒書,把要背的地方圈起來背幾遍,然后做幾道題,做完之后照著答案修正一下,最后再把剛才背的內(nèi)容復(fù)習(xí)一遍。
等我走進(jìn)廚房準(zhǔn)備午飯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當(dāng)我把芹菜葉子擇下來,放到接滿水的盆里浸泡時,高磊已經(jīng)在敲門了。他拎了半只姜母鴨,還有幾罐啤酒。
“怎么你還不相信我的廚藝啊,哪有上門吃飯還自帶酒菜的?”我故作不滿地嘟囔道。
“不是的,這家姜母鴨特別好吃,平時都排不上隊。今天不用去食堂打飯,我一早去排隊買來給你嘗嘗。”不知是爬樓的緣故,還是著急解釋,他的額頭沁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
我“撲哧”一笑:“你快去洗洗臉。姜母鴨好不好吃不知道,你快成咸豬頭了。”
我在廚房燒菜的時候,他也沒閑著,不是洗蔥剝蒜瓣,就是看我抬手了立馬遞過醬油來。
“你很懂嘛,肯定也是經(jīng)常下廚的?!?/p>
“這個真不會,如果我會做,就不會總是從食堂打飯了?!?/p>
那天中午,我做了豉汁蒸排骨、番茄炒蛋、芹菜肉絲、涼拌萵筍和裙帶菜蛋花湯,加上他帶來的姜母鴨,菜實在太多了,我們決定不吃米飯,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吃菜。
關(guān)于小學(xué)的那一點回憶很快就梳理完了——這并不需要很多時間,因為那些干枯的往事往往一說就散了,再也撿拾不起來。人畢竟不能靠回憶活著,或者去維系什么。
于是,我們聊起即將結(jié)束的大學(xué)生活。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拿到兩份錄用通知書,一個是本地最大的國企,另一個是總部在上海的央企,薪資差不多,但是央企有很多海外的項目,補助會多很多。他暫時還不確定簽?zāi)囊患?,視情況而定。
“試什么情況?父母還是女朋友的意見?”
“我父母很民主,他們不干涉我……我也,沒有女朋友。”他好像有點兒臉紅了,也許是喝酒的緣故。
其實我早猜到了,如果他有女朋友,是不可能經(jīng)常到我這里來消磨時間的。在他溫和而友善的神情里有一種無比稚嫩的誠摯,那是未經(jīng)生活打磨過的渾厚。這“生活”當(dāng)然包括愛情……
那天午飯我們都吃得太飽了,于是他提議出去走走、消消食兒。春日午后的陽光和煦而宜人,清風(fēng)拂面,帶著一抹淡淡的月桂香味兒。我們走出巷子,在路口右轉(zhuǎn),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大約五分鐘就走到了職校門口。進(jìn)入校園,迎面是一條被法國梧桐的綠蔭覆蓋的寬敞大路,不時地有灰喜鵲從樹上飛下來,悠閑地踱幾步,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我們順著這條路走到盡頭,那里有一片很大的人工湖,沿著湖邊是一條鵝卵石鋪就的湖堤,一邊種著櫻花,臨湖的那一邊是垂柳。櫻花開得正艷,滿枝滿頭。
“我不喜歡櫻花,太鬧騰了。垂柳就很好,懂得保持距離感。”我說。
他思索了一會兒,認(rèn)真地說:“櫻花熱鬧是它本意如此,就像垂柳的疏離也是它的本意。”
“這么說,只要是出自本意的,就都是好的嘍?”
“是的,我覺得真誠很可貴……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對一棵樹那么苛刻?!?/p>
“哈哈,這下見識到我的刻薄了吧?!?/p>
“并沒有……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他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可能我并不了解你。”
“干嗎要了解我?我們就做酒肉朋友挺好的?!蔽蚁駛€哥們兒一樣拍拍他的肩,然后蹦跳著往前跑去。
或許我是在不知不覺地給高磊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我們的關(guān)系就像一起喝酒吹牛的哥們兒一樣。但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令我頗為尷尬的事情,可能正是這件事的發(fā)生,讓我的信息傳遞失敗了。
那天夜里,我被腹部一陣劇烈的疼痛捶醒,立刻下床跑去洗手間,然后開始翻箱倒柜尋找止疼片。但是我找了一圈兒,大汗淋漓,還是沒有找到??赡苁锹湓趯W(xué)校宿舍了,也可能上個月吃完了忘記去買。我握緊拳頭抵壓腹部,在床上極力蜷縮起來,仿佛把自己縮到最小,痛經(jīng)也會跟著縮小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春日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床單上,我像是趕了一夜路、渾身被露水浸透的疲憊不堪的旅人。我摸出手機(jī),顫著手指給高磊發(fā)了一條短信,拜托他幫我?guī)б缓胁悸宸疫^來。很快——比我預(yù)想得要快,雖然疼痛會把時間拉長——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把我從昏昏然中震醒,我佝僂著身子、蓬頭垢面地去開門。高磊顯然被我的樣子嚇到了,我卻顧不上那么多,喊他快點倒水,拿藥給我吃。
吃了藥我又昏昏沉沉睡去,這一次睡得逐漸安穩(wěn),不管是身體還是意識都在睡眠之中放松、舒展下來。當(dāng)我睡醒之后,感到一種久違的安詳和深深的倦意。
“咦,你還沒走?幾點了?”我的聲音有點干啞,嘴巴里又苦又澀。
“你別管幾點,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要不要上醫(yī)院?”他緊張地搓著手。
我輕輕一笑:“沒事,我這會兒已經(jīng)好了?!?/p>
“好了?真的嗎?你確定?”他皺著眉頭,不大相信的樣子。
我不想再說話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晚上的時候,我教他煮了點兒白米粥,冰箱里有腌黃瓜和酸豆角,拿來配粥吃正好。他不放心地說:“這太沒營養(yǎng)了,我給你煮個荷包蛋吧。”
我搖搖頭:“我就想吃白米粥配咸菜,開胃。”
“可是……”
“哎呀你怎么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坐月子?!痹捰行┎煌祝晌乙差櫜簧狭?,反正今天已經(jīng)足夠狼狽了。
吃完晚飯,我立刻催促他:“你趕快回去休息吧,耽誤你一天了?!?/p>
“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沒事兒。”他想了想,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囁嚅道:“我還是不放心你,我不想走……”
我費解地看著他,想要搞明白他說的“不想走”是什么意思,是要在這里留宿嗎?這怎么可能!我再一次明確地告訴他,我已經(jīng)沒事了,我了解自己怎么回事兒,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
他還在猶豫,而我已經(jīng)不耐煩了,便不再理他。后來,屋子里沉寂下來,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仿佛聽到防盜門被旋開、又輕輕閉合的聲音。
情緒就像某種攀緣性植物,一旦生出小小的觸角,就會不知不覺地延伸、無聲無息地游走。我對高磊不耐煩的情緒也在那天之后漸漸蔓延開來。我開始不耐煩吃食堂的那些大鍋菜,有一股木膚膚的味道。我也對這么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學(xué)同學(xué)每天都來決定我吃什么感到很荒謬。飯桌上的談話逐漸變得零落而稀疏,就像那些無精打采的飯菜一樣讓人提不起興致。
他卻以為我是壓力太大、學(xué)習(xí)太累了,因而略顯慌亂地想要幫我分擔(dān)點兒什么,于是自作主張地在飯后繼續(xù)待下去,擦擦桌子、掃掃地,甚至疊起了我的衣服。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很專注也很安靜,好像在做自己的事情一樣。做完之后,他會流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氣,單純得像是兜里裝滿了最喜愛的糖果的小孩兒。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他在那個天氣陰沉而悶熱的下午,在我走出房間準(zhǔn)備去拿一罐冰箱里的冷飲時,猝不及防地提出了在我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說我可以給他一把鑰匙——沒有的話,他就去配一把,“這樣每次來,你就不用起身給我開門了,可以專心學(xué)習(xí)。”說完很自然地笑了一下,仿佛我也會覺得理所當(dāng)然一樣。
我站在打開的冰箱前面,冷氣拂上來,把我的聲音也吹得很冷:“我想沒有必要了,你以后不用這么麻煩給我?guī)э埩?,而且,”我頓了頓,說,“我應(yīng)該把這段時間的飯錢付給你,”又可有可無地加了一句,“我不喜歡占人便宜?!?/p>
當(dāng)我把錢遞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的眼神一下子從疑惑、錯愕變成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像一只受傷的小狗痛苦而無助地望著我。我不敢面對那樣的眼神,只好低下頭,默默地把錢放到旁邊的斗柜上,同時心里感到既困惑又不安。我們只不過是小學(xué)同學(xué)而已,如果不是那天他在書店認(rèn)出我,即使迎面走來,我也絲毫不會注意到他。為什么他要花費這么多時間和精力去重建我們的友情呢?我相信以他的為人和品行,身邊一定不會缺少朋友……可是,聯(lián)想到他最近的行為,我還能簡單地定義為“朋友”嗎?這樣的朋友是否越界太多呢?難道說,他喜歡我嗎?
我不想得出這個結(jié)論,所以極力避免往這個方向去探究。因為我壓根不想談什么戀愛,不想陷入復(fù)雜的兩性關(guān)系。我看夠了父母在婚姻里的上躥下跳,那個姿態(tài)難看極了。
后來,高磊真的沒來找我了。生活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節(jié)奏,每周去一次菜市場和超市,把冰箱和儲物柜填滿,定好鬧鐘,提醒自己生理期提前服藥??荚嚾諠u臨近,我也更加忙碌、焦慮,心里偶爾掠過一絲對高磊的歉意,也像陰天午后的天光淡淡地打在白墻上,不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每到飯間,我總會下意識地望向防盜門,好像下一秒就會傳來他的敲門聲。輕輕的兩聲“咚、咚”,有點歡愉,又有點遲疑。我一個人坐在圓木桌前,那張桌子顯得分外的陳舊、巨大,無處安放。
又過了幾天,是我的生日,父母分別叫我回去吃飯,給我過生日。于是一個安排在中午,一個安排在晚上。大同小異的菜式、甜膩膩的奶油蛋糕,還有同等金額的紅包作為生日禮物。從父親家出來,暮色初現(xiàn),灰藍(lán)色的天空中回蕩著幾聲從行道樹上傳來的鳥鳴,而我,也像一只倦鳥,急切地想要歸巢。
坐在出租車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巷子口的路燈下有一個人影。雖然看不真切,我卻有一種奇異的直覺,是高磊。隨著車子的行進(jìn),那個身影也逐漸清晰,他看到車子停下,遲疑了一秒鐘,然后快步朝我走來。
此時,跟我第一次在書店見到他的情形很像,他背對著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明顯能夠感受到從他的聲音和身姿傳遞出來的那股哀傷的情緒。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充滿了疲倦:“我以為你……搬走了?!?/p>
“我今天去爸媽那兒過生日,早知道你來,就給你帶塊蛋糕了?!蔽夜室庹f得很輕松,好像我們才一天沒見一樣。
“哦,生日快樂……你想散散步嗎?”他小心地問。
“散步也好,晚風(fēng)挺舒服的?!?/p>
像上次一樣,我們又走到了那片人工湖。天空中還殘留著最后一絲微光,櫻花全都落敗了,葉子蓬勃起來。我穿著高跟鞋,走在鵝卵石上有些趔趄,他似乎想扶我一把,不過剛剛伸出手又迅速縮了回去。
“去那邊的石凳上坐會兒吧?!彼f。
我們并肩坐下,面向路燈照射下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垂柳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像是欲言又止的離人。
“明天要簽合同了。”
“哦,你決定簽?zāi)膫€?”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想讓你來決定?!?/p>
雖然從出租車上下來的那一刻,我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是等他真的說出來,我還是感到很失望。
他幾乎是帶著哀求的語氣對我說:“你先不要回答我,先聽我說,好嗎?”
令我驚訝的是,他說起了一件非常久遠(yuǎn)的事。盡管久遠(yuǎn),這件事在我心里并沒有消逝。
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是班里的宣傳委員,負(fù)責(zé)出黑板報。不知怎么,有一期黑板報惹得班主任很不滿意,她嚴(yán)厲地要求我在下周一之前必須重做。我只好在那個周日下午趕去學(xué)校。校園和教室空空蕩蕩的,我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坐在那兒,淚水好像不受控制似的流了出來。
前一天上午父母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他們用惡毒的語言咒罵對方,甚至動了手。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臥室,準(zhǔn)備等他們吵夠了就對他們說離婚吧,別再互相折磨了。沒過多久,咒罵聲停歇了,在我以為終于結(jié)束了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推搡聲,接著是我的小狗樂樂凄厲而絕望的慘叫。
我立刻沖了出去,樂樂已經(jīng)停止掙扎了。
高磊說那個時候他正準(zhǔn)備進(jìn)教室去拿遺落的作業(yè),卻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那個背影讓他感到那么悲傷。悲傷充滿了整個教室,也一點一點把他籠罩住了。
他說他后來經(jīng)常在校園里默默地看著我,希望幫我分擔(dān)那些悲傷的秘密。但是直到轉(zhuǎn)學(xué),也沒有機(jī)會跟我說一句話。
“那會兒我太膽小了,始終不敢跟你說話,而且,我也總在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幫你分擔(dān)什么……十年過去了,我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你……”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起來。
夜晚的湖面上沒有了風(fēng),也沒有了白日里的嘈雜,只剩下空曠和沉寂。一只鳥飛過來,又飛走了。墨藍(lán)色的天空散落著幾顆星,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靜靜地懸在柳樹的枝梢,它們看上去挨得那么近,但其實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在這片漸漸濃重下來的夜色中,我似乎能夠看清楚他的眼睛,依舊真誠、滿含著熱望。我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手也冰涼。我文不對題地說了一些自己對未來的規(guī)劃,如果考公失敗,可能就要開始準(zhǔn)備跨專業(yè)考研,因為我的本科專業(yè)實在是太冷門了,很難找到對口的工作……我不記得說了多久,直到他眼里的光和熱在如水的涼夜中一點一點變暗、冷掉。
那天夜晚,高磊把我送回家,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不是問過我嗎,多出來的那塊拼圖,就是你?!比缓笏杆俎D(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下樓了。我目送著他消失在昏暗的樓梯盡頭,又從廚房的窗戶里看著他逐漸遠(yuǎn)去,直至被夜色吞噬的背影。那個背影讓我感到那么哀傷,巨大的哀傷一點一點被吸收進(jìn)更為巨大的夜色之中。
后來,我考上了交通局,高磊入職央企,去了尼日利亞。每隔兩年,他會給我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簡單的祝好,那是直白而顯然不需要回復(fù)的郵件,好像它寄給了誰其實都不重要,收不收得到也不重要,它只是寄信人跟過往告別的一種方式,也是賦予某些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感情一個好的結(jié)尾。
六年之后,我隨軍調(diào)到了象山縣,以后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明信片,我和他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如今,那些塵封的往事隨著幾張明信片悠悠蕩蕩浮現(xiàn)起來,一切都?xì)v歷在目,又恍如隔世。他如今在哪里呢?早已成家立業(yè)了吧?二十年過去,不知道他是否還保有他所認(rèn)為的最珍貴的那種真誠。
我一直都認(rèn)為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所以任憑他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我的記憶里,就像小學(xué)六年級他轉(zhuǎn)學(xué)以后我也就徹底忘了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同學(xué)。時至今日,當(dāng)人生過半,我才醒悟年輕時那種簡單而純粹的感情是多么的珍稀、難以尋覓,因為它在我后來的人生旅途中再也不曾出現(xiàn)。這種珍稀對我來說,就像小時候看到別人一家親親熱熱的樣子,心里感到那么不可思議,在我眼里他們顯得有點兒可笑,甚至做作。我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吃過糖果的小孩兒,無法理解和想象那種美味,反而依賴自己扭曲的認(rèn)知,視之如草芥!再加上,那個時候的我正困于對未來職業(yè)的焦慮之中,前途一片模糊,心里惴惴不安,無暇顧及、也有意回避他——僅僅因為十年前的一個掛念就對偶然出現(xiàn)、幾乎全然陌生的我所付出的真心。不僅如此,我甚至粗暴地、惡俗地試圖用金錢去稀釋他的誠意,以此來換取自己的心安理得。想到此,我是多么的羞慚!
此時此刻,當(dāng)我掀開回憶的層層云霧,慢慢地走進(jìn)去,直至沉浸在最后那個冰涼而濃重的夜色中,我又清晰地感到了在他離去之時那股巨大的哀傷。不愛,大概是這世上最無辜又最殘忍的事。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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